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庆十四年六月。
“阿璃,快走!”
呼喊声打破了李府往日的宁静,李妄舒被父亲紧紧护在怀里,耳边充斥着刀剑碰撞的声音。
她抬起头,昏暗的夜色下是父亲沾满血迹的脸庞,母亲一手拉着姐姐,一手握剑,提着裙摆跟父亲快步跑到书房外的密道前。
“阿爹……”颤抖的声音传入李渡耳朵,他伸出手轻轻拂过女儿的脑袋,声音与平时无甚区别,“昭昭不怕。”
密道被打开,李妄舒与李望倾被父母小心翼翼抱进去,母亲不舍的亲了亲二人的额头,有眼泪无声滑落,“倾倾。”母亲温柔的声音充满了不舍,“带着妹妹,好好活下去。”
父母不舍的目光流连在二人身上,最终狠心转身离开。李渡衣角被抓住,泪水从李妄舒眼中涌出。
“爹!”稚嫩的声音满是急切,“您和阿娘不跟我们一起吗?”
父亲回头再次看了二人一眼,闭眼深吸一口气,挥剑斩断了被李妄舒死死攥住的衣角。
李妄舒随着惯性落入姐姐怀里,密道的门缓缓合上,“阿爹!阿娘!不要离开昭昭——”李妄舒撕心裂肺的哭喊被彻底隔绝在里面。
李望倾抱着妹妹幼小的身体,忽地伸手捂住了妹妹还在哭喊的嘴,“昭昭,别出声。”少女的声音稍稍安抚了李妄舒,抽泣声小了下来
剑光通过石门缝隙一闪而过,随后是一句陌生又冰冷的“杀。”
厮杀声响彻整个世界,李妄舒扒下被姐姐遮住眼睛的手,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条缝隙,她看见父亲的剑锋划破夜色,看见母亲的身影在刀光下起舞。
血花不断绽放于黑夜。
她的嘴被姐姐死死捂住,泪水打湿了二人的衣衫。黑暗中,李妄舒听到剧烈的心跳,以及外面可怕的厮杀声。
她看到黑衣人一波接一波的冲进来,父母背对背立于院中,鲜血自剑柄滴落。
李妄舒的心随着父母挥剑的动作提起又落下,她小小的拳头攥的发白,在心底无声的呐喊,希望父母能杀出一条活路。
天不遂人愿,两道相依的身影缓缓跪倒,将李妄舒的念想无情碾碎。
小院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有脚步声在书房外停下,那道陌生的声音再次响起“都解决完了?”他踢了踢脚下的尸体,“不是说还有两个小的吗?”
“这呢。”一道戏谑的女声传来,紧接着地上被丢下两具孩童尸体,被打扮成了姐妹二人的模样。
有人上前查看一番,“这是那两个丫头吗?别搞错了。”
“是不是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天下人都看到李氏已经死绝了,她们从现在起就是李府小姐。”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嘲讽,“就算真的逃出去了,两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女娃,在这世道就是两块行走的肥肉,活着只会比死了更痛苦。”
“行了,带上尸体,放火。”脚步声渐渐远去,复又停下,“烧干净点,南潇。”
被唤作南潇的女子似有不悦:“再废话连你一块烧了。”
火势冲天而起,热量伴随着浓烟侵入密道,李望倾带着妹妹向密道出口逃去。
烟雾越来越浓烈,李望倾脱下外袍裹住妹妹,一只手揽住妹妹向外奔走,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鼻子。刚刚停住的泪水在浓烟的刺激下不断流出,眼睛似被针扎一般,昏暗中李望倾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气味。前方的小路逐渐模糊不清,砖墙被灼烧的声音愈发明显。汗水浸湿了二人的衣衫,豆大的汗珠自李望倾额头掉落,她似乎听到了汗水滴落在地上被蒸发的声音。靠近出口时,有风声穿过李望倾身边,微微吹散了密道里的灼热与眼睛的疼痛感。
出口是李府后的一处山林,密道是李妄舒去年贪玩央着父亲修的,没成想最后竟然救了二人一命。离开洞口时,身后的府邸早已被烈火吞没。
惊魂未定的李望倾跌坐在地上,呆呆的抓着妹妹的手。“阿姐……”李妄舒声音带着微微哭意,“我想要爹娘……。”
李望倾被妹妹的话惊醒,她抬起头,入目是一片漆黑,她努力睁着双眼想要看清妹妹的位置,黑暗下只有风声不时掠过她的耳边。
“昭昭,你在哪?”李妄舒循着声音抬头看向姐姐,月色下,李望倾带着血痕的眼睛映入她的瞳孔。
顾不得哭泣,李妄舒起身把手伸向李望倾的眼睛,“阿姐!”她惊呼一声,“你的眼睛在流血!”
妹妹的声音比往日更加清晰,李望倾循着声音来源轻轻歪头看向妹妹。她迟疑的伸手,指尖触碰到一片黏腻。
世界依旧是漆黑一片,茫然和恐慌如同潮水一般涌来,少女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空洞的眼神看不出丝毫变化。
随后她一把抱住了李妄舒。
压抑了许久的恐惧与悲伤席卷了李望倾全身,她抱着妹妹微微颤抖,哭声从嗓子里挤出,带着绝望,“昭昭……你怎么办呀……”
天色将明,商贩的叫卖声充斥在大街小巷里。李妄舒牵着姐姐的手,慢慢的走在墙角边。
二人自后山摸索着来到城内,身上的衣物早已看不出原先的模样。一路上,姐姐紧紧抓着她的手,有些生疼。
早市人流如织,香气扑鼻而来,李妄舒看了看一旁的粥铺,她咽下口水,继续充当姐姐的眼睛。
一位在粥铺吃饭的老妇对李妄舒招了招手,“好孩子,过来。”
她的声音温和,但李妄舒紧了紧牵着姐姐的手,没有上前。许是见二人可怜,老妇将还没有动过的包子用油纸包好,塞进李妄舒的手里。她打量了一下一旁的李望倾,轻轻叹了口气。
“可怜的娃娃哟。”
说罢也不等姐妹二人的反应,提着菜篮转身离开了粥铺。
包子的余温透过油纸传来,李妄舒拉着姐姐往墙角缩了缩,她小心翼翼剥开油纸,把包子递到姐姐嘴边:“阿姐,你快吃,还热着呢!”
李望倾蹲下摸了摸李妄舒的头,“你吃吧,昭昭。”
李妄舒没有再说什么,她把包子一分为二,把大的那一半包着油纸递给姐姐:“那我们一人一半,昭昭要吃大的那份。”
分食了包子的二人继续沿街前行,李妄舒凭记忆带着姐姐往码头走去。
“你们看今天的告示了吗?李将军通敌叛国,昨日被官家抄家了!”
这是一家茶馆传来的声音。
“哎呦!我从南门那里过来的,他们一家四口的遗体这会儿正挂在城墙上呢。可吓死我了,大清早看到这些。”
“一家四口?李将军两个小女儿也在?连孩子都不放过吗?”
“李将军通敌?你看错了吧?去年隔壁王婶的儿子回家,还对王婶说李将军的好,一直在夸将军呢。”
“怎么可能看错,白纸黑字在上面贴着呢!”
“……”
议论声不绝,眼看争论的声音越来越大,掌柜出面打断了所有声音:“各位客官,本店小本生意,不要过多谈论咱们不该知道的呀,有什么想喝的尽管告诉我。”
“你说将军会不会是被诬陷的,要不是他,北疆那边早就打进来了。”“我也觉得……哎走了走了,少说两句吧。”有一两个茶客走出,嘴里的讨论声越来越小。
“哪来的小叫花子,赶紧离开,莫要耽误了我的生意。”掌柜边说,边往李妄舒身边丢了两枚铜板,李妄舒看了看地上的铜钱,随后捡起,拉着姐姐离开了此地。
经过拐角,李妄舒停下脚步,小小的身影控制不住的颤抖。
“姐姐……”她突然出声,“不会的……父亲不会那么做的……”
她好累,她的眼泪止不住流淌,可她不敢松懈,她还要带着姐姐向前走。
落入熟悉的怀抱时,李妄舒愣了一下,随后她伸出双手,用力把姐姐圈进自己小小的身体。
姐姐的手掌如往常一样拂过自己的脸庞,轻轻擦拭着泪水:“昭昭乖,我们先离开这里,好吗?”
从将军府娇生惯养的明珠一夕之间沦落街头,李望倾强迫自己接受现实。年幼的孩子哪里懂得那么多,她只想先带着妹妹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她不信父亲会叛国,但她目前能做的只有逃。
逃离京城。
南门是前往码头的必经之路。李妄舒看到了茶馆众人说的告示,可年龄太小,识字不多,只依稀认出“李氏”几个字来。
城墙上,是李妄舒熟悉的身影,她好想再抱一抱爹娘。风吹过,李妄舒看到被父亲斩断的衣摆,那块衣角此时正静静的躺在李妄舒胸前。
周围聚满了人,议论声不绝,没有人会在意两个小孩子的动向。李妄舒擦擦眼泪,拉着姐姐快步离开了南门。
码头人来人往,李妄舒盯上了一艘货船。她见过这艘船,父亲告诉过她这是从杭州来京的粮船。
把自己知道的告诉姐姐之后,李望倾随即有了想法。
片刻后,李妄舒牵着李望倾,目标明确的朝远处一个独行船工走去,途中她听到自己强烈的心跳声,靠近时,她深吸一口气,心一横,带着姐姐“不小心”撞在了这个工人身上。
船工一个踉跄,又立马稳住。“哪个不长眼的往你爷爷身上撞?”他回头怒斥,却只看到一个小丫头牵着一个盲女。
“……”
李望倾似受了惊吓般跪倒在地,双手合十,嘴里止不住念叨:“对不住对不住!这位大哥,我妹妹不是有意的,我们要去南方寻亲,您别打我们……”
与此同时李妄舒扑在姐姐身上哭喊,“不要打我姐姐,对不起!您要打就打我,不是姐姐的错……”
“怎么了?”骚乱引起了船主的注意,李妄舒看到一双靴子停在自己面前,颤抖的手臂悄悄碰了碰姐姐。
会意的李望倾再次开口,“大人,都是我们的错,原只想找个地方歇歇脚,没成想打扰了这位大哥。我们只想南下寻亲,不是有意惊扰各位的。”
她说的声泪俱下,一旁的李妄舒一边落泪一边颤巍巍点头。
船主本以为是什么大事,见是两个小姑娘,其中一个还瞎了双眼。他皱眉打量着面前两个泥猴般的丫头,本不欲多管闲事,但周遭的目光越来越多。
“晦气。”他低声嘀咕,终究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罢了,既然是南下,还不快滚上船躲着,莫要碍事!”
他本身信佛,又好面子,想着两个小丫头占不了多少空间,收下倒还能博个好名声。
千恩万谢后,李妄舒牵着姐姐,跟着船主指派的人迅速上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