夜色更深,靖王府的书房内,烛火将萧逐渊的身影拉得颀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如同蛰伏的猛兽。
云昭意离去后,书房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她身上清浅的、带着雪后寒梅般的冷香,与她方才那番惊世骇俗的言论交织在一起,扰动着这一室惯常的死寂。
萧逐渊并未回到书案后,而是负手立于那幅巨大的边境舆图前,目光落在北境与西戎交接的那片广袤区域,眸色深沉如夜,看不出丝毫情绪。
“玄影。”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房间里。
话音落下,角落的阴影仿佛活了过来,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显现,单膝跪地,头颅低垂,正是方才引云昭意进来的暗卫首领。他全身笼罩在黑衣中,气息收敛得如同不存在,唯有偶尔抬起的眼眸,锐利如鹰,显示着他并非死物。
“王爷。”玄影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常年行走于暗处的冷硬。
“都听见了?”萧逐渊没有回头,依旧看着舆图,语气平淡。
“是。”玄影的回答简洁有力,不带任何个人情绪。作为萧逐渊最信任的暗卫之首,他知晓主人所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也包括今夜这场离奇的“书房之约”。
“你怎么看?”萧逐渊难得地询问下属的意见。玄影跟随他多年,不仅是利刃,有时也是他思维的延伸。
玄影沉默一瞬,似乎在斟酌词句,随后冷静分析:“云小姐行为反常,与往日传闻判若两人。其言其行,果决狠厉,不似深闺娇女。一年之约,看似她占尽便宜,实则将自身置于被动之地,所求……似乎仅为摆脱镇北侯世子。动机存疑。”
他顿了顿,补充道:“然,其提出国公府的支持,对王爷目前处境,确有益处。国公爷在清流中声望颇高。”
利弊分析,清晰透彻。
萧逐渊指尖在舆图上某处关隘轻轻一点,那里是他曾浴血奋战过的地方。他缓缓转过身,烛光映亮他半边脸庞,冷硬如石刻。
“动机?”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唇角似乎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冷酷的弧度,“不重要。”
他走到书案边,目光扫过案上那枚被云昭意留下的、原本属于他的玄铁令牌,又似乎透过它,看到了白日里,少女在雪地中拉住他手时,那冰凉指尖的微颤,和那双清亮眸子里深藏的、仿佛燃烧着幽蓝火焰的决绝。
那不是算计,那是一种濒临绝境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时,不顾一切的孤勇。
“本王只需要知道,她现在是本王未来的王妃,足够。”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论。
玄影低头:“属下明白。”
萧逐渊在案前坐下,指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玄铁令牌,眸中光影明灭不定。片刻后,他抬起眼,看向玄影,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而深沉,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调一队‘幽影’,”他下令,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从即刻起,潜伏于暗处,护卫云昭意。”
玄影心神微凛。“幽影”是王爷麾下最精锐的暗卫小队之一,专司潜伏与护卫,轻易不会动用。如今竟要调去护卫一位尚未过门、且关系微妙的小姐?
但他没有任何质疑,只是沉声应道:“是。护卫尺度?”
萧逐渊的目光越过他,仿佛穿透层层墙壁,落在了卫国府的方向,语气淡漠,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
“事无巨细,护她周全。”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里透出一丝冰冷的寒意:
“凡有接近者,无论身份,意图不明者,暗中处理。凡有威胁者,无论缘由,格杀勿论。”
“若有她自行处置之事,非生死关头,不必插手。只需……将一切报于本王。”
“一切”二字,他咬得极轻,却又极重。意味着云昭意每日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甚至吃了什么,睡了多久,都需在他的掌控之中。
这不仅仅是保护,更是一种无处不在的监视与掌控。
玄影心头一震,立刻垂首:“属下领命!必不负王爷所托!”
他瞬间明了,这位云小姐在王爷心中的分量,远比那场“交易”本身要重得多。王爷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完好的、且完全在他掌控之下的“靖王妃”。
“去吧。”萧逐渊挥了挥手,重新将目光投回舆图,仿佛刚才那番杀伐果决的命令只是随口一提。
玄影不再多言,身形一晃,便如青烟般融入阴影,消失不见,去执行这道关乎未来的重要指令。
书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萧逐渊独自一人坐在烛光下,许久未动。他摊开手掌,掌心似乎还残留着白日里,那根纤细小指勾上来的、微凉而柔软的触感。那么轻,却又那么固执地,在他冰封的心湖上,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另一幅截然不同的画面。
不是今日及笄礼上明媚决绝的少女,而是一年多前,在一次宫宴的偏僻回廊下。
那时,他刚经历一场朝堂风波,身心俱疲,独自凭栏,周身气息冷得生人勿近。一个穿着鹅黄衣裙、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大概是迷了路,误打误撞闯了过来。
看到他,她吓了一跳,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眼睛瞪得圆圆的。他以为她会像其他人一样,吓得立刻跑开。
她却只是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靠近几步,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用干净帕子包着的、看起来甜腻腻的桂花糕,怯生生地递过来,声音细弱蚊蝇:“你……你是不是饿了?脸色好白……这个,给你吃。”
他当时只觉得荒谬,并未理会。
小姑娘有些无措,却没有离开,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小声说:“你看起来……好像很难过。娘亲说,吃点甜的,心情就会好一点。”
他依旧沉默。
她最后把桂花糕放在旁边的栏杆上,小声说了句:“你记得吃呀。”然后便提着裙子,慌慌张张地跑开了。
那件事,他早已抛之脑后。那块桂花糕,他自然没有碰。
直到今日,在雪地里,她拉住他的手,那双眼睛抬起时,尽管充满了决绝和孤勇,却奇异地与记忆中那个递来桂花糕的、怯生生的小姑娘重合了一瞬。
怎么会是她?
那个看起来懵懂怯懦的小丫头,怎么会变成今日这般模样?那一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她如同脱胎换骨,甚至不惜以婚姻为赌注,也要斩断与谢清晏的联系?
萧逐渊睁开眼,眸中一片深沉的墨色。
他不在乎她有什么秘密,也不在乎她为何改变。他只需要确保,这枚意外落入他棋盘的棋子,不会脱离他的掌控,并且,能为他所用。
至于那所谓的“一年之约”……
他拿起笔,在铺开的宣纸上,再次写下那个名字——云昭意。
这一次,笔锋更显凌厉,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锋芒。
一年?
他萧逐渊的东西,既然落在了他手里,岂有轻易放走的道理?
这场交易,从她拉住他手的那一刻起,规则,便已由不得她来定了。
窗外,寒风呼啸,夜色正浓。
而卫国府锦绣阁内,刚刚回到自己房间的云昭意,对此一无所知。她只是疲惫地脱下斗篷,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轻轻握紧了怀中那枚温润的玄玉佩。
她以为,自己只是暂时找到了一座可供栖身的危桥。
却不知,桥下的深渊早已张开巨口,而执缆之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