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清河地界再往北七十里,便是大獠最北的冷月关,边防营常年驻守在此。
由此出关,有大约三十里山路,是个穷山恶水的三不管地带,常有两国散兵游勇假作山匪抢劫过路客商。
陈氏镖局却似并不将此凶险之地放在眼里,几十辆镖车,连镖师在内不过三四十人便敢上路。
因为他们知道,只要顺利出关,今国必有人接应,一路护送他们到达目的地。
他们夜里出城,第二日午时前便如往常那般到达关口,一个身材高大的英俊军官,带着二十几名精兵将人拦下。
“干什么的?”
镖头看这人眼生,笑着上前拿出通关文牒,夹着张十两银票递过去,“长官,我们是清河县威远镖局的镖师,出关送趟镖,这是通关文书。”
铁牛将银票接过,顺手揣进怀里,打开文牒看了几眼,“这不对吧?”
往常只要收了银票,边防营都会放他们过去,有时连货物都不查,今儿这是怎么了?镖头愣愣地问:“哪里不对?”
“你这文牒上,没有清河县的官印。”铁牛随意地将文书扔回给镖头,“叫你们县老爷盖了印再来。”
镖头愕然,“长官可是没看清楚?这是州府发的文牒,从来不需县里盖印的。”
铁牛横眉一立,“废什么话?从前是没有县令,由着你们胡来,如今听说县里有了新来的县老爷,必须加盖本县官印,这是规矩。”
说罢,他不再看那人一眼,转身欲走,镖头赶紧跟上,又拿出一张二十两银票,陪着笑脸道:
“长官,现在回去要多走一百多里路,耽误了交镖的时间是要扣钱的,您通融通融,等我们回来,一定将手续补齐。”
铁牛由着他将银票塞进怀里,面有迟疑,却未松口。
镖头见有转圜余地,连忙又道:“我们镖局向来最讲诚信,这条道上也是跑惯了的,您若不信,可叫出刘长官一问便知,他能给我们担保。”
说到此处,他向官兵中张望,“刘长官怎么不见?往常都是他来查验。”
铁牛这才缓了面色,踱步到镖车前,伸脚踢了踢有些压弯的车板,“运的什么?还挺沉。”
镖头道:“南边商人运送的米酒,说是想在关外卖个好价钱。”
“打开看看。”
镖头应了一声,刚要打开头前一辆镖车的箱子,被陆铁牛挡了。
他随手指向后面的一辆,身后有官兵上前,将箱子打开。
一辆车里六个高大的木桶,全部上着封条,飘散着酒香。
不顾镖头阻止,官兵一脚踢翻其中一桶,却没有多少液体洒出来。
镖头还想去扶桶,铁牛抽出腰刀,将木桶劈个粉碎,更多的液体流了出来,却是无色无味。
“这是什么?”陆铁牛捡起一块木板舔了舔,笑容阴森。
变故来得太快,镖头来不及细想,暴喝一声抽出随身武器。
走私是死罪,丢了镖,陈员外也不会放过他,还不如拼一把。
可陆铁牛比他更快。
那镖头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他如何动作,就已人头落地。
其他镖师一时反应不过来,呆傻在原地,很快乱作一团。
这条路线早被陈员外打通,走了这么多趟也没遇过危险,这群人与其说是镖师,不如说是群扛大力的地痞流氓,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眼见镖头就这样被人砍了脑袋,有人抽出武器想要反抗,更多的人转身想跑,跑得慢的,被官兵团团围住。
“首犯已伏法,现在缴械投降,可饶你们不死。”
*
傍晚时分,清河县衙门外来了一顶小轿,陈滨海轻车简从,只带了一个叫金波的门客,递贴求见县太爷。
陆玉尘连官袍都没穿,着便服亲自出门迎接。
“久闻陈员外大名,真是幸会,幸会,哈哈哈,不知今日到访有何贵干?”入得厅中,陆玉尘请陈滨海上座,寒暄半句便开门见山地问他来意。
陈滨海打量眼前的年轻官员,早听说新来的县老爷二十出头,可这模样太过俊秀,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小,言行也太没城府了些,很容易让人产生轻视之心。
一个毫无根基又不受上司待见的七品小官,他从一开始就没放在眼里。
这次会来,全因金波劝说:“边防营从没查过咱们,偏新太爷到任便查了,此事或没看上去那么简单。”
能有多不简单?看着这眼神清澈,一眼见底的书呆,陈滨海不满地瞟了眼自己的门客。
其实新太爷来了多久,他便偷偷观察了多久。
在他看来,像这种靠死读书考上来的秀才,做学问还行,做官,还差得远。
果不其然,除每日查验户籍,做些基础的文书工作,陆玉尘并没什么叫人眼前一亮的表现。
就连本应属于他的职田,他都没敢来问一句,想来也是知道自己的背景,不敢得罪。
直到今日,压镖的车把式跑回来禀报,说镖头被杀,镖车被扣压,他都没能将此事与陆玉尘联系在一起。
而他之所以会选择来县衙拜访,并不是以为陆玉尘有让边防营放行的能耐,而是这件事提醒了他,土地公再小也是神仙,不打通县府,以后这种麻烦便少不了。
陈滨海扯出一个敷衍的笑容,“小人知道老爷刚刚到任必然公务繁忙,本不该来打扰,实在是名下镖局出了桩冤案,不得不来。”
陆玉尘惊讶,“我才刚来,一个案子还没审过,哪来的冤案。”
陈滨海只能将镖车查出私盐扣压的事说了一遍。
“按规矩,镖队行镖必要有县衙盖章的文书,我想着老爷才来,不敢打扰,等后面补齐也是一样,便疏忽了,至于压送之物,小人实在不知。”
“镖局业务繁忙,并非每趟镖都由我亲自查验,或是手下镖师大意,被客商夹带了私货,或是镖头背主,偷接了不该接的生意,这才惹下了这天大的祸事。”
“但小人可以保证,威远镖局做的是正经生意,绝不敢触犯王法,做那掉脑袋的勾当。”
出门前他已经想得很清楚,除了镖头,那些镖师并非他亲近之人,必要之时,可以弃卒保帅,让他们顶替罪名。
只要陆玉尘识时务,找机会将那些人料理了,来个死无对证也不是不可能。
“明白了,就是说这个事跟你没关系,你是被冤枉的。”陆玉尘两手一合,点头附和,“如此陆员外便可不必担心,等案子送到县衙,按律审理,便可还员外清白。”
陈滨海:“……”
这书呆是真傻还是假傻?
他笑容有些僵硬,见左右无人,从袖袋中拿出一张百两银票,铺在案上,推至陆玉尘面前。
“陆大人能接任清河县这没人肯接的烂摊子,可见是真正心系百姓的父母官,陈某本想等大人忙完亲自设宴接风,还没成行便出了这样的事,这一百两,权当给大人洗尘。”
陆县令一见银票,竟两眼发直,生怕对方后悔似的一把按住,从指缝中看清银票数目后,迅速将其收入囊中。
“哈哈哈,陈大哥何必这样客气,你我乡里,姓氏里都有个立耳,也算半个同宗,大哥的事就是小弟的事,只要案子送到县衙,小弟定会给大哥办得妥妥贴贴。”
“……”陈滨海心里一片茫然。
他还以为买通新县令的事会有些波折,哪知陆玉尘竟比那些买官上来捞钱的贪官还上不得台面。
不是说读书人最讲气节吗?才一百两就称兄道弟了?
还半个同宗,第一次听说有按偏旁部首论同宗的。
一种无力感袭上心头,他突然觉得这位新太爷并不十分靠谱,却也想不出还能说什么,毕竟人家已经大包大揽将事情承诺下来。
呆坐半晌,陈滨海讪讪起身告辞。
当夜子时,县府后院一间屋子还亮着灯,案上平平整整铺着那张百两银票,陆玉尘坐在案前,盯着眼前几样糕点毫无睡意,直到门外响起两声几不可闻的扣门声,他才一下跳起,轻轻打开房门。
从昨儿夜里,铁牛出门就没再回来,他还是天亮听说陈家镖局出镖,才猜到铁牛去向。
直到看到那人风尘仆仆站在门口,他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快进来。”陆玉尘一把将人拉进屋。
铁牛是翻墙进来的,两日一夜没合眼,下巴长出青黑的胡茬,看上去有些憔悴,精神头却还足,神情隐隐有些兴奋。
“事情成了?”他看向案上摆着的银票,从怀里掏出另外三十两放在一起,眼底熠熠有光,“都给你。”
陆玉尘苦笑,“算成了一半吧。”
昨日之前,他们还要为二十两银子东拼西凑,不过一日的功夫,就到手了一百三十两,他们一家子劳苦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原来只要做个“贪官”,钱来得这样容易。
帮铁牛卸甲时,陆玉尘看到他袖口沾着血,动作一滞,“你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
铁牛背过身将里衣脱了,露出肌肉虬结的背脊,只看了一眼,陆玉尘就差点背过气去。
“怎么了?吓着了?”听见异响,铁牛连忙转回身,将人拉近,拍着背安慰,“真不是我的血,这些都是旧伤。”
以陆玉尘的身高,视线刚好到铁牛脖颈,不用怎么低头,便能看清他胸膛上大大小小的伤痕,还有刚刚看到的,自上而下斜贯整个脊背的刀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