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岁》 第1章 灾祸 延庆十四年六月。 “阿璃,快走!” 呼喊声打破了李府往日的宁静,李妄舒被父亲紧紧护在怀里,耳边充斥着刀剑碰撞的声音。 她抬起头,昏暗的夜色下是父亲沾满血迹的脸庞,母亲一手拉着姐姐,一手握剑,提着裙摆跟父亲快步跑到书房外的密道前。 “阿爹……”颤抖的声音传入李渡耳朵,他伸出手轻轻拂过女儿的脑袋,声音与平时无甚区别,“昭昭不怕。” 密道被打开,李妄舒与李望倾被父母小心翼翼抱进去,母亲不舍的亲了亲二人的额头,有眼泪无声滑落,“倾倾。”母亲温柔的声音充满了不舍,“带着妹妹,好好活下去。” 父母不舍的目光流连在二人身上,最终狠心转身离开。李渡衣角被抓住,泪水从李妄舒眼中涌出。 “爹!”稚嫩的声音满是急切,“您和阿娘不跟我们一起吗?” 父亲回头再次看了二人一眼,闭眼深吸一口气,挥剑斩断了被李妄舒死死攥住的衣角。 李妄舒随着惯性落入姐姐怀里,密道的门缓缓合上,“阿爹!阿娘!不要离开昭昭——”李妄舒撕心裂肺的哭喊被彻底隔绝在里面。 李望倾抱着妹妹幼小的身体,忽地伸手捂住了妹妹还在哭喊的嘴,“昭昭,别出声。”少女的声音稍稍安抚了李妄舒,抽泣声小了下来 剑光通过石门缝隙一闪而过,随后是一句陌生又冰冷的“杀。” 厮杀声响彻整个世界,李妄舒扒下被姐姐遮住眼睛的手,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条缝隙,她看见父亲的剑锋划破夜色,看见母亲的身影在刀光下起舞。 血花不断绽放于黑夜。 她的嘴被姐姐死死捂住,泪水打湿了二人的衣衫。黑暗中,李妄舒听到剧烈的心跳,以及外面可怕的厮杀声。 她看到黑衣人一波接一波的冲进来,父母背对背立于院中,鲜血自剑柄滴落。 李妄舒的心随着父母挥剑的动作提起又落下,她小小的拳头攥的发白,在心底无声的呐喊,希望父母能杀出一条活路。 天不遂人愿,两道相依的身影缓缓跪倒,将李妄舒的念想无情碾碎。 小院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有脚步声在书房外停下,那道陌生的声音再次响起“都解决完了?”他踢了踢脚下的尸体,“不是说还有两个小的吗?” “这呢。”一道戏谑的女声传来,紧接着地上被丢下两具孩童尸体,被打扮成了姐妹二人的模样。 有人上前查看一番,“这是那两个丫头吗?别搞错了。” “是不是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天下人都看到李氏已经死绝了,她们从现在起就是李府小姐。”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嘲讽,“就算真的逃出去了,两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女娃,在这世道就是两块行走的肥肉,活着只会比死了更痛苦。” “行了,带上尸体,放火。”脚步声渐渐远去,复又停下,“烧干净点,南潇。” 被唤作南潇的女子似有不悦:“再废话连你一块烧了。” 火势冲天而起,热量伴随着浓烟侵入密道,李望倾带着妹妹向密道出口逃去。 烟雾越来越浓烈,李望倾脱下外袍裹住妹妹,一只手揽住妹妹向外奔走,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鼻子。刚刚停住的泪水在浓烟的刺激下不断流出,眼睛似被针扎一般,昏暗中李望倾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气味。前方的小路逐渐模糊不清,砖墙被灼烧的声音愈发明显。汗水浸湿了二人的衣衫,豆大的汗珠自李望倾额头掉落,她似乎听到了汗水滴落在地上被蒸发的声音。靠近出口时,有风声穿过李望倾身边,微微吹散了密道里的灼热与眼睛的疼痛感。 出口是李府后的一处山林,密道是李妄舒去年贪玩央着父亲修的,没成想最后竟然救了二人一命。离开洞口时,身后的府邸早已被烈火吞没。 惊魂未定的李望倾跌坐在地上,呆呆的抓着妹妹的手。“阿姐……”李妄舒声音带着微微哭意,“我想要爹娘……。” 李望倾被妹妹的话惊醒,她抬起头,入目是一片漆黑,她努力睁着双眼想要看清妹妹的位置,黑暗下只有风声不时掠过她的耳边。 “昭昭,你在哪?”李妄舒循着声音抬头看向姐姐,月色下,李望倾带着血痕的眼睛映入她的瞳孔。 顾不得哭泣,李妄舒起身把手伸向李望倾的眼睛,“阿姐!”她惊呼一声,“你的眼睛在流血!” 妹妹的声音比往日更加清晰,李望倾循着声音来源轻轻歪头看向妹妹。她迟疑的伸手,指尖触碰到一片黏腻。 世界依旧是漆黑一片,茫然和恐慌如同潮水一般涌来,少女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空洞的眼神看不出丝毫变化。 随后她一把抱住了李妄舒。 压抑了许久的恐惧与悲伤席卷了李望倾全身,她抱着妹妹微微颤抖,哭声从嗓子里挤出,带着绝望,“昭昭……你怎么办呀……” 天色将明,商贩的叫卖声充斥在大街小巷里。李妄舒牵着姐姐的手,慢慢的走在墙角边。 二人自后山摸索着来到城内,身上的衣物早已看不出原先的模样。一路上,姐姐紧紧抓着她的手,有些生疼。 早市人流如织,香气扑鼻而来,李妄舒看了看一旁的粥铺,她咽下口水,继续充当姐姐的眼睛。 一位在粥铺吃饭的老妇对李妄舒招了招手,“好孩子,过来。” 她的声音温和,但李妄舒紧了紧牵着姐姐的手,没有上前。许是见二人可怜,老妇将还没有动过的包子用油纸包好,塞进李妄舒的手里。她打量了一下一旁的李望倾,轻轻叹了口气。 “可怜的娃娃哟。” 说罢也不等姐妹二人的反应,提着菜篮转身离开了粥铺。 包子的余温透过油纸传来,李妄舒拉着姐姐往墙角缩了缩,她小心翼翼剥开油纸,把包子递到姐姐嘴边:“阿姐,你快吃,还热着呢!” 李望倾蹲下摸了摸李妄舒的头,“你吃吧,昭昭。” 李妄舒没有再说什么,她把包子一分为二,把大的那一半包着油纸递给姐姐:“那我们一人一半,昭昭要吃大的那份。” 分食了包子的二人继续沿街前行,李妄舒凭记忆带着姐姐往码头走去。 “你们看今天的告示了吗?李将军通敌叛国,昨日被官家抄家了!” 这是一家茶馆传来的声音。 “哎呦!我从南门那里过来的,他们一家四口的遗体这会儿正挂在城墙上呢。可吓死我了,大清早看到这些。” “一家四口?李将军两个小女儿也在?连孩子都不放过吗?” “李将军通敌?你看错了吧?去年隔壁王婶的儿子回家,还对王婶说李将军的好,一直在夸将军呢。” “怎么可能看错,白纸黑字在上面贴着呢!” “……” 议论声不绝,眼看争论的声音越来越大,掌柜出面打断了所有声音:“各位客官,本店小本生意,不要过多谈论咱们不该知道的呀,有什么想喝的尽管告诉我。” “你说将军会不会是被诬陷的,要不是他,北疆那边早就打进来了。”“我也觉得……哎走了走了,少说两句吧。”有一两个茶客走出,嘴里的讨论声越来越小。 “哪来的小叫花子,赶紧离开,莫要耽误了我的生意。”掌柜边说,边往李妄舒身边丢了两枚铜板,李妄舒看了看地上的铜钱,随后捡起,拉着姐姐离开了此地。 经过拐角,李妄舒停下脚步,小小的身影控制不住的颤抖。 “姐姐……”她突然出声,“不会的……父亲不会那么做的……” 她好累,她的眼泪止不住流淌,可她不敢松懈,她还要带着姐姐向前走。 落入熟悉的怀抱时,李妄舒愣了一下,随后她伸出双手,用力把姐姐圈进自己小小的身体。 姐姐的手掌如往常一样拂过自己的脸庞,轻轻擦拭着泪水:“昭昭乖,我们先离开这里,好吗?” 从将军府娇生惯养的明珠一夕之间沦落街头,李望倾强迫自己接受现实。年幼的孩子哪里懂得那么多,她只想先带着妹妹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她不信父亲会叛国,但她目前能做的只有逃。 逃离京城。 南门是前往码头的必经之路。李妄舒看到了茶馆众人说的告示,可年龄太小,识字不多,只依稀认出“李氏”几个字来。 城墙上,是李妄舒熟悉的身影,她好想再抱一抱爹娘。风吹过,李妄舒看到被父亲斩断的衣摆,那块衣角此时正静静的躺在李妄舒胸前。 周围聚满了人,议论声不绝,没有人会在意两个小孩子的动向。李妄舒擦擦眼泪,拉着姐姐快步离开了南门。 码头人来人往,李妄舒盯上了一艘货船。她见过这艘船,父亲告诉过她这是从杭州来京的粮船。 把自己知道的告诉姐姐之后,李望倾随即有了想法。 片刻后,李妄舒牵着李望倾,目标明确的朝远处一个独行船工走去,途中她听到自己强烈的心跳声,靠近时,她深吸一口气,心一横,带着姐姐“不小心”撞在了这个工人身上。 船工一个踉跄,又立马稳住。“哪个不长眼的往你爷爷身上撞?”他回头怒斥,却只看到一个小丫头牵着一个盲女。 “……” 李望倾似受了惊吓般跪倒在地,双手合十,嘴里止不住念叨:“对不住对不住!这位大哥,我妹妹不是有意的,我们要去南方寻亲,您别打我们……” 与此同时李妄舒扑在姐姐身上哭喊,“不要打我姐姐,对不起!您要打就打我,不是姐姐的错……” “怎么了?”骚乱引起了船主的注意,李妄舒看到一双靴子停在自己面前,颤抖的手臂悄悄碰了碰姐姐。 会意的李望倾再次开口,“大人,都是我们的错,原只想找个地方歇歇脚,没成想打扰了这位大哥。我们只想南下寻亲,不是有意惊扰各位的。” 她说的声泪俱下,一旁的李妄舒一边落泪一边颤巍巍点头。 船主本以为是什么大事,见是两个小姑娘,其中一个还瞎了双眼。他皱眉打量着面前两个泥猴般的丫头,本不欲多管闲事,但周遭的目光越来越多。 “晦气。”他低声嘀咕,终究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罢了,既然是南下,还不快滚上船躲着,莫要碍事!” 他本身信佛,又好面子,想着两个小丫头占不了多少空间,收下倒还能博个好名声。 千恩万谢后,李妄舒牵着姐姐,跟着船主指派的人迅速上了船。 第2章 南下 李妄舒自睡梦中惊醒,感受到姐姐温热的身体后,她尽可能的把自己蜷成一团,往姐姐怀里钻了钻。 她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从登船那天起,夜夜都会梦到父母,还有城墙上父亲飘过的衣摆。 第一夜,她哭喊出声,惊醒了姐姐,姐姐摸索着把她揽在怀里,一边哼唱歌谣,一边轻轻拍打着后背安抚她。 后来,即使再被噩梦纠缠,李妄舒也只是紧咬下唇,默默躺回床上,一点点的挪进姐姐怀里。 她们在船上待了多久了?十天?或许更久,时间逐渐变得模糊。 带路的船员把她们引到甲板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就匆忙撇下二人继续去忙自己的活计。 天光乍破,船员们开始了一天的劳碌。李妄舒爬起来整理衣物,舱门随着“吱呀”声被打开。 “昭昭?带姐姐出来吃点东西吧。” 说话的是船主的夫人张氏,刚上船时,二人缩在角落,被分发晚餐的张氏注意到。她见两个女娃孤苦伶仃,心生不忍,自作主张把二人带去了自己的隔间旁的小小杂物间。 这件事自然引起了船主的不满,“我允许她们两个上船已经很仁慈了!你怎么还往房里领。” 这话是冲着张氏说的,李妄舒觉得语气很像父亲被母亲赶出房间时,那股委屈想抱怨又生生憋回去的样子。 她竟轻轻笑了一下。 “哎你这丫头,还敢笑!” 船主作势要对李妄舒动手,被张氏护在身后:“两个孩子而已,你跟她们计较什么?我说老赵,既然同意她们上船,总得有个落脚处不是?” 她看向李妄舒的眼神充满了慈爱,“我的阿钰应该也有她一样大了吧。” 船主皱眉盯着姐妹俩看了许久,最终摆摆手:“罢了罢了,外面兵荒马乱的,两个小丫头能跑到哪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妄舒学会了清洗食材,便跟在张氏身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有一天,她问起阿钰。 “阿钰是我的小女儿,早些年把她放在了老家,这会儿应该跟你一般大了呢。”提到女儿,李妄舒看到张氏的脸上掩盖不住的笑意。 “昭昭和卿卿一定能和阿钰成为很好的玩伴的。” 李妄舒小心翼翼扶起姐姐,朝门口的张氏应道:“赵婶,这就来。” “阿叔,小心烫。”李妄舒帮着把饭食分给船工,还不忘叮嘱一句。 脸蛋被拧了一下,面前的船工笑声爽朗:“小阿昭比前段时间气色好多了。” “哎,赵娘子,你把孩子养的很好啊。我刚见她的时候她那小脸惨白,可把我吓坏了。” 李妄舒跟在张氏身边,尽可能的多做些事情。姐姐告诉她不要给赵婶惹麻烦。 回到厨房时,李望倾早已吃完了属于她的那份早饭。她坐在厨房的角落里,身边是前几日靠岸时采买的青菜,一双小手安安静静的把青菜里烂掉的菜叶择出来。 李妄舒看到赵婶望向姐姐的眼神,那是一种她看不懂的、难以言说的情绪。她偶尔会在母亲的眼里看到这种眼神。 明明不比自己的阿钰大多少,本该是承欢膝下的年纪,却要带着妹妹讨生活。也就是她在船上,能或多或少庇护二人。 …… 今天是靠岸的日子,船工们正在把从京城带来的货物一箱箱从船上搬下来。 码头边,赵婶整理着二人的衣物。 赵婶整理衣物的动作很慢,很轻。李妄舒看到她的眼圈有点红,却一直对着她们笑。 她给姐妹俩换了身崭新的粗布衣衫,李望倾的眼睛被她仔细呵护了一路,这会儿已经没有什么大碍,只不过依旧看不见罢了。 她把一个小小的钱袋子和一些干粮塞进李妄舒怀里,又理了理李妄舒的头发,“这些东西昭昭和姐姐路上用,姐姐的眼睛不方便,昭昭就是姐姐的眼睛,要牵好姐姐,千万不要走散了,知道了吗?” 李妄舒默默抓住姐姐的手,对赵婶点点头:“昭昭记住了。” 告别赵婶后,二人离开了码头。李妄舒牵着姐姐走出几步,又停下回头。赵婶依旧站在那里,她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然后向她们挥了挥手。 “路上小心——” 李妄舒也学着伸出手臂用力挥挥手,随后更紧的握住了姐姐的手,转过头随着人流汇入了陌生的城镇之中。 李妄舒不知道要去哪,带着姐姐如无头苍蝇般走了一会儿后,她停在了一个茶摊前。 “阿姐,先坐下歇会儿吧。”她拿出赵婶给的干粮递给姐姐,坐在了姐姐身边,“阿姐,我们去哪?” 这话问住了李望倾,她捏着干粮的手微微收紧,沉默了片刻。 “杭州……应该不会有人认出我们。”她的声音很低,李妄舒只有贴近她身边才能听清内容,“昭昭,我们不能去找任何与官府有关的人。” 她顿了顿,一双无神的眼睛“看”着李妄舒,“我们先去找个暂时落脚的地方,最好是清净些。” 李妄舒似懂非懂,但她听姐姐的话。她拉起李望倾的手,走向茶摊老板,掏出两枚刚刚数好的铜钱,要了一碗热水,并用尽量乖巧的声音问道:“请问阿伯,您知道哪里有没有能让我们歇脚的地方吗?” 老板见是两个可怜的孩子,大的还盲了眼,不由得心生怜悯,思索了下,为二人指路道:“顺着这条路直走,能一直走到城门,出了城,看到一片竹林,那里有座道观,叫竹隐观,观里的道长都是心善的。” 二人道了谢,便顺着指引走去。道观不大,香火也不算鼎盛,但胜在环境清幽,是个合适的好地方。 一位道姑见她们风尘仆仆,小的还一直搀扶着大的,眼神里满是疲惫与警惕,便上前询问了几句。 李望倾依旧用着南下寻亲的说辞,她言语清晰,态度不卑不亢。道姑禀明了住持,那老道长见二人不像也不可能是什么奸恶之徒,便许她们在观中做些活计,换得一处容身之所。 日子仿佛安定下来,李妄舒抢着干所有她能做的事情,似是不知疲倦。李望倾日复一日的适应着失明后的生活,她依靠惊人的记忆力和愈发敏锐的触觉,帮着整理药材,或是口头复述着各种药材的作用。 她们用劳动换取食宿,不敢有丝毫懈怠。 然而,长期的惊恐与疲倦慢慢腐蚀着她们的身体。这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一场大雪过后,李妄舒被安排去清扫积雪,李望倾不放心妹妹,摸索着来到院中相伴,不慎染了风寒。 当晚她便发起了高烧。 病情来势汹汹,住持虽通晓医理,但观中药物简陋,汤药一碗一碗的灌下去,李望倾脸颊烧的通红,额头依旧烫的吓人。她人已陷入昏迷。李妄舒彻夜守在姐姐身边,一遍遍的为姐姐擦拭身体,她听见姐姐痛苦的呢喃,感受到生命一点点的流逝。她紧紧抱着姐姐,如同当初在密道中一样。巨大的恐惧再次淹没了她,她感到浑身冰冷,绝望的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就那么静静的抱着李望倾。期间住持又来看过,他摇头叹息,说寒气入体,来势太凶,而观中药材有限……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口。 “不会的!阿姐不会丢下我的!”李妄舒猛地抬头,小孩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眼神里充满了无限的悲伤与近乎疯狂的执拗。 就在李望倾气息愈发微弱,李妄舒眼神渐渐空洞之际,厢房的门被推开。 “天爷啊,什么鬼天气。” 来人是一个身着粉衣的女子,她拍了拍身上的落雪,目光迅速扫过屋内,最终落在李妄舒和奄奄一息的李望倾身上。 “我能救她。” 李妄舒下意识护在姐姐身前,她顺手抓起了桌边裁剪用的小刀,刀尖对着来人,手臂却在微微颤抖。 她眼神里带着敌意,死死盯着站在门口的女子,仿佛对方再上前一步,她就会扑上去拼命。 “你走开!”李妄舒声音嘶哑,“不许碰我阿姐!” 女子看李妄舒的眼神有些无奈:“你再这样,你阿姐可就真救不回来了。” 昏迷中的李望倾无意识地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手指轻轻勾住了李妄舒的衣角:“爹…娘…冷……” 细微的动作击溃了李妄舒所有的防备,女子飞身来到跟前,二话不说夺下了李妄舒手里的小刀,随后取出银针,行云流水般刺入李望倾的穴位,又取出一枚丹药,融于水中喂李望倾服下。 不过片刻功夫,李望倾原先滚烫的额头竟真的慢慢降温,呼吸也变得平缓起来。 李妄舒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她脱力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女子忙完了一切,转头蹲在她面前:“李妄舒?”李妄舒震惊于她为何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女子伸手把她从地上拉起来,自顾自说道,“别坐地上,那么凉。介绍一下,我叫方缘。” 她被方缘困在怀里揉捏了一阵,随后被抱上床放在了李望倾旁边:“行了,先睡会儿吧,有什么事醒了再说。” 一夜无梦。 再睁眼已过晌午,李妄舒环视一周,屋内只有姐姐平稳的呼吸声,不见那女子的身影。 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李妄舒悄悄下床走到窗边。 小院里,一个粉色的身影正蹲在地上,面前是一个半身高的雪人。 她说她叫什么?方缘? 李妄舒打开房门走到方缘身边:“方姐姐。” “嗯,醒了?”方缘回头看看她,手上动作没停,“正好,快来看我刚堆的雪人。” 她愣愣看着方缘,下意识开口:“你能教我杀人吗?” 第3章 规矩 手里的动作停下,方缘挑了挑眉:“杀人?你要杀谁?” “我想为爹娘报仇。”稚嫩的声音带着坚定。 “为什么找我,我看着也不像是那样的人吧?” 李妄舒张了张嘴,似是下定决心:“阿姐一直跟我说不要把名字告诉别人,可你知道我的名字,还救了阿姐,你不像是坏人……” 方缘突然出声:“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吗?” 李妄舒愣愣摇头。 “我为了寻你。 “我以为你们会躲在京城,我把整个京城翻了个遍,没有找到你们。于是我假装寻亲,挨个询问可能见过你们的人。 “我的运气不算差,码头边的劳工告诉我几个月前有两个差点闹事的小女娃上了来杭的船。我又马不停蹄赶到杭州,一路问来了竹隐观。 “累死我了,还好赶上了。” 方缘絮絮叨叨一顿输出,也不管李妄舒有没有听。 “为什么……找我?”李妄舒疑惑的看着方缘,她有好多问题想问,但不知道该从哪开口。 方缘一拍手掌:“哎呀,忘记你太小了,说多了你可能也听不懂。我不能教你杀人,但我能教你别的。你想报仇,就不能只想着怎么杀人。 “报仇的方法有很多,提刀上门是最蠢最傻的一种。” 方缘满意的看着堆好的雪人,转身正视李妄舒的眼睛:“我也可以现在带你回去,一剑砍了仇人的脖子,那之后呢?你想跟姐姐躲躲藏藏一辈子不成?” 李妄舒低头双手绞着衣服,“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当然不知道,你还那么小。”方缘忽然笑起来,伸手揉了揉李妄舒的头发,“我找了你们那么久,可不是为了让你们去送死的。” 她看到李妄舒微微黯淡的眼神,那里充满了懵懂与疑惑,于是尝试着把后面的话用易于孩童理解的形式告诉李妄舒。 “你爹娘,死于这世间的‘规矩’。” 提及爹娘,李妄舒怔住。 方缘指了指面前的雪人:“你看,一场大雪下来,小草们就死了,这是雪的‘规矩’。而人可以把雪堆成雪人,这是人的‘规矩’。” “那句‘通敌叛国’就是规矩,它让所有人都觉得你爹娘该死,让人们不敢大声为他们说话。 “我可以教你剑法,你能杀十个、一百个仇人,可这有什么用?若你学会了制定‘规矩’,将来就没人能再用它来杀你、和你在乎的人。” 方缘依旧看着李妄舒,声音很轻,却一字字的穿过李妄舒的耳朵。 “所以我不会教你杀人。我教你识字,让你看懂这世间的规矩;教你兵法,让你像你父亲那般知道自己为何而战;亦可教你权术,让你懂得如何让这天下人听从你的‘规矩’。 “到那时,你要杀的便不只是仇人的一条命。要杀的,是他肆意妄为、颠倒黑白的行迹,和‘规矩’维护下的腐朽世界。” 方缘的声音在李妄舒脑海回响,她许久没有说话,小小的脑袋装不下长篇大论。而方缘看着眼前的女童,悠悠叹了口气,语气闷闷像是在抱怨。 “我就说小孩子怎么可能听得懂嘛……”她苦恼的抓了抓头发,“算了算了,以后你慢慢就能理解了。你听着,要不要做我的学生,跟我学习?” 李妄舒看了看雪人,又想起父母染血的身影,以及昨夜的无助,她抓住了方缘伸来的手掌。 她和姐姐被方缘一同收为学生带离了道观。 最初的几年,方缘并没有让李妄舒接触刀剑,而是寻来各种书籍。于是在晨光下,她小小的身子端坐于书案前,从最基础的《千字文》开始,直到《史记》与《孙子兵法》。方缘手持朱笔为李妄舒落下批注:“这些律法、告示皆是‘规矩’,你要学会的,是看懂它为何这般写,又是为谁而写。文字可不止停留在表面。” 等她年岁渐长,棋盘成了二人新的战场。方缘攻势凌厉,谈笑间便让李妄舒溃不成军,后来李妄舒渐渐稳住阵脚,偶有犀利反击。“很好,棋局如政局,别只看眼前的局势。”方缘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棋盘。 十一岁时,李妄舒第一次正式接触到木剑,此后习武贯穿了她的岁月。寒冬腊月里,鲜血混着汗水滴落在雪地上,犹如鲜艳的的腊梅。方缘几次劝说她稍作休息,换来的是李妄舒坚定的话语——“我想保护姐姐。” 数年的苦练,让她在与方缘过招时,身形如飞燕般灵动,她的剑锋搅起地面上的落叶,却被方缘以木棍抵挡,棍尖精准点在她的胸口:“剑术不只是劈砍,你要掌控好力量,刚柔并济,更要洞悉他人弱点,方能制敌。” 在这一切发生的同时,李望倾也在属于自己的道路上前行,她终日端坐于室内,指尖如流水般拂过一本本特制的盲文书简,凭借过耳不忘的天赋,将经史子集、兵书谋略与各地风土人情悉数纳于心中。 夜晚的烛光下,是独属于姐妹二人的时光。李妄舒向姐姐复述着白日所学,李望倾总能从细枝末节发现关键,为此提出自己独特的见解。她是李妄舒暗夜中的一盏明灯,是她成长路上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闲暇时,李望倾学着重新弹琴。起初,琴声磕磕绊绊,弹奏的琴音里充满了悲戚与迷茫。历经数年,弦音变得沉静悠远,仿佛能够荡涤尘埃,她的琴声成了李妄舒的一方净土。 方缘并没有让她们困在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她带着姐妹二人游历天下,去切身感受着脚下的世界。 她们见过江南烟花之地的奢靡,也见过后巷里佃户卖儿鬻女的惨状;她们到过边关,目睹城墙下将士们浴血奋战,而千里之外的都城,权贵们为了一件珍宝一掷千金。 她们到过一个灾荒蔓延的县城,李妄舒把手中的干粮递给一个奄奄一息的女童,对面却连抬手接过的力气都没有。而城门口,税吏仍在凶恶的征收着最后一粒粮食。李妄舒站在原地,脑海中闪过之前遇到的一位妇女。 那名妇女抱着自己刚刚生产过的女儿,跪在了李妄舒面前:“这位贵人,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救救她!” 那女子害了月子病。方缘看过后轻轻摇了摇头:“太晚了。” 妇女断断续续又说了很多,李妄舒只记得女子强撑着一口气,看着她的母亲,她想抬手,却没有做到,她的嘴唇一张一合,那是留给母亲最后的话。 “娘,别哭。” 李妄舒的眼神复杂难辨,她心中不再仅仅是李府的血海深仇,更融入了无法割舍的悲悯,一份不知名的心绪悄然滋生。 十一年一晃而过。 这一天,一只信鸽穿过竹林,精准降落在方缘头上。 李妄舒对此已是见过不怪,她低头继续为姐姐沏茶。这只鸽子是方缘口中的师弟养的,每次来送信都会卧在方缘头顶,好像那是它的窝一样。 信上只有短短的五个字。 “师姐,扬州见。” 放飞鸽子,把信烧掉后,方缘转头对二人说:“你们俩今晚收拾一下东西,我们明天一早出发去扬州。” 深夜,李妄舒满怀心思躺在床上,房门被轻轻叩响:“昭昭,你睡了吗?”是姐姐的声音。 她把姐姐扶进房里,想说话,却不知如何开口。二人就那么面对面坐着。 “诶,都在呢,就知道你们睡不着。”方缘一把推开房门,把一坛酒放在桌子上,“小阿昭,跟我喝一杯?” “……老师,半夜你还喝。” “那行,你不喝我喝,过了今晚再想喝这桃花醉可就难了。”方缘边说边给自己斟上一杯。“想什么呢,你们两个。” 李望倾率先开了口:“老师,我们此行……是不是和家仇有关?” 一杯酒下肚,方缘满意地倚在椅背上,“是,也不完全是,到了你们就知道了。不过……” 紧接着她话风一转:“我想你们应该能猜到你们父母是为何而死。” 李妄舒呼吸停了一瞬,她转头看了看姐姐,姐姐那无神的眼睛也在“看”她。 李妄舒已不是当年的六岁小儿,这些年的见闻足以让她理清那时的蛛丝马迹。 “是……是因为父亲的声望……威胁到了皇帝。”李妄舒艰难开口,“可那告示为何要说通敌叛国,父亲他绝不会那么做!” “因为天子他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对吗?老师。只要父亲死了,李府的大家都死了,这对天子来说就足够了。”李望倾亲口陈述着她的猜想,声音透露着些许悲伤。 面前被推来一杯酒,李妄舒下意识一饮而尽,酒中带着桃花的清香,却压不下喉间的苦涩。 “你们很聪明,阿昭,还记不记得我那年对你说的‘规矩’,皇帝的话就是‘规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 “等到了扬州,师弟会告诉你们的。”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歪头看向李妄舒,语气带点慵懒,“不过昭昭,你跟了我那么久,就真的对皇位一点兴趣都没有吗?莫非是我教的不够好?” 这些年,方缘不止一次的对李妄舒提过这件事,都被李妄舒一口回绝。这次也一样。 “若是能证明父亲他们的清白,我愿意去做这个弑君的人,天下也需要一位明君,可那个明君不是我。皇位于我而言又有何用。” 方缘有些惆怅,她托腮看了李妄舒许久,把最后一口酒倒进嘴里,起身随意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你还年轻,路还长,总有一天你会想明白的,不急于一时。时候不早了,你们两个早点休息,别明天顶着黑眼珠子上船。” 第4章 夜话 明月楼。 扬州最负盛名的一处酒楼。 方缘在这里订了两间上房,临上楼时对小二喊道:“小二,准备几样饭菜送上来。对了,再来一壶你们这最好的酒!” 三个人聚在一间房里,吃饱喝足的方缘毫不客气的瘫倒在李妄舒刚刚收拾好的床铺上,她把头狠狠埋在被子里,发出满意的喟叹。 “诶呀——还得是明月楼啊!哪哪都好,舒坦。” 她扭头看向窗外,“烟花三月下扬州,可惜,我们来的太晚了。” “秋日的扬州想必也别有一番风味呢。”李望倾抿了口茶,嘴角含着浅浅的笑容。 就在方缘提议要不要出去转转时,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门被敲响。 “谁?” “师姐,是我。” 方缘一跃而下,拉开房门:“我亲爱的小土!有没有想师姐呀?” “……” 被叫做小土的男子黑着脸反手关上门:“你在信上这么叫叫得了,真该让雪球送信时直接拉你头上。” “你敢!” 李妄舒有些震惊,但这对于方缘来说……好像也正常。 无视了方缘的跳脚,男子解下斗篷,转头望向姐妹二人,烛光下露出一张清隽面容,“你们就是李妄舒和李望倾吧?” 李妄舒看着面前的男子,他生的好看,一双眼睛眼尾微挑,但脸上有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 “您怎么称呼?” 男子随手拉过椅子坐下,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方尘,她师弟。现任大齐的国师。”他朝方缘的方向微扬下颌,“按辈分来说你们应该叫我师叔,不过你们想怎么叫都可以。” 似是想起什么,他又补充道:“只要别学你们师父就行。” 方缘不满的撇撇嘴,抱臂靠在一旁:“行了,说正事。” 感到放在桌下的手被姐姐轻轻握住,李妄舒深吸一口气,试探着问道:“那……师叔,李府当年,究竟为何?” 方尘没有立即回答,他垂眸看着杯中漂浮的茶叶,一封带着李氏印记的信被他放在桌上,看清了信的内容,李妄舒不自觉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是……” “假的。”方尘抬眼,“这是当年天子精心伪造的‘罪证’。” “你父亲,本就是无妄之灾。上任国师在位时,曾留下一句谶言,说李氏天命所归,有紫气东来之象。这个师姐应该有和你们提过。 “这话自然招来了天子的猜忌,但当时的北疆靠你父亲一力镇守,天子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后来李将军军功过高,声望太隆,军中很多人都以他马首是瞻。更致命的是,他屡次驳回朝廷加征边饷的提议,断了很多人的财路。” “是鸟尽弓藏?”李望倾轻声询问。 “不止。”方尘摇头,“早年萨蒙一直很安分,后来老单于暴毙,王女失踪,其叔父篡位后,把矛头直指中原,边关战火重燃。当时朝中欲与萨蒙签订和约,以岁币来换取边境安宁。而你父亲,是主战派的中流砥柱,只有他死了,和约才能顺利进行。” 李妄舒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所以,‘通敌叛国’只是借口?” “一个最方便,也是永绝后患的借口。加上存在已久的谶言,天子不可能放过李氏。‘通敌叛国’不只是借口,它既能名正言顺的除掉你父亲,又能彻底玷污他的名誉,让那些效忠他的人连为他喊冤的立场都没有。” “可边关并没有安宁。皇帝究竟是为了什么,您或许比我更清楚。” 方尘赞许的看了李妄舒一眼,“你想的不错,皇帝不会容忍自己的权利受到任何威胁。如果仅仅是军功太高,或是断人财路,此事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但老国师留下了谶言,这件事成了皇帝心中的一根刺。” 话音落下,房间里陷入一阵死寂,烛火噼啪作响,映着李妄舒发红的手心。 良久,李望倾的声音打碎了沉默:“师叔在京城里,想必不易。” “是啊,天天跟在御前陪笑。”方尘又恢复了那副带着死意的疲倦模样,“不是蠢货就是老狐狸,天天在那打哑谜,还不如跟着师姐云游自在。” “得了吧,当初是谁嫌云游累,又说国师这个名头响亮非要去见识见识,然后头也不回就跑了的。”方缘毫不客气的拆台。 方尘懒得反驳,只白了他师姐一眼。 看着眼前吵作一团的二人,李妄舒有些恍惚,掌心鲜明的刺痛提醒着她刚才的一切不是梦,她感到姐姐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方缘和方尘的斗嘴以方缘抢过酒壶里的最后一口酒告终,方尘脸上带着一丝真情实感的笑意,仿佛只有这种时刻他才能卸下重担,做回片刻的“方尘”,而非“国师”。 “好了好了,不闹了。”他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袍,稍稍坐直身体,目光扫过姐妹二人,“这些话希望你们记在心里,但也不必时刻压抑着自己,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秋夜的空气涌入,吹散了房内的沉闷和酒气。楼下隐约传来喧嚣的人声,与方才的谈论好似两个世界。 “早点休息吧,明天带你们去见一个人。” …… 秋日的阳光穿过竹帘,洒在一行人身上。 “行啊小土,你什么时候在扬州又买了个院子?”方缘接住一片落叶在手中把玩。 “上个月。在宫里那么多年,可不是白给他们干活的。” 方尘将三人引进正厅,一位老人正背对着他们立于一幅山水画前。 方尘上前行礼:“温老,人带来了。” 老人缓缓转身。 李妄舒看到一张威严的面孔,充斥着岁月的痕迹,眼神依旧锐利,他的目光掠过方尘,直接落在姐妹俩身上,眼中的锐利一瞬间化为难以置信的震撼。 他的嘴唇微微颤动,目光定格在李望倾那双空洞的眼睛上。 李望倾仿佛感受到那沉重的目光,她微微侧首,向着老人的方向行了一礼,声音轻柔带着些许迟疑:“晚辈李望倾,携妹妹李妄舒,见过……外祖。” 她对外祖是有印象的,只不过这些年来忙于学习,鲜少提起他老人家。 腰间的玉佩随着行礼的动作发出轻微声响,吸引了老人的注意,他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孩子,你的玉佩……能否借我一看?” 李望倾迟疑一瞬,还是将玉佩递了出去。这是当年在密道前,混乱中母亲塞到自己怀里的 。 温维的手接触到玉佩的瞬间,整个人剧烈颤抖起来。他摩挲着玉佩背面一个极小的、极其隐秘的刻痕,那里,有一个“璃”字,是他当年亲手为女儿准备的及笄礼。 “是了……是我儿的玉佩……”他喃喃自语,瞬间老泪纵横。 他踉跄着上前,想将两个外孙女拥入怀中,却又怕是幻梦一场,一触即碎。最终,他只是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拂过李望倾的脸颊,又看到李妄舒与女儿相似的面容,声音哽咽,“倾倾……昭昭……真的是你们……” 压抑了十一年的悲痛在此刻决堤。 “我可怜的孩子,苦了你们了……是阿祖无用,没能护住你们……” 方缘悄悄别过脸去,方尘沉默垂眸,把空间留给了祖孙三人。 李望倾的泪水无声滑落,她凭感觉握住了外祖颤抖的手:“阿祖,不怪您。” 李妄舒也红了眼眶,她上前一步,扶住外祖微微佝偻的身体。 温维紧紧握住两个孙女的手,仔细端详着二人,“这眼睛,璃儿总在信中说,倾倾的眼睛像极了她,笑起来像月牙一样……” 他又看着李妄舒:“昭昭……你都长这么大了。你娘怀你时,还笑着说不知以后会不会随了你爹的性子……” 他絮絮叨叨诉说着那些曾埋在心底的、关于女儿的所有记忆,每一个字都浸透着无穷的思念。 良久,他才稍稍平复心情,用袖子拭去泪痕。 “方先生告诉我你们还活着时,我又是欣喜又是恐惧。我不敢去见你们,生怕走错一步便酿成大祸。我只能通过他零零碎碎知晓你们的安危,十一年啊……” 他的眼神是藏不住的后怕与担忧:“我总想着,你们若是能找到一个安稳地方,平平安安的度过这一生,也好过卷入这纷扰中来。” “温老,时候不早了。”方尘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出声提醒道。 温维如梦初醒,他重重抹去脸上的泪痕,紧紧攥着两个孙女的手,生怕一松开就会再次失去。 “先生说的是。”声音虽然沙哑,却已经沉稳许多,“走,我们回家。” 方缘在门口倾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随后朝方尘点了点头。方尘会意,对温维道:“温老你们先走,我和师姐稍后就到。” 五个人同行还是太引人注目了点。 温维颔首,他一手牵着李望倾,另一只手被李妄舒搀扶着。 他们没有走正门,而是在方尘的带领下来到一个不起眼的侧门,门外是方尘早已安排好的马车。 马车在扬州城内穿行,车厢内,温维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姐妹二人,他细细询问着她们这些年的生活。 李妄舒尽量挑些轻松的事情说,李望倾则静静靠在窗边。 马车停在一处名为“归园”的宅院前,方缘二人先一步抵达,这会儿正站在门口。 李妄舒扶姐姐下车,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被方尘看在眼里。 “这是你外祖的亲笔,他总说,人活一世,归园田居便是最好的结局。‘归园’是个好名字。”他顿了顿,“扬州城只知‘归园’里住着一位温和富裕的老先生,没人会把他和十几年前那位叱咤风云的户部尚书联系起来。” 雪球:【我在你头上大便了.jpg】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夜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