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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兄友弟恭

作者:柳奕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就在赵氏厉声呵斥,护卫准备动手拿人之际,陈景安却抬手,止住了众人的动作。他脸上怒意未消,却转而浮现出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兴致。他的目光,越过冯恒,越过姜越,最终落在了人群后方、自始至终都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的书童身上。


    “狗儿。”陈景安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紧张的空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你来说说。”


    他刻意停顿,欣赏着书童瞬间煞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身体,才慢条斯理地继续问道,每个字都像是一把精心打磨的刀:“你跟这些人,也算是‘熟识’了。上次你替他们‘看见’了掉落的瓜,这次……你觉得,他们是无辜的吗?这玉佩,当真是他们‘捡’的?”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书童身上。冯恒眼神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姜瑜抬眸看他,那清冷的眸子里没有祈求,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回答;男孩则害怕地看着他。


    书童感到头皮发麻,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他知道,这是少爷的惩罚,惩罚他上次那“不合时宜”的言辞。他若再说“可能”,今日恐怕难逃更残酷的责罚,甚至可能被当场发作;他若说“不是”,便是亲手将这无辜的姐弟(至少在他看来,那玉佩绝非偷窃)推向官府的虎口,良心何安?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冷汗沿着额角滑落。在陈景安那越来越冷、越来越不耐烦的注视下,他最终深深地低下头去,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四个模糊而艰涩的字:“少爷……明鉴……”


    这含糊的回答,既没有直接肯定偷窃,也没有再次冒险为对方辩护,更像是一种无奈的屈服和将决定权交还给主子的懦弱。


    陈景安看着他这副惶恐畏惧、最终选择“识趣”的模样,脸上露出了满意而又带着一丝不屑的得意笑容。算他这条狗还有点记性,知道该在什么时候摇尾乞怜,什么时候闭嘴。


    “哼,量你也不敢再胡言乱语。”陈景安轻哼一声,算是放过了他,没有在此刻继续追究。但他的注意力立刻回到了冯恒和姐弟俩身上,那刚刚平复些许的戾气再次升腾。


    “听见了?”他对着姜瑜,语气充满了胜利者的嘲讽,“连我身边最‘了解’你们的狗,都不敢说你们是无辜的!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书童的“明鉴”二字,如同最后一块巨石,压垮了姜瑜心中微弱的期望。她不再看任何人,只是将弟弟更紧地护在身后,握着那枚属于母妃的玉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冰冷的触感,和她此刻的心一样。


    就在这时,别苑内传来一阵动静。行李已然收拾停当,陆续装上了门外的马车。永昌侯陈韬牵着女儿陈清箬的手,也走了出来,准备启程。


    陈韬看到门口这僵持的一幕,眉头不悦地皱起。他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冯恒、被护着的两个孩子,以及自家夫人和儿子那怒气未消的脸,心中已明了七八分。他懒得深究这些贱民的是非曲直,只觉得在此耽搁行程,甚是晦气。


    “夫人,还跟他们纠缠什么!”陈韬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透着几分不耐,“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蝼蚁,何必浪费时辰?赶紧上路,舅兄还在屹升骨城等着。”


    赵氏虽心有不甘,但丈夫发话,又关乎正事,只得狠狠瞪了冯恒三人一眼,悻悻地住了口。


    陈景安见父亲发话,也知道轻重。他冷哼一声,虽未尽兴,却也不再执着。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冯恒,如同施舍般说道:“今日算你们走运!”


    冯恒深知此刻绝不能节外生枝,他强压下心头的屈辱,从姜澈明手中轻轻拿过那枚承载着无尽悲痛的玉佩。他双膝跪地,将玉佩高高捧过头顶,声音沉痛而隐忍:“小儿无知,冲撞了少爷。玉佩在此,完璧归赵,还请少爷……高抬贵手。”


    陈景安嫌恶地瞥了一眼那玉佩,示意身旁的管家接过。他不再看地上的人,转身拂袖,与父母一同走向那装饰华贵的马车。


    陈清箬被父亲牵着,经过姜瑜身边时,她悄悄回头看了一眼,眼中带着一丝未散的好奇和懵懂的不安,但很快便被拉走了。


    落在最后的书童,在跟随陈景安离开前,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忍不住回头,带着深深的、无法言说的歉意,飞快地看了姜瑜一眼。


    恰在此时,姜瑜也正抬起头。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短暂交汇。她看到了他眼中的愧疚与无奈,他也看到了她眼中那冰封的绝望之下,一丝尚未完全熄灭的、带着质问与悲凉的星火。


    这一眼,短暂却深刻。


    随即,书童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目光,低着头,匆匆跟上了主人的步伐,融入了陈家的车队。


    马车粼粼启动,扬起些许尘土,载着胜利者的傲慢与“缴获”的战利品,缓缓驶离。留下跪在地上的冯恒,以及他身后,紧紧相依、在失去与屈辱中默默承受着一切的亡国公主与王子。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


    马车驶出别苑范围,进入了被连日雨水浸泡得泥泞不堪的官道。车轮不时陷入软泥,使得车速不得不放慢下来,颠簸摇晃。


    车厢内,陈景安靠在柔软的锦垫上,脸色依旧阴沉。离那不咸城越远,他心头那股因被“贱民”顶撞、又未能尽情施惩而积郁的邪火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愈发炽盛。他愤愤地想:若不是父亲催促,急着去见舅舅,定要将那不知死活的小子、还有那个眼神让他极其不快的丫头,连同那个多管闲事的老东西,一起在院子里跪上几个时辰,抽得他们皮开肉绽,看他们还敢不敢嘴硬!


    这口恶气不出,实在憋闷。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透过摇晃的车窗帘隙,落在了马车旁,正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泥泞中,努力跟上队伍的书童身上。


    就是这条不听话的狗!上次就敢替那些贱民说话,这次虽然勉强“识趣”,但那副畏缩的样子,看着就让人生厌!


    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陈景安猛地伸手,哗啦一下扯开了马车的帘帐,冰冷的目光如同鞭子,狠狠抽在书童身上。


    书童察觉到动静,心中一紧,连忙低下头,不敢直视。


    陈景安看着他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想起书里的句子,嘴角勾起一抹恶毒的笑意,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书童以及附近几个仆从的耳中:“狗儿,圣人云:‘君子不重则不威’。”


    他故意顿了顿,欣赏着李慕良骤然僵硬的背影,“我看你走路轻浮,毫无威仪,怕是忘了自己的本分。这路泥泞,别脏了鞋袜。给我爬着走。”


    这话一出,连旁边赶车的车夫和随行的护卫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眼神中流露出些许不忍,却无一人敢出声。


    书童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他感到四周的目光如同针扎,屈辱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知道,这是少爷在借题发挥,是在用最践踏尊严的方式,警告他,惩罚他。


    他能怎么办?反抗?那只会招来更可怕的后果。


    在短暂的、死寂般的沉默后,书童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了腰。他伸出那双本该握笔翻书的手,颤抖着,按进了冰冷粘稠的泥泞之中。然后,是膝盖。


    他像一条真正的狗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泥水里,开始艰难地、四肢着地地向前爬行。每一下动作,都溅起肮脏的泥点,沾染了他洗得发白的衣衫,更将他心中那点微弱的、属于“人”的尊严,彻底碾入污浊。


    车厢内,陈景安满意地看着窗外那卑微爬行的身影,心中的郁气似乎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畅快了不少。他放下帘帐,重新靠回软垫,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车辙辘辘,在泥地上留下深深的印记。队伍缓缓前行,无人敢回头多看那泥泞中爬行的书童一眼。只有那压抑的、混合着泥土与屈辱的气息,久久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


    ——————


    车队在历经泥泞颠簸后,终于抵达了屹升骨城。城门口守卫森严,盘查严密,但见到陈家的徽记和通关文书,立刻恭敬放行。城内的景象与不咸城的破败混乱截然不同,虽也残留着战火的痕迹,但秩序已然恢复,甚至透出一种胜利者独有的、刻意营造出的繁荣。


    赵矍的临时府邸更是气派非凡,原是白山国一位亲大桓贵族的宅院,如今自然成了这位“平叛功臣”的行辕。


    陈韬一家被热情地迎入府中。大厅内,一身戎装未褪、满面红光的赵矍大笑着迎了上来,声若洪钟:“妹妹,妹夫!可把你们等来了!”


    他的目光随即落在陈景安和陈清箬身上,更是亲昵无比,张开双臂:“哎呦,我的好外甥,好外甥女!快让舅舅看看!”他一把将陈清箬抱起,掂了掂,“清箬又重了些,越发标致了!”又用力拍了拍陈景安的肩膀,眼中满是激赏,“景安也是,几日不见,气度愈发沉稳了!好!好啊!”


    陈景安立刻收敛了旅途的疲惫与先前的不快,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孺慕与敬佩的笑容,躬身行礼,言辞恳切:“舅舅为国征战,平定不臣,劳苦功高,威名远播。外甥一路行来,见百姓无不称颂舅舅军纪严明,恩威并施,方能使这屹升骨城如此快便恢复元气。舅舅真乃国之柱石,外甥敬佩不已!”


    这番话既捧了赵矍的军功,又赞了他的治民之能,说得赵矍心花怒放,哈哈大笑,用力拍着陈景安的背:“好小子!会说话!有见识!不像你那个只懂舞刀弄枪的大表哥,将来必定是人中龙凤,比你爹强!”


    这时,赵昌宗和赵昌瑾两兄弟也从后堂转了出来。赵昌宗年十五,身形已见魁梧,眉宇间带着将门虎子的骄悍之气;赵昌瑾年九岁,则稍显跳脱,眼神活络。


    两兄弟见到端坐的上首的姑母赵氏,立刻收敛了几分随意,上前几步,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齐声道:“侄儿给姑姑、姑父请安!”


    赵氏见到自家两个挺拔的侄儿,脸上顿时笑开了花,连忙虚扶一下:“快起来,快起来!自家人何必多礼。”她拉着赵昌宗的手,上下打量着,眼中满是疼爱和娘家带来的骄傲,“昌宗真是越来越有你父亲当年的风范了,这气度,一看就是将门虎子!听说这次随军也立了功?真是给我们赵家长脸!”


    她又看向赵昌瑾,虽不如其兄英武,但那份机灵劲儿也让她喜欢:“昌瑾也是,越发俊俏了!就是瞧着瘦了些,可是在军中没有吃好?日后到陈府来玩,姑姑好好给你补补!”


    陈韬在一旁抚须微笑,看着这兄友弟恭、姑侄亲热的场面,心中亦是满意。赵家权势愈隆,对他陈家,对儿女的前程,都是坚实的保障。


    赵昌宗被姑母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自豪,挺直了腰板:“谢姑姑夸奖,侄儿只是尽了本分。”赵昌瑾则笑嘻嘻地凑近些:“还是姑姑疼我们!军中那些粗食,哪比得上姑姑府上的美味?”


    一时间,花厅内笑语晏晏,充满了至亲团聚的其乐融融。陈景安与两位表兄交换着眼神,彼此都能感受到这份血脉相连与权势交织带来的温暖与底气。唯有置身于这片暖意之外的人,才能深切体会到,这份“其乐融融”是建立在怎样的尸山血海与家国破碎之上。


    ——————


    厅内气氛融洽,婢女奉上香茗,缕缕茶香氤氲在暖意融融的空气里。陈韬、赵氏与赵矍分宾主落座,脸上都带着笑意,谈论着京中趣事、边塞风物,一派闲适模样。


    然而,在这看似轻松的氛围下,陈韬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关切询问道:“兄长,如今大局已定,只是……听闻尚有两尾小鱼漏网?那逃出的公主和王子,可有了眉目?”


    提到此事,赵矍脸上的笑容淡去了几分,粗犷的眉宇间掠过一丝阴霾。他摇了摇头,将手中的茶盏往桌上轻轻一顿,发出沉闷的声响:“哼,两个小崽子,倒是滑溜得很!某已下令严密封锁边境,在各处要道设卡盘查,画像也分发下去了,却至今如同石沉大海,毫无踪迹。想必是混在那群肮脏的难民里,不知蜷缩在哪个老鼠洞里。”


    他语气中带着几分未能竟全功的烦躁与杀意。王室血脉未尽除,终究是个隐患。


    陈韬见状,微微一笑,神色从容,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言语间却透着一股同在一条船上的默契与狠决:“兄长不必过于忧心。两个丧家之犬,无兵无将,又能掀起什么风浪?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他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继续道:“待回到京城,我亦会暗中派人,在大桓境内细细查访。如果他们躲藏到了大桓,总要吃喝拉撒,总会留下蛛丝马迹。掘地三尺,也定将他们揪出来,以绝后患,绝不让兄长之功,留下半点瑕疵。”


    这番话,既安抚了赵矍,又表明了陈家与赵家共同进退的立场。赵矍闻言,脸色稍霁,重新露出笑容,举起茶盏:“好!有妹夫这番话,某就放心了!来,以茶代酒,愿我等前程,再无绊脚之石!”


    “再无绊脚之石!”陈韬与赵氏亦含笑举杯。


    清脆的杯盏碰撞声在华丽的花厅中回荡,与窗外隐约传来的、属于这座被征服城市的寂静,形成了刺耳的对比。他们的笑语之下,掩盖的是一场针对两个无辜孩童的、更为周密和持久的追杀令。


    ——————


    宴饮过后,赵昌宗便拉着陈景安和赵昌瑾去了府内的演武场。此地原是贵族习武之所,如今自然成了赵家子弟的乐园。


    三个年纪相仿、家世相当的少年凑在一处,顿时热闹起来。弓弦震动,箭矢破空,夹杂着少年人特有的、略带张扬的笑骂声。


    赵昌宗挽着一把硬弓,臂力惊人,一箭正中远处箭靶的红心,赢得一片喝彩。他得意地抹了把汗,对着陈景安说道:“表弟,你是不知,这白山国别的本事没有,仗着那险峻复杂的山势,倒是养出了一批难缠的山城骑兵,来去如风,惯会偷袭,初期可让我们吃了些苦头。”


    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与有荣焉的倨傲:“不过嘛,再厉害的骑兵,也得有阵法配合。幸亏父亲他老人家深谋远虑,早早便……嘿嘿,”他压低声音,做了个互通款曲的手势,“从他们内部得到了破阵的诀窍。否则,这场仗还得再多耗些时日。”


    陈景安听得眼中异彩连连,立刻奉上恭维:“舅舅真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舅舅此举,深得精髓!难怪能如此迅雷不及掩耳,犁庭扫穴,真是令人佩服!”他这番话既捧了赵矍,又显摆了自己并非不学无术,引得赵昌宗连连点头。


    一旁的赵昌瑾箭术稍逊,射了几箭都偏了些,觉得有些无趣。他眼珠子一转,瞧见了安静侍立在演武场边缘阴影处、努力减少存在感的书童。


    一个恶作剧的念头冒了出来。他碰了碰陈景安,朝书童的方向努了努嘴,脸上带着坏笑。


    陈景安心领神会,正觉得刚才射固定靶子有些乏味。他嘴角勾起一抹恶劣的笑意,故意搭箭开弓,却并未瞄准箭靶,而是手腕一偏,箭矢“嗖”地一声,擦着书童的耳畔飞过,深深钉入他身后的木柱之上,箭尾兀自剧烈颤动。


    书童吓得浑身一僵,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心脏几乎跳出胸腔。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箭矢掠过时带起的凌厉风声,死亡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动弹不得。


    陈景安和赵昌瑾见状,爆发出一阵畅快的大笑。赵昌宗也摇头笑了笑,显然对此习以为常,并未阻止。


    “狗儿,吓傻了吗?”陈景安放下弓,语气轻佻,带着十足的戏谑,“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给少爷们捡箭!”


    书童在三人戏谑的目光中,如同一个提线木偶,僵硬地挪动脚步,走向那钉在柱子上的箭矢。每走一步,都感觉踩在刀尖上。他知道,在这几位贵人眼中,他的惊恐,他的屈辱,都不过是他们无聊时的一点乐子罢了。他颤抖着手,费力地将那支几乎夺去他性命的箭矢从木柱中拔出,冰冷的箭杆握在手中,却如同烙铁般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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