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身后的男孩探出个脑袋,鼓起腮帮子,涨红了脸,为自己辩解道:“我没有偷,这个是我在地上捡到的,我看没人要,就拿起来看了一眼,不是偷的!”
“没人要?我陈家的东西,就算扔进臭水沟,那也是我陈家的。你问过主子了吗?就敢伸手?”
陈景安走上前,眼神扫过男孩破烂的衣衫,最后落在那个瓜上,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戏谑。
“哥哥!”陈清箬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说,“让他们把瓜还给我们就是了。”她虽然认定对方“偷东西”,但哥哥这般咄咄逼人的嘲讽,让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个略显急促的声音插了进来:“几位贵人,且慢动怒!”
只见冯恒快步从街角赶来,他显然是匆匆跑回,额角还带着细密的汗珠。他一早出去,正是想方设法打听如何能避开官兵严密搜查,悄无声息地跨越边境,此刻见到姐弟二人又与陈家少爷对上,心下大惊,连忙上前,挡在他们身前,对着陈景安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这位少爷息怒。小老儿是这俩孩子的长辈,孩子年幼无知,若是无意中冒犯了少爷,捡拾了贵府的物件,小老儿在这里代他们赔罪了。这瓜,我们立刻奉还,绝无贪念。”他说着,便示意男孩将瓜放下。
陈景安正在兴头上,被人打断,很是不悦。他打量着眼前这个气度沉稳、不像普通流民的中年男子,眼中的讥讽更甚:“哟,又来一个?怎么,小的手脚不干净,老的出来打圆场?你们这一家子,倒是配合默契。”
他根本不接冯恒递还的瓜,反而将矛头转向了身后一直努力降低存在感的书童:“狗儿,你来说说。你平日不是总低着头,眼睛却尖得很吗?你信他们这‘捡到’的说辞吗?”
书童浑身一颤,头皮发麻。他知道这是少爷的刁难,无论他怎么回答都是错。说信,便是忤逆主子,质疑陈家的权威;说不信,便是昧着良心,坐实那无辜男孩的偷窃之名。
他深吸一口气,头垂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蚋,却尽量清晰地回道:“少爷……奴才……奴才方才似乎看到,确有府上仆役在那边卸货,动作匆忙……或、或许真有不小心遗落……”
他试图用模糊的措辞,不着痕迹地提供一个“可能”,为男孩开脱。
然而,这在陈景安听来,却是**裸的“背叛”和“顶撞”!他精心营造的、不容置疑的审判,竟被自己的书童当众(尽管只有这几人)拆台!
“好!好得很!”陈景安怒极反笑,眼神瞬间变得阴鸷冰冷,他死死盯着书童,“你的眼睛倒是会找地方看!心思也活络了!是不是觉得他们可怜?想当善人了?”
他猛地一甩袖子,不再看脸色惨白的书童,转而对着俩姐弟,语气充满了极致的羞辱:“行!既然我的好奴才都这么说了,这瓜,本少爷就赏给你们这些乞丐了!拿去,好好享用,就当是……喂狗了!”
说完,他一把拽过还有些发懵的陈清箬,阴冷地瞥了书童一眼:“还杵着干什么?丢人现眼的东西!回去!”
书童如蒙大赦,又如同坠入冰窟,连忙跟上陈景安的脚步,不敢回头去看那蜜瓜,更不敢去看那对姐弟此刻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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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到别苑那间充斥着松墨香气的书房,先前街上那点勉强的“平静”瞬间荡然无存。沉重的门扉甫一关上,便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音,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
陈景安甚至没有坐下,他猛地转身,阴鸷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在书童身上。
“跪下。”
两个字,冰冷如铁。
书童没有丝毫犹豫,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垂着头,肩膀微微颤抖。
陈景安踱步到他面前,俯下身,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狗儿,我是不是对你太宽容了?啊?让你读了几天书,就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他不等书童回答,猛地直起身,对门外候着的小厮厉声喝道:“拿鞭子来!”
很快,一根浸过水、闪着幽光的马鞭被送了进来。陈景安甚至没有亲手去接,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两名小厮会意,一人上前按住书童的肩膀,另一人扬起了鞭子。
“啪!”
鞭子撕裂空气,重重落在书童单薄的背脊上,布帛应声破裂,一道血痕瞬间洇出。他身体猛地一颤,咬紧牙关,将一声痛呼死死咽了回去。
“圣贤书里教你顶撞主子了?”陈景安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残忍的戏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是不是觉得,我苛待了那些‘不欲’的难民,所以你就可以‘勿施’于我,替他们说话了?嗯?”
“啪!”又是一鞭。
“读了几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就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就想替那些贱民张目了?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比他们更贱!你是我陈家的一条狗!”
鞭子如同雨点般落下,每一句诛心的质问都伴随着皮开肉绽的声响。陈景安将他方才在街上的行为,与他偷学的那些圣贤道理强行扭曲、联系在一起,将他的些许良知定性为最不可饶恕的“偕越”和“背叛”。
“看清楚自己的位置!你的命是陈家的,你的骨头、你的血肉,你脑子里那点偷来的学问,都是陈家的!我能给你,就能收回来,更能把它打烂、打碎!”
书童的额头抵着地面,汗水混着泪水模糊了视线,背上的剧痛如同火烧。他能感觉到温热的血液浸湿了破碎的衣衫。陈景安的每一句辱骂,都比鞭子更狠地抽在他的心上,将他那点因为读书而悄悄滋生的、对“人”的尊严的模糊渴望,鞭挞得支离破碎。
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不敢发出一丝求饶的声音。他知道,任何声音都只会助长施虐者的快意。
不知过了多久,鞭打终于停了。
陈景安似乎发泄够了,他嫌恶地看了一眼地上蜷缩的身影,如同看一堆垃圾。他用脚尖踢了踢书童的手臂,语气恢复了那种令人胆寒的平淡:“滚出去。今晚跪在廊下,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起来,不准吃喝。好好想想,狗,该怎么当。”
两名小厮松开了手。
书童几乎无法动弹,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用手肘支撑起身体,一点点向外挪去。每动一下,背上的伤口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不敢停留,不敢回头,如同一条真正被打断了脊梁的狗,艰难地爬出了书房,融入外面依旧冰冷的夜色和淅沥的雨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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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别苑书房那充斥着血腥与压抑的惩戒不同,难民窝里弥漫的是一种无声的沉重。
冯恒带着一身寒气回来时,少女正用破旧的布条蘸着好不容易讨来的、还算干净的冷水,小心地擦拭着弟弟脸上干涸的泪痕和污泥。男孩看到冯恒,那双大眼睛里立刻又蓄满了泪水,小嘴一扁,带着哭腔小声道:“冯叔……对不起……我又惹麻烦了……我、我就是看到那个瓜……它看起来好甜……我饿了……”
最后三个字,说得又轻又委屈,像小猫的爪子挠在冯恒心上。
冯恒看着男孩苍白的小脸和那双泪光闪闪的眼睛,再看向虽然沉默但脊背依旧挺直的少女,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歉疚与酸楚。他是他们的侍卫,是他们在世上仅剩的依靠,却连让他们吃饱肚子、不受侮辱这样最基本的事情都做不到。
他蹲下身,用粗糙但尽量轻柔的手掌摸了摸男孩的头,声音沙哑却坚定:“不怪你,是冯叔回来晚了。”
他本可以在午前赶回,用身上最后的铜钱换些粗粮饼子。但他没有。他冒着风险,顶着官兵巡查的压力,几乎走遍了不咸城周边所有可能通行的边界,仔细观察了每一处岗哨的换防时间、地形地貌。他必须找到一条最安全、或者说风险最低的路径。
“冯叔出去,是找到了路。”冯恒压低声音,确保只有姐弟二人能听见,他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锐利,“我找到了守备最松懈的一处边界隘口,在山坳后面,林木茂密,不易察觉。他们重点盘查大路,那里……有机会。”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那些麻木或沉睡的难民,声音更低了:“我们再忍耐两日。两天后的子时,是人最困顿的时候,也是他们换防的间隙。那时,我们就走,离开这里,逃往大桓。”
“去大桓?”少女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那是仇人的国度,如今却要成为他们逃亡的目的地。
冯恒看着她眼中那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心中刺痛。
“公主,王子,”他低声用了久违的、代表着无比尊崇与责任的称呼,让姐弟二人的身体都微微一震,“我们必须去。因为大桓的赵家,绝不会想到我们敢去。”
少女正是白山国公主——姜瑜,身旁是她弟弟姜澈明。
姜瑜听着他的话,眼中翻涌起痛苦的回忆。
赵矍好大喜功,为了军功,向大桓皇帝谎称白山国密谋叛乱,请求‘先发制人’。白山国王竭力申辩,愿亲自入桓都陈情,但赵矍……他根本不给机会!”
赵矍率大军突袭,破白山国王城屹升骨。那不是征战,是屠杀!赵矍下令……屠戮王室,不留活口,要用白山国王室鲜血,染红他的顶戴!
她的呼吸骤然急促,那段血色记忆如同梦般袭来——宫人的惨叫,冲天的火光,母妃将他们推入密道时最后那绝望而不舍的眼神……
那天晚上,冯恒奉宁贤妃密令,提前带姐弟二人从只有历代国王和侍卫长才知道的密道离开。冯恒带着他们姐弟刚出城不久,就看到了王宫方向燃起的熊熊大火……姜瑜闭上眼,仿佛还能闻到那夜风中带来的焦糊与血腥气味。
他们混在逃难的百姓中,一路东躲西藏,才到了这不咸城。
冯恒重新看向姜瑜和姜澈明,眼神灼灼,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们必须去大桓。不仅要活下去,更要在仇人的地界上,隐姓埋名,积蓄力量。公主和王子身上流淌着白山国最高贵的血,承载着数万枉死臣民的冤屈。这条路再难,也必须走下去。
姜瑜纤细的手指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似的红痕。她眼中的迷茫逐渐被一种冰冷的、名为“责任”与“仇恨”的东西所取代。她轻轻揽住依旧有些害怕的弟弟,对冯恒重重点头:“冯叔叔,我们明白了。我们去大桓。”
冯恒重重点头,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反而最安全。赵家和陈家的势力在此地盘查,他们定然想不到,三人会反其道而行,深入大桓腹地。只有先活下去,才有以后。
姜澈明似懂非懂,但他听明白了“离开这里”,小小的手紧紧抓住了冯恒的衣角,仿佛抓住了黑暗中唯一的一根稻草。
冯恒看着眼前这两个本该在宫殿中无忧无虑的孩子,如今却要跟着他亡命天涯,心中充满了沉甸甸的责任。他必须带他们出去,无论前路多么艰险。他拿出怀里仅剩的、已经有些发硬的半个粗面馍,掰成两半,递给姐弟二人。
“先吃点东西,保存体力。接下来两天,我们要养精蓄锐。”他的目光坚毅,如同磐石,“一定能逃出去。”
窗外,雨依旧下着,夜色深沉。但在这一角,希望的微光,虽微弱,却已在绝望的泥沼中悄然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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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连绵的阴雨终于彻底停歇,久违的、略显苍白的阳光穿透云层,洒落在湿漉漉的不咸城。陈家人自是喜出望外,仆从们忙碌地收拾行装,准备启程前往纥升骨城与赵矍汇合,共享“胜利”的荣光。
前夜,陈景安在别苑廊下小酌,或许是因即将离开这“晦气”之地心情稍松,不慎将腰间那枚舅舅赵矍所赠、据说是从白山国王宫宝库中“发现”的上好羊脂白玉佩掉落。那玉佩滚入廊边假山石的缝隙深处,夜色中他并未察觉。
翌日清晨,趁着天气放晴,姜澈明再次溜到难民大院靠近别苑墙根的角落,希冀着能找到些可食用的野菜,或者……运气好能再“捡”到点什么。他的目光在湿漉漉的草丛和石缝间逡巡,忽然,一点温润的白色吸引了他的注意——在那假山石的边缘缝隙里,半露着一枚玉佩。
他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费力地将它抠了出来。玉佩触手生温,雕工精细,是极好的东西。他正觉新奇,但下一刻,当他借着晨光看清玉佩上那个独特的、仿佛火焰与流水交织的纹样时,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呆在原地!
这……这是母妃常佩戴的玉佩!是外祖母传给母妃的!他绝不会认错!
他心脏狂跳,拿着玉佩的手都在颤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跑回姐姐身边,将玉佩塞到姜瑜手里,语无伦次:“阿姐……阿姐你看!母妃的……是母妃的玉佩!”
姜瑜接过玉佩,指尖抚过那熟悉的纹路,眼眶瞬间就红了。这是母妃的心爱之物,怎会流落在此?难道……
还不等他们从这巨大的震惊和悲恸中理出头绪,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呵斥声便从别苑方向传来。
陈景安因发现贴身玉佩遗失,正满面寒霜,带着管家、护卫和脸色苍白的书童,气势汹汹地四处搜寻。刚走出别苑大门,他的目光便如同淬了毒的利箭,瞬间钉在了姜瑜手中那抹刺眼的白色上!
“好哇!果然又是你们!”陈景安怒极反笑,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滔天的怒火和毫不掩饰的鄙夷,“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上次是瓜,这次竟敢偷到本少爷的玉佩上了!你们这些手脚不干净的贱民,是不是觉得我陈家好欺?”
“我没有偷!这玉佩是我在石头缝里找到的!”姜澈明梗着脖子,急声辩解,小小的脸上满是屈辱和愤怒,这明明是母妃的东西!
“找到的?”陈景安嗤笑一声,眼神阴鸷,“这么巧?王宫里的好东西,偏偏就被你‘找到’了?看来上次的教训还是太轻,没让你们长够记性!”
这边的动静立刻引来了更多人。赵氏扶着丫鬟的手走出来,一见这场面,尤其是儿子那怒气冲冲的样子和对方手中那枚眼熟的玉佩(她认得那是兄长所赠),脸上瞬间布满寒霜,她甚至懒得去听辩解,直接对管家冷声道:“还愣着干什么?跟这些贼骨头有什么好说的!他们不是嘴硬吗?去!报官!让官差把他们统统锁走,下到大狱里,看他们还敢不敢嘴硬,手脚干不干净!”
冯恒也闻声赶来,见状心下大骇,立刻将姐弟二人护在身后。他看着那枚玉佩,又看看陈景安和赵氏那不容分说的架势,知道这次麻烦大了!人赃并获(在他们看来),对方权势滔天,根本不会给他们任何申辩的机会!
“夫人,少爷,这其中必有误会!”冯恒试图做最后的努力,声音沉痛,“孩子绝无偷窃之行,这玉佩……”
“误会?”赵氏尖声打断,手指几乎要戳到冯恒脸上,“人赃并获还有什么误会!你们就是一伙的!官差来了,连你一起抓!”
局面瞬间僵持,空气仿佛凝固,充满了火药味。陈景安看着在冯恒身后,紧紧握着玉佩、眼神冰冷倔强的少女,一种被挑衅的暴怒和一种扭曲的、想要彻底摧毁对方尊严的**,在他心中疯狂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