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谶上弈:一场注定失败的创世豪赌》 第1章 第1章 朱门寒骨 铅灰色的天幕仿佛破了窟窿,暴雨倾盆而下,无情地冲刷着不咸城。这座位于大桓与白山国边境的要塞,此刻更像一个巨大的泥潭。远处的山峦在雨幕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平日里清晰可见的驿道,多处已被山上冲下的泥石阻断,宣告着自然的淫威。 正因如此,城里挤满了无法前行的人。 更多的是从白山国逃难而来的百姓。他们蜷缩在一切能勉强遮风挡雨的角落——破败的窝棚下、湿漉漉的屋檐底,甚至只是用几根树枝撑起一块脏污的油布。雨水混着泥浆从他们脚下流过,孩子的哭声、老人的咳嗽声、以及弥漫在潮湿空气里若有若无的绝望,构成了一片哀鸿遍野的景象。 与这片难民聚集区仅一墙之隔的,是一座新起的别苑。 虽是新建,却难掩仓促。墙角的泥水尚未干透,便被新的雨水冲开道道沟壑;院门的气派,细看之下带着几分虚浮,像是强行撑起的门面。 这便是永昌侯陈家暂时的落脚处。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要住在这种地方!” 别苑最好的房间里,赵氏用绣帕死死捂着鼻子,眉头拧成一个结,仿佛空气中都飘着穷酸气。窗外难民窝棚的景象,让她如同被针刺一般,浑身不自在。“这床榻是潮的,被褥是霉的,跟那些灾民就隔着一道墙……老爷,你闻闻,这风里都是什么味儿!” 她口中的老爷,永昌侯府老爷陈韬,只是皱了皱眉,并未接话。他心知肚明,这别苑是当地官员为讨好他们陈家,临时征调民夫赶工出来的,能住人已属不易。 “都是那杀千刀的天气,还有那些没用的奴才,修了这么个破院子来搪塞我们!” 临时别苑的花厅里,虽陈设简单,却因炭火盆烧得正旺而暖意融融,驱散了雨天的湿寒。永昌侯爷陈韬坐在上首,手里捧着一杯热茶,脸上是掩不住的春风得意。 陈韬心情不错,出声宽慰道:“好了好了,那些底下人临时赶工出来的,且先住下吧。等这场暴雨过了,咱们到了屹升骨城见到大舅,十个别苑也随你挑着住。” 赵氏一听他提到自家那个刚为皇帝立下汗马功劳的、平定不臣之国的兄长,顿时把肚子里的怒火和不满抛到脑后。 “景安,清箬,你们舅舅这次平定白山国,可是立下了不世之功啊!”陈夫人眼中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精明与向往,“听说陛下龙心大悦,不仅要大加封赏,这兵权,怕是更要牢牢握在你们舅舅手中了。” 陈家小少爷陈景安,年十三岁,闻言,脸上笑开了花,抚摸着腕上的玉镯,那是舅舅赵矍前次立功所赐,语气充满了对外公家的骄傲:“那是自然!舅舅深谙用兵之道,那些白山国的蛮子负隅顽抗,不过是螳臂当车。此番大捷,我赵家声威更隆,父亲在朝中,腰杆也能更硬三分。” 赵氏听着,慈爱地看向一双儿女。陈景安俊秀非凡,眉宇间已有峥嵘之气;陈清箬虽年纪尚小,却已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依偎在母亲身边,逗弄着怀里的小狗。 陈韬放下茶杯,看着出色的儿子,眼中满是望子成龙的期许:“景安,你需记住。你舅舅的权势,是你将来的倚仗,但你自己更要争气。这天下,终究是强者为尊。你要学着如何驾驭人,如何立威,将来才能撑起我陈家门楣,甚至……比你舅舅走得更远。” “孩儿明白。”陈景安微微颔首,嘴角噙着一丝了然的笑意。父亲的话,与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权势,便是能将他人命运踩在脚下的力量。 陈家小姐陈清箬,年仅四岁,抬起小脸,天真地问:“娘,舅舅当了更大的官,是不是会有更多好看的珠宝和绸缎给我们呀?” 赵氏被女儿逗乐,宠溺地捏了捏她的脸蛋:“傻丫头,那是自然。到时,我的清箬便是全京城最风光的小姐。” 一家人言笑晏晏,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憧憬。院内的暖意、茶香与笑语,构筑了一个坚固而美好的堡垒,将墙外的凄风苦雨彻底隔绝。 ————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便是另一个世界。 一位年过而立的中年男子用身体为儿女挡着风雨,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人流,挤进那处破旧不堪、散发着霉味与汗臭的难民窝——一个连正经客栈都算不上的大通铺。 这位男子名叫冯恒,是白山国的侍卫。 “快点儿快点儿!别挡道!”店小二揣着手,站在略能遮雨的屋檐下,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弃与傲气,对着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难民们呼来喝去,“就这破地方,一人一晚两个铜子儿,爱住不住!没钱就滚出去淋雨!” 此刻,陈景安正站在抄手游廊下。雨水顺着飞檐汇成水帘,他一身云锦长衫,纤尘不染,与墙外的世界格格不入。他目光淡漠地扫过远处泥泞中蠕动着觅食的难民,如同在看一群蝼蚁。他的视线,最终落在墙角下一个蜷缩的身影上。 他目光扫过冯恒三人,见他们虽衣衫褴褛,但冯恒气度不凡,两个孩子也眉清目秀,尤其那个少女,虽然衣衫褴褛,满面尘灰,但那张脸的轮廓,尤其是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在混乱中显得异常清晰。陈景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随即又嗤笑一声。 正在这时,他的妹妹陈清箬抱着她的小狮子狗从屋里跑出,扯着他的衣袖,天真地指向墙外:“哥哥,他们为什么都睡在泥地里呀?不冷吗?” 陈景安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他抬手,用指尖轻轻弹了弹妹妹怀里小狗的鼻尖,目光却依旧落在墙外那片泥泞之上,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轻慢: “清箬,这你就不懂了。”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幕,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教诲”意味,“你看那地上的蚂蚁,它们不也终日活在土里?它们冷或不冷,又有谁会在意呢?” 陈景安微微俯身,凑近妹妹,仿佛在分享一个什么有趣的秘密,眼神里却没什么温度,唯有冰冷的审视:“这些人啊,就和那些蚂蚁一样。命贱,身子骨自然也贱。淋点雨,睡点泥地,对他们来说,算不得什么。” 他的声音清晰地穿过雨幕,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残忍,精准地刺入少女的耳中。 少女循声望去,目光穿过稀疏的雨帘,落在了游廊下那个锦衣华服的少年身上。在看清他面容的刹那,眼底也不由得掠过一丝极淡的惊怔。 少年身姿挺拔,立于廊下,便如一枚温润却又锋利的玉簪,与这灰败的天地格格不入。他容貌极为俊美,是她在宫中都少见的好样貌,眉眼间天然带着一股养尊处优、不容置喙的气度。 然而,这片刻因外貌而起的恍惚,迅速被那话语中的寒意冻结、驱散。 她清幽的眸子对上他冰冷审视的目光,仿佛两股无形的气流在空中交汇。她眼中没有难民常见的卑微与闪躲,也没有被羞辱后的愤怒,反而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水面微波粼粼,映着对方的身影,底下却沉着化不开的冰。那眼神里,带着一种与此刻狼狈处境全然不符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冽与傲气,仿佛在说——“你可见过落入尘埃的凤凰?” 陈景安的视线再次掠过这个背脊挺直的少女,被她眼中那奇异的神采所触,嘴角的弧度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补充道:“何况,能有个地方躲雨,对他们而言,已是天大的恩赐了。你瞧,他们不都好好的在那儿待着么?”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小块碎银,随手向那个少女抛了过去。 碎银落在少女脚边的泥水里,溅起小小的浊浪。 那少女抬起头,冰冷的目光掠过地上的碎银,又直直地看向陈景安,里面没有感激,没有乞求,只有一种被深深压抑的、刻骨的平静。 她没捡。 陈景安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滞。 这番话,他说的云淡风轻,仿佛在评论天气一般自然。在他所受的教养和认知里,人生来便分三六九等,他们生来便在云端,而墙外那些人,生来就该在泥里。这并非残忍,而是他所以为的、世界的本来秩序。 与此同时,冯恒沉默地付了那几个铜子,那店小二掂了掂,鼻腔里哼出一声,算是允了他们进去。 刚一踏入那所谓的“难民窝”,一股混杂着汗臭、霉腐、尿臊以及伤口溃烂的浓烈气味便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饶是冯恒心志坚韧,也不由得胃里一阵翻涌,下意识地将身后的两个孩子更紧地护住。 眼前景象,比之外面的凄风苦雨,更显绝望。 通铺大得惊人,原本或许是个仓库,如今却像塞牲口一般,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人们或坐或卧,蜷缩在铺着破烂草席的冰冷地面上。大多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如同被抽走了魂灵,只在有人靠近时,才会迟钝地转动一下眼珠,露出些许本能的警惕。 角落里,一个妇人正就着屋顶漏下的雨水,一点点嚼碎了不知从哪里寻来的干硬饼子,再口对口地渡给怀中奄奄一息的婴儿。旁边,一个断了腿的老汉,伤口只用破布胡乱缠着,渗出的脓血吸引了蝇虫嗡嗡盘旋,他却只是闭着眼,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压抑的呻吟、孩童因饥饿或病痛发出的细弱哭泣、还有那无数人挤在一起形成的沉重呼吸声,交织成一片人间地狱的悲鸣。空气湿冷粘稠,仿佛能拧出水来,却丝毫驱不散这弥漫的腐朽与死亡的气息。 冯恒身后的那个小男孩哪里见过这等景象,吓得小脸煞白,死死攥住了姐姐的衣角,整个身子都缩在冯恒背后,不住地发抖。 冯恒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寻找着可以落脚的缝隙。他宽厚的背影如同最后一道壁垒,为两个孩子隔开一部分窥视与混乱。他找到一个相对人少些的墙角,那里同样潮湿,但至少靠墙,能少受些四面八方的挤压。 “别怕,我们就在这里。” 冯恒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让儿女们靠墙坐下,自己则如同山岳般挡在他们身前,面向着整个混乱的大通铺,手始终按在腰间那隐藏的短刃上。 在这绝望的深渊里,他们这三道紧紧相依的身影,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狭小空间里的压抑,如同一个火药桶。不知是谁碰翻了谁半碗浑浊的粥水,两个面黄肌瘦的难民瞬间如同被激怒的野兽,嘶吼着扭打在一起。拳头砸在骨肉上的闷响、含糊不清的咒骂、周围人麻木或闪躲的目光,将这屋内的绝望渲染得更加具体。 冯恒将身体微微前倾,如同一块沉默的礁石,把一双儿女严密地挡在身后。他眼神锐利地扫过扭打的身影和周围,判断着是否会波及过来,手在暗处已握成了拳,青筋隐现,但他始终没有出声,也没有动。在这里,任何多余的关注都可能引来麻烦。 少女则紧紧搂着弟弟,用手捂住他的耳朵,不让他去看那残酷的厮打。 争斗很快在旁人的拉扯和自身的虚弱中平息,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低声的呜咽。然而,刚刚的动静却像引来了秃鹫。 一个缩在角落、眼神浑浊的老乞丐,早就盯上了冯恒那个看起来仍算“鼓囊”的背囊。他佝偻着身子,脸上堆起谄媚而可怜的笑容,凑了过来。 “这位爷,带着两个孩子,不容易吧?”他声音沙哑,目光却像钩子一样在背囊上逡巡,“俺看您面生,是打南边来的?这鬼天气,真是遭罪啊……俺这儿还有点干净的水,给孩子润润口?” 冯恒只是抬眼,冷冷地瞥了他一下,那目光如同冰锥,刺得老乞丐脸上的笑容一僵,讪讪地闭了嘴,却没离开,依旧在不远处窥伺。 就在这时,一个充满怨毒的声音在角落里炸响,如同在滚油里滴入了冷水:“都是那群该千刀万剐的白山国王室!不自量力!非要跟大桓对着干!他们倒好,死了干净,留下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跟着遭这份洋罪!我的家啊……全没了!” 这句话,像是一下子点燃了积压在所有人心头的痛苦与愤怒。 “没错!国王无能!贵族该死!” “我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替他们受罚?”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打开城门迎王师!” “什么王室,就是一群祸害!” 抱怨声、咒骂声、哭泣声此起彼伏,整个难民窝里充斥着一股对故国王室的滔天恨意。他们需要一個发泄的出口,而已经覆灭的王室,成了最现成的靶子。 冯恒的身体瞬间僵硬了。那些恶毒的诅咒,像一把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扎进他的心里。他感到身边的少女和男孩在瑟瑟发抖,不是因寒冷,而是因恐惧和巨大的委屈。 他们三人,就静静地坐在这片由他们誓死守护的子民所发出的、最刺耳的骂声中央。身体的疲惫、环境的污浊尚可忍受,但这来自背后的刀刃,却让人痛彻心扉,无以复加。 少女低下头,将脸埋进膝盖,不让任何人看到她此刻的表情。那单薄的肩膀微微耸动,不是哭泣,而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震颤。 雨,不知疲倦地继续下着,敲打着破败的屋顶,在泥地上溅起无数浑浊的水花。铅灰色的天光愈发黯淡,仿佛连同这人间最后的希望也一并吞噬了。远处的山峦彻底隐没在浓稠的雨幕之后,连同那条被阻断的、通往未知前路的驿道,一起沉入无边的晦暗之中。只有那高墙之内,隐约还有一丝暖黄的光晕和模糊的笑语逸出,像另一个遥远而不真切的梦,冰冷地映照着这一隅的绝望与无声的悲鸣。 第2章 第2章 风雨危城 连绵数日的暴雨终于显露出一丝疲态,虽未完全停歇,但已从之前的倾盆之势转为淅淅沥沥的阴雨。天空依旧是压抑的灰白色,雨水冰冷地浸润着不咸城的每一个角落,将前几日泥石流带来的混乱与污浊慢慢沉淀,却也使得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潮湿和寒意更加蚀骨。 临时别苑内,陈韬手持一封刚刚由快马送抵的信件,信纸是上好的宣州纸,右下角印着一个鲜明的、代表赵家的徽记。他快速浏览着上面的内容,眉头先是舒展,随即又微微蹙起。 赵氏在一旁关切地看着,忍不住问道:“老爷,可是兄长来信了?都城那边一切可还顺利?” 陈韬将信纸递给她,语气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却也添了几分凝重:“大舅信上说,纥升骨城已定,负隅顽抗的白山国王室成员……已尽数伏诛。” 赵氏闻言,脸上瞬间绽放出光彩,仿佛与有荣焉:“太好了!兄长真是用兵如神!这下总算彻底铲除后患了!” 然而,她的笑容在读到后面几句时僵住了。 “不过……”陈韬的声音沉了下来,指向信纸末尾,“信上说,清理宫廷名录时发现,有一个不受宠的庶公主和一个年幼的庶王子,在城破当日不知所踪,极有可能混在难民中逃了出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依旧雨丝纷飞的天空和那堵高墙,语气变得严肃:“大舅命我们在此协助后续赶到的官兵,彻底封锁这一带边界,严格控制人员流动。同时,在全城粘贴告示,详述那对王子公主的年龄、样貌特征,悬赏搜捕!务必……要找到他们,生死不论。” 最后四个字,他咬得极重,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陈景安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花厅,听到了父亲的话。他俊美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与其年龄不符的冷厉,嘴角却微微勾起。 “父亲,此事易尔。”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过是两条漏网之鱼,藏在老鼠洞里。既然舅舅有了明确指令,我们照着办便是。正好,也看看这城里,还藏着多少‘不安分’的东西。” 他的目光,似乎无意地,再次飘向那堵隔开两个世界的墙。 而在墙的另一边,难民窝中,冯恒也注意到了城中骤然紧张的气氛。一队队披着蓑衣、手持兵刃的官兵开始出现在街头巷尾,一张张墨迹未干的告示,正被用力地拍打在潮湿的墙壁上,引来一些尚且有力气、识得几个字的人围观。 雨丝依旧冰冷,但一种比雨水更刺骨的寒意,已然悄然弥漫开来。搜捕的网,正在无声地收紧。 冯恒裹紧了身上勉强能挡雨的破旧外衫,低着头,混在零星的行人中,想去城西那家尚未关门的粗粮铺子,用最后几个铜板换些能果腹的干饼。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寒意渗入骨髓,却远不及他心头骤然升起的警兆。 街面上气氛不对。 一队队披着蓑衣、手持明晃晃兵刃的官兵明显增多了,他们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过往的行人,尤其是带着孩童的流民。更让他心头一紧的是,那贴在潮湿墙壁上、墨迹被雨水晕开些许的告示。虽看不真切具体画像,但“白山国”、“王子”、“公主”、“悬赏”几个刺眼的字眼,已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响。 他们动作竟然如此之快! 冯恒立刻压下所有情绪,不敢有丝毫停留,更不敢去看那告示第二眼。他迅速转身,放弃购买食物的打算,沿着来时的窄巷快步往回赶,心沉到了谷底。必须立刻带孩子们离开这里! 然而,当他接近那处难民窝时,远远便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呵斥声、哭喊声与物品被翻动的杂乱声响。 糟了!官兵已经来了! 他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是屏住呼吸,借着墙角与杂物的掩护,悄无声息地靠近。只见难民窝那破旧的大门洞开,几名官兵正凶神恶煞地驱赶着人群,挨个检查,尤其是年纪与王子公主相仿的孩童。 就在这混乱之际,他的目光焦急地搜寻,终于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屋里的少女和男孩。 此时的少女,脸上不知从哪里抹来了更多的煤灰与泥污,几乎看不出原本清丽的容貌。她头发散乱,紧紧搂着弟弟,将自己和弟弟缩在一个看似病重垂危的老妇人身旁。那老妇人正不住地咳嗽,气息微弱。 一名官兵提着刀,粗鲁地走到他们面前,厉声问道:“你们两个!抬起头来!多大年纪了?” 少女抬起头,露出一双因为刻意揉搓而显得红肿、满是“惊恐”泪水的眼睛,她瑟缩着,用带着浓重口音、模仿当地流民的腔调,哆哆嗦嗦地哭道:“官……官爷……俺弟弟病了,烧了好几天了……咳咳……” 她说着,自己也模仿着咳嗽了两声,声音沙哑,“俺们是从南边逃荒来的,爹娘都没了……就剩俺和弟弟了……求官爷行行好,别吓着俺弟弟……” 她一边说,一边暗中用力掐了一下男孩的手臂。男孩先是一愣,随即因为疼痛和巨大的恐惧,“哇”的一声真正地哭了出来,小脸憋得通红,身体因为“高热”而微微发抖(这颤抖半是真怕,半是少女暗中摇晃所致)。 那官兵皱着眉头,嫌恶地看着他们脏污的病容,又瞥了一眼旁边咳得撕心裂肺的老妇人,似乎生怕被传染上什么病气。他用刀鞘粗鲁地拨弄了一下柳玉漱散乱的头发,见她除了害怕和“病态”并无其他异常,又见男孩哭得几乎喘不上气,确实像个病弱孩童,便不耐烦地挥挥手:“滚一边去!晦气!” 说完,便转向下一处继续搜查。 躲在暗处的冯恒,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的印痕,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 搜捕的官兵并未离去,仍在不断盘问、驱赶。冯恒知道,此地绝不可久留。他必须等待时机,在官兵松懈或换防的间隙,立刻带他们离开这个即将成为囚笼的是非之地。冰冷的雨丝落在他刚毅的脸上,与那份决绝的眼神融为一体。 —————— 难民窝隔壁的别苑书房虽也是临时布置,但依旧陈设雅致,架上摆着些充门面的典籍,隔绝了窗外的凄风苦雨。炭盆烧得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松木清香。 书房里,雨声敲窗,衬得室内愈发安静。陈景安并未坐在书案后,而是闲适地靠在上首的圈椅里,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光滑的扶手。他面前摊开着一本《论语》,目光却落在窗外远处依稀可见的、官兵搜查难民窝的混乱景象。 书案后,一个清俊书童正垂首敛目,小心翼翼地磨着墨。他身形单薄,穿着陈府下等书童的青色布衣,洗得有些发白,却异常干净。窗外搜捕的动静隐约可闻,让他磨墨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狗儿。” 陈景安的声音不高,却让书童脊背瞬间绷直。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何解啊?” 书童的喉结微动。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此刻窗外正在发生的现实。他斟酌着用词,声音低沉而恭顺:“回少爷,此言是说不应忧虑财富不多,而应忧虑财富不均;不应忧虑人民太少,而应忧虑境内不安。” “哦?”陈景安挑眉,视线终于从窗外收回,落在李慕良低垂的脸上,那眼神带着洞察一切的讥诮,“那你觉得,如今这不咸城外,流民失所,是‘寡’的问题,还是‘不均’的问题?这城内搜查,是求‘安’,还是……制造新的‘不安’呢?” 问题如同锋利的刀片,将圣贤书的理论与血淋淋的现实剥离开来,更是将书童置于一个危险的境地。他若按书直说,便是影射现实不公;若曲意逢迎,又违背了书中本义和他内心微弱的良知。 书童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力。他沉默了片刻,才艰涩地开口:“少爷……书中道理,是治国平天下的大义。奴才……奴才愚钝,只知伺候好少爷是本分,不敢妄议时局。” 陈景安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却更让人心寒。他站起身,缓步走到书童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读这些书,是不是也想着有朝一日,能摆脱这‘奴才’的本分,像外面那些……嗯,或许像那些不甘心认命的‘贵人’一样?” 他意有所指,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书童的内心,看看里面是否藏着对自由、对身份的渴望。 书童猛地跪倒在地,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地面:“奴才不敢!奴才的一切都是主子赐的,从未敢有非分之想!读书……读书也只是为了能更好地伺候少爷,为少爷解忧!” 看着他伏地颤抖的身影,陈景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有满意,有掌控一切的快意,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于这种彻底驯服的淡淡失望。他用脚尖轻轻踢了踢李慕良的手臂,力道不重,却充满了侮辱性。 “起来吧。记住你的话。”陈景安的声音恢复了平淡,“你的命,你的身份,甚至你脑子里装的这些学问,都是陈家的,是我的。我能让你读,也能随时把它拿走,明白吗?” “奴才……明白。”书童恭敬地说道。 “出去看看,外面的热闹进行得如何了。”陈景安重新坐回椅中,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无聊的消遣,“回来,详细说给我听。” “是。”书童艰难地站起身,不敢拍打膝盖上的灰尘,低着头,倒退着离开了书房。 —————— 别苑外,雨势稍歇,但天空依旧阴沉。小姐陈清箬耐不住在屋内的憋闷,由贴身丫鬟陪着,在别苑门口相对干净的石板地上玩耍她那只雪白的狮子狗。小犬活泼,追着一只彩线团跑来跑去,发出清脆的铃铛声,与不远处难民窝的沉寂形成鲜明对比。 就在这时,陈清箬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那个在墙角见过的、衣衫破烂的小男孩。他正蹲在靠近别苑墙根、一个泥水稍浅的洼地旁,小手紧紧握着什么东西,正低头好奇地看着。 那东西在灰暗的天光下,泛着诱人的、金黄色的光泽。 陈清箬眨了眨漂亮的大眼睛,立刻认了出来——那是她家马车上的蜜瓜!是父亲特意带来,准备到了屹升骨城送给舅舅的稀罕果子,她昨晚还馋着想吃,被母亲以“路途遥远,要留着送人”为由拒绝了。 怎么会在那个小男孩手里? 一种被冒犯的、混合着惊讶和委屈的情绪瞬间攫住了这位小小姐。她立刻丢下线团,提着精致的裙摆,带着丫鬟快步走了过去,小狮子狗也汪汪叫着跟在她脚边。 “喂!”陈清箬站定在柳玉明面前,小小的眉头蹙起,伸出白嫩的手指,直指他手里的蜜瓜,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指控,“你手里拿的是什么?那是我家的蜜瓜!你怎么拿我家的东西?” 正用身体为弟弟遮挡风寒的少女闻声立刻转身,将弟弟护在身后。她看着眼前这个粉雕玉琢、衣着华贵的小姑娘,以及她身后那个眼神带着鄙夷的丫鬟,心猛地一沉。 男孩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吓住了,下意识地把蜜瓜往身后藏,小脸涨得通红,讷讷地辩解:“我……我没有拿!是它自己掉在这里的……我捡到的!” “捡到的?”陈清箬歪着头,小脸上满是不信,她回想起哥哥昨日关于“蚂蚁”的论调,一种属于她这个阶层和年龄的、理所当然的逻辑形成了。她学着大人的口气,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说道:“掉在地上的就是我家的呀!我家的东西,就算不要了,那也是我家的!你不问过主人就自己拿,就是不对!就是偷!” “偷”这个字眼,像一根针,狠狠刺破了少女努力维持的平静。她可以忍受贫寒,忍受屈辱,但绝不能容忍弟弟被污蔑为“贼”。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用尽量平和的语气解释:“这位小姐,我弟弟年纪小,但他从不说谎。这瓜确是他在此处捡到,并非偷拿。我们虽贫寒,也知廉耻。” 然而,陈清箬根本听不进这番解释。在她单纯的世界里,非黑即白。她家的东西出现在对方手里,对方就是错的。她甚至觉得有些委屈,明明是对方不对,怎么还敢反驳? “你骗人!”陈清箬的小嘴撅了起来,声音带上了哭腔,回头对丫鬟说,“快去叫哥哥来!他们偷东西,还狡辩!” 那丫鬟本就瞧不起这些难民,立刻尖声附和:“就是!小姐别生气,少爷定会给小姐做主!” 恰在此时,别苑的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陈景安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锦袍,施施然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如同影子般沉默的书童。他本是想出来看看官兵搜捕的“进展”,却没料到先在自家门口看到了这样一出“好戏”。 “清箬,怎么回事?谁惹你不高兴了?”陈景安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慵懒,目光却已如冰冷的探针,扫过紧抿着唇的少女和吓得往后缩的男孩,最后落在男孩手中那个显眼的蜜瓜上。 陈清箬见到哥哥,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立刻跑过去拉住他的衣袖,委屈地指着少女和男孩:“哥哥!他们拿了我们家的蜜瓜!我说他们,他们还狡辩说是捡的!” 陈景安闻言,唇角勾起一抹了然又轻蔑的弧度。他轻轻拍了拍妹妹的手背以示安抚,然后上前两步,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少女。 “呵,”他轻笑一声,语气里的嘲讽如同浸了冰水,“我当是谁,原来又是你们。”他的视线刻意在少女洗得发白却依旧整洁的衣襟上停留一瞬,仿佛在欣赏某种顽强的、却又无比可笑的挣扎。 “怎么,上次赏你的银子,嫌铜臭,配不上你的‘风骨’?”他语速不快,每个字却都带着刺,“转头就让弟弟来拿这‘干净’的瓜了?果然是……‘骨气’非凡啊。” 他的目光转向紧紧攥着瓜、小脸煞白的男孩,语气更加刻薄:“小子,这瓜金贵,你那双脏手,也配碰?还不快滚过来,把东西还给小爷!” 少女将弟弟死死护在身后,胸脯因愤怒而微微起伏。她仰头直视陈景安,说道:“这位少爷,请你放尊重些,瓜是捡的,并非偷的,我们人穷,志不短。” “志不短?”陈景安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声里充满了恶意,“靠着别人施舍、捡别人‘丢弃’的东西果腹,这就是你所谓的‘志’?你们这种人,也配谈‘志气’?”他边说,边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身旁垂首不语的书童。这话,何尝不是说给他听的。 站在陈景安身后的书童,自始至终都低着头,仿佛脚下的石板有着无尽的吸引力。 第3章 第3章 玉鉴人心 少女身后的男孩探出个脑袋,鼓起腮帮子,涨红了脸,为自己辩解道:“我没有偷,这个是我在地上捡到的,我看没人要,就拿起来看了一眼,不是偷的!” “没人要?我陈家的东西,就算扔进臭水沟,那也是我陈家的。你问过主子了吗?就敢伸手?” 陈景安走上前,眼神扫过男孩破烂的衣衫,最后落在那个瓜上,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戏谑。 “哥哥!”陈清箬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说,“让他们把瓜还给我们就是了。”她虽然认定对方“偷东西”,但哥哥这般咄咄逼人的嘲讽,让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个略显急促的声音插了进来:“几位贵人,且慢动怒!” 只见冯恒快步从街角赶来,他显然是匆匆跑回,额角还带着细密的汗珠。他一早出去,正是想方设法打听如何能避开官兵严密搜查,悄无声息地跨越边境,此刻见到姐弟二人又与陈家少爷对上,心下大惊,连忙上前,挡在他们身前,对着陈景安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这位少爷息怒。小老儿是这俩孩子的长辈,孩子年幼无知,若是无意中冒犯了少爷,捡拾了贵府的物件,小老儿在这里代他们赔罪了。这瓜,我们立刻奉还,绝无贪念。”他说着,便示意男孩将瓜放下。 陈景安正在兴头上,被人打断,很是不悦。他打量着眼前这个气度沉稳、不像普通流民的中年男子,眼中的讥讽更甚:“哟,又来一个?怎么,小的手脚不干净,老的出来打圆场?你们这一家子,倒是配合默契。” 他根本不接冯恒递还的瓜,反而将矛头转向了身后一直努力降低存在感的书童:“狗儿,你来说说。你平日不是总低着头,眼睛却尖得很吗?你信他们这‘捡到’的说辞吗?” 书童浑身一颤,头皮发麻。他知道这是少爷的刁难,无论他怎么回答都是错。说信,便是忤逆主子,质疑陈家的权威;说不信,便是昧着良心,坐实那无辜男孩的偷窃之名。 他深吸一口气,头垂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蚋,却尽量清晰地回道:“少爷……奴才……奴才方才似乎看到,确有府上仆役在那边卸货,动作匆忙……或、或许真有不小心遗落……” 他试图用模糊的措辞,不着痕迹地提供一个“可能”,为男孩开脱。 然而,这在陈景安听来,却是**裸的“背叛”和“顶撞”!他精心营造的、不容置疑的审判,竟被自己的书童当众(尽管只有这几人)拆台! “好!好得很!”陈景安怒极反笑,眼神瞬间变得阴鸷冰冷,他死死盯着书童,“你的眼睛倒是会找地方看!心思也活络了!是不是觉得他们可怜?想当善人了?” 他猛地一甩袖子,不再看脸色惨白的书童,转而对着俩姐弟,语气充满了极致的羞辱:“行!既然我的好奴才都这么说了,这瓜,本少爷就赏给你们这些乞丐了!拿去,好好享用,就当是……喂狗了!” 说完,他一把拽过还有些发懵的陈清箬,阴冷地瞥了书童一眼:“还杵着干什么?丢人现眼的东西!回去!” 书童如蒙大赦,又如同坠入冰窟,连忙跟上陈景安的脚步,不敢回头去看那蜜瓜,更不敢去看那对姐弟此刻的眼神。 —————— 一回到别苑那间充斥着松墨香气的书房,先前街上那点勉强的“平静”瞬间荡然无存。沉重的门扉甫一关上,便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音,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 陈景安甚至没有坐下,他猛地转身,阴鸷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在书童身上。 “跪下。” 两个字,冰冷如铁。 书童没有丝毫犹豫,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垂着头,肩膀微微颤抖。 陈景安踱步到他面前,俯下身,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狗儿,我是不是对你太宽容了?啊?让你读了几天书,就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他不等书童回答,猛地直起身,对门外候着的小厮厉声喝道:“拿鞭子来!” 很快,一根浸过水、闪着幽光的马鞭被送了进来。陈景安甚至没有亲手去接,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两名小厮会意,一人上前按住书童的肩膀,另一人扬起了鞭子。 “啪!” 鞭子撕裂空气,重重落在书童单薄的背脊上,布帛应声破裂,一道血痕瞬间洇出。他身体猛地一颤,咬紧牙关,将一声痛呼死死咽了回去。 “圣贤书里教你顶撞主子了?”陈景安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残忍的戏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是不是觉得,我苛待了那些‘不欲’的难民,所以你就可以‘勿施’于我,替他们说话了?嗯?” “啪!”又是一鞭。 “读了几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就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就想替那些贱民张目了?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比他们更贱!你是我陈家的一条狗!” 鞭子如同雨点般落下,每一句诛心的质问都伴随着皮开肉绽的声响。陈景安将他方才在街上的行为,与他偷学的那些圣贤道理强行扭曲、联系在一起,将他的些许良知定性为最不可饶恕的“偕越”和“背叛”。 “看清楚自己的位置!你的命是陈家的,你的骨头、你的血肉,你脑子里那点偷来的学问,都是陈家的!我能给你,就能收回来,更能把它打烂、打碎!” 书童的额头抵着地面,汗水混着泪水模糊了视线,背上的剧痛如同火烧。他能感觉到温热的血液浸湿了破碎的衣衫。陈景安的每一句辱骂,都比鞭子更狠地抽在他的心上,将他那点因为读书而悄悄滋生的、对“人”的尊严的模糊渴望,鞭挞得支离破碎。 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不敢发出一丝求饶的声音。他知道,任何声音都只会助长施虐者的快意。 不知过了多久,鞭打终于停了。 陈景安似乎发泄够了,他嫌恶地看了一眼地上蜷缩的身影,如同看一堆垃圾。他用脚尖踢了踢书童的手臂,语气恢复了那种令人胆寒的平淡:“滚出去。今晚跪在廊下,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起来,不准吃喝。好好想想,狗,该怎么当。” 两名小厮松开了手。 书童几乎无法动弹,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用手肘支撑起身体,一点点向外挪去。每动一下,背上的伤口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不敢停留,不敢回头,如同一条真正被打断了脊梁的狗,艰难地爬出了书房,融入外面依旧冰冷的夜色和淅沥的雨声中。 —————— 与别苑书房那充斥着血腥与压抑的惩戒不同,难民窝里弥漫的是一种无声的沉重。 冯恒带着一身寒气回来时,少女正用破旧的布条蘸着好不容易讨来的、还算干净的冷水,小心地擦拭着弟弟脸上干涸的泪痕和污泥。男孩看到冯恒,那双大眼睛里立刻又蓄满了泪水,小嘴一扁,带着哭腔小声道:“冯叔……对不起……我又惹麻烦了……我、我就是看到那个瓜……它看起来好甜……我饿了……” 最后三个字,说得又轻又委屈,像小猫的爪子挠在冯恒心上。 冯恒看着男孩苍白的小脸和那双泪光闪闪的眼睛,再看向虽然沉默但脊背依旧挺直的少女,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歉疚与酸楚。他是他们的侍卫,是他们在世上仅剩的依靠,却连让他们吃饱肚子、不受侮辱这样最基本的事情都做不到。 他蹲下身,用粗糙但尽量轻柔的手掌摸了摸男孩的头,声音沙哑却坚定:“不怪你,是冯叔回来晚了。” 他本可以在午前赶回,用身上最后的铜钱换些粗粮饼子。但他没有。他冒着风险,顶着官兵巡查的压力,几乎走遍了不咸城周边所有可能通行的边界,仔细观察了每一处岗哨的换防时间、地形地貌。他必须找到一条最安全、或者说风险最低的路径。 “冯叔出去,是找到了路。”冯恒压低声音,确保只有姐弟二人能听见,他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锐利,“我找到了守备最松懈的一处边界隘口,在山坳后面,林木茂密,不易察觉。他们重点盘查大路,那里……有机会。”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那些麻木或沉睡的难民,声音更低了:“我们再忍耐两日。两天后的子时,是人最困顿的时候,也是他们换防的间隙。那时,我们就走,离开这里,逃往大桓。” “去大桓?”少女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那是仇人的国度,如今却要成为他们逃亡的目的地。 冯恒看着她眼中那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心中刺痛。 “公主,王子,”他低声用了久违的、代表着无比尊崇与责任的称呼,让姐弟二人的身体都微微一震,“我们必须去。因为大桓的赵家,绝不会想到我们敢去。” 少女正是白山国公主——姜瑜,身旁是她弟弟姜澈明。 姜瑜听着他的话,眼中翻涌起痛苦的回忆。 赵矍好大喜功,为了军功,向大桓皇帝谎称白山国密谋叛乱,请求‘先发制人’。白山国王竭力申辩,愿亲自入桓都陈情,但赵矍……他根本不给机会!” 赵矍率大军突袭,破白山国王城屹升骨。那不是征战,是屠杀!赵矍下令……屠戮王室,不留活口,要用白山国王室鲜血,染红他的顶戴! 她的呼吸骤然急促,那段血色记忆如同梦般袭来——宫人的惨叫,冲天的火光,母妃将他们推入密道时最后那绝望而不舍的眼神…… 那天晚上,冯恒奉宁贤妃密令,提前带姐弟二人从只有历代国王和侍卫长才知道的密道离开。冯恒带着他们姐弟刚出城不久,就看到了王宫方向燃起的熊熊大火……姜瑜闭上眼,仿佛还能闻到那夜风中带来的焦糊与血腥气味。 他们混在逃难的百姓中,一路东躲西藏,才到了这不咸城。 冯恒重新看向姜瑜和姜澈明,眼神灼灼,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们必须去大桓。不仅要活下去,更要在仇人的地界上,隐姓埋名,积蓄力量。公主和王子身上流淌着白山国最高贵的血,承载着数万枉死臣民的冤屈。这条路再难,也必须走下去。 姜瑜纤细的手指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似的红痕。她眼中的迷茫逐渐被一种冰冷的、名为“责任”与“仇恨”的东西所取代。她轻轻揽住依旧有些害怕的弟弟,对冯恒重重点头:“冯叔叔,我们明白了。我们去大桓。” 冯恒重重点头,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反而最安全。赵家和陈家的势力在此地盘查,他们定然想不到,三人会反其道而行,深入大桓腹地。只有先活下去,才有以后。 姜澈明似懂非懂,但他听明白了“离开这里”,小小的手紧紧抓住了冯恒的衣角,仿佛抓住了黑暗中唯一的一根稻草。 冯恒看着眼前这两个本该在宫殿中无忧无虑的孩子,如今却要跟着他亡命天涯,心中充满了沉甸甸的责任。他必须带他们出去,无论前路多么艰险。他拿出怀里仅剩的、已经有些发硬的半个粗面馍,掰成两半,递给姐弟二人。 “先吃点东西,保存体力。接下来两天,我们要养精蓄锐。”他的目光坚毅,如同磐石,“一定能逃出去。” 窗外,雨依旧下着,夜色深沉。但在这一角,希望的微光,虽微弱,却已在绝望的泥沼中悄然点燃。 —————— 几日后,连绵的阴雨终于彻底停歇,久违的、略显苍白的阳光穿透云层,洒落在湿漉漉的不咸城。陈家人自是喜出望外,仆从们忙碌地收拾行装,准备启程前往纥升骨城与赵矍汇合,共享“胜利”的荣光。 前夜,陈景安在别苑廊下小酌,或许是因即将离开这“晦气”之地心情稍松,不慎将腰间那枚舅舅赵矍所赠、据说是从白山国王宫宝库中“发现”的上好羊脂白玉佩掉落。那玉佩滚入廊边假山石的缝隙深处,夜色中他并未察觉。 翌日清晨,趁着天气放晴,姜澈明再次溜到难民大院靠近别苑墙根的角落,希冀着能找到些可食用的野菜,或者……运气好能再“捡”到点什么。他的目光在湿漉漉的草丛和石缝间逡巡,忽然,一点温润的白色吸引了他的注意——在那假山石的边缘缝隙里,半露着一枚玉佩。 他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费力地将它抠了出来。玉佩触手生温,雕工精细,是极好的东西。他正觉新奇,但下一刻,当他借着晨光看清玉佩上那个独特的、仿佛火焰与流水交织的纹样时,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呆在原地! 这……这是母妃常佩戴的玉佩!是外祖母传给母妃的!他绝不会认错! 他心脏狂跳,拿着玉佩的手都在颤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跑回姐姐身边,将玉佩塞到姜瑜手里,语无伦次:“阿姐……阿姐你看!母妃的……是母妃的玉佩!” 姜瑜接过玉佩,指尖抚过那熟悉的纹路,眼眶瞬间就红了。这是母妃的心爱之物,怎会流落在此?难道…… 还不等他们从这巨大的震惊和悲恸中理出头绪,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呵斥声便从别苑方向传来。 陈景安因发现贴身玉佩遗失,正满面寒霜,带着管家、护卫和脸色苍白的书童,气势汹汹地四处搜寻。刚走出别苑大门,他的目光便如同淬了毒的利箭,瞬间钉在了姜瑜手中那抹刺眼的白色上! “好哇!果然又是你们!”陈景安怒极反笑,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滔天的怒火和毫不掩饰的鄙夷,“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上次是瓜,这次竟敢偷到本少爷的玉佩上了!你们这些手脚不干净的贱民,是不是觉得我陈家好欺?” “我没有偷!这玉佩是我在石头缝里找到的!”姜澈明梗着脖子,急声辩解,小小的脸上满是屈辱和愤怒,这明明是母妃的东西! “找到的?”陈景安嗤笑一声,眼神阴鸷,“这么巧?王宫里的好东西,偏偏就被你‘找到’了?看来上次的教训还是太轻,没让你们长够记性!” 这边的动静立刻引来了更多人。赵氏扶着丫鬟的手走出来,一见这场面,尤其是儿子那怒气冲冲的样子和对方手中那枚眼熟的玉佩(她认得那是兄长所赠),脸上瞬间布满寒霜,她甚至懒得去听辩解,直接对管家冷声道:“还愣着干什么?跟这些贼骨头有什么好说的!他们不是嘴硬吗?去!报官!让官差把他们统统锁走,下到大狱里,看他们还敢不敢嘴硬,手脚干不干净!” 冯恒也闻声赶来,见状心下大骇,立刻将姐弟二人护在身后。他看着那枚玉佩,又看看陈景安和赵氏那不容分说的架势,知道这次麻烦大了!人赃并获(在他们看来),对方权势滔天,根本不会给他们任何申辩的机会! “夫人,少爷,这其中必有误会!”冯恒试图做最后的努力,声音沉痛,“孩子绝无偷窃之行,这玉佩……” “误会?”赵氏尖声打断,手指几乎要戳到冯恒脸上,“人赃并获还有什么误会!你们就是一伙的!官差来了,连你一起抓!” 局面瞬间僵持,空气仿佛凝固,充满了火药味。陈景安看着在冯恒身后,紧紧握着玉佩、眼神冰冷倔强的少女,一种被挑衅的暴怒和一种扭曲的、想要彻底摧毁对方尊严的**,在他心中疯狂滋长。 第4章 第4章 兄友弟恭 就在赵氏厉声呵斥,护卫准备动手拿人之际,陈景安却抬手,止住了众人的动作。他脸上怒意未消,却转而浮现出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兴致。他的目光,越过冯恒,越过姜越,最终落在了人群后方、自始至终都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的书童身上。 “狗儿。”陈景安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紧张的空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你来说说。” 他刻意停顿,欣赏着书童瞬间煞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身体,才慢条斯理地继续问道,每个字都像是一把精心打磨的刀:“你跟这些人,也算是‘熟识’了。上次你替他们‘看见’了掉落的瓜,这次……你觉得,他们是无辜的吗?这玉佩,当真是他们‘捡’的?”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书童身上。冯恒眼神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姜瑜抬眸看他,那清冷的眸子里没有祈求,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回答;男孩则害怕地看着他。 书童感到头皮发麻,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他知道,这是少爷的惩罚,惩罚他上次那“不合时宜”的言辞。他若再说“可能”,今日恐怕难逃更残酷的责罚,甚至可能被当场发作;他若说“不是”,便是亲手将这无辜的姐弟(至少在他看来,那玉佩绝非偷窃)推向官府的虎口,良心何安?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冷汗沿着额角滑落。在陈景安那越来越冷、越来越不耐烦的注视下,他最终深深地低下头去,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四个模糊而艰涩的字:“少爷……明鉴……” 这含糊的回答,既没有直接肯定偷窃,也没有再次冒险为对方辩护,更像是一种无奈的屈服和将决定权交还给主子的懦弱。 陈景安看着他这副惶恐畏惧、最终选择“识趣”的模样,脸上露出了满意而又带着一丝不屑的得意笑容。算他这条狗还有点记性,知道该在什么时候摇尾乞怜,什么时候闭嘴。 “哼,量你也不敢再胡言乱语。”陈景安轻哼一声,算是放过了他,没有在此刻继续追究。但他的注意力立刻回到了冯恒和姐弟俩身上,那刚刚平复些许的戾气再次升腾。 “听见了?”他对着姜瑜,语气充满了胜利者的嘲讽,“连我身边最‘了解’你们的狗,都不敢说你们是无辜的!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书童的“明鉴”二字,如同最后一块巨石,压垮了姜瑜心中微弱的期望。她不再看任何人,只是将弟弟更紧地护在身后,握着那枚属于母妃的玉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冰冷的触感,和她此刻的心一样。 就在这时,别苑内传来一阵动静。行李已然收拾停当,陆续装上了门外的马车。永昌侯陈韬牵着女儿陈清箬的手,也走了出来,准备启程。 陈韬看到门口这僵持的一幕,眉头不悦地皱起。他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冯恒、被护着的两个孩子,以及自家夫人和儿子那怒气未消的脸,心中已明了七八分。他懒得深究这些贱民的是非曲直,只觉得在此耽搁行程,甚是晦气。 “夫人,还跟他们纠缠什么!”陈韬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透着几分不耐,“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蝼蚁,何必浪费时辰?赶紧上路,舅兄还在屹升骨城等着。” 赵氏虽心有不甘,但丈夫发话,又关乎正事,只得狠狠瞪了冯恒三人一眼,悻悻地住了口。 陈景安见父亲发话,也知道轻重。他冷哼一声,虽未尽兴,却也不再执着。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冯恒,如同施舍般说道:“今日算你们走运!” 冯恒深知此刻绝不能节外生枝,他强压下心头的屈辱,从姜澈明手中轻轻拿过那枚承载着无尽悲痛的玉佩。他双膝跪地,将玉佩高高捧过头顶,声音沉痛而隐忍:“小儿无知,冲撞了少爷。玉佩在此,完璧归赵,还请少爷……高抬贵手。” 陈景安嫌恶地瞥了一眼那玉佩,示意身旁的管家接过。他不再看地上的人,转身拂袖,与父母一同走向那装饰华贵的马车。 陈清箬被父亲牵着,经过姜瑜身边时,她悄悄回头看了一眼,眼中带着一丝未散的好奇和懵懂的不安,但很快便被拉走了。 落在最后的书童,在跟随陈景安离开前,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忍不住回头,带着深深的、无法言说的歉意,飞快地看了姜瑜一眼。 恰在此时,姜瑜也正抬起头。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短暂交汇。她看到了他眼中的愧疚与无奈,他也看到了她眼中那冰封的绝望之下,一丝尚未完全熄灭的、带着质问与悲凉的星火。 这一眼,短暂却深刻。 随即,书童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目光,低着头,匆匆跟上了主人的步伐,融入了陈家的车队。 马车粼粼启动,扬起些许尘土,载着胜利者的傲慢与“缴获”的战利品,缓缓驶离。留下跪在地上的冯恒,以及他身后,紧紧相依、在失去与屈辱中默默承受着一切的亡国公主与王子。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 马车驶出别苑范围,进入了被连日雨水浸泡得泥泞不堪的官道。车轮不时陷入软泥,使得车速不得不放慢下来,颠簸摇晃。 车厢内,陈景安靠在柔软的锦垫上,脸色依旧阴沉。离那不咸城越远,他心头那股因被“贱民”顶撞、又未能尽情施惩而积郁的邪火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愈发炽盛。他愤愤地想:若不是父亲催促,急着去见舅舅,定要将那不知死活的小子、还有那个眼神让他极其不快的丫头,连同那个多管闲事的老东西,一起在院子里跪上几个时辰,抽得他们皮开肉绽,看他们还敢不敢嘴硬! 这口恶气不出,实在憋闷。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透过摇晃的车窗帘隙,落在了马车旁,正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泥泞中,努力跟上队伍的书童身上。 就是这条不听话的狗!上次就敢替那些贱民说话,这次虽然勉强“识趣”,但那副畏缩的样子,看着就让人生厌! 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陈景安猛地伸手,哗啦一下扯开了马车的帘帐,冰冷的目光如同鞭子,狠狠抽在书童身上。 书童察觉到动静,心中一紧,连忙低下头,不敢直视。 陈景安看着他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想起书里的句子,嘴角勾起一抹恶毒的笑意,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书童以及附近几个仆从的耳中:“狗儿,圣人云:‘君子不重则不威’。” 他故意顿了顿,欣赏着李慕良骤然僵硬的背影,“我看你走路轻浮,毫无威仪,怕是忘了自己的本分。这路泥泞,别脏了鞋袜。给我爬着走。” 这话一出,连旁边赶车的车夫和随行的护卫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眼神中流露出些许不忍,却无一人敢出声。 书童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他感到四周的目光如同针扎,屈辱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知道,这是少爷在借题发挥,是在用最践踏尊严的方式,警告他,惩罚他。 他能怎么办?反抗?那只会招来更可怕的后果。 在短暂的、死寂般的沉默后,书童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了腰。他伸出那双本该握笔翻书的手,颤抖着,按进了冰冷粘稠的泥泞之中。然后,是膝盖。 他像一条真正的狗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泥水里,开始艰难地、四肢着地地向前爬行。每一下动作,都溅起肮脏的泥点,沾染了他洗得发白的衣衫,更将他心中那点微弱的、属于“人”的尊严,彻底碾入污浊。 车厢内,陈景安满意地看着窗外那卑微爬行的身影,心中的郁气似乎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畅快了不少。他放下帘帐,重新靠回软垫,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车辙辘辘,在泥地上留下深深的印记。队伍缓缓前行,无人敢回头多看那泥泞中爬行的书童一眼。只有那压抑的、混合着泥土与屈辱的气息,久久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 —————— 车队在历经泥泞颠簸后,终于抵达了屹升骨城。城门口守卫森严,盘查严密,但见到陈家的徽记和通关文书,立刻恭敬放行。城内的景象与不咸城的破败混乱截然不同,虽也残留着战火的痕迹,但秩序已然恢复,甚至透出一种胜利者独有的、刻意营造出的繁荣。 赵矍的临时府邸更是气派非凡,原是白山国一位亲大桓贵族的宅院,如今自然成了这位“平叛功臣”的行辕。 陈韬一家被热情地迎入府中。大厅内,一身戎装未褪、满面红光的赵矍大笑着迎了上来,声若洪钟:“妹妹,妹夫!可把你们等来了!” 他的目光随即落在陈景安和陈清箬身上,更是亲昵无比,张开双臂:“哎呦,我的好外甥,好外甥女!快让舅舅看看!”他一把将陈清箬抱起,掂了掂,“清箬又重了些,越发标致了!”又用力拍了拍陈景安的肩膀,眼中满是激赏,“景安也是,几日不见,气度愈发沉稳了!好!好啊!” 陈景安立刻收敛了旅途的疲惫与先前的不快,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孺慕与敬佩的笑容,躬身行礼,言辞恳切:“舅舅为国征战,平定不臣,劳苦功高,威名远播。外甥一路行来,见百姓无不称颂舅舅军纪严明,恩威并施,方能使这屹升骨城如此快便恢复元气。舅舅真乃国之柱石,外甥敬佩不已!” 这番话既捧了赵矍的军功,又赞了他的治民之能,说得赵矍心花怒放,哈哈大笑,用力拍着陈景安的背:“好小子!会说话!有见识!不像你那个只懂舞刀弄枪的大表哥,将来必定是人中龙凤,比你爹强!” 这时,赵昌宗和赵昌瑾两兄弟也从后堂转了出来。赵昌宗年十五,身形已见魁梧,眉宇间带着将门虎子的骄悍之气;赵昌瑾年九岁,则稍显跳脱,眼神活络。 两兄弟见到端坐的上首的姑母赵氏,立刻收敛了几分随意,上前几步,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齐声道:“侄儿给姑姑、姑父请安!” 赵氏见到自家两个挺拔的侄儿,脸上顿时笑开了花,连忙虚扶一下:“快起来,快起来!自家人何必多礼。”她拉着赵昌宗的手,上下打量着,眼中满是疼爱和娘家带来的骄傲,“昌宗真是越来越有你父亲当年的风范了,这气度,一看就是将门虎子!听说这次随军也立了功?真是给我们赵家长脸!” 她又看向赵昌瑾,虽不如其兄英武,但那份机灵劲儿也让她喜欢:“昌瑾也是,越发俊俏了!就是瞧着瘦了些,可是在军中没有吃好?日后到陈府来玩,姑姑好好给你补补!” 陈韬在一旁抚须微笑,看着这兄友弟恭、姑侄亲热的场面,心中亦是满意。赵家权势愈隆,对他陈家,对儿女的前程,都是坚实的保障。 赵昌宗被姑母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自豪,挺直了腰板:“谢姑姑夸奖,侄儿只是尽了本分。”赵昌瑾则笑嘻嘻地凑近些:“还是姑姑疼我们!军中那些粗食,哪比得上姑姑府上的美味?” 一时间,花厅内笑语晏晏,充满了至亲团聚的其乐融融。陈景安与两位表兄交换着眼神,彼此都能感受到这份血脉相连与权势交织带来的温暖与底气。唯有置身于这片暖意之外的人,才能深切体会到,这份“其乐融融”是建立在怎样的尸山血海与家国破碎之上。 —————— 厅内气氛融洽,婢女奉上香茗,缕缕茶香氤氲在暖意融融的空气里。陈韬、赵氏与赵矍分宾主落座,脸上都带着笑意,谈论着京中趣事、边塞风物,一派闲适模样。 然而,在这看似轻松的氛围下,陈韬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关切询问道:“兄长,如今大局已定,只是……听闻尚有两尾小鱼漏网?那逃出的公主和王子,可有了眉目?” 提到此事,赵矍脸上的笑容淡去了几分,粗犷的眉宇间掠过一丝阴霾。他摇了摇头,将手中的茶盏往桌上轻轻一顿,发出沉闷的声响:“哼,两个小崽子,倒是滑溜得很!某已下令严密封锁边境,在各处要道设卡盘查,画像也分发下去了,却至今如同石沉大海,毫无踪迹。想必是混在那群肮脏的难民里,不知蜷缩在哪个老鼠洞里。” 他语气中带着几分未能竟全功的烦躁与杀意。王室血脉未尽除,终究是个隐患。 陈韬见状,微微一笑,神色从容,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言语间却透着一股同在一条船上的默契与狠决:“兄长不必过于忧心。两个丧家之犬,无兵无将,又能掀起什么风浪?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他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继续道:“待回到京城,我亦会暗中派人,在大桓境内细细查访。如果他们躲藏到了大桓,总要吃喝拉撒,总会留下蛛丝马迹。掘地三尺,也定将他们揪出来,以绝后患,绝不让兄长之功,留下半点瑕疵。” 这番话,既安抚了赵矍,又表明了陈家与赵家共同进退的立场。赵矍闻言,脸色稍霁,重新露出笑容,举起茶盏:“好!有妹夫这番话,某就放心了!来,以茶代酒,愿我等前程,再无绊脚之石!” “再无绊脚之石!”陈韬与赵氏亦含笑举杯。 清脆的杯盏碰撞声在华丽的花厅中回荡,与窗外隐约传来的、属于这座被征服城市的寂静,形成了刺耳的对比。他们的笑语之下,掩盖的是一场针对两个无辜孩童的、更为周密和持久的追杀令。 —————— 宴饮过后,赵昌宗便拉着陈景安和赵昌瑾去了府内的演武场。此地原是贵族习武之所,如今自然成了赵家子弟的乐园。 三个年纪相仿、家世相当的少年凑在一处,顿时热闹起来。弓弦震动,箭矢破空,夹杂着少年人特有的、略带张扬的笑骂声。 赵昌宗挽着一把硬弓,臂力惊人,一箭正中远处箭靶的红心,赢得一片喝彩。他得意地抹了把汗,对着陈景安说道:“表弟,你是不知,这白山国别的本事没有,仗着那险峻复杂的山势,倒是养出了一批难缠的山城骑兵,来去如风,惯会偷袭,初期可让我们吃了些苦头。” 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与有荣焉的倨傲:“不过嘛,再厉害的骑兵,也得有阵法配合。幸亏父亲他老人家深谋远虑,早早便……嘿嘿,”他压低声音,做了个互通款曲的手势,“从他们内部得到了破阵的诀窍。否则,这场仗还得再多耗些时日。” 陈景安听得眼中异彩连连,立刻奉上恭维:“舅舅真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舅舅此举,深得精髓!难怪能如此迅雷不及掩耳,犁庭扫穴,真是令人佩服!”他这番话既捧了赵矍,又显摆了自己并非不学无术,引得赵昌宗连连点头。 一旁的赵昌瑾箭术稍逊,射了几箭都偏了些,觉得有些无趣。他眼珠子一转,瞧见了安静侍立在演武场边缘阴影处、努力减少存在感的书童。 一个恶作剧的念头冒了出来。他碰了碰陈景安,朝书童的方向努了努嘴,脸上带着坏笑。 陈景安心领神会,正觉得刚才射固定靶子有些乏味。他嘴角勾起一抹恶劣的笑意,故意搭箭开弓,却并未瞄准箭靶,而是手腕一偏,箭矢“嗖”地一声,擦着书童的耳畔飞过,深深钉入他身后的木柱之上,箭尾兀自剧烈颤动。 书童吓得浑身一僵,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心脏几乎跳出胸腔。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箭矢掠过时带起的凌厉风声,死亡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动弹不得。 陈景安和赵昌瑾见状,爆发出一阵畅快的大笑。赵昌宗也摇头笑了笑,显然对此习以为常,并未阻止。 “狗儿,吓傻了吗?”陈景安放下弓,语气轻佻,带着十足的戏谑,“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给少爷们捡箭!” 书童在三人戏谑的目光中,如同一个提线木偶,僵硬地挪动脚步,走向那钉在柱子上的箭矢。每走一步,都感觉踩在刀尖上。他知道,在这几位贵人眼中,他的惊恐,他的屈辱,都不过是他们无聊时的一点乐子罢了。他颤抖着手,费力地将那支几乎夺去他性命的箭矢从木柱中拔出,冰冷的箭杆握在手中,却如同烙铁般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