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牛情绪似乎好了许多,眼神平静地抬头看向陆玉尘。
按照两人当初计划,陈滨海动手最好,若不然,他们便替他动手。
铁牛说不是他的人,那就只能是陈滨海了……
“他竟真动手了?”陆玉尘不敢置信地瞪大美目。
铁牛欣赏了一会儿,才道:“哥哥觉得,是陈滨海痛下杀手的可能性更大,还是我的可能性更大?”
陆玉尘愕然,虽然铁牛承诺过有把握在陈滨海之前动手,可事情总有万一,就算铁牛没有做到,他也不忍苛责。
与陈滨海比起来,他当然更相信从小一起长大的铁牛。
陆玉尘咬牙,“二十几条人命,他竟想全部杀死,太过心狠手辣。”
若是铁牛的人抢先动手,那些人肯定都不会死。
“我们本就打算嫁祸给他,如今他自己动手了,不是帮哥哥省下许多麻烦?”铁牛收回视线,若无其事给自己倒了杯冷茶。
“况且若不死几个人,他们怎会对陈滨海死心?怎么吓得住那些不肯回乡的流民?现在的局面,对我们更有利。”
如此理智到冷酷的话竟是从铁牛口中说出,陆玉尘一时竟有些茫然。
他探究地看了铁牛许久,并未看出他神情有何异样,随即摇摇头,铁牛能有什么坏心思?不过是陈述事实罢了,若认真与他争辩,倒显得自己太妇人之仁。
他并非什么圣人,虽不忍那些人犯妄死,却也不会一味纠结于已经发生的悲剧,与其在这里伤怀,不如快些拿下威远镖局,替那些妄死的人报仇。
“押送犯人是真,但镖车只是空城计,若是陈滨海动手,只怕现在已经知道那些都是空车。”
“那又如何?”铁牛撇了下唇角,“他不会承认人是他杀的,自然也不敢与你对质,这个哑巴亏,他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陆玉尘惊异于铁牛思路之清晰,又问了问今日来闹的于副将,铁牛哼道:“那就是个楞头青,什么也不知道,你由着他闹就是。”
两人聊了些公事,直到丑时末,陆玉尘实在熬不住,才问:“今晚留下吗?”
问完他便觉得不妥,这语气,怎么听都像花楼里的姑娘在问自己“姘头”。
“我不是那个意思,这是你家,你爱留不留,我就是……”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解释些什么,话说一半就又停下了。
“留下,上次走得匆忙,留哥哥一个人在家是我不对。”铁牛像是早等这一问,马上开始除外衫脱鞋上榻。
“这个时辰不好叫人收拾屋子,哥哥收留我一晚。”
陆玉尘张着嘴傻愣愣想了半天,什么叫“留哥哥一人在家是我不对”?他这话说的听着也很不对。
两人的对话越想越好笑,陆玉尘憋不住笑道:“……你还未梳洗……”
铁牛便又手脚麻利地跳下去打水,伺候着陆玉尘洗漱后自己也洗了,重新上榻钻进被子,还拍拍旁边的位置招呼陆玉尘,“哥哥,来。”
恍惚间,陆玉尘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少年时的铁牛,莫名欢脱。
他笑着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也上了榻。
许是担心了好几日的铁牛就在身边,他安心了不少,竟睡了这段时间以来最沉的一觉,醒时天已大亮,身边人早已不知去向。
“铁牛呢?”他问不请自来的巧儿。
“小爷不是在营里么?”小丫头一愣,“大爷这是睡懵了?”
陆玉尘失笑,想来铁牛又是在天亮前悄悄溜了。
明明是回自己家,搞得跟偷情一样,陆玉尘越想心里越不舒服,只想快点将走私案了结,让铁牛能光明正大呆在自己身边。
用过早饭,衙役通报角门外有人求见。
他算准赵家要来人疏通,不紧不慢地漱了口,换身常服晃到后院,来人竟是赵五。
赵五满脸急切,从前嚣张的气焰熄了许多,斯斯艾艾地靠着门,小声叫“大人”。
陆玉尘就像是见到个每天都会见面的街坊,熟稔地打招呼,“赵五哥,今天这么早,吃了吗?”
赵五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小人今日来,是有事想求大人。”
“赵五哥有事不妨直说。”
“我哥哥,”赵五艰难开口,“我兄长现被关在县衙大牢,我想去看看他,衙役却说案子还没审,不能探视……”
“你兄长现在大牢?”
昨日看赵五那样紧张地翻看尸体,陆玉尘便猜到赵家必定有人在走私人犯中,此刻不过故作惊讶罢了。
“衙役倒也不是故意为难,还未审理的案犯按规矩是不能探视的。”
赵五便不说话了。
前几日他每天守在县衙门口拆县老爷的台,陆玉尘不伺机报复已是仁义,又怎会破例给他开后门,他也是病急乱投医,心里并没报太大希望,所以也没多失望,转身欲走,却听陆玉尘又道: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赵五哥也是担心兄长,那便让你们见一面吧。”
赵五满脸意外,连声道谢,跟着张成去往县衙大牢。
说是县衙大牢,其实地方很小,就在府衙后身一处房屋。
因为人手不够,一众案犯十余人一同关在更容易看守的大地窖里,除了一个够不着的天窗就是只能容一人通行的窖口,窖口一关,下面的人插翅难逃。
而陈滨海因为身份特殊,被陆玉尘单独关押在一处厢房,每日好酒好菜伺候。
张成并没让赵五下去,只让他在天窗处向下张望,赵四能看见他,他却看不清赵四。
“哥哥,你在下面吗?”赵五冲着地窖喊。
“小五,我在下面,你快想办法救我出去。”
下面传来的声音虽小,却正是他亲哥赵四,赵五松了口气,又马上气急败坏地问:“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死了那么多兄弟?外面都在传是陈员外派人杀的,这不是真的吧?”
原本安静的地牢里突然人声沸腾起来,囚犯们群情激愤。
“我们死了,获利的只有他一人,没了人证物证,官司便会不了了之,除了他还能是谁?”
“五哥可别再被他骗了,姓陈的本来就是在利用我们,根本没把咱们当人。”
赵四也道:“小五,咱们跟着姓陈的不过混口饭吃,犯不着把命搭上,如今他杀心已现,你能救我们出去最好,若不能,也快些带乡亲们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赵五的表情变幻莫测,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些流民果然如陆玉尘所料,与陈滨海并没什么过命的交情,何况中间牵扯十几条人命,不怕他们的结盟不分崩离析。
陆玉尘听够了墙角,气定神闲回府,叫张成摆好登记回乡的小桌,转头向单独关押陈滨海的牢房走去。
这间牢房算是他为陈滨海精心准备,打扫干净,榻上还铺了厚厚的草席,他去的时候,陈滨海刚用过早饭,粟米粥柴鸡蛋,两样精致小菜,比他早上吃得还要好些。
“大哥呀,你怎么这么糊涂,都说了万事有我,何需你亲自动手?莫非大哥信不过我?”陆玉尘一脸痛心疾首。
陈滨海人生每一次经历牢狱之灾,比上次见时憔悴了许多,见他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哼道:“陆大人认定这是我做的了?”
陆玉尘一脸迷糊,“难道不是吗?”
“我若想杀他们灭口,何必还先来与你通气?陆大人该不会是与边防营联手摆我一道吧?”
被人说中心事,陆玉尘讪讪笑着,“大哥这是哪里话?边防营自己都穷的揭不开锅,我与他们联手,对我有何好处?”
陈滨海本是说的气话,倒没真觉得这小小县令敢不给他面子,冷哼一声,“陆大人心里明白,何不快快将我放了?”
“此事并不好办,”陆玉尘摸着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沉吟,“死了十几条人命,外面舆论沸然,于副将又死咬不放,如今人证俱在只差物证,若我就这么将大哥放了,这官怕是做不得了。”
“说到物证,大哥可将那些镖车藏好了?若是被边防营找到,就是知府大人也保不住您。”
陈滨海气急败坏,“我怎么知道那些镖车在哪儿?说了不是我做的,你还是不信?”
见他色急,陆玉尘在心中腹诽,演得真像,要不是自己早与铁牛通过气,也要被他这副神情骗过去。
可若那些镖车真是他劫持,此时必已知道是空车,又怎会是现在这副完全不知情的模样?
“那会是谁劫的车呢?”难道还有第三伙人?
“若边防营真的死咬不放,你当如何?”陈滨海问。
“如今不见物证,人证又没看清人脸,小弟打算拖得一天是一天,只是要委屈大哥在我这里多住几日。”
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陆玉尘也不再多留,吩咐手下好好看护陈滨海,便离开牢房。
正如铁牛所言,于副将就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楞头青,认准了陆玉尘不肯审案就是“官商勾结”,每日带着兵将来衙门施压,陆玉尘一边想尽办法安抚,一边叫人继续散播陈滨海杀人灭口的消息,流言越传越凶,每天都有流民地痞到衙门口来看看,打探消息。
这些死者很多都是赵五旧识,陆玉尘三不五时便见他来帮死者家属安顿后事,偶尔打个招呼,赵五也没了之前跋扈的样子,渐渐有些萎靡。
这一日,赵五终于主动走到陆玉尘面前,“大人,距离衙门的告示已过七日,流民领钱返乡的事,还作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