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瓮。
苏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上一次还是在不久前,从赵二口中听得。
照这样说,这两人该是米瓮里的神棍之流。
曹经怎的请人偏将这两人请了过来,是凑巧还是有意。
不想接下来,炉旁那神棍面具男开口后,她愣在了原地。
“人间谷,落地跟,入炉灰,封死口。”
嘴里念叨着,面具男从袖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黄符,指尖沾了炉灰,在符上画了几道歪斜的纹路。
紧接着,符着了。
不知是哪里来的火,总之见他手一挥,那道符上便冒了火星。
烧尽后,面具男将灰烬撒向炉膛,又念叨道:
“天火盖地火,阳人镇阴魄,炉前不存鬼,炉下无魂躲”
念着,他弯腰抓起一把铁砂,混着剩下的米,砸向炉壁,传来轻微的“劈啪作响”声。
大米都落到地上后,停了动作,转身走向同他一道来的神棍,将空了的米袋子递给了那人,而后转身面向曹经,轻点了下头。
曹经见状,笑着颔首回应,接着踱步至炉旁,绕着走了一圈后,面向苏冶一行人站定。
清了清嗓子后,他开口道:
“几月前高炉损毁,皆因不曾祭拜炉神,如今置了新炉,特请来仙师祭祀……”
不待曹经说完,方才洒米的面具男已先一步迈步离去,同他一道来那人也跟了上去。
待那两人都离开后,曹经神速变脸,收了那副带着些谄意的笑脸,恢复惯常的冷戾。
“收拾干净。”
他对身边的随从说道。
随即,神棍洒在地上那些米粒被一颗颗捡了起来,曹经伸手接过后,一把丢在了炉子里面。
苏冶看着曹经,觉着稀奇。
这人刚刚嘴上还念叨着祭拜炉神,好歹该有些迷信的因子,况且,她记得与曹经初见时,李三用葫芦对着他,他明显有些忌讳,如今却是一副鬼神不认百无禁忌的模样。
相较之下,她比较愿意相信,曹经那点对鬼神的敬畏都是装的,一个满手是血的杀人犯,怎会害怕神佛有眼。
将场地清理了下后,曹经便同钟应一道朝苏冶走来。
她见状也没等在原地,向前几步凑了上去。
“如今该做的都打点完毕了?”
苏冶知晓他问的是炉子的事情,点了点头。
“那便好,今日便起炉吧。”
撂下一句后,曹经欲转身离开,苏冶想要叫住他,钟应该却在她之前开了口。
“今日刚祭了炉神,不如先歇歇火,炉子连着烧了两月,村里诸人也都有些吃不消了,就今日,歇上一日,让伙房做些好的。”
不知为何,苏冶总觉得钟应这话听着有些不对劲,又或者,不该从他嘴里说出来。
在外人看来,钟应这人自然是比曹经慈眉善目些,人也好说话。
但苏冶可从来不敢看清这老头,她的原则很简单,不看那人说什么,但看那人做什么。
退一万步说,钟应是曹经这边的人,同他是站在一处的,真正有事的时候必然是向着曹经的。
就今日来说,他与曹经相处也有多年,自然知晓曹经不把人当人的秉性,却抢在她前面开这个口,无疑是多此一举。
果不其然,曹经道:“要是日日都休沐,还来此处作甚。”
苏冶听到这话,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好经典的资|本家嘴脸,丝毫不提他们是被你拐来的,也丝毫不提外面的人不休沐也有工钱。
不干要榨干你的剩余价值,还要给你洗脑有机会做牛马被压榨是你的福气,只有你有这样的机会,说明什么,我重视你的价值呀!
心里在咆哮,开了口,苏冶却道:
“赚银子才是最要紧的,这火少烧上一日,便要少出将近四百斤的铁,况且这炉子看火本就是轮值,自然是歇息足了才教他们来,这月若不快些起炉,”苏冶笑道:“下月的矿料和木炭哪里来。”
钟应听她这样说,目瞪口呆,真是开了眼,但开的是这丫头的眼,她见钱眼开。
倒是曹经,一脸欣慰看向苏冶,果然钱财的诱惑力不可小觑,你终于也有几分我的风范了。
于是,新置的高炉还没渡过水土不服的适应期,便投入了运作之中。
毕竟是新炉,众人还不太熟悉运作模式,故而今日只开了一炉的火,由苏冶和钟应两人照看着。
这炉子的设计基本都是苏冶把关,钟应本以为,炉子大了,操作起来也会复杂些,不曾想到,除了人力增加了些,这炉子操作的流程和法子竟是更简单了些。
将一些且要嘱咐钟师傅后,苏冶教她先回去休息,自己则是在河边一直盯到了晚上。
昨晚上经历的宿醉,她脑袋其实有些不太舒服,加之这些日子睡眠都有些不太充足,即便她几乎从不失眠,时间被压缩在那里,也不由得她。
索性钟师傅晚上到得早些。
“快些回去睡着吧,眼里都冒血丝了。”
苏冶也不假客气,点了点头,“那辛苦您看着了,有事随时来找我。”
说罢,一路晃荡着朝住处去了。
——
回去时,如她所料,今夜不太平。
见屋里等黑着,苏冶还没进去,便被瓦片落地的声音惊了一下。
循声望去,瞧见屋顶上那道身影时,她立马回头看了一圈,而后几步绕道南侧山墙荫蔽处。
那人也绕着屋顶跟了过来。
苏冶盯着那张白面黑点面具,忍不住道:
“你每次出现都要在屋顶嘛。”
关键脸上还戴着这么个东西,白天尚且能看,到了晚上,月光打下一片惨白。
月光光,心慌慌。
面具后面那人不以为意,撩起袍子,一派悠闲坐在了屋顶上。
“总不能走正门。”
这倒也是。
想着,苏冶问道:
“你怎会在此处?”
她怎样的没想到,会在哑沟里再见到李三。
更没想到,他以传闻中“米贼”的身份被曹经光明正大地请来了这里。
“收了银子,替人办事。”
说话间,李三顺手将脸上的面具拿了下来,清俊的面容完整地曝露在了月光下。
“你这身行头又是?”
李三知晓她问的什么,将手上的面具晃了晃后,轻声道:
“组织发的。”
见苏冶不说话,李三又添了句:“好看吗,我也帮你搞一套。”
“……”
许久不见,这人较个把月前更没正经了。
“不好看,牢城营里刑犯穿的也是这个色。”
“……”
李三笑了下,说道:“尘世凡子,谁不是笼中之徒。”
“……”
以免他继续兜售中二语录,苏冶转移话题道:
“你是什么时候成了米瓮的人。”
今日在河边,面具男念叨咒语的时候,熟悉的声调响起,苏冶在原地愣了半晌。
她本是不大相信这巧合的,可看着那人同李三相近的身高和体型,以及同行业的神棍职业,她不信也得信。
她不禁深思,当初她刚到此处不久,李三便甩了袖子出家,后来苏冶见了他一面,彼时他穿的还不是如今这身行头,苏冶只当他是个普通神棍。
这么看,莫非那时候他已经入了米翁,又或者是后来凭借努力拿到的编制?
不想李三伸出一只手架着头,漫不经心道:
“如今是便可,何必揪着过去,旧执不断……”
“打住。”
将他的念经意图扼住后,苏冶继续问道:
“你方才说你是收银子替人办事,是什么意思,收的可是曹经的银子?办什么事,驱鬼?”
李三点了点头。
“你既知道,怎的又问我。”
苏冶:“就这么简单?”
李三:“就这么简单。”
看他这样子,是问不出什么其他的,苏冶话锋一转,追问道:
“米翁在外也有些名声,曹经有什么能耐请得动你们?”
言下之意,他同你们是不是有些关系。
这一问后,李三索性不说话了,只瞪着眼睛,直勾勾盯着她,似是在出神。
“你在瞧什么?”苏冶忍不住问道。
“你说呢?”
苏冶想了想,如实道:“像是在透过我看你思念的亡妻。”
李三:“去掉前半个字,你不是吗。”
苏冶:“当然不是。”
说着,她不禁想,当日曹经将她骗来此处,不知事情帮她办了没,她有没有在法律层面成为寡妇。
前世毕竟是法治国家的公民,即便现在极大可能成了黑户,苏冶潜意识还是看中这个。
故而,下意识说出口后,她又补充道:
“也不一定。”
李三:“这便对了,你举目无亲,何必将我这个亡夫剔的这么干净。”
听他这样说,苏冶问道:
“你说我是你从人牙子处买来的,那你是什么来历,说来我还不曾见过公婆。”
李三笑了笑,说道:“我既已经了断了红尘,自是和你一样,况且……”
苏冶见他顿了下,说道:“况且什么?”
李三倒是没想到苏冶有意将他这些轱辘话听下去。
“况且有了亲缘,便是多了份束脚的羁绊,到头来困的是自己。”
不想苏冶摇了摇头。
“多了份羁绊,未必是束脚,浮萍尚有牵着它的那股风,落在地上的人尚有……”
苏冶突然停住了,失笑。
“尚有什么?”这回追问的是李三。
地心引力,苏冶想说,可惜信息量太大,还是不为难李三了。
“没什么。”
李三没有追问,随即起了身,看着又是要走。
苏冶见状道:“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
她说的就是字面意思,李三大晚上的爬屋顶,难不成就是为了同她唠几句嗑?
不想他还真摇了摇头。
“没了。”
话毕,还不待苏冶回应,几步向前,同上次一般,闪没了影。
得嘞,又是什么都没问到,自己每问些曹经和米瓮的关键信息,都被他插科打诨搪塞了过去,明显是不想说。
这种情况,苏冶逼问也是问不出什么的,索性放了他走。
就在她以为一无所获时,回到屋里,门闩处却落下了一个东西。
王喜还没回来,苏冶蹲下身捡起来,将灯点着后,她看清了那东西。
正是白日里李三两人腰间挂着的小布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