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砚,收手吧。”晚秋的黄昏,青灰色的石板与天边的晚霞都被鲜血染的猩红,叙珩一身血衣,提剑指着面前十六七岁的少年。
阿砚,本该鲜活热烈的年纪抬眼却是满满的死气,少年稚嫩的脸颊仍往下滴着血珠,他诡异的笑笑,山根的血迹滑进嘴里,一半牙齿被鲜血染的通红像只恶鬼般。
“叙珩,收手?这些人不都是你杀的吗?”
叙珩瞪大了眼睛,闻言瞳孔都在颤抖,他低下头手里满是血迹。
手中的剑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叙珩抓起白色的衣服在手上反复揉搓,试图擦去手上的血迹,可即便是错的手心发麻,指尖都在颤抖可那些猩红的血迹却一丝不减。
他再抬头,面前跪着以为年迈的老人,他无力的垂下脑袋,浑身死气,而他的剑正直直插在老人心口,原本握着衣服的手此刻正紧紧的握着剑柄。
他像是触电一般松开手,老人旁边跪倒着她的孙女,小娃娃看着七八岁抱着爷爷哭的撕心裂肺。
叙珩想要解释,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人掐住一般,无法呼吸也无法发音,晚霞爬上眼尾,手上的血迹,娃娃的哭喊冲击着他的大脑。
“叙珩。”
叙珩闻声抬头,露出困兽一般的眼神,迷茫无助害怕。
眼前的场景和天边猩红的晚霞化作烟尘消散,转而到了山崖边,阿砚站在崖边望着他。
“阿砚…”叙珩看到他像是看到了浮岸。
阿砚看着他,没有丝毫犹豫向后一倒坠入悬崖。
“阿砚!”叙珩猛然惊醒,他皱着眉紧紧捂住心口,赎怨咒带来的心脉焚烧的痛感让他扑通一声失力倒在地上。
他脸被憋的通红,张着嘴大口的呼吸却喉咙发紧,平日里的翩翩公子如今狼狈的蜷缩在地上双手握拳一下比一下重锤着胸口。
在人间西部,屹立有万山之祖,昆仑神山,传说方八百里,高万刃。
昆仑常飘雪,而万木长青。山中有建木高千万尺。亦有大椿树,八千年为春,八千年为秋,超越世俗与建木共为神树有通天入地之能。
而三千年前,穷奇暴走,大妖恶戾之气冲击昆仑,建木沉睡,神树枯萎,独留一支椿。
惜别往日,白泽福泽降临,昆仑也日益恢复往日生机。
又是一场雪,重重叠叠的昆仑山脉被积雪覆盖,挺立的山峰也被雾化变得柔和朦胧,像是要与天连成一片。
昆仑门内不远处有一玉台,开明天兽站立其上,虎身九首尽显威严。其旁站立一位灰发暮年老者,老者望向玉台之下,神色慈爱,其名陆吾。
玉台下的长道上一位身形单薄的青衣少女跪在雪地里,她低垂着头,两条胳膊抬起与额头水平,左手压于右手之上。青丝如瀑披在身后,一根玉簪和青色发带将一半青丝束起。
“莳沐椿,吾命你离开昆仑前往人间,目的为寻找建木精魄,将受到穷奇恶戾之气私逃人间的小妖带回昆仑。”开明神兽垂眼俯视跪在地上的少女,声音清晰响亮,空灵辽阔。
“是。”少女缓缓抬起头,略显稚嫩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肌肤雪白,没有半分瑕疵如同壁画上飞舞祈福的神女。而眉间却有一点红痣格外显眼,将原本稚嫩可爱的面庞衬得多了几分神性,眉眼之间多了几分神的悲悯。
说完,开明神兽跃入玉井,再无踪迹。
昆仑山的长道两边矗立着几根破损的石柱,纵向石柱间用细麻绳拴着小巧精致的虎头铃,风一来访便铃铃作响。
陆吾与莳沐椿并肩走在长道上,脚下这条路的尽头便是去往人间的昆仑之门。
陆吾摊开手心从手心处变出一个镯子“此乃椿笙,是鸾鸟一尾所化。当年鸾鸟从昆仑飞过后尾一根羽毛落在大椿树旁,与你同生共长,后来被我做为法器,交由你最合适。”
莳沐椿笑笑从他手心接过将镯子拿在手里放在太阳下端详,镯子通体透亮成苍浪青色,镯子内有云烟似的金丝缠绕着在阳光照耀下似乎在闪闪发光。
“这可是我厚着脸皮去找白泽大人点化过的,里面有白泽的神力定可护你平安的。此镯可变笛亦可化为长剑,是为杀戮亦是守护。那些封在镯子里的小妖会被神力输送回到昆仑,若恶积祸盈至死不悟,便由你处置。”
莳沐椿将镯子戴在手腕上,“沐椿谨记。”她说着向后退一步弯下腰朝着陆吾大人闹似的行了一礼后抬起头,琥珀色的瞳孔望着面前的老者,咧着嘴撒娇似的开口“陆吾大人有心啦~”
老山神笑笑眼神中满是慈爱。
云裳郡的茶楼里,说书人坐在小凳上手里的折扇一打放在胸前,他摸了摸花白的胡须,手中的醒木与身前的书桌猛地一碰,一声脆响。
台下原本叽叽喳喳的几个小童瞬间安静,坐的笔直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他。
台子对面正中央坐着个小女娃娃,正是当地郡守小女宋莞,她脖子上带着金璎珞,一身石榴红的罗裙衬得皮肤娇嫩雪白瞧着也就七八岁模样。身侧守着两个孔武有力的大汉,握着沙包大的拳头背在身后,目光炯炯有神。
不知道的倒以为是掌柜的旧恩怨来砸场子的。
对面的二楼靠着栏边坐着一位少女,穿着一身月桂色的窄袖束腰纱制长裙,领口处和裙摆都坠着桂花样式,点点桂花洋洋洒洒像是树荫下斑驳的影子,活泼可爱。
少女一手撑着脸一手轻晃手里的茶杯,她斜了一眼坐在一楼的宋莞喃喃开口“这宋清正对这小女儿倒是疼爱,身上穿的都是此地最有名的云裳了吧。”
听闻云裳郡以薄如蝉翼,柔似天云的云裳布料闻名,还说是风过无阻暑气不侵。
莳沐椿指尖无意识敲敲杯壁,垂下眼皮盯着手里茶杯向上冒得热气,自言自语“一块布料子而已,倒也看不出什么稀奇。”
刚说完,下面传来一阵年迈的嗓音。
“听闻几十万年前妖族诞生于北荒,他们长相凶狠丑陋,寿岁漫长且拥有强大的力量,可破山,可搬海。”说书人清了清嗓子,右手摸着胡须说着。
“妖天性嗜暴喜爱杀戮,恶妖穷奇曾幻化万千锄善扶恶,而后女娲娘娘一滴血泪坠入人间化为瑞兽白泽,传闻白泽通晓万物,知鬼邪之事实乃神兽。”
……
一楼的小娃娃们听得起劲,莳沐椿坐在二楼也权当听个乐呵。
只是一片岁月祥和中总有几个不知礼数在这吵喊着扫兴的,二楼几个汉子吃酒玩闹,其中一人抿了一口酒随后紧闭着眼睛长大了嘴斯哈一声指尖点了点桌子开口“你们听说了吗,郡守家的大儿子昨天晚上死了,那表情极为诡异!”
“啊?怎么死的?我昨天上午还瞧见他从花楼晚香楼里出来啦,左拥右抱满面春光的。”
“我听说啊,他是让骷髅掐死的!”
“什么?被骷髅掐死的?死人骨头怎么能掐死人啊。”他们你一眼我一语说着,其中一个汉子闻言酒都醒了大半只觉得一股凉意从尾椎顺着脊背冒到脖子后面,不由得缩了缩身子。
坐在另一边的汉子伸了伸脖子“要我说啊,那都是冤魂索命来了!这云裳郡谁不知道他宋浩就是个登徒子,浪荡货,我听说他之前在东郊买了一座宅子里面专门养女人。”
“我听说那里的女人要比京城里的那些姑娘还要貌美呢。”
“你瞧瞧,那个娘子。”其中一个汉子握着手里的就被抽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坐在远处的女子。
即便距离远但也能看出来女子样貌生得极好,她低垂着眸子双手靠在栏杆上向下望,温柔娴静。
“看见那个女的了吗?她就是宋浩的人,如今宋浩已经死了我听我哥说那次晚上喝多了看见她往乱葬岗去了。”
“这是等着宋浩的鬼魂回来伺候她呢?”
此话一出,几个人也不觉着害怕了反倒仰着脑袋哄笑起来。
莳沐椿听得是耳烦心也烦,冒着金粉色光亮的指尖轻轻一转。
刚说话的那个汉子竟双手不受控制般不停的往嘴里塞着馒头,一口接着一口,白花花的馒头把嘴撑得老大,甚至嘴唇都被撑的变薄了些,从远看,活像是酒瓶上的木塞子。
另外两个个汉子害了怕,想伸手拦住却都被挣开,嘴里塞了馒头的汉子呜呜哇哇的说着什么,额间因着急害怕都冒出了汗。
一身粗布麻衣的小二走了过来,随手拿起放在肩上的白毛巾擦了擦汗走到他们桌子前弯下腰,语气慢慢的,豆大的眼睛眯成一条小缝显得憨厚可爱,没心没肺欣慰的开口“这位客官吃的真香啊。”
“每次都点好多馒头,第一次吃这么多啊。”
莳沐椿朝小二招招手,小二又笑着转过身“客官可有什么吩咐啊?”
少女指了指那边狼吞虎咽的几个汉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她大方开口“再给他们来几盘馒头,算我的。”
“得嘞。”
小二转身要走,却又被莳沐椿喊住“等等。”
他回过头张着嘴呆愣愣的啊了一声,只一个字却在他嘴里被拉的好长。
“馒头要大的,刚出锅冒着热气的。”少女没好心的补充到。
“得嘞。”
小二走着扯着嗓子喊“二楼九桌!再来两大盘子刚出锅冒热气的大馒头!”
莳沐椿没心思再听楼下的老头说书,反倒侧着身体望着那个大汉胡吃海塞的模样笑,像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她慢悠悠开口,洋装关心“公子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另外两个被甩在地上的汉子听了她的话猜出来是她在搞鬼,恶狠狠盯着她撑着胳膊准备站起来。
莳沐椿眼神一凛,瞳孔竟变为桃红色泛着点点金星。
她就只是乖乖的坐在那望着他们,地上的两人却被她异样的瞳孔吓住不敢再动。
其中一个汉子坐在地上向后挪了几步,哆哆嗦嗦开口“你、你的眼睛,你是妖!”
莳沐椿垂下眼皮再一睁开瞳孔换回原来的琥珀色,原来的狠戾消失殆尽,一双水汪汪的圆眼睛透着一种无辜。
她面露无辜摆摆手说道“我不是妖啊。”
英招曾说她是神木,虽受穷奇的戾气怨念侵蚀但好歹也是个神,算得上哪门子妖啊。
眼瞧着那个汉子快要被馒头噎死,一束银光掺着青烟闪过,一股脑冲进汉子脑门,那汉子先是一怔随后才能恢复自主放下手里的馒头。
其余的两个汉子也站起来一个拍他背一个给他递水,他自己则用手扣嘴里塞得满满的馒头块整张脸连同眼睛都被憋的通红。
莳沐椿望向光束飞来的方向,源头是一位穿着一身墨绿色广袖长袍的男人,一半头发被木簪束起,刘海整齐的像两侧斜后分拢,露出英挺的剑眉,鬓角两边垂下两缕青丝垂在胸前。
他面前的木桌子边上靠着一根竹杖,那根竹杖表面光滑,上面歪歪扭扭刻了一个“珩”字,底下还沾着些土。
“喂,如果嘴巴再不干净我下次就让你吃牛粪你信不信。”莳沐椿翘着腿,特地抬了抬胳膊警告。
被噎的汉子猛喝了两杯水,他双目猩红指着莳沐椿像是要冲过来为自己讨个公道,旁边的两个人识趣的把他拦住对着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几个人便灰溜溜的跑走了。
她的目光再次回到那个男人身上,男人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自顾自的坐在那虽看不见但却能一下找到茶杯的方位。
莳沐椿歪头盯着那人,心中满是猜忌与疑惑。
若是个瞎子怎么能那么准确找到那个汉子的位置,还记得刚进来时茶楼外面一个妇人崴了脚将一桶的桂花酿都洒在门口连她都差点没看到,而他一个瞎子衣摆鞋底竟看不到沾着一点泥泞。
“真看不见假看不见?”
说完她边静悄悄的起身提着裙摆蹑手蹑脚的朝着他的方位走过去。
男人以一个极小不易发觉得弧度微微侧首,耳朵轻轻动了动。
少女站在男人对面向前弯下腰,耳坠垂下来在脸颊两侧一晃一晃。她抬起胳膊对着男人挥了挥手,男人没有反应,怡然的摸到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莳沐椿歪着头看他,双手叉腰,似乎已经初步接受了面前的人就是看不见。
“姑娘,有什么事吗?”
莳沐椿刚直起腰,面前的人便轻飘飘的开口。
“你看得到我?”
“姑娘怕是不知道,我们瞎子眼睛是看不见但其他感官却是格外灵敏。”男人手放在桌子上,手指纤细,指尖轻点两下桌面,随后摊开手示意她坐。
莳沐椿提了提裙子坐在他对面,双脚放在桌子下面的横杠上,微微弓着腰,手肘撑在大腿上双手捧着脸“你如何知道我是个女子?”
“姑娘脚步很轻,靠近时我嗅到一股桂花的清香,而后感受到似有坠子晃动。”
“我这双眼睛并非先天盲目而是因为一场意外,尚可感受些许光线,来人身形纤细,步履轻盈在加上桂花的香味我大抵也能猜出来一二。”
他说的倒是有理有据,莳沐椿不好再反驳什么。
“那你是谁?你身上的…”莳沐椿上下瞟了他一眼,看着文文弱弱的嘴唇也不似正常人那般红润,像个病秧子“法力,是怎么来的?”
莳沐椿觉得怪怪的,刚刚的那股力量是算不上妖力,说是神力也有点勉强,它轻飘飘的仿佛风一吹就散了,但那股力量却与面前的人及其默契,就像是为他而生,由他所修一样。
对面的人身子孱弱,身上是病态的白,这股神力于他来讲不亚于上好的补药。按莳沐椿的解释就是如果他是一棵树那么他体内的力量就是树木的根络支撑着他整个生命,只要那股力量消失,他也就会彻底消散。
“我叫叙珩,六亲淡薄,沙中孤草,生于空空归也空空。至于你说的什么法力,我不知道。”
“不知道?为何不知道?”
“这股力量是我二十岁那年被恶狼围困意外出现的,我不知其源,亦不知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