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辞彻底放飞了自我。
自打肚里揣了个小崽子,往日里缠绵的食欲不振、浑身乏力竟一扫而空,反倒生出个无底洞似的好胃口。
连着好几日,国子监散学的钟声刚落,他便带着宋竹和石野,揣着从市井打听来的“美食舆图”,日日换着花样寻鲜尝味。
今日是东城巷尾的王记瓦罐羊骨,粗瓷瓦罐里羊骨炖得酥烂,骨髓凝着琥珀色的油光,配着现压的荞麦饸饹,汤汁浸得面丝根根入味。
明日是西城胡同的阿烬炉贴馄饨,松针果木烤得馄饨底结着焦壳,咬开时鲜汁飙溅,混着咸蛋黄的沙感。
后日又拐去南城的糖炒栗子铺,铁砂裹着栗子在大锅里翻炒,甜香飘出半条街,刚出锅的栗子烫手,剥壳时连带着内皮都粘着焦香。
就连护国寺街的焦圈糖耳朵,脆生生的焦圈蘸着甜豆浆,配一碟咸津津的酱黄瓜,都被他一一尝了个遍。
京城本就是大夏朝的腹心之地,南来北往的商客汇聚于此,朱雀大街从南到北贯穿全城,两侧的商铺鳞次栉比,吃食也跟着融了南北风味。
街东头的茶楼里,江南来的掌柜正揭着蒸笼,蟹粉汤包在竹屉里冒着乳白的热气,皮薄得能看见内里橙红的汤汁。
街西头的酒肆外,塞北来的厨子光着膀子烤羊腿,铁签子串着肥嫩的羊肋条,炭火燎得油脂滴落在炭上,迸出“滋滋”的响,焦香混着孜然味,引得路人频频回头。
就连岭南的荔枝蜜饯、蜀地的麻辣豆腐干,都能在街角的干果铺里寻着踪迹。
可京城美食如同星海,哪里是短短几日能尝遍的?
转眼便到了六月,国子监的授课戛然而止,接下来两日便是季考。
秦烨对自己的才学很有自知之明,早早就递了假条溜号了,连着两日都不见人影,也不知道忙什么去了。
季考结束后,沈清辞被拉去参与阅卷。
国子监的季考不比春闱那般森严,咨诹堂里摆着几张长案,案上铺着青布,学子的答卷摞得老高,墨香混着纸页的气息,在堂内弥漫。
王祭酒一边翻卷,一边捻着山羊胡闲话:“圣上已定下初五去翠微山避暑狩猎,巧了,竟跟咱们暑休是同一日。那翠微山可真是块宝地,盛夏里也凉快,行宫旁的溪流里,还能捞着肥美的石斑鱼呢。”
沈清辞疑惑:“……”是吗?自家祖父可从来没有钓到过。
唐耀祖在旁撇了撇嘴,手里的朱笔顿了顿,在答卷上圈出一个错字:“巧有什么用?往年伴驾的不是皇亲勋贵,便是正三品以上的大员,咱们国子监绑在一块,连行宫的门槛都摸不着呢。”
即便是祭酒大人,不也只是正四品么。
他斜眼瞥了眼坐在角落的沈清辞,笔尖朝东指了指,“也就郑睿那小子,能沾着他爹辅国公的光,跟着去猎场耍耍,听说去年还猎着一只鹿,圣上赏了他一把玉柄匕首。”
沈清辞面无波澜,可心里却想起了他祖父还在朝堂的时候,按理说他也曾有过机会,能沾长辈的光,跟着去猎场耍耍。
可惜那时候年纪太小,母亲又管得严,除了刻苦读书之外,不愿意见他为了任何事情分心,就连身子骨熬垮了,病病歪歪躺在床上,母亲都还要抽背他课文呢,背不出来就要挨打,挨饿倒是没有过了,毕竟本就病弱,再挨饿,怕是就死了。
他倒不稀罕行宫的奢华,只好奇皇家猎场里的动静。
听去过的人说,猎场占地千亩,草木丰茂,里头有肥硕的野兔,还有成群的鹿,甚至还有狼群。
那是圣上刻意叫人留着,原话是:“只猎吃草的弱兽算什么好汉,只有杀死过猛兽,才算真正的勇士。”
……除了老虎和熊,狼应该也算猛兽吧?可惜沈清辞连鹿都没见过,更别说是狼了。
初四季考出成绩,上午贴完榜单,看了自己名次后,就可以随时离开国子监,自行回家。
那些实在离得远的学子,当然也可以选择不回去,暑休时依旧可以住在斋舍里,吃饭也可以叫大厨房准备,只是要额外多交一份银钱,一个月最多好像四两,还是五两银子来着?若是吃得朴素,似乎还能更少。
初四下午,沈清辞登记整理好明理堂要回家的学子以及不回家的学子各有哪些后,便慢慢悠悠乘车回家。
路上,石野问他:“公子,我们明日就去庄子上吗?”
沈清辞倒是想趁着还不算很热的时候,继续在京城里吃喝玩乐,可奈何他俸禄不高,这些年靠着卖字画也没攒上几个钱,实在是禁不起挥霍啊。
他倒是还想去半月湖看看,顺便再尝一尝金阙台的珍馐宴。
据说珍馐宴头一道便是“琉璃玉盏羹”,要用十年陈的花胶、长白山的人参,再配上江南的鲜笋,盛在琉璃盏里,一盏就值百两银子。
他一个芝麻小官,哪有资本享受得起,只幽幽叹气道:“明日就去吧,陪着祖父钓鱼、种菜、喂山羊,既能陶冶情操,又能锻炼身心,很好。”
关键是还不花银钱,这便更好了。
他早跟母亲说过暑休去庄子的事,母亲如今对他是“眼不见心不烦”,只摆手道两个字“随你”,便连一句“注意安全”都没有了。
翠微山的庄子离着京城又不远,沈清辞只让收拾了一些简单的日常用品,等到不够用时,再回来拿就是了。
次日清晨,日头升起来半尺高时,沈清辞才懒懒散散地磨蹭着起床,他最近实在嗜睡得很。
早饭是在府里吃的,只有小米粥配酱菜,再加几个酱肉小包子,小米粥熬得黏糊糊的,上面浮着一层米油,酱菜是灶房厨娘自己腌的黄瓜,咸中带酸,倒是脆爽开胃,包子却最是普通,那肉馅的滋味,还不如巷口的馄饨调得好,少盐少香料,大约又是母亲的养生之法。
用过早饭,主仆三人轻装简行,在府里吃了早饭,便驾着马车拐出了杏花巷。
可惜才刚到巷子口,便叫人给拦了下来,一辆鎏金装饰的华盖马车便横在前面,挡住了去路。
马车是金丝楠木做的,车身雕着祥云纹样,鎏金的饰件在晨光里闪着亮,车顶的华盖是明黄色的,边缘垂着珍珠串成的流苏,一看便知是皇家规制的马车,寻常官员根本用不起。
秦烨穿着一身月白锦袍,腰间系着玉带,玉带上挂着一枚双鱼佩,大大咧咧地走到车辕边,完全无视宋竹和石野探究的目光,只一把掀开绣着翠竹苍松的青布车帘。
沈清辞正打算下车查看,冷不防撞进一双亮闪闪的眼眸,那眼眸里满是笑意,像盛着星光,两人险些脸贴脸,鼻尖都快碰到一起,沈清辞甚至能闻到秦烨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混着北境奶皮子的气息。
沈清辞惊得往后一仰,手忙脚乱地扶住车壁,莫名其妙道:“世子殿下拦在这儿做什么?抢劫钱财也不看人,像我这样的穷鬼,你能榨出几个油来?”
秦烨被他这说法逗笑,心道这人估计是多混了几日市井,说话竟也变得俏皮起来,当真是越看越可心。
秦烨索性一把将其拽下马车,真像抢劫似的将人扛在肩头,乐颠颠地往前头那华盖金丝楠琉璃马车走去:“能出几个油,总要榨一榨才知道,劫都劫了,总不能浪费。”
沈清辞被硌得小腹难受,立时便想到了什么,脸色骤变,胳膊用力撑在秦烨肩头,带着几分求饶道:“世子,快放我下来,别这么扛着,会伤到……,伤到肚子。”
秦烨从未见过他如此慌张,诧异的同时,却赶紧将沈清辞小心翼翼放到了马车上,伸手就要去摸他的腹部,眼神里满是担忧:“伤到了?难受吗?我瞧瞧,是不是硌着了?”
沈清辞赶紧往后缩,躲开他的手,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无碍,就是硌得慌。世子今日又闹的什么花样?若是没什么大事,我还要赶着出城呢。”
秦烨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瞧着不像难受的模样,便放下心来,笑着解释道:“也没什么大事,皇伯父叫我一起去翠微山狩猎,顺便避个暑什么的,我说要去也可以,但我得多带上一个人,皇伯父同意了。”
沈清辞原本是要跳下马车,闻言立马停下,挑眉问道:“世子殿下这是打算带我去?”
秦烨点头:“对啊。”
“我可没答应。”沈清辞就算再想去,也不会跟着他去啊。
秦烨抬腿上车,直接将人给赶进了车厢里,抬手拉着沈清辞一起坐在软垫上,好似玩笑般道:“人都绑过来了,还由得你说了算?不老说我是土匪么,如今便抢了你去当压寨夫人。”
沈清辞被他拦着动弹不得,当即便有些气闷,偏这狗东西就跟变戏法似的,从车厢门边的矮柜里,翻出来一堆吃的:“先生别生气嘛,尝一尝这些点心,我专门叫御厨准备的。”
说完这话,他便立即招呼车门外的护卫,赶着马车出发了。
被他塞了一个从未见过的精致点心的沈清辞,此时急忙出声:“就算要去行宫避暑,总得要另外收拾东西吧!再说了,我家小厮还在外边呢……”
秦烨无动于衷,只堵着车门:“你跟小厮交代什么,我已经派人叫他们驾着马车跟在后头了。东西更是不必收拾了,一切日常用品,我都叫人替先生准备好了。”
秦烨看了看被沈清辞捏在手里的点心,有些讨好道:“先生,这琥珀奶酥可是北境出了名的点心,你不打算尝一尝么?”
你那么喜爱寻访美味,肯定会喜欢的。
北境的吃食不比京城少,等你将来跟我一起去了北境,我定带你去吃个遍。
沈清辞从来便知道此人霸道,见抗议无效,便也只得妥协,真让他豁出命去跳马车,他也没这个勇气啊。
沈清辞确实没见过这样的点心,琥珀色的糕点四四方方,似凝了草原日光,酥松里裹着奶香,贵气又馋人。
算了,凡事只要想得开,便也没什么。
只当是沾了靖王世子的光,他一个小小的国子监监丞,竟也能享受到三品大员才有的伴驾待遇了。
在秦烨期待的目光下,沈清辞将车厢里特意准备的北境小食都依次尝了一个遍。
奶酥香甜,肉脯劲道,果饮清爽,大部份吃食,竟都出乎意料地合他的胃口。
沈清辞心想,若只是北境的美食本就令人惊喜,倒也勾起了他对北境的几分向往。
当然,也有可能是秦烨特意迎合了他的口味,那便有些贴心得吓人了。
只一想到有这一种可能,沈清辞便下意识排斥了起来,或许打心底,他就对所谓的剧情有所警惕,对剧情里的主角更是存着深深的忌惮。
*
圣上的车架早已出发,秦烨为了“劫”沈清辞,耽搁了不少功夫,等他们赶到翠微山行宫时,已是午时左右。
翠微山连绵起伏,像一条青色的巨龙横卧在大地之上,行宫便建在东麓的温泉之上,依山势而建,层次分明。
低处的宫殿隐在山谷间,红墙绿瓦被浓密的松柏遮掩,只露出一角飞檐,檐角的风铃在风里“叮铃”作响。
高处的楼阁挺立在峰巅,是用汉白玉砌成的,栏杆上雕着龙凤纹样,阳光洒在上面,泛着温润的光泽,远远望去,像是建在云端的仙宫。
行宫的正门是朱红的,高达三丈,门上钉着鎏金的门钉,排列成“九九”之数,彰显着皇家的威严。
门两侧立着两尊青铜狮子,高一丈有余,狮爪踩着绣球,眼神威严,仿佛在守护着行宫的安宁。
门口堵着不少车架,皆是乌木为骨、锦缎为帘。
负责安排住处的行宫总管林有福,依照各府的品级和地位,派小太监引路,依次将众人安排在了合适的住处。
秦烨与沈清辞排在最后,可住处却是早就留好的。
圣上刚到的时候,似乎对中途离队的靖王世子很是不满,当着林有福面便大骂:“这不着调的小兔崽子!千万别让他在朕眼前晃,看见他我就来气。”
圣上前脚刚骂完,后脚郭大总管就派人递了话,提醒林有福道:“圣上骂归骂,可那总归是亲侄子,你可别猪油蒙了心,真把人给打发到了偏僻位置。”
林有福觉得郭大总管实在是小瞧人,真当他在行宫呆久了,就看不来圣上眼色了?依照陛下脾气,若真是半点也不看重,怕是连骂你的功夫都没有,更别说是“看见你就来气”了。
躬身跟秦烨问过安后,林有福亲自骑着马,带着秦烨去了挨着圣上所住宫殿不远的青云阁。
行宫的甬道是用青石板铺就,两侧栽着合抱粗的古松,树干上挂着青苔,松针在风里簌簌落着,铺了一地青碧。
走了大概半盏茶的功夫,便远远看见一座立在山腰处的阁楼,两层的歇山顶,外墙砌着浅灰色的砖石,屋顶覆着孔雀蓝的琉璃瓦,檐角舒展如仙鹤展翅,姿态飞扬。
林有福有意表功,跟在车外低声介绍:“青云阁位置居高临下,站在最高的阁楼上,既能瞭望山川,又能俯视远处的河流与旷野。阁后便是私汤泉眼,泉水是天然的暖泉,常年温在三十多度,泡着最解乏。泉池是圆形的,用青石砌边,池边种着几株海棠,这会儿虽不是花期,枝叶倒也茂盛,能挡些日头。”
还有就是,青云阁的后院虽然不大,但林有福却叫人收拾得十分精致。
泉池旁摆着木架,挂着干净的浴袍、毛巾,还有一小坛安神的浴盐,是用晒干的艾草和薰衣草磨成的。
就连墙角堆着几块太湖石,石缝里长着青苔和不知名的小草,他也叫人仔细维护过,只为了不失野趣和生机。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行宫建得很大,宫殿与宫殿之间虽说是挨着,但其实也只是相对而已。
青云阁与圣上居住的凌霄宫,远远瞧着是相互对望,可中间却还隔着偌大的一片枫树林,沿着林子里的青石道横穿而过,中途不绕半个弯,小跑一个来回,估计也需要一刻钟左右。
这不远不近地距离,既满足了不在陛下面前晃悠,又不至于真让靖王世子受了冷落。
似秦烨这样的上位者,自是无法体会林有福的良苦用心。
马车停在了庆春阁外面,秦烨不等车夫摆好脚凳,便长腿一跨,稳稳当当踩在地上。
他转身又掀开帘子,对着神色依旧很是犹豫的沈清辞道:“先生,要我扶你下车吗?”
沈清辞不知道他所谓的“扶”,是怎么个扶法?不过以秦烨的性格,无论做出何种举动,似乎都有可能。
沈清辞实在怕他有闹出什么令人侧目的事情,到时候传到圣上耳朵里,真受影响的,怕也只有他沈清辞一个。
来都来了,索性便大大方方下了车,到时候见机行事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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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