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美人带球不跑后痊愈了》 第1章 第一章 明伦堂授课结束后,沈清辞抱着新收的课业回官舍。 仲夏的风裹着几分燥热,掠过国子监的青砖瓦舍。 廊下诸生脚步雀跃,个个神色清闲,眉宇间隐隐透着几分期盼——明日是五月初十,恰逢国子监询休,想来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已经盘算好,今夜要往何处去寻逍遥、找快活了。 沈清辞自幼便顶着一个体弱多病的名头,纵情享乐之事从来都与他无缘。 莫说他如今已是国子监监丞,为人师表,理当洁身自好,以身作则;即便还是少年时,却也未曾有过半点放浪形骸之行径,克己复礼,谨言慎行,可谓是端方君子之典范。 这与不远处,正被一群勋贵子弟簇拥着的靖王世子秦烨,大约是正好相反。 这位刚从北境回到京城不久的皇室子弟,乃靖王独子,更是当今圣上元狩帝最为宠爱的亲侄儿,至于宠到何种程,怕是就连宫里的各位皇子都要靠边站。 沈清辞还记得,五日前他与国子监祭酒、司业等一众同僚,被圣上一同召入宫中。 司礼监掌印太监郭怀礼领着他们往御书房去时,特意压低了声线叮嘱:“里头正说着话呢,诸位大人进去后少言,听圣上吩咐便是。” 可当众人踏进御书房时,却撞见了一副让他们瞠目结舌的景象。 平日里威严肃穆、一言九鼎的帝王,褪去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光环后,竟也像寻常的长辈一样。 对着自家疼爱的孩子,就算再是看不顺眼,也舍不得真动气,只一个劲儿地絮絮叨叨:“北境的草原那般辽阔,怎么就兜不住你这颗撒野的心呢?你父王说只要一没人看着,你就领着一众伙伴跑到北夷境内惹事生非。起初朕还不信,结果这才进宫没几日,你瞧瞧你都干了些什么事儿?!” “太液池的锦鲤被你射死了十八条,御花园刚开的芍药被你舞刀弄棒捣毁了一大片,就连朕养了好几年的金丝雀,也被你这臭小子全给放跑了!……” 元狩帝这边还没把罪状数落完,那边秦烨早已经听得百无聊赖。 少年郎斜斜靠在金丝楠桌案边上,手里转着元狩帝最心爱的白玉管紫貂毫毛笔,手腕一扬,就跟玩投壶似的往象牙笔筒里丢。 只听“叮咚”一声响,玉管撞上了象牙筒,就像撞破了元狩帝最后一丝耐心似的。 他勃然起立,抄起桌案上的一本奏折就往秦烨脑袋上抽:“你个混蛋玩意儿!手欠不欠啊?你就这么闲不住呢!” 元狩帝边抽边骂:“我叫你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手脚就跟不长在自己身上一样,没事不动弹两下你就难受是不是?你爹平时到底是怎么教你的?规矩礼仪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秦烨这会倒是乖觉,只站着随他打。 嘴上却没皮没脸地嘟囔:“我爹从小把我丢在军营就不管,他平日里不是追着北夷骑兵跑,就是追着我小爹跑,哪还有功夫教我规矩礼仪?” “……”不过两句话的功夫,便轻描淡写地泄了元狩帝的怒气,更莫名生出几分怜爱:不怪孩子不懂事,都怪他那混账亲爹不靠谱! 元狩帝放下奏折,坐回龙椅上,没好气道:“不会就学,朕找人教你!” 说罢,他扭头看向等在一旁的国子监众人,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道:“家里孩子太顽皮,叫诸位爱卿看笑话了。” 沈清辞立在队列末尾,跟着前头诸位同僚一同躬身行礼,嘴上只道是“不敢”,心里却忍不住吐槽:您家这“孩子”,长得也太着急了一些。 靖王世子身姿怕是有八尺开外,一双长腿如玉柱般笔挺,桀骜不驯地立在那里,隐约有几分山岳欺人的气势。 他五官深邃得像淬了冷光的雕石,轮廓凌厉如刀削,偏生容貌又昳丽夺目,透着几分矛盾的艳色。 然而最让人过目难忘的,却还要数他那一双狭长锐利的眼。 只轻飘飘地瞥了看他“笑话”的外人一眼,便让沈清辞生出一种被野兽锁定了的错觉,凭白叫人寒毛直竖。 就在沈清辞低头走神之际,圣上已同祭酒、司业等人敲定了秦烨入国子监的各项事宜。 末了还拍着少年的肩膀,语带期许道:“伯父也不指望你能学成诗词大家,或是经略全才,只稍微能沾点斯文气就行了,别整日跟一匹脱缰野马似的。” 可惜五日过去,秦烨斯文气没沾上多少,反倒从那些仗着父辈荫庇进到国子监的勋贵子弟那里,染上了不少的纨绔之气。 隔着半座凉亭与一小片翠竹林,沈清辞隐约听见——那边一群勋贵子弟正七嘴八舌地撺掇靖王世子,要同去半月湖边上的花楼里赏美呢。 沈清辞眉梢轻轻一挑,嘴角勾出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心底幽幽轻叹:陛下这一番良苦用心,怕是要打水漂喽,只希望到时候不要迁怒于国子监才好。 那头,辅国公家的二公子郑睿还在卖力鼓吹,试图向秦烨证明半月湖的花魁究竟有多美。 秦烨微微侧过脸,目光穿过疏密交错的翠竹林,落在了沈清辞远去的背影上。 腰间一条莹润的白玉带,将他本就纤细的腰肢束得愈发不盈一握,行走时广袖轻晃,青绿色官袍也随步履微扬,竟生出几分林下之风的清逸——明明是个朝廷命官,却又像不食人间烟火的隐士一般。 可若说他真就超凡脱俗、不染尘埃,方才眼底那抹好似看戏的狡黠笑意,却又鲜活得惊人——那点灵动藏在温润眉眼间,像晨露落进青竹,瞬间让清冷的轮廓活了过来。 秦烨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突然开口问道:“有多美?比得过沈监丞么?” 只这么轻飘飘的一句问话,便立时让一众纨绔都闭了嘴。 郑睿更是缩着脖子,讪讪赔笑道:“比不过,自然是比不过!半月湖的花魁再美,也只是凡间脂粉,沈监丞可不一样,那可是云中谪仙,岂是我等凡人有资格肖想的?” 这话倒不全是吹捧,就算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去招惹这位“沈天仙”啊! 人家的亲祖父可是前政事堂首相,正儿八经的天子恩师,即便致仕已有五、六年,却依旧圣宠不减,朝堂上更是门生故吏遍布,盘根错节。 单说沈清辞自身,十六岁便高中状元,乃是朝野皆知的俊采星驰之才。 他但凡身子骨能够康健一些,怕也不至于窝在国子监这方寸之地,更不是他们这些靠着父辈恩荫之人能高攀得上的。 再退一万步说,即便他如今只在国子监任监丞,那也是管着诸生言行操守的主儿。 随便挑出几分错处,便能罚得人哭爹喊娘;若是再惊动了各家府邸,他们少不得还要被长辈按在地上打一顿,照样哭爹喊娘。 不过以上种种,对靖王世子倒是全都无用。 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只像一头盯上了猎物的猛兽,眼神里带着势在必得的专注与独占,低声喃喃,语气近乎宣告:“……旁人,确实没资格肖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第2章 第二章 国子监的斋舍与官舍皆建在翠竹林以北,整整齐齐几大排青砖小院,格局大同小异。 唯二的分别是,斋舍多是由数名监生共居,官舍却依品级分置,像沈清辞这样的,倒是能得一院独居。 他那小院位置偏得很,与最近的邻院也隔着大半亩荷塘呢,另一侧则是十几亩苍翠竹林,平日里清净得很,别人吵不着他,他也吵不着别人。 推开刷得锃亮的桐油柏木大门,迎面是一方镂空影壁,雕着“松鹤延年”的纹样。 影壁两侧各立着一口半人高的青陶大缸,缸里养着矮荷“粉仙子”,碧如翠玉的圆叶挤挤挨挨,托着一朵朵淡粉的花,正是长得最茂密,开得最艳丽的时节。 绕过影壁,里面是不算宽敞,却也绝不逼仄的四方天地。 半尺高的假山叠着细流,水流叮咚落入石下小池,池边栽着兰草、月季、石榴,花木葳蕤,充满生机。 东边院的墙回廊上还爬满了凌霄花,橙红色开得热热闹闹,活泛得像是一群正跳舞的精灵。 除开院子,还有坐北朝南两间正屋,东西各有一间厢房,雕花的门窗上全都镶嵌着大块的平整琉璃,只从外面瞧,便知内里该是如何地通透明亮。 沈清辞的小厮石野正蹲在石榴树下,手里攥着树枝划着地,刚一瞧见他走进院里,便“噌”地蹦起来,迎了过来:“公子!明日询休,咱们回府不?我这就收拾东西去。” 他说着就往屋里冲,脚底下带风,活像一只急着归巢的小雀儿。 沈清辞慢悠悠迈着步子,指尖拂过门廊边上垂落的凌霄花瓣,声音也慢悠悠的:“祖父上个月跑到京郊别院里养羊钓鱼去了。询休就一日,回府不过住一夜,折腾什么?” 何况京城府邸里只剩母亲,他回去了,未必能讨着好脸色。 石野没冲成,又转回来围着沈清辞打转,就跟停不下来的小狗似的:“那去别院找老太爷啊!您都快俩月没见着他了。” 沈清辞被他晃得眼晕,抬手拍了他后脑勺一下,语气带点懒:“京郊离这儿将近二十里地,一日来回,也就只够打个照面,万一祖父出门访友去了,还不一定能见着。你要实在不想待在国子监就直说,别绕弯子。” 石野被说中心思,嘿嘿笑了两声,挠着头,故意带着几分憨:“那……公子,我想回趟家看看弟妹,明儿一早准回来,到时候给您捎山里的鲜货,成不?” 沈清辞好脾气地挥挥手:“要走就趁早,别等天黑了赶夜路,明儿记得把本公子的山货捎回来,不能少。” “哎,好勒!” 石野估计早就猜中了沈清辞的态度,也早就把他自个的包袱收拾妥当了。 从厢房拎出来往肩上一甩,脚都快踏出院子了,又回头嚷嚷:“公子爱吃樱桃,咱们村后山上的野樱桃可甜了,我去给您摘最大最红的!还有白泡儿、覆盆子,我都给您摘一些回来!” 沈清辞靠在门框上,无奈摇了摇头,笑叹道:“行了,赶紧走吧,你能摘着什么就带什么。” 心里却想,山里无主的浆果,怕是不等熟透,就被村里的小孩儿抢没了,还能等到你回去摘啊。 少了一个活泼爱闹腾的小厮,整个院子似乎又清静了不少,就连微风拂过竹梢的声音,都变得格外清晰。 沈清辞踏入正屋,青石地砖带着几分凉意。 那凉意透不过靴底,却已悄然漫进心里,让人莫名清爽了几分。 他先将怀中抱着的课业放在外间书房的酸枝木桌案上,纸张散得有些参差不齐,他也懒得整理。 转身掀开绣着青山松柏图案的锦缎门帘,他在门边的矮凳上坐下,弯腰脱掉皂靴,褪去白袜,换了一双编得细密的软底草鞋,双脚踩在内间光滑的软木地板上,霎时便舒坦凉快了不少。 沈清辞自小身子骨就娇气,最是惧暑怕寒,偏偏这一身正六品监丞官袍,是用厚实杭绸裁制而成,肩背板正,腰身收紧,穿在身上像裹了层密不透风的茧,实在是闷热又难受。 他迫不及待地走到描金山水屏风后,手指急切地解开白玉带,三两下就将身上的官袍给扯了下来,随手搭在屏风顶端的雕花横杆上。 转头从旁边的梨木衣橱里翻出来一件月白色轻盈薄衫,松快地套在身上。 换好衣服没过多久,就有送饭的婆子拎着食盒过来。 那婆子姓杨,旁人都叫她杨婶,是国子监专门请来打杂的下人之一,这些年一直是她在负责沈清辞这边的生活起居。 杨婶将饭食摆在了隔壁花厅里。 花厅跟暖阁相连,二者合在一起,跟沈清辞居住的那间正屋原本是相似的格局,只是叫沈清辞给改了,而且还是大改特改。 只花厅这一处,他便叫人拆了大半堵墙,全换成了临水的落地长窗,窗台又延伸出去,搭了一座开阔的水上亭台。 此刻窗扇全开着,只消坐在屋里,就可以观赏荷塘美景,还有夏日凉风徐徐而来,唯一不足的是——夜里蚊虫多了一些。 沈清辞口味清淡,灶房那边的师傅跟送饭的杨婶都清楚。 因此桌上摆着一盅莲子猪肚汤,一盘松仁玉笋,一盘竹荪扒菜心,一盘切好的荷叶蒸鸡,估计有大半只的量,两个鸡腿都在里头呢,再加上一大碗白米饭。 “石野小哥中午来灶房交代过,说家里有事要回去。”杨婶放好碗筷,又道:“知道大人不爱浪费米粮,今儿饭菜的量都是按您的胃口备的。” 这小孩儿,不仅猜中了沈清辞的态度,还学会先斩后奏了。 所以桌上这三菜一汤,外加一大碗米饭,全都只是沈清辞一个人的饭量。 谁能想到他一个体弱多病人,竟藏着一副好胃口,真是怎么看都不合常理。 用过晚饭,杨婶收拾碗筷离开了。 落日把荷塘染成了一片金红,粼粼波光晃得人有些刺目。 小院里没有灶房,西厢房墙角处倒是有两个烧水的炉子,旁边有一口盖着木板的大水缸,也在石野离开前特意挑水装满了。 沈清辞只需要将炉子里的炭火点燃,再把装满水的铜壶架上去就好。 东厢房是石野在居住,西厢房则被改成了澡室。 等水烧开的功夫,沈清辞打算先往澡室里的黄杨木澡盆里倒上大半桶凉水备着。 大半桶水不算重,却也不算轻,沈清辞没费多少力气就提了起来。 可惜才刚提着水桶踏出去一步远,胸口就突然闷得慌,让人忍不住轻喘了起来,就像是被下了但凡多使一点儿力气,就会“一步三喘”的诅咒一般! 这样的怪事,沈清辞从小到大,实在是经历过太多了。 即便是他那学识渊博、足智多谋的祖父,也时常想不通,自家大孙子出生时有八斤六两重,长得虎头虎脑,敦实健康,怎么长着长着就成一步三喘的病秧子了? 太医院里的太医请了个遍,任谁来了都断不出沈清辞究竟得的是什么病,却又总是一副快要病死的模样,这不应该啊! 家里人曾一度怀疑他是不是中了邪?法事也偷偷做过好几回,全都不抵用,还因此得了一个“京城第一病美人”的名头。 就连沈清辞自己也忍不住揣测——他或许是太过出色,惹得老天爷嫉妒,这才在人生路上处处受阻。 明明都已经拖着这副病体考中了状元,可一入官场却变得愈发地坎坷起来。 他但凡是想往“步步高升、位列一品”这个方向走,便立时从一步三喘,变成了三日一病,轻则卧床半月,重则水米不进。 凭着祖父的脸面,外加六首状元的头衔,他在翰林院、六部堂、监察司,这些有实权又有前途的衙门都待过,却一年里至少有十个月都在养病。 直到进了国子监,那多出来的“坎坷”好像突然间就被解除了似的,体弱多病的名头虽然还在,却也只是仅此而已。 折腾来折腾去,这仕途才刚开始呢,就已经能望见尽头了。 他这辈子估计也就是在国子监里熬资历了,等熬够了岁数,或许能坐到祭酒的位置,紧接着也该致仕了。 沈清辞倒也想得开,他本就没有太大的抱负需要实现,能闲适安逸地过完一辈子,倒也还算不错。 只是偶尔想起,因为体弱的缘故,他活到了二十来岁,竟没有肆意风流过哪怕一回,终究有些遗憾。 烧好热水倒进澡盆里,跟之前的凉水兑在一起,试了试温度,沈清辞舒舒服服泡了个澡。 等他擦干头发出来时,天上已缀满了繁星,荷塘里的蛙鸣此起彼伏。 他推开落地长窗想要透透气,刚站了片刻,就赶忙逃走了,蚊子实在太多太凶残,咬得人好疼啊。 石野不在,连个说话解闷的人都没有。 沈清辞无聊地想,此刻的半月湖,该是灯火如昼,歌女的琵琶声能飘出半条街吧? 湖里肯定还游荡着画舫花船,连同靖王世子在内的那帮纨绔,必定是由半月湖花魁陪着,正游湖赏景、饮酒作乐呢。 沈清辞从没去过。 具体如何作乐?他想也想不出来,想也想不对味儿,还越想越无聊。 哎,算了,像他这样的病秧子,还是关好房门,早点儿熄灯睡觉吧。 可就在他刚要将门栓上时,原本关紧的房门,却突然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沈清辞急忙后退两步,下意识就想将手里的烛台砸过去,好在看清楚来人谁,才及时停住了动作。 平白受了这场惊吓,沈清辞心里憋着气,却不好当着来人发作,只语气淡淡地问:“世子殿下?您这会儿不应该在半月湖宴饮么,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 第3章 第三章 秦烨是在半月湖宴饮中途走掉的,这会儿体内燥热得厉害,头脑也有些迷乱,倒不是因为喝醉了酒,其实也没喝多少。 他一只手撑在门框上,斜靠着身子,没有立即答话,只微微垂眸,先盯着沈清辞打量了片刻。 平日里高不可攀、清冷疏离的沈监丞,没想到私下里竟是这般慵懒又随性的模样。 轻薄的衣衫松松搭在身上,领口和袖口全都大大地敞着,隐约能窥见他臂膀、胸膛处的漂亮肌理,瞧着实在不像是一个体弱多病之人该有的体魄。 微弱的烛火衬得沈清辞的皮肤愈发白皙,轮廓、五官俱都罩上了一层朦胧的光,这让原本就清丽出尘之人,变得愈发地飘邈起来。 秦烨此刻突然生出一种“再不抓住,他就要飞升了”的急迫感。 沈清辞却等得有些不耐烦,微微蹙眉道:“世子殿下?您是醉酒找不到回王府的路了?要不要我给您指个方向?” 秦烨闻言,突然笑了一下。 他抬脚进到屋里,反手将房门关紧,又顺手拴好,很有些郑重其事地解释道:“我没有喝醉,只是遇到了一些麻烦,特意来找沈先生请教呢。” 沈清辞闻言更觉莫名其妙,若是寻欢作乐时遇上的麻烦,你找郑睿那帮二世祖就行了,找我有什么用? 秦烨自顾自走到外间书房窗户下的黄杨木坐榻上坐下。 坐榻有些矮,他屈着一双大长腿,左胳膊撑在榻上的小几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沈清辞:“之前皇伯父派人将我打包送来了国子监,王祭酒又顺手将我分到了明理堂,还说以后若是遇到了什么麻烦,都可以找沈监丞请教,沈监丞当时可是点头应承过的,如今不会是想要推脱反悔吧?” 五月初五那日,圣上派郭怀礼亲自送秦烨来国子监报到,王祭酒带着国子监众人热情迎接。 双方刚一见面,没说上几句话,王祭酒便当场将靖王世子给分到了明理堂,还乐呵呵地嘱咐秦烨,日后有麻烦尽可请教沈清辞。 沈清辞连开口拒绝的余地都没有,当着郭怀礼的面,也只能摆出积极的态度点头应下,可心里却不过是敷衍客气罢了。 只是万万没想到,这麻烦竟然这么快就找上门了。 国子监有“明德、明经、明史、明理”四堂,对应的是“唐、朱、宋、沈”四位监丞,大家各分管其一。 按理说四堂其实并没有高低优劣之分,分属各堂的学子也大多都是靠抽签决定,平日里需要学习的功课也全是一样,不过是为了更好管理罢了。 可偏偏国子监众多学子里面,也分好管和不好管的,其中最是不好管理的,就要数包括郑睿在内的一帮勋贵子弟。 被分派到国子监任职的官员,大多都没什么好家世,面对这帮出身显赫的纨绔,总是缺了几分底气,管教得太严了不行,太松了也不行,实在叫人头疼无比。 直到沈清辞来了国子监之后,这另人头疼的问题,似乎一下子就找到了解决的办法。 论家世底气,就算是公侯伯爵,也得给沈老丞相三分面子不是。 所以但凡是遇到难管的家世显赫的刺头,便都想着往沈清辞负责的明理堂扔,靖王世子大概是他至今为止,无奈接手的最大刺头。 沈清辞有些郁闷坐到木榻另一头,“咚”一声将烛台放在小几上,面无表情道:“世子殿下遇到什么麻烦了,不妨说来听听。” 秦烨搁在小几上的手掌,差点被那烛台砸到。 他倒是淡定,缩也没缩一下,只从袖袋里掏出来一个香囊,带着几分埋怨道:“郑睿那帮不学无术的家伙,硬拖着我去青楼喝酒,那花魁伺候起人来毛手毛脚的,竟将半壶酒都洒在了我腰间的香囊上,里面的香料都被烈酒给泡坏了。” 秦烨说完缘由,便将香囊直接递到了沈清辞的鼻尖前:“沈监丞,你帮我闻一闻,这味儿是不是都变得有些不对了。” 沈清辞脑袋往后退了退,接过他手里的香囊,仔细嗅了几下,敷衍又随意道:“味道确实有些奇怪,不过也只是一个香囊罢了,世子殿下若是气不过,可以叫那花魁多赔你几个……” 秦烨不等他说完,便迫不及待地打断道:“沈监丞闻了这气味,不觉得身体有什么异样吗?” 沈清辞有些疑惑地又闻了一下,不太确定道:“仿佛是有些不舒服,微微有些燥热,但也说不好只是天热的缘故……” 秦烨眼里带着几分恶作剧得逞的得意,跟着提醒道:“还有呢?除了燥热之外,就没觉得心神恍惚,**旺盛,自制力也变得越来越薄弱?” “……” 沈清辞闻言慢慢变了脸色。 他就算是再洁身自好,这会儿也大概猜到是个什么情况了。 沈清辞面颊红得厉害,分不清是气的,还是其它,只恨恨瞪了秦烨一眼:“香囊遇烈酒,木香变成了催情香,世子殿下不想着将罪魁祸首处理干净,却故意拿到我面前来害人!” 沈清辞说着就要把手里的香囊往窗外的荷塘里扔,却被秦烨眼疾手快给拦了下来:“哎,别扔别扔,这可是证物,我还得拿着他找皇伯父告状呢,现在还不能扔。” 既然往外扔不了,沈清辞便将香囊砸到了秦烨身上,冷着脸骂道:“世子殿下的麻烦,恕在下无能为力,还请您拿着您的证物赶紧滚!” 这会儿药效上来,沈清辞只觉得整个人饥渴难耐,**高涨,恨不得跳进荷塘里游两圈,对着秦烨自然是没了半分耐心,能忍着脾气不给他两拳就算不错了。 秦烨被骂了也不恼,反倒笑了起来,故意凑到沈清辞面前,好似发现了什么新鲜事一般:“沈监丞不端着架子的时候,原来也会生气骂人啊?” 生起气来也是这般好看,骂人的声音也好听。 沈清辞气笑了,强忍着翻涌的**,半眯着眼睛道:“所以世子殿下中了春药,不在花楼过夜,反倒故意跑到我面前找骂来了?还是说,世子殿下身有隐疾,压根就不受那香囊的影响?” “沈监丞是在暗示,我那方面不行么?” 秦烨嫌隔在中间的小几碍事,直接将其挪到了一边。 他凑过去,挨到沈清辞身边,故意撩开衣袍下摆,无助得像个孩子一样:“谁说没影响的,影响可大了。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事呢,现如今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沈监丞,要不您教教我呗。” 沈清辞这会儿要是还没看出来他的险恶用心,那这二十来年可算是白活了。 旁边坐着的人,即便微微躬着身子,也比沈清辞高了半个头左右,容貌出奇地好看,好似夏日灿阳,艳丽夺目,热烈灼人,偏又不知收敛,带着几分无所顾忌,与无所畏惧。 沈清辞有自己的骄傲,即便是如此狼狈的时刻,他也不愿意被一个比自己年幼好几岁的小崽子给调戏了。 都到了这个时候,他索性也丢掉了为人师表的稳重,姿态慵懒地靠在坐榻围栏上,笑得有些不屑道:“故意拿了香囊骗我闻,算计我一个堂堂六首状元,教导你房事?小兔崽子,你怎么这么敢想呢?” 云中谪仙下到凡间,褪去那一层疏离与清冷,瞬间便化作魅魔一般,骄矜中带着几分魅惑,看得秦烨眼睛都直了。 他倾身过去,一手绕过沈清辞,搭在了坐榻另一头的扶手上,好似将沈清辞抱在了怀里一般。 秦烨低头,故意将嘴唇凑到了沈清辞耳边,带着几分乞求道:“监丞大人不也难受得厉害,咱们此时也算是各取所需、互帮互助不是么?” 好一个各取所需,去他娘的互帮互助! 人到底要厚颜无耻到什么程度,才说得出这种话来。 “我沈清辞即便是有所需,也不找你这种毛都没长齐的小兔崽子。世子殿下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滚开!”沈清辞凭着那一腔怒火,一下子将秦烨给撞倒在一边,起身就要离开。 可他偏偏却忘了“一步三喘”的诅咒,如今中了春药,那诅咒就好似翻倍了一样,只刚踏出去半步,便又摔倒在了秦烨身上。 秦烨顺势将人接住,又转身将沈清辞彻底禁锢在了坐榻之上,得逞般笑道:“沈监丞也太小瞧人了,你都没见过,又怎么知道我毛长没长齐。” 沈清辞这会儿头昏脑涨得厉害,浑身血液似乎都在沸腾,疯狂叫嚣着想要释放,已经没力气跟他呛声。 落在秦烨眼里,看到的便是他凌乱的衣衫下,那漂亮的肌理已经染了一层薄汗,颜色泛红,比沾了露珠的“粉仙子”还要娇艳。 脸上的疏离不在,更没了半点的清冷之气,只剩下沉溺于**的意乱情迷,艳红的嘴唇有些难受地抿着,却又挡不住沙哑的喘息声。 一直被秦烨用内力勉强压制住的**,这会儿轰然炸开。 当初在御书房里只看了一眼便心动的人,这会儿就躺在自己怀里,秦烨疯狂地想要得到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霸占他。 少年人莽撞,似秦烨这样的皇室子弟,更不知道何谓克制。 他低下头,吻住了沈清辞的唇,将沙哑的喘息全都咽了下去。 沈清辞骤然受惊,挣扎了几下,却也只是徒劳,等到牙关被迫打开,口腔里每一处都遭侵犯,娇嫩的舌也被人牢牢吸住时,他仅有的几分理智,也被**全都冲散了,竟无意识地搂住对方的脖子,主动靠近了几分。 这般无意识的举动,却像是特赦令一般,刺激得某人更加地肆意妄为。 第4章 第四章 夏日阴晴不定,明明前一刻还是月朗星稀,后一刻便落起了雨。 金色的凌霄花被雨水打落遍地,两名身着劲装的玄机营护卫立在东边回廊下,看着屋外的**,听着屋内的“**”,面面相觑。 长了一张娃娃脸的护卫,有些茫然道:“老大,陛下让咱们跟着世子,一是为了拦着有**害世子,二是为了拦着世子去祸害别人,眼下这情况,咱们要进去拦一拦吗?” 他老大明明是一个长着国字脸的硬汉,这会儿却跟个老妈子一样,惆怅万千道:“拦?拦得住么?箭在弦上,这也不好拦啊。还是先想想事后该如何交代吧。” 老大说着便要离开,临走前叮嘱道:“你在这儿守着,没事烧两壶热水,世子殿下待会儿估计要用。我进宫一趟,先将这事禀告了陛下再说。” 老大已然做好了决定,却依旧忧愁哀叹:“陛下这会儿也不知道在不在御书房,若是在后宫哪位娘娘那里,这也不好贸然打扰啊,怕是得先告知郭总管才行。哎,这叫什么事儿啊。” 娃娃脸目送老大冒雨离开,很是听吩咐地点燃炉子,守在西厢房边上默默烧水。 只是这水烧开了又晾凉,反复烧了好几回,却也不见世子殿下停下来歇一歇,外面的**都停了好些时候了,屋里的“**”却还在继续。 沈清辞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被秦烨从坐榻抱到床上来的,明明已经承受不住晕了过去,却又被还没有消停的秦烨给拉回了醒着的世界。 意识漂浮在混沌之中时,他好似读完了一本书,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他只是书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倒霉角色。 明明是惊才绝艳,容貌出尘,却一步三喘,仕途坎坷。 整个人生如夏花般开得灿烂,却又无比短暂。 书名叫作《烨光照书言》,讲的是两名男子之间的断袖情谊,其中一名主角正是这会儿还未收敛,压着他索取无度的靖王世子秦烨;另一名主角,则恰巧是沈清辞的庶弟沈书言。 按照书里的说法,沈书言原是现代人胎穿到古代的,也难怪这小子自幼便透着一股子不属于幼童的成算,早先还当他是天生早慧呢。 在书里,沈清辞作为短命炮灰,与中了春药的秦烨有了一夜肌肤之亲。几个月后,他竟发现自己怀了身孕。 骄傲如沈清辞,怎会接受自己身为男子,却怀上另一个男子的孩子? 更何况,他与秦烨之间的纠葛,从一开始就带着几分算计与强迫。 这般前情之下,沈清辞注定是满心怨怼,与秦烨决裂结仇,也实属必然。 若非体质特殊之缘故,他恐怕早就一碗堕胎药下肚,不等孩子成型便流掉了。 可即便最终只能选择生下孩子,沈清辞也始终瞒着除了祖父之外的所有人。 他甚至辞去了国子监监丞一职,只带着石野离开了京城,躲得远远的。 女人生产尚且生死难料,沈清辞独自漂泊在外,意外临盆时又无名医可求,艰难剖下孩子后,便凄凄惨惨死在了雨夜里。 直到咽气前的最后一刻,他都没来得及看孩子一眼,更没来得及看循着线索找来的秦烨一眼。 秦烨恨他狠心薄情,更恨他冷漠决绝。 独自带孩子回京后,秦烨将所有的遗憾与悲痛,全都有意无意地发泄在了沈家人身上。 为平息秦烨的怒火,沈清辞那位同样有功名在身的异母弟弟沈书言,主动站了出来,以照顾兄长留下的孩子为由,嫁入了靖王府。 自此,一段标签为“先婚后爱、替身转正”的戏码正式上演。 在沈书言的默默付出下,秦烨慢慢从旧怨与旧爱里走了出来,开始珍惜眼前人。 就连沈清辞生下的孩子,在从不知晓是谁生下他的情况下,最后也只认沈书言作亲爹。 沈清辞根本就不在乎两位主角之间的狗屁爱情。 直到此刻,他才为自己二十来年的不甘和疑惑找到了答案——原来莫名其妙成为病美人也好,仕途屡屡不顺也罢,竟全都是老天爷早已写好的设定。 他沈清辞是什么人不重要,是什么想法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必须有着足够吸引靖王世子的才华与容貌,却又只能困在国子监里。 站在既定的地方,等到该出场的时候,与中了春药的靖王世子意外苟合。 然后再拿性命替他生下孩子,好使他与沈书言有先婚后爱的契机,甚至为这两个男子攒下“子孙满堂”的福气。 可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他沈清辞就活该成为垫脚石,成为别人幸福美满的工具呢? …… 这所谓的剧情实在太恶心人了。 沈清辞迷离间微微睁眼,看见仍伏在他身上,仿佛不把他彻底吞噬就不消停的秦烨,顿时怒火中烧。 趁秦烨情动俯身吻来的瞬间,沈清辞狠狠一口咬了回去。 只这一口,便激得秦烨愈发地兴奋,更是发了狠地弄沈清辞,直到沈清辞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瞧着映照在烟纱帐上的大片日光,沈清辞估摸着这会儿应该快到午时了。 可他依旧困得慌,浑身像是被巨石碾过一般,腰、腿处更是酸疼得厉害。 幸运的是,他一个病秧子,昨夜被人那般折腾,一早醒来竟没有发热残废。 这怎么不算是一种生命之韧性被拉扯到极限后创造出来的奇迹呢。 腰上压着一条沉甸甸的胳膊,沈清辞原本想要翻身,却被人下意识搂得更紧。 他侧过头忘着身边的人,估计是昨夜折腾得太久,这会儿倒是睡得又深又沉。 眉眼依旧惊艳,嘴唇上有一道深深的咬痕,裸着身子,腰间只搭了一个被角,皮肤是浅麦色,胸、腹、胳膊上的肌理连绵起伏如山峦一般,蕴含无尽的力量。 这力量,沈清辞昨晚已经深深地体会过了。 沈清辞发现自己身上穿着一套干净的亵衣,浑身也清爽舒适。 他隐约记得,这小畜生后半夜终于“吃饱喝足”过后,亲自抱着他去澡室清洗帮着清洗过,衣服也是他笨手笨脚给换上的。 不过这都不重要。 按照书里的剧情,他此刻醒来,第一反应该是深感屈辱,随即义愤填膺地将秦烨踹下床,指着他鼻子臭骂一通,再彻底与他决裂结仇才对。 以沈清辞原本的性子,他确实会这么做。 他不想因为知道自己早死的剧情,就刻意压抑本心。 可若真顺着性子来,那不就正好落入剧情的陷阱了吗? 于是他选择一脚将秦烨踹下床,随即翻身继续睡——实在没精力臭骂他,便姑且给他个好脸吧。 第5章 第五章 沈清辞力气不大,牟足了劲儿伸脚一踹,也只是将秦烨踹落到床边而已。 他迷迷糊糊地扶着床沿爬了起来,还以为是自个翻身掉下去的。 只是这么一摔,倒是正好把人给摔得清醒了几分。 扭头见沈清辞正背对着自己睡得香甜,秦烨轻手轻脚地坐到床边,胳膊肘撑到沈清辞的枕边,就这么趴在沈清辞头顶上,盯着他那温润的眉眼,露出一副傻呵呵的笑来,眼神里全是餍足与着迷。 看了一会,他又伸出另一只手,拿食指轻轻压了压沈清辞的唇,又拨了拨他卷翘纤长的睫毛,就好似过了昨晚,这人就彻底成了他的一样,他想怎么亲近,就怎么亲近。 屋外等候已久的玄机营护卫老大靳猛,听见屋里的细微动静,犹豫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低声禀告道:“世子殿下,您醒了吗?圣上吩咐,请您务必进宫一趟。” 秦烨守着沈清辞看得入迷,一时没心思搭理他,外面又重复道:“世子殿下,世子殿下!昨晚这事,无论如何是瞒不过圣上的,早交代早好,您就别躲着了。……世子殿下,世子殿下?” 房门突然从里面被人轻轻拉开。 秦烨冷着脸,连外裳的衣带都没来得及系好,便一把揪着靳猛的衣领,将人拽到了院子中间,咬牙骂道:“你叫魂儿呢,就不能小点声么,打扰了人休息,我要你好看。” 靳猛心道,待会儿进了宫,圣上估计也要叫你好看。 嘴上却恭敬问道:“世子殿下是打算立刻就进宫拜见圣上?还是要等沈大人睡醒了,您跟他一起去?” 秦烨面色微僵,装作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颇有担当道:“我一个人去就好,是我拿香囊刻意引诱的,又不关他的事,皇伯父要骂,就该骂我一个人好了。” 靳猛:“……” 这就开始维护上了,您还知道自己都干了什么缺德事呢。 东厢房屋檐下,石野拎着一个小竹筐,里面装着红彤彤的野樱桃,珍珠一样的白泡儿,还有橙红色的覆盆子,每一颗都是水灵灵的,又新鲜又好看。 他天不亮带着弟弟妹妹去山里摘,赶着日头还不算高的时候,就回到了国子监小院里,原想着能第一时间见到自家公子,却没想到会被两名玄机营护卫给拦在了门外,一直等到了现在。 那两名玄机营护卫,已经跟着靖王世子一起离开了,这会儿倒是再没人拦他,可他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屋? 石野今年刚满十七岁,年纪不算大,可懂的事情却不算少,他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但又拿不准。 小孩儿挠着脑袋纠结了许久,只神色茫然地坐在沈清辞屋外的门槛上,就这么呆呆地守着。 直到沈清辞又睡了大半个时辰的回笼觉,自个饿醒了开门出来,他才红着眼抬头,比沈清辞这个当事人还要委屈,泪汪汪道:“公子,昨晚我没在这儿守着,靖王世子是不是欺负您了?” “……” 沈清辞有些无奈,揉了揉额角,哄小孩道:“靖王世子昨夜找我请教功课呢,聊得有些晚了,便歇在此处,你小小年纪,都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石野偷偷瞥了一眼公子锁骨上方若隐若现的斑驳痕迹,不知道这话该不该信?但他猜公子肯定是希望他相信的,因此石野便逼着自己相信了,只当那是蚊子咬的。 沈清辞饿了,正好也到了该用午饭的时候,吃一顿顶两顿,倒也不耽误功夫。 石野赶忙去了一趟灶房,不用杨婶帮忙,便提前将午饭给提了过来。 沈清辞口味一向清淡,这会儿倒也不用忌口,该吃吃,该喝喝。 用过午饭,他原本打算去书房里批改课业,只是那里昨晚被秦烨这小畜生给折腾狠了,这会儿即便是垫了软枕,坐久了依旧难受。 既然坐着不舒服,索性就偷懒半日,去花厅里的竹榻上悠哉躺着。 夹杂着荷花香气的微风,吹动了披散着的发丝,撩拨得人心烦意乱。 沈清辞因为身体的缘故,在婚事上颇有些高不成低不就,因此拖到到了二十四岁“高龄”,却还是光棍一个。 他隐约记得,秦烨来国子监报到时,名籍上写的出身年月是元狩二年四月,今年刚好是十八岁,比自己小了整整半轮。 沈清辞一时半会儿也分不清,到底是被一个比自己小了六岁的兔崽子给睡了更难以接受,还是睡了之后大概率要怀孕生子更让人膈应。 细细比较下来,似乎还是后者更让他如芒在背。 至于昨晚跟秦烨那档子事,睡了也就睡了,两个大男人之间,本就谈不上谁对谁负责,往后各走各的路,权当是一场意外就好。 可偏偏他一个大男人竟有可能怀孕——这才是最棘手的。 石野端着洗好的樱桃、白泡儿、覆盆子进屋时,沈清辞猛地回过神来。 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语气急切地吩咐:“小野,你赶紧去一趟药铺,找坐馆的郎中开一副避子汤回来,要温和不伤身的那种。” 温和不伤身的估计作用不大,但沈清辞也不可能为了暂时还没影的事,去服那虎狼之药。 石野听了这话,险些将手里的白瓷果盘打翻在地。 他稳了稳心神,将果盘放在沈清辞手边的小几上,忍了又忍,才结结巴巴应道:“我、我这就去,公子您别着急,我这就去。” 最后一个字好飘在半空,人已像被风吹着似的掠到了院门口,那背影瞧着比谁都急,仿佛晚了一刻就要出天大的事。 沈清辞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往嘴里抛了颗红樱桃。 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炸开,他一边吐着核,一边暗自嘀咕:这小孩儿,也亏他沉得住气,不好奇,也不多嘴问。 他真要是好奇问了,沈清辞还真不好跟他解释呢。 国子监旁边就有医馆,石野很快便买了药回来,顺道还买了一个熬药的陶罐。 按照医嘱,药材得先用凉水浸泡半个时辰,然后大火煮沸,再小火慢熬,熬到七碗水只剩下一碗的量,就算是好了。 沈清辞捏着鼻子趁热喝下,事后的防备算是做了,至于往后会如何……他望着窗外的流云,轻轻叹了口气,走一步看一步吧,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他这边过得风平浪静,秦烨进到宫里,迎接他的却是疾风骤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五章 第6章 第六章 御书房内,元狩帝刚一等到秦烨进门,便抄起一个砚台砸了过去,好在砸得不准,没伤着人,只泼了秦烨一脸的墨点子。 “跪下!” 元狩帝这回是真动了气,秦烨只跪得稍微慢了一些,就又被他扔过来的毛笔砸在头上:“你个小兔崽子,我让你去国子监沾斯文气,你就是这样沾的!” 秦烨心想,您也没说具体该怎么沾啊。 只是这话他也只敢在心里想一想,万万是不敢说出口的。 秦烨此刻低头跪在地上,早先那股桀骜不驯的劲儿这会儿是半点也没有,面上摆出一副老实可怜的模样,看得一旁的郭怀礼啧啧称奇,暗道:这要论察言观色的功夫,靖王世子比起他们这些宫里伺候的人,也不遑多让啊。 “那可是沈公的亲孙子、六首状元、国子监监丞,是你的授业恩师!瞧瞧你都干的是些什么事,咱们老秦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一个欺师的玩意儿,简直目无尊长,大逆不道!”元狩帝咬牙切齿地指着秦烨骂。 秦烨垂头听着,神色沮丧,偶尔抬眼时,脸上便露出一个无辜又委屈的神情,像是有什么要辩解,却又似乎顾忌着什么,隐忍着没说出口。 郭怀礼再次惊叹:这欲语还休的做派,竟比后宫里的娘娘们还演得逼真呢! 陛下见他这副模样,果然立时就心软了,不由得叹了口气,主动为其开脱道:“我听靳猛说,你昨晚之所以无法自控,大约是中了催情香的缘故,具体是怎么一回事,你可有仔细思量过?” 秦烨这会儿才将那香囊拿了出来,重复了一遍自己昨晚的遭遇,大抵上跟他在沈清辞面前的说辞差不多,只是言语之间多了几分正经。 香囊上的烈酒早已干透,那股子可以催情的药香,自然也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元狩帝只有靖王一个胞弟,打心底也只认他这么一个兄弟。 想当年先皇后早逝,先帝宠爱贵妃,视他们这对正宫嫡出的皇子为眼中钉。 二人在宫里毫无倚仗,全靠彼此扶持才一路走到今日。 这份患难与共的情谊,让元狩帝对靖王的独子也格外看重,可谓是视如己出。 秦烨刚入京那会儿,圣上便直接把他留在了宫里,就住在乾清宫后面的蓬莱殿里,衣食住行也全都是按照皇子的份例来置办,由宫里内务府一手打理,精细妥帖得很。 直到后来,这位秦世子暴露出过分“活泼”的本性,不是糟蹋了花草,就是撵跑了猫狗,实在是有些“讨人嫌”,这才被圣上给丢到了国子监,平日里上下学都住在王府里,衣食住行自然也该移出宫里。 只是靖王府长久无人居住,花园屋舍荒得就跟鬼宅一样,伺候的下人更是不像样,到如今都还没理清楚一个章程来呢。 元狩帝问郭怀礼:“烨哥儿身上那香囊,是谁给准备的?” 郭怀礼连忙上前躬身回道:“回陛下,世子殿下的衣物配饰,基本都是内务府按例预备的。” 既然有了明确的出处,要查是谁在里面动手脚、追究责任,倒也容易了。 元狩帝当即把这事交给郭怀礼亲自去办,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关切:“务必要查个清楚,给烨哥儿一个交代。总不能让孩子住在亲伯父这儿,还平白无故遭人陷害。” 宫里查出来是个什么结果,沈清辞区区一个国子监监丞,自然是无从知晓。 询休一过,国子监次日便照常开课。 辰时正点,钟声准时敲响,此时所有的学正与学生都齐聚一堂,共上早课,琅琅的诵读声此起彼伏,在庭院中久久回荡。 沈清辞身着一袭青色官袍,胸前的鹭鸶补子在窗下光影里好似要展翅高飞,头上乌纱帽的展脚随着步履微微晃动。 他背着手,在课室长案间缓缓踱步,目光先是扫过一排排专心诵读的学生,默数着人数是否齐整。随即,那视线便像落定的飞鸟,在几个总爱偷懒耍滑的学子身上多停了停——或是留意谁偷偷在袖中捻着玩物,或是警惕着后排有人凑在一起交头接耳。 六首状元天生过目不忘,就连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都带着几分“莫要在我眼前耍花样”的了然。 今日缺席者,除了靖王世子,再无第二人。 沈清辞默默幻想,这小兔崽子大约是自知罪孽深重,深感愧疚与羞耻,无颜再来国子监惹人嫌了。 可惜幻想终归只是幻想,这早课还未结束呢,沈清辞就瞧见王祭酒正领着郭怀礼朝着这边课室走来。 秦烨就跟在他们后面,隔着半开的格窗,还冲他笑得好不热情,仿佛自己跟他有多熟似的。 沈清辞心里瞬间堵得慌,他深吸了一口气,交代学生继续诵读后,便带着几分敷衍笑意,很有气度地迎了出去。 郭怀礼身为内廷第一人,就连政事堂的丞相见了,也得给他三分薄面。 可此刻,却不等沈清辞躬身见礼,他已笑呵呵地扶着沈清辞的胳膊,语气很是熟稔道:“别别别,沈大人不必客气。咱家不过是替圣上传几句话,这就走,可不敢打扰监生们读书进学。” 郭怀礼心里其实揣着几分尴尬,面上却半点不露,语气平平地续道:“北境民风彪悍,世子殿下打小在那儿长大,行事难免有些不羁。这要是有什么冒犯沈大人的地方,还请您宽宏大量。当然了,世子殿下做错了事,该罚还是得罚,陛下已经亲手用鞭子抽过了,想来世子殿下也知道错了。” 这话多少有些水分。 实情是陛下确实下狠心抽了秦烨十几个鞭子,开头两下估计是将人打疼了的,后面却跟挠痒痒似的。 世子殿下嘴上倒是乖乖认了错,但眼神里却藏着几分不以为然,估计再有下次,他还敢。 说到这里,郭怀礼朝身后使了一个眼色,端着托盘的小太监连忙小步上前。 他掀开盖在托盘上的明黄缎子,露出一条精致的马鞭,手柄是赤金打造,上面镶嵌着各色宝石,鞭身的牛皮油光水滑,一看便价值不菲。 “这是圣上专门赐给沈大人的。”郭怀礼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的郑重,“陛下说了,世子殿下往后若是再有不恭敬的地方,您尽管严厉教导,只管拿这鞭子抽。” 郭怀礼觉得圣上这态度看似公正严明,实际上却藏着满满的私心。 以沈清辞这“病美人”的名头,估计也没能耐将皮糙肉厚的世子殿下给打死了。 “……” 沈清辞一时竟无话可说,沉默了些许时候,便想要开口推辞。 郭怀礼却比他反应还快,直接将马鞭塞进他手里,借口说是“宫里还有差事等着,不叨扰了”,便带着小太监转身开溜,生怕沈清辞反悔似的,慌得连跟秦烨打声招呼都忘了。 王祭酒目睹了全过程,虽不知内里的弯弯绕绕,却也看出沈监丞跟靖王世子之间似乎有些不对付。 他轻咳两声,试图打个圆场:“咳,这时间也不早了。世子殿下,快进课室吧,别耽误了早课。” 秦烨这会儿即便有千般言语想要对沈清辞说,但也知道时间和地点都不合适,只好把话全憋在了心里。 他抬步往课室去,经过沈清辞身边时,脚步还是顿了顿,低声问道:“沈大人身子可好些了?” 沈清辞攥紧了那柄沉甸甸的金鞭,指节都泛了白。 听见这话,他咬了咬牙,声音里带着点压不住的气:“好些了,多些世子殿下关心!” 秦烨见他眉眼间凝着怒意,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有些心虚地快步走进了课室。 课室里的监生们,早在沈清辞走出去时,便竖着耳朵偷听,这会儿见靖王世子跟沈监丞进来,一个个都用眼角余光偷瞄:先瞥瞥垂着眼帘的靖王世子,又飞快瞧了瞧握着金鞭的沈大人。 似郑睿这等心思活络的已在心里嘀咕:要说还得是靖王世子能耐啊!这才入国子监几日,就闹到陛下亲自赐鞭的地步了。别人是领着御赐宝剑斩贪官,沈监丞这是拿着御赐金鞭“训”世子,这阵仗,可真不小! 第7章 第七章 沈清辞虽顶着一个“六首状元”的名头,但比起国子监那些皓首穷经数十载的博士们,学问终究还是浅薄得很。 因此他除了早上盯着诸生诵读,傍晚指导众人练字之外,便再无其它教学任务。 早课刚一结束,沈清辞便打算抽空回一趟住处。 赤金马鞭到底是御赐之物,不说放在香案上高高供着吧,但也该好好收起来才是。 石野喜欢干活胜过读书,沈清辞一早给他布置了课业,可这会儿回来,却瞧见他挑着两只木桶就要出门。 两人一进一出,绕过影壁时险些撞了个正着。 沈清辞下意识后退半步,伸手稳住他肩头快要滑落的扁担,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院子里就住着咱们两人,光是洗漱泡茶能用多少水?前日你才挑满了一大缸子,到现在也就用下去不到两尺深,至于这么勤快吗?我早上布置的课业,你是看完了,还是做完了?” 石野被他念叨得头皮发麻,讪笑着解释:“嘿嘿,公子您不知道,缸里水不满,我心里就不踏实,看啥都看不进去。您要是有事就先忙,我挑完这两桶就回来看书做题,保证不偷懒。” 至于什么时候回来,那可就说不准了,石野暗戳戳琢磨:待会儿打水的时候,不能提太满,回来的时候也不能走太快,这万一要是扭了腰,可就没办法好好伺候公子了。 石野话一说完,就挑着木桶飞快跑了出去,两只空桶被他甩得直绕圈,桶里的木勺“哐哐”响,生怕慢一步就被沈清辞给抓回来摁在桌案前。 他不过是一个没什么出息,也没什么脑子的小厮罢了,跟着公子学了这么几年,能学会认字和算账就已经很不错了,那些个更加高深的学问,哪里是他能够学得会的哦? 哎,都快学秃了。 可惜学霸不懂学渣的苦。 沈清辞摇了摇头,半点也不觉得让小厮学习“割圆术”是多么地无理取闹。 这不是怕他在国子监呆着无聊么,再说了,人再笨,还能学不会《九章算术》? 影壁旁的“粉仙子”又有几朵新的花苞完全绽放了,花瓣如染了胭脂的软绸,沾着晨露微微颤动。 他本想要连花带叶地折几枝插在屋里的青花瓷瓶里,却又怕自己养不好,于是只轻轻抚了抚花瓣,便作罢。 那马鞭的赤金手柄估计是实心的,握久了竟比攥着一块青砖还累,沈清辞一路走回来,手腕已有些发酸。 他刚一进到书房里,便顺手将马鞭放在了桌案上。 自从当上国子监监丞之后,沈清辞几乎是把这里当成了第二个家,只不过他在生活上节俭惯了,置办好的家当并不多。 抬头环顾了一周,整个书房里也就只摆了一座书架、一张梨木桌案,再加一个铺着软枕布垫的坐榻,简简单单,一目了然,竟找不到一处合适存放马鞭的地方。 沈清辞隐约记得内间卧房里应该能找到一两个盒子,拿来存放马鞭也不知道合不合适? 他掀开门帘去了内间,在衣橱箱柜里好一通翻找,还真让找到了一个大小合适的锦盒。 许是他找得太过认真,屋里进了外人都没察觉。 沈清辞抱着锦盒出来,瞧见大大咧咧坐在桌案后面的秦烨时,着实有些惊讶。 这小兔崽子还真是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 不请自来也就算了,竟还把沈清辞藏在书案抽屉里的木雕小人儿给翻了出来,正拿在手里肆意把玩。 被屋主逮了个正着,也不见他有半分局促,反而晃了晃手里的东西,笑得肆意:“监丞大人前日没收了郑睿的象牙哨,还说他是在‘玩物丧志’,结果自己却藏着这么个小玩意儿?可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沈清辞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木雕上,眉头瞬间蹙起,那是他藏在书桌抽屉最里面的东西,竟被秦烨翻了出来。 他压下心头的不悦,淡声反问:“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世子殿下这会儿应该在知新斋里听魏博士讲《礼记》才对吧?” “听那个干嘛,我又不考科举。”秦烨手指摩挲着木雕的纹路,半点也没有逃课的心虚,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 说完,他举起手里的木雕,就跟小孩讨糖吃似的,问沈清辞:“这小人儿是你亲手雕的吗?紫檀木的料子,雕得还挺精致,能送给我吗?” 那木雕只有两个核桃大小,雕的是个两三岁的童子:怀里抱着一条胖鲤鱼,鱼鳍纹路清晰可见;手里还攥着一株莲花,花瓣层层叠叠,惟妙惟俏,只可惜童子的眉眼口鼻还没来得及勾勒刻画。 沈清辞确实有一些读书之外的小爱好,除了常在他身边伺候的石野之外,就连祖父和母亲都不知晓。 沈清辞冷淡拒绝:“还没雕好。” 秦烨就跟看不懂别人脸色一样:“没关系,等你雕完了再给我好了。这小娃娃抱着鱼,看着就喜庆。” “……哈!”沈清辞被他这自说自话的模样给气笑了。 他将手里的锦盒顺势扔到桌案上,一把夺回秦烨手里的木雕:“做梦呢?不送!” 争夺之中,沈清辞的指尖划过秦烨的掌心,好似隔靴搔痒一般,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那木雕就被人收了回去,温软的触感也被人收了回去。 秦烨的心跳莫名快了几分。 可惜心里才刚荡起几分涟漪,就被沈清辞一瓢冷水给泼了过来。 他冷言嘲讽:“世子殿下昨夜行下无耻之事,但凡你有一点羞愧之心,就应该避着我走才是,如今又跑来我眼前晃悠,这是又打算请教什么呢?” 羞愧之心自然还是有一点的,只是却盖不住对这个人的渴求,以及强烈的想要靠近这个人的心情。 秦烨只当听不懂,十分生硬地转移话题:“昨日皇伯父召见,我一早走得匆忙,那个……,你、你身体没什么大碍吧?” 不等沈清辞回答,他便从袖兜里掏出来一个白瓷小罐,灌口缠着浅蓝棉线。 他拿着罐子递给沈清辞时耳尖发红,就跟撞邪了似的,语气里竟带着几分扭捏与羞赧:“前夜……,恩,那什么结束之后,你一直睡着,我只简单帮你清洗了,没来得及上药。这是我找御医专门配制的,药效……” “够了!” 沈清辞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满是恼怒,几乎是咬着牙道:“世子殿下,是我说得太过委婉,还是你故意装听不懂?既然如此,那我不妨说得直接一点——那晚你中了暗算,却故意拉我下水,我知道你是天潢贵胄,不敢怪罪。但我只求这事就此揭过,只当是不曾发生,你我依旧如往日那般,互不相扰,可好?” “不好!”秦烨在心里无声反驳,手指攥着瓷罐,指节微微泛白。 他目光扫过沈清辞的衣领,见领口下隐约露出一点红痕,扯了扯嘴角,勉强带着几分笑,故意调侃:“监丞大人身上的印记都还没消,就想要当作不曾发生过?你是不是太自欺欺人了?” “我一个受害者,愿意自欺欺人,好让世子殿下能够就此脱责,您难道不应该感到庆幸吗?”沈清辞盯着他的眼睛,语气里满是嘲讽。 秦烨怎会不懂他的意思?可偏偏他就是不想懂! 他从见到沈清辞的第一眼起,就想把这位“云上谪仙”给拉到自己身边,如今既已得手,又怎会甘心放手? 自小的经历,就没教会他如何服软,越是挫败,便越是嚣张。 秦烨口不择言:“本世子从未想过脱责。再说了,即便是我算计在先,可监丞大人在我身下意乱情迷的模样,总不是假的,还有你身上的痕迹……” “闭嘴!” 沈清辞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厉声打断:“两个大男人,睡了也就睡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秦烨被他吼得心头一慌,却依旧梗着脖子:“我不想怎么样,我就想问问你的伤好了没有,我这儿有药……” 沈清辞再一次迅速打断:“伤好了!不需要世子殿下特意送药!” 秦烨本就不是好脾气的人,连番被人打断,心里也升起来几分执拗,语气更加强硬道:“我不信!你让我瞧瞧是不是真的好了?” 说完这话,秦烨竟真的伸手,拽着沈清辞的衣襟,想要扒开他的衣领仔细瞧。 沈清辞又惊又怒,心里只觉一阵荒谬,握着秦烨的手腕阻拦:“你放开!” 两人谁也不让谁,僵持拉扯之际,沈清辞被怒火烧光了理智,一把抓起桌案上的金鞭,朝着秦烨的脸抽了过去! “啪!” 清脆的响声在书房里回荡。 秦烨左边脸颊上瞬间多了一道红痕,殷红的血珠顺着痕线渗出,刺得人眼睛发疼。 沈清辞握着马鞭的手顿住,很快便冷静了下来,还有心思默默感叹:前一个时辰刚收到的御赐金鞭,这会儿就已经派上用场,圣上说是可以打人,也不知包不包括打脸? 趁他愣神的功夫,秦烨已伸手扯开了他的衣领——之前果然没看错,领口下的肌肤上,确实还留着深浅不一的痕迹呢,那里定然也好不了。 许是回忆起了那夜的激烈,秦烨语气软了下来:“我就说不会消得这么快,这药还是得抹,恩,……里里外外,都可以抹。” 最后那一句,秦烨是凑到沈清辞耳边说的,语气暧昧极了。 沈清辞再一次被气得咬牙。 他握紧了手里的鞭子,指尖微微发颤,只可惜这会儿已经清醒过来,不可能再给他一鞭子了,心里顿时升起巨大的无力感。 秦烨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原本不懂得服软的人,这会儿却无师自通道:“监丞大人,你消气了吗?如果还没有消气,你尽管打就是。” 秦烨一边说着,还将右脸也凑了过来,示意沈清辞往这里抽。 沈清辞活了小半辈子,从未与这样的人打过交道。 他承认自己输了,对于这样的无赖,他束手无策。 沈清辞深吸一口气,接过他手里的瓷罐,声音里满是疲惫:“药我收下了,世子可以离开了吧?” 秦烨目光闪烁,却也知道见好就收,恋恋不舍地望着他慢慢挪步:“那你记得抹啊,我走了。” 可刚走了两步远,他又突然转身,飞快地从沈清辞手里夺过那个紫檀木雕,揣进怀里,理直气壮道:“作为交换,这小玩意儿归我了。” 话音未落,他已迅速跑出了书房,脚步快得就像害怕沈清辞会追着他归还木雕似的。 沈清辞立在书房门边,就这么平静又平淡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处,手里攥着那个冰凉的白瓷罐,心里却清楚,这人估计一时半会是撇不开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七章 第8章 第八章 夏日的风吹得竹林哗哗作响,那摇晃纷飞的枝干与绿叶,就好似秦烨此时的心情一般,雀跃到发烫。 他忍不住从怀里掏出那枚木雕,指腹反复摩挲着纹路,英挺的眉眼之间全是柔情蜜意,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沈清辞主动送他的定情信物呢。 “嗤——” 暗处忽然飘来一声极轻极却极清晰的嘲笑。 秦烨目光骤然一凝,脸上的柔意瞬间敛尽,妥帖将木雕揣回衣兜里,旋即足尖猛地一抬,一颗石子被力道裹着猝然飞射,径直朝着出声处急射而去,那破空锐响,犹如利箭掠空。 隐蔽的竹影后,靳猛险之又险地侧身避开石子,衣摆被竹枝勾得发皱,发髻也散了两缕,模样颇有些狼狈。 好在他脸皮够厚,抬手理了理凌乱的发髻,施施然踱步到秦烨面前,躬身行了一礼,目光却盯着秦烨脸上的伤,幸灾乐祸道:“不愧是六首状元,就连世子您这样的天潢贵胄都敢打,……您这会儿脸还疼吗?要不要属下去宫里寻一瓶上好的金疮药来?” 秦烨冷哼一声,下颌微抬,不以为意道:“本世子在北境战场上受过的伤多了去了,这算什么?对了,今日之事,不许透给皇伯父半个字,不然我要你好看!” 靳猛面相端方,实则最是圆滑,立刻识时务道:“这点儿小事,哪敢拿去扰陛下烦心?只是属下能守口如瓶,旁人却未必。” 说到底,靳猛也只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半隐护卫罢了,真正藏在暗处的眼线有多少,谁又说得清?毕竟当今圣上,可是出了名的强势多疑。 事实正如靳猛所言。 秦烨伤了脸,虽不算多疼,却也不好见人,索性便彻底旷了课,直接回了靖王府。 他前脚才刚踏入王府朱漆大门,御书房内,正握着朱笔批改奏折的元狩帝,就已经知晓了前因后果。 郭怀礼示意禀报完消息的暗卫退下,自个则安静守在旁边听候吩咐。他面上并无半分忐忑之色,只因为他清楚,圣上听了这番消息,多半不会真动气。 毕竟以靖王世子那样的性子,料想也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主,至于喜欢男人又怎么了,想当年靖王殿下为了一个男人,更荒唐的事情也不是没干过。 果然,元狩帝听完回话,面上并无半点波澜,神色更是出奇的平静。 直到慢条斯理地将手里的奏折批完,落了朱印后,才“啪”地一声将毛笔拍在桌案上,语气里满是纳闷:“这男人到底有什么好,一个个怎么就都栽在了男人身上?!老二是这么个德性,生下来的崽子也是这么个德性,没出息!” 话虽重,眼底却没半分真怒意,转头又偏袒起亲弟弟和亲侄儿,拉着先帝当借口:“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都怪先帝起了个坏头!老头子荒淫无度,豢养男宠,活生生将老二也给带歪了!” 郭怀礼垂着头,连眼皮都不敢抬,心里面却暗自附和:先帝是出了名的好美色,荤素不忌,可若仔细比较起来,先帝喜爱漂亮男子,确实要更胜过喜爱美貌女子一些,靖王殿下指不定还真就是遗传了这一点。 不过先帝薄情寡义,靖王殿下却是个死心眼儿,当年为了他家那位男王妃,可是没少跟陛下对着干,后来更是差点把命丢在了北境战场上。 元狩帝显然也想起了旧事,语气里添了几分心有余悸,又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烨哥儿这性子,跟他爹简直是一模一样!但凡认准了一个人,就算是拼了命也不会撒手,犟种!父子俩都是犟种!” 顿了顿,他忽然话锋一转,看向郭怀礼:“老二当年喜欢男人,朕原还担心他会绝了后,可谁想到他那男王妃竟是余鳐族后裔……哎,也不知道烨哥儿有没有他爹的这份运气?要不,你让人去查一查沈相公家的血脉传承?没准儿沈清辞身上,也跟余鳐族沾着边呢?” 郭怀礼听完,有些哭笑不得:“陛下,那小沈大人可不仅仅是传承了沈家血脉,算上其母、其祖母、其外祖母,盘根错节,实在是没法查啊。” 元狩帝这才回过神,也知此事难办,摆了摆手:“罢了,朕也不过是随口一说,余鳐族消声灭迹已有千年,哪能个个都让老二他们父子遇上。你让人多盯着他俩就是,两个男人搅和在一起,朕就不信了,这一对、两对的,还都能天长地久不成。” 他才不去做棒打鸳鸯的恶人,免得到时候越打越逆反,反倒是成全了他们。 再说了,那沈清辞明显有一百万个不乐意,烨哥儿在他那儿多受几回冷眼,没准儿自个就放弃了。 郭怀礼躬身领命,刚要退出去,又被元狩帝叫住。 帝王指尖扣着桌沿,眼尾泛着冷光:“兰妃既已降为兰嫔,你去盯着,让她三日内搬离汀兰殿。十六皇子送德妃宫里教养,没有朕的旨意,不许她私自探望。” “奴才遵旨。”郭怀礼再次躬身应下。 退出御书房时,望着檐角鎏金的飞兽映着日光,他心里竟对兰嫔生出几分零星的同情。 十六皇子才三岁不到,这要是一送出去教养,往后怕是连亲娘的模样都要记不清了。 可这也是兰嫔自找的,怨不得谁。 仗着昔日几分恩宠,便认不清自己的位置,竟敢把手伸到了陛下眼前,还想暗中算计靖王世子。 后宫之事,从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汀兰殿的主子倒了,各宫娘娘心思各异,再加上背后牵扯的朝堂势力,京城里的风云,不知不觉竟变得浮躁起来。 好在这份浮动的人心,终究没扰到国子监的清静。 夜里的微风依旧祥和,夹杂其中荷花香气,还是那样地沁人心脾。 月色透过琉璃窗,与屋内的烛火混在一起,全然分不清彼此。 沈清辞墨发披散,赤身**地站在水银镜前,那白皙斑驳的**,好似染上了青红颜料的白玉一般,看着实在是暴殄天物。 浮于肌肤表面的痕迹,倒还不算严重,即便放着不管,也肉眼可见地消散了不少。 唯独□□那一处,如厕过后,竟变得愈发地红肿,疼痛难忍。 沈清辞不是自找苦吃的人。 他强忍着羞耻,打开秦烨送过来的白瓷药罐,用食指挖了一坨淡绿色药膏,侧着身子望着水银镜,小心翼翼地往那处抹。 沾着药膏的指尖,从外到里,那湿润又晦涩的侵入感,刺激得沈清辞头皮发麻。 他不自觉地想起那晚的种种,赤热的呼吸,湿软的亲吻,鼓胀又猛烈的……,不,不能再想了! 隐隐有些抬头的**,让沈清辞惊慌不已,他草草涂好了药膏,迅速套上里衣,吹了灯,躺在床上,闭着眼在心里将秦烨从头到尾骂了三遍过后,才勉强将那一丝欲念清除。 月光洒在床头,沈清辞伸出右手,轻轻搭在左手的脉搏上。 久病成医,他试图用自己不算高明的医术,辨别一下他有没有倒霉怀上那小畜生的种。 结果自然是无果,一来是因为他医术不够精深,二来则是因为时日太短,尚未显现。 沈清辞早上一鞭子将秦烨抽走后,下午便独自去了国子监的藏书阁,查阅了许多关于男子生育的书籍。 传说上古有百族,余鳐乃是其中之一,原本并无特别。 直到百族大战之中,余鳐族女性遭人屠戮,为延续种族之血脉,余鳐族剩余男性举行了一场盛大的祭天大典,更有部分余鳐族男子主动献祭,这才有了余鳐族部分男子可生育的传说。 之所以是“传说”,那是因为百族大战都已经过去了两千多年,先是圣人羲和一统百族,建大国为启,百年之后启灭,分裂为十多个小国,再之后又有武神曲恒结束了十国之乱局,建王朝为魏…… 总之,在这一片沃土之上,分分合合历经了数十个朝代,才到了如今的大夏。 上古百族也在这分分合合之中,彻底融为了一体,余鳐一族也毫不例外地淹没在了历史的长河里,余鳐男子可生育一事,更是彻底沦为了传说。 可惜不幸的是,这消失了的传说,估计要在沈清辞身上应验了。 第9章 第九章 沈清辞一夜都浸在噩梦里。 梦里有一双小手,狠狠撕开了他的肚皮,直接从腹腔里钻了出来,咿咿呀呀地喊着“阿爹”,模样却一点儿也不可爱。 仔细一瞧,那小娃娃竟顶着一张跟秦烨分毫不差的脸,简直是恐怖至极! “啊!滚开,别过来!” 沈清辞猛地从惊悸中弹坐起身,隔着不算透明的琉璃窗,望向天边的鱼肚白,指尖攥得发颤,冷汗浸透了中衣,胸口的悸动沉得像铁块,半晌都缓不过劲来。 监丞大人心情不佳,带出来的脸色更是不好,一会儿冷漠似寒冰,一会儿又暴躁如烈火,连累得明理堂的监生们也跟着战战兢兢,生怕被反复无常的监丞大人给单独拎出来责罚训诫。 大约是沈清辞表现得太过明显,就连祭酒大人也单独找到了他面前,牛头不对马嘴地劝解道:“今儿一早靖王府就派了管事过来传话,说世子殿下受了点轻伤,估计要请两日假。他也不是故意旷课,沈监丞就别在这儿较真了,看把其他人给吓的。” 沈清辞知道祭酒大人是误会了,却也不好解释,只说一句“知道了”,便努力压下了不该有的情绪,尽量还像往常那样温润平和。 可惜这平和的表象只维持了不过一日。 第二日清晨,秦烨便顶着还没好全的脸,大大咧咧地来了国子监。 课室内,郑睿指着他脸上的伤痕,大惊小怪道:“世子殿下,几日不见,您这脸上怎么还挂彩了?!哪个胆大包天的,竟敢往您脸上招呼?” 秦烨脸上的鞭伤已经完全消了肿,只是血痂还在,薄薄的一层,瞧着多半不会留疤。 他笑着往沈清辞方向瞥了一眼,带着几分暧昧道:“本想跟一只猫儿亲近,却不小心叫他挠了一爪,没什么大不了的。” 郑睿不太相信:“……这看着也不像是猫挠的啊。” 沈清辞耳朵又不聋,该听见的都听见了。 他沉着脸立在课室中央,冷声敲了敲戒尺,提醒道:“早课就要开始了,所有人不得喧哗。” 秦烨慢悠悠落座,目光却紧盯着沈清辞不放。 郑睿缩着脖子凑了过来,对着秦烨低声抱怨道:“也不知道是谁惹了沈天仙,昨日就冷漠暴躁得吓人,今日更是变本加厉了。” 秦烨没接话,只盯着沈清辞的眼神,亮得像淬了星子。 国子监有专门供学子住宿的斋舍,每人都会分到一间,住不住随意。 似秦烨、郑睿这类京中有家的,就没人愿意早晚都被困在国子监里,散学的钟声一响,一个个跑得比谁都快。 可今日却有些不同。 练习书法的课室内,人都快走没了,秦烨还依旧坐在桌案后,假模假式地拿着毛笔在纸上划拉。 郑睿凑过来怂恿道:“世子殿下,还不走呢?今晚又去半月湖,如何?上回您莫名其妙中途就走了,那花魁至今还对您念念不忘呢。” 秦烨头也不抬:“不去,本世子今晚住在国子监,你要走赶紧走,别打扰我练字。” 郑睿惊得瞪圆了眼:今日这太阳也不是打西边出来的啊?就您这字,大的大,小的小,还不如我写的,练哪门子劲? 腹诽归腹诽,他见秦烨赶人的态度实在明显,即便有再多的好奇,也没胆子多问,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除了秦烨之外,其他人的课业都已经交了上来。 沈清辞没心情继续等他,抱着一摞纸张,便要起身离开。 秦烨见此赶忙搁了笔,三两步拦在了沈清辞面前:“先生,我写好了。” 往日“监丞大人”叫得生分,秦烨学着其他监生那样,改叫沈清辞为“先生”。 其实秦烨心里更愿意叫他“阿辞”,可就怕这称呼刚一喊出口,估计又要挨一鞭子。 沈清辞面无表情地接过他手里的纸稿,入眼便是一个个碗口般大小的丑字,扎得人眼睛生疼:“都说慢工出细活,世子殿下耗了半日,就写出来这东西?” 秦烨哪在乎字大字小,笑得流氓:“我那活细不细,先生还不清楚么?” 沈清辞大约是见多了他的不着调,这回竟未太过动气,只带着几分困惑,挑眉反问道:“世子殿下是对谁都这般粗鄙,还是只在我面前才如此?” 秦烨顿时噎了噎,既不肯承认自己粗鄙,更没法说这粗鄙只对着沈清辞。 他憋了好半晌,竟带了丝委屈道:“你还好意思说我?你在郑睿面前都能和颜悦色,却独独对我就没个好脸!” 要不是看他长了一张尊贵又俊俏的脸,沈清辞恨不得一巴掌扇过去:“我为什么对你没个好脸,你心里就没有半点自知之明吗?世子殿下没事就赶紧回府去吧,别到时候又找不着路。” 沈清辞说罢,便绕开了他,径直走出了课室。 秦烨厚着脸皮跟在后头,不依不饶道:“我今晚住在国子监不回去了,先生既然嫌我字写得丑,那我待会儿去找先生指点的时候,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沈清辞气得发怔——赐教什么?就你这丑字,有什么值得我赐教的! 拒绝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秦烨已脚底抹油溜得没影,只留他孤零零立在原地生闷气:这狗东西,当你刚习惯他的无耻,没想到他竟还能更无耻! 国子监学子众多,一般都是四、五个人共居一个小院,可凡事总有例外。 秦烨刚入国子监时,便一个人占了竹林东边的一整座小院,哪怕他从未住过,更觉得没有必要,郭怀礼也早派人收拾了一间屋子出来,说是午时用餐过后,秦烨若是不愿意回王府的话,也好有一个方便休憩的地方。 如今秦烨既打定主意往后夜里在此宿住,再看先前的布置,便有些不够。 好在他一早就跟王祭酒打过招呼了,趁他上课的时候,王府总管已经带着下人,将整个小院都好好翻修了一遍。 新砌了小厨房,打通了两间正房,小院里移栽了不少名贵花木,还专门留了两名小厮和一名御厨在这里伺候。 秦烨自小在军营长大,粗糙惯了,本身就不是骄奢好逸之人,不过若有人愿意将他的生活安排得处处妥帖,那他也不刻意拒绝就是了。 用过晚饭后,他连一刻都等不及,急匆匆地去了沈清辞那里。 另一边,沈清辞饭后便一直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一会儿摸两下假山石,一会儿揪几朵凌霄花,那魂不守舍的模样,就连石野都看出了几分端倪。 他忍不住问道:“公子,您这是在等谁呢?” 沈清辞没来得及解释,影壁后突然传来的声音,替他回答了:“先生是在等我吗?” 少年斜倚在青砖影壁上,手里捏着两枝刚刚绽放的粉白荷花,身姿挺拔如松,脸上却挂着一副吊儿郎当的笑,瞧着可恶又惹眼。 石野吓了一跳,惊讶地跑带院门口,盯着锁得好好的门栓,不可思议道:“世子殿下,您是怎么进来的?” 秦烨得意地看了他一眼,很是自豪道:“本世子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沈清辞见石野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无情拆穿道:“跟个贼一样,翻墙进来的。” 区区一道门栓,果然是拦不住这人的。 沈清辞无奈认命,转身往书房走,脚步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烦躁。 秦烨随手将两枝荷花塞给石野,理所当然地吩咐道:“去,找个花瓶替爷养着,待会儿爷好带走。” 当然,如果沈清辞要留他在这里过夜的话,他就明日一早再带走,不过想也知道,这是在做梦。 他一边说着,一边紧随沈清辞身后,两人一同进到了书房里。 沈清辞自顾自做到桌案后头,将秦烨的课业挑了出来,看着上面潇洒不羁的大字,闭了闭眼,中肯评价:“世子殿下这字,犹如野马脱缰,但凡能克制一些,必然大有进益。” 秦烨顺手从矮榻边上,拖了一张圆椅过来,紧挨着沈清辞坐下,敷衍点头道:“恩恩,先生说得对,我不该把白纸当作草原,随着心意瞎跑。还有别的问题么?” 沈清辞不经意往旁边挪了挪,避开肩头相抵的温热,又翻出来几张用朱砂红笔,画着米字格的宣纸,递到秦烨眼前:“你先试着写在格子里,将大小不一的字体矫正规范后,再说其它吧。” 秦烨接过纸张,眼睛亮了:“这是先生亲手为我画的么?” 沈清辞不想承认,但也没法否认,只没好气道:“除了世子殿下,也没人需要用这个!天色不早了,世子殿下还是早些回去吧,别耽误歇息。” “才说几句话就赶我走?”秦烨不太乐意,“先生可真狠心。” 沈清辞瞪他,冷嘲道:“就咱俩这关系,别说是赶你走了,就该老死不相往来才是。” 秦烨立马服软,低声哄道:“好好,我走便是,都是我的错,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目光扫过书架上,放在锦盒里的鞭子,秦烨又补充道:“你要是还生气,再抽我几鞭子就是,我保证不躲。” 沈清辞只觉心累,摆了摆手道:“行了,世子殿下赶紧回去吧,我也要洗漱休息了。” 秦烨珍而重之地把纸叠好揣进怀里,又试探着攥住沈清辞的手腕,央求道:“我怕黑,先生送我到院门口,还不好?” 沈清辞拗不过他,又不想多生事端,便由着他轻轻拉着自己往外走。 石野抱着一个插了荷花的青瓷盘口瓶立在门外,眼神直勾勾盯着二人交握在一起的手,转都不转。 秦烨没有半分尴尬,一把将花瓶夺了过来,依旧拉着沈清辞往院门方向走。 到了影壁处,他才终于将沈清辞松开,却又不急着离开,只盯着两缸粉仙子挑挑拣拣,又折了一枝花苞、两柄荷叶,插进花瓶里。 “差不多得了!”沈清辞见他还要下手,心疼得紧,“世子殿下还真是雁过拔毛啊。” 秦烨却不承认,嘟囔道:“若不是你养的,我还不稀罕要呢。” 沈清辞噎得无话——倒要谢谢你“稀罕”! 秦烨含情脉脉地看了他一眼,说了一句“那我走了”,便要蓄力往墙上跃。 “有门不走,还真当自己是个贼了!”沈清辞黑了脸,忍无可忍地吼出声。 秦烨已跃到两尺高,硬生生被这声吼给拽落到地面,讪讪摸了摸鼻子,乖乖转身,自个开门出去了。 朦胧月色下,他那高大的身影很快便融入了黑暗里,嘴上喊着“怕黑”,可远处却飘来他愉悦的口哨声,调子轻快得能飘上天。 第10章 第十章 夏日的疾风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若不是窗棂外的芭蕉叶还歪着腰,青竹梢头挂着断线般的水珠,檐角垂落的雨帘刚歇,倒要叫人疑心,这场泼天大雨,是否真的来过。 沈清辞懒洋洋地歪靠在临窗的坐榻上,赤足踩着软绒踏垫,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微凉的榻沿。 潮湿的风裹着草木气息翻涌进来,拂过那垂落的鬓发,沈清辞的目光却黏在紫檀木棋盘上的黑白子上,怔怔出神。 这是一盘难解的残棋。 黑子起初如奔雷破阵,霸道又强势地侵入白子腹地,待白子要摆出鱼死网破的架势,它又骤然收了锋芒,示敌以弱,踩着白子的底线步步蚕食,每一步都稳得像扎了根一样。 棋如人生,他与秦烨的纠缠,大抵也是如此,看似他占着“先生”的名分稳坐棋坪,实则那小子早像黑子一般,悄无声息地浸满了他的生活。 自打秦烨住进国子监,便日日寻着由头来缠他。散学后总揣着一些半懂不懂的经义问题,凑到书案前絮絮叨叨,等他答得眉峰蹙起,才带着得逞的笑意晃悠悠离去。 这倒也罢了,偏那小兔崽子心机深沉,每回往返都不空着手。 头一回折了他水缸里的粉仙子,转天便捧来一串泛着冷光的狼牙手链;临走时顺走他常戴的紫竹发簪,再登门时竟奉上一把象牙鞘匕首……,连着五日,直到昨晚,更是抬来了眼前这副云子棋——紫檀木棋盘打磨得光润,黑白子落上去,连声音都透着贵气。 这单方面的礼尚往来,倒是颇有成效,抬眼望去,沈清辞的书房里竟处处都是他的影子。 就连沈清辞此时,也忍不住惦记:大雨已经停歇,那小子今晚会不会来?会不会蹲在棋坪前,央着他把这盘棋下完? 心里刚浮起这般念头,便被沈清辞用力按了下去。 习惯,可真是一件可怕的东西! 正想着要不要干脆掀了棋盘,彻底断了这纠缠,院外忽然传来熟悉的声线,隔着湿漉漉的空气飘了进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凉:“先生,快出来看!我给你带了好东西!” 沈清辞赤足踩上软底草鞋,起身时心里已打定主意:不管秦烨这回带了什么过来,今日都不准他留下,先前那些东西,也得一并让他搬走。 可当他走到廊下,看清楚秦烨掌心托着的东西时,到了嘴边的话竟卡在喉咙里,只剩一声轻呼:“你从哪儿抓来的雏鸟?绒毛都没换齐,这还不会飞吧?” 秦烨站在檐下,绸布长衫的下摆挂着零零碎碎的草屑,鞋底沾着厚厚一层泥,也不知道去哪里踩过? 他怕踩脏屋里的青砖,只隔着两级台阶站着,捧着掌心的小东西笑:“不是抓来的,是在荷塘东边的林子里捡的,估计是刚刚刮风下雨的时候,从窝里掉下来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雏鸟往前递了递,眼底亮得像盛了星子:“先生,咱们一起养着它吧?你瞧它这么小,也不知道长大后会是什么样。” 沈清辞伸手接过,指尖触到雏鸟温热的绒毛,软得像一团云絮。 他仔细打量,灰褐色的绒毛间掺杂着几缕嫩黄,翅膀还没长出硬毛,缩在掌心一动不动,只偶尔啾啾叫两声。 沈清辞不太确定道:“瞧着像是一只黄莺,但也不一定。” 花厅门“吱呀”打开,石野端着茶盘出来,见此情景凑上前,眯眼瞧了瞧,便笃定道:“错不了,就是黄莺!我在老家山林里见过雏鸟,等换了这一身灰绒,背上能长出鲜黄色的羽毛,可好看了。” 秦烨眼睛更亮了,转头望着沈清辞,语气里带着点儿撒娇的意味:“先生,咱们养着吧?到时候找个笼子挂在窗边,我天天来喂它!” 沈清辞指尖一顿,心口忽然泛起一阵莫名的滞涩——他肚子里或许已经揣上了另一个更小的生命,实在不想再增添更多的牵绊了。 他微微蹙眉,将雏鸟往秦烨面前送了送:“太小了,不好养活,还是放回窝里去吧。” 秦烨却不愿意接,目光闪了闪,推脱道:“我在地上捡的,树林那么密,谁知道它窝在哪里?” 沈清辞白了他一眼,却掩不住眼底的软:“捡着它的地方附近找,总能找到。走吧,我跟你一起去。” “啊?”石野刚把茶盘搁在书房桌案上,闻言忙道:“公子,天都快黑了,这时候去林子?万一再下雨……” 见沈清辞点头,他也不好多劝,转身又往屋里跑:“我去给公子拿鞋袜!” 沈清辞捧着雏鸟,不方便弯腰。 石野拿着白袜和皂靴出来,刚要蹲下身替他换鞋,却突然被秦烨给挤到了一边。 金尊玉贵的世子殿下,就这么单膝蹲在了沈清辞面前。 他抬手握住他刚抬起的赤足,指尖触到细腻肌肤时,连呼吸都放轻了一些。 白袜展开,小心翼翼套上,再将脚轻轻塞进了皂靴里。 沈清辞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耳边传来秦烨的声音,带着几分促狭道:“先生,该换另一只脚了。” 沈清辞喉结动了动,声音有些发哑:“不敢劳烦世子殿下,让石野……” “别啊。”秦烨抬头,眼底的笑意藏不住,“咱们不是还要去找鸟窝么?再耽误功夫,我可就不去了。” 这话也不知道是在威胁谁? 沈清辞垂眸与他对视,过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右脚,径直踩在了秦烨左膝上,唇角微勾,似笑非笑:“那便劳烦世子殿下了。” “乐意为先生效劳。”秦烨眼底的笑意更浓,抬手握住了那嫩白的玉足。 他故意指尖划过脚心,轻轻抚过脚背,最后停在了脚踝处,只这不经意的动作,便带起一阵阵深入骨髓的痒意。 就在沈清辞忍不住想要挣脱时,秦烨却迅速套好了白袜,穿上皂靴,起身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坏笑:“先生的脚,比我想象中软。” 沈清辞耳尖一热,刚要发作,秦烨已拎起他放在廊下的外袍,替他披在肩上:“走吧,咱们一起送这小雏鸟回家。” 两人刚要踏出院门,石野从厢房取了一把藏青色油纸伞,以及一顶竹篾绷架、棕丝密编的斗笠追了出来:“公子,带上雨具!看天边那云,说不定待会儿又要落雨!” 秦烨伸手接过雨伞和斗笠,顺势将石野拦住:“我跟先生去就够了,不用你跟着,回屋呆着去吧。” 那不容置疑的语气,瞬间将石野钉在了原地,看着二人并肩远去的背影,石野忍不住在心里大声哀嚎:靖王世子不仅诡计多端,还霸道无耻,他家公子根本就不是对手啊! 雨后的树林像是喝饱了水,只稍微有一丝动静,便有水滴“簌簌”地往下落。 秦烨带着斗笠,默默跟在沈清辞旁边,替他撑着伞。 二人借着黄昏时的最后一点天光,在一棵老槐树下停住,树桠间隐约可见一个草窝,两只成年黄莺在枝头盘旋,时不时发出焦急的啾鸣。 沈清辞仰头望着那一丈多高的树杈,扭头看向身侧的秦烨,十分坦诚道:“我上不去。” 秦烨歪头看了他一眼,眼底浮现出纵容般的笑意,语气里带着几丝宠溺道:“……合着是要我来?” 沈清辞不清楚他到底有几分真功夫,故意试探道:“世子殿下若是不行,那便算了,等明日一早寻两个护卫来……” “谁不行了!”话没说完,便被秦烨气急败坏地打断,“用不着等到明日,我今晚便叫你瞧瞧我的厉害。” 他说着便伸出左手,将那雏鸟拢在五指之间,又把右手握着的油纸伞,塞到了沈清辞手里,伞柄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不等沈清辞反应,秦烨已提气纵身一跃,足尖在树干上只轻点两下,身形便如轻羽般掠起,稳稳落在了鸟窝旁的枝桠上,动作轻得竟没惊飞枝间栖着的虫鸟。 沈清辞甚至没看清楚他的动作,再抬眼时,便瞧见秦烨正俯身将雏鸟轻轻送回窝里,动作细心得不像平日里那个霸道又蛮横的少年。 可做完这一切,却又不见他立即从树上跳下来,反倒蹲在枝桠上,盯着那鸟窝评头论足:“这窝搭得也太将就了,待会儿要是再落雨,保准得泡成水窠。” 沈清辞生怕他又起什么不着调的念头,忙仰着头出声阻拦,语气里带着点无奈的警告:“你可别打歪主意,想把这一窝黄莺给整个端走?我可告诉你,你最好打消这样的念头,没人会帮着你养的!” 秦烨听了这话,从树上探下半个身子,语气幽幽的,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在先生眼里,我竟这般不靠谱?我不过是想把斗笠留在这里,给它们挡挡雨罢了。” 话音落时,他已抬手摘下头上的斗笠,寻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将斗笠牢牢绑在了鸟窝上方的树杈上,斗笠斜斜覆着草窝,恰好能将雨水完全遮住。 沈清辞站在树下看着,没料到他竟想得这般周全,愿意为了护着一窝黄莺,费尽心思。 沈清辞心里微微有些触动,面上便忍不住带出来几分真切的笑意,不似往日那般疏离浅淡,倒添了一些软和的温度。 不多时,秦烨便从树上跳了下来,顶着一头的水珠和落叶,站到了他的面前。 沈清辞面上的笑意还未散去,更下意识抬手,想要替他拿走头上的落叶,可当指尖触碰到他发间微凉的水珠时,两人都顿了顿。 在昏暗的光影里,一个人的神情往往会被加深几分,冷淡会更加显得冷淡,暧昧会更加显得暧昧。 秦烨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鼻间全是他身上浅淡的墨香,喉结不自觉滚了滚,身子情不自禁地往前凑了凑,眼看着唇畔就要触到那抹红润的温软…… “唔——”沈清辞猛地回神,惊得往后退了半步,抬手重重将其推开,耳尖红得快要滴血。 他不敢再看秦烨的眼睛,只攥紧了手里的油纸伞,声音有些发紧:“天色不早了,世子殿下早些回去吧。” 话落便转身,背影挺得笔直,脚步却带着几分仓促的落荒而逃,油纸伞的影子在暮色里拉得又细又长。 秦烨被推得后背撞在槐树上,树巅积着的雨水“簌簌”落下,又淋了一头一脸。 冰凉的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滑,可他却浑不在意,只抬手摸了摸被沈清辞碰过的发间,仰头望着树上那顶青竹斗笠,嘴角不自觉弯起,声音轻得像在跟自己说话,又像在跟风里飘着的槐叶低语:“先生,你是不是……已经不那么讨厌我了?” * 元狩帝是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但同时也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小癖好,譬如爱听一些别人阴私八卦。 自从知道了自家侄儿的那点小心思后,他便日日遣人盯着,满心盼着他与沈清辞早日决裂,然后分道扬镳,各自成婚生子,最后老死不相往来。 偏生事与愿违,他是万万没想到,自家侄儿竟有那么好的耐心。 天幕渐沉,墨色晕染开来,御书房外又飘起淅淅沥沥的雨。 元狩帝听完暗卫禀报“世子殿下与沈大人共救黄莺”的“英勇事迹”后,脸色一寸寸沉了下去,末了终是按捺不住,对着身旁的郭怀礼抱怨道:“你说说这沈清辞,亏他还是个六首状元!这么多年的书都白读了,怎么就连烨哥儿那点险恶心思都瞧不破呢?” 话音落,他转头看向阶下暗卫,眼底掠过一丝促狭算计:“你去,把实情透给沈清辞——那雏鸟根本不是烨哥儿捡来的,是他故意从鸟窝里掏出来的!” 暗卫闻言很是为难,偷偷抬眼朝郭怀礼递去一个求助的眼神。 郭怀礼暗自叹了一口气,硬着头皮上前半步:“陛下,您若真拆穿了世子殿下的伎俩,依他的性子,怕是即刻就要闯进宫来闹的。” 元狩帝闻言闭了闭眼,沉默片刻,终是勉强收回了旨意,嘴里却仍忍不住骂骂咧咧:“这沈清辞也真够笨的!真从那么高的树上掉下来,那雏鸟至少得丢掉半条命,连这都分辨不出,活该被烨哥儿骗得团团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十章 第11章 第十一章 五月十八,大雨过后,天气放晴。 那璀璨的日头泼洒着炽光,只用了大半日的功夫,就彻底烤干了地面上的水汽。 瞧这势头,真到了六月入伏的时候,还不知道要热成何等光景。 秦烨自幼在军营长大,十三岁便带兵杀敌,深知对待敌寇时,当乘胜追击,可对待自己心仪之人,却不能步步紧逼。 昨日已然尝到了几分甜头,足够他回味两日了。 以先生那矜持又别扭的性子,今日若是再去缠他,怕是要撞上冷脸,说不定还会被掷回几句“此后莫要往来”的硬话。 秦烨不打算给沈清辞发作的机会,索性天不亮就堵着王祭酒递了假帖——先避两日,等先生那点被撩拨起来的火气散了再说。 要不说靖王世子诡计多端呢,沈清辞的那些个态度,还真就让他给料准了。 昨夜莫名其妙丢了人,沈清辞回到住处后烦躁了一晚上,更是半夜爬起来收拾东西,将云子棋盘、象牙匕首、狼牙手链等等,全都装进了一个锦盒里。 他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今晚秦烨若是再来,便要将东西还回去,还要与他彻底撇清关系,绝不能再这般犹犹豫豫、勾勾扯扯了。 可怜沈清辞下了一晚上的决心,第二日却连秦烨的影儿都没见着。 国子监乃大夏最高学府,但凡是入了国子监的文生士子,哪个不是勤奋好学,偏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冷静”是一种好品质,可有时候却冷静不得。 沈清辞感觉自己像是被吹得太满的牛皮气囊,鼓着一肚子气等着炸向某人。 可惜被人搁置了两日后,他自个反倒泄了气,整个人蔫巴巴的,颇有一种“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躺平随雨淋”的摆烂之感。 转眼到了五月十九,夕阳西斜,云霞漫天。 国子监十日一询休,每到逢九散学的午后,众多学子便跟鸟兽出笼一般,格外活泼。 说起鸟兽,沈清辞隔了两日,才终于放下芥蒂,特意绕道去了东边树林,打算看一下那一窝黄莺是否还好好活着。 夜里朦胧的树影,白日里绿得格外清晰。 沈清辞站在树下,仰着头看了许久,隔着两三重枝丫,他只隐隐约约看见一个草窝和一个斗笠,瞧不见里面藏着的生灵,只偶尔飘下来几道“啾啾”声,听着倒是清脆响亮。 他忽然想起秦烨,不为别的,只羡慕那人攀高走低的本事——矫若游龙,轻得像阵风。 那晚秦烨不过脚尖一点地面,飞跃半丈高,又在树干上借力一踏,便稳稳落在了鸟窝旁,那样轻松,那样理所当然,甚至都没用上手。 沈清辞下意识看向他借力的位置,就在第一根横生的枝干处,树皮上竟还留着四个交织重合的脚印。 ……不对,四个脚印? 沈清辞走近了一些,踮着脚,又仔细观察了片刻,好像……确实是四个。 同一个人,在差不多同一个位置,留下了四个脚印,两个脚尖朝上,两个脚尖朝下,印子里还沾着同样的泥土,像是有人在这棵树上来回跑了两趟似的,可真够他忙的。 “……呵。” 沈清辞若有所思地又看了一会儿,随即笑了起来,那勾起了唇角,带着几分看透世事的轻嘲。 这会儿再听见树上传来的“啾啾”脆鸣,沈清辞已不再执着于它们活得好不好了——没人这般“费心”来打扰的话,它们自然能好好活着。 踏着落日余晖,沈清辞带着几分被人戏耍的郁闷回到了住处。 然而最可恨的是,那戏耍他的人,在逃了两日的课程后,竟用十足十的烟火气息,占领了他的院子。 院子中央,石榴树下,竟支着一个半人高的铁架烤炉。 炭火燃得正旺,比树上开得正艳的石榴花还要红艳,热气裹着肉香,滚滚往鼻尖钻。 秦烨就站在炉边,身上脱了常穿的锦袍,换了一身素色薄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腕骨。 他正拿着铁签子翻烤炉上的羊腿,油珠落在炭火上,“滋啦”一声冒起白烟。 听见脚步声,他抬头看来,扬着嗓子招呼:“先生,你可算回来了!快来尝尝我的手艺,这是从北境专门运来的寒川羊,今早我亲自宰杀的,鲜着呢,保准你在京城没有吃过。” 那模样,坦荡得仿佛前两日的“避而不见”全是错觉,半点心虚都没有,笑容是那么的明朗又耀眼,就连身后的落日与红霞都不及其半分艳丽。 沈清辞看着他,忽然笑了。 他同样笑得毫无芥蒂,隐隐还带着几分期待,期待着秦烨接下来还要再演些什么? 就这一笑,竟让秦烨看呆了。 炭火的热、肉香的浓,都成了模糊的背景,眼里只剩沈清辞站在霞光里的模样,眉梢眼角都浸着几分通透与柔意,像是从苍穹云端里刮下来的春风,拂过北境雪峰之间冻了一冬的湖面。 沈清辞走到烤炉边,目光落在油滋滋的羊腿上:“还要烤多久?能吃了吗?” 秦烨这才回神:“哦哦,好了!烤了一下午了,早烤透了,就等着先生回来一起吃呢。” 他慌忙将羊腿从铁架上取了下来,转头冲着花厅里喊:“姓石的小子,赶紧把托盘拿出来,磨蹭什么呢?!” 石野一脸不服气地端着个铺了干净荷叶的梨木托盘出来,先是凑到沈清辞跟前,踮着脚悄悄抱怨:“公子,我早说了您吃不了这油腻的,世子殿下偏是不信,把整个院子都弄得一股子油烟味!” 秦烨也不知道听见没有,只一个劲儿地催促:“没眼力见的东西,快把托盘递过来。你要是我府上的小厮,早该挨板子了。” 石野心理腹诽:我是公子的小厮,又不是你的! 可手上却不敢慢,赶紧把托盘递过去,装了羊腿,又跟着端进了花厅。 花厅里雕着青竹梅枝图案的圆桌上,依旧摆着几道沈清辞常吃的清淡菜肴,只多了一只烤羊腿、一篮子金黄的烤馕饼、一盘北境特有的瓜果、还有几碟子五颜六色,却叫不出名字的蘸酱,估计也是北境的特产。 秦烨反客为主,拉着沈清辞坐下,又从腰间摸出一柄小巧精致的匕首,小心翼翼切下一片最嫩的羊肉,放进沈清辞面前的白瓷碟里,语气带着点讨好:“先生,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石野在一旁急了,忙道:“这般油腻又味儿大的东西,公子连闻一下都会恶心,以前又不是没遭过罪,世子殿下就莫要再害我们家公子了。” 秦烨愣了愣,见沈清辞没反驳,倒是信了几分,可还是不死心,指着羊腿解释:“这寒川羊不一样,生在雪峰上,喝的是冰泉水,吃的是雪莲和青苔,肉质格外鲜嫩,一点膻味都没有。先生就尝一小口,试试?” 沈清辞是书中的“病美人炮灰”,这一设定从一出生便焊死在了他身上,炙烤烟熏又油腻的菜肴,莫说是吃到肚里了,只刚闻一下便要恶心反胃。 可今日却不一样,沈清辞看着那外酥里嫩的肉片,非但没有恶心反胃之征兆,竟隐隐勾起了几分馋意。 也不知道是雪川羊真的特别,还是因为这肉是书中主角秦烨替他烤的? 无论是哪一种,沈清辞都打算试一试。 他夹起肉片,先是闻了闻,确实没有半点腥膻味,外皮是孜然等香料的浓郁,里面的嫩肉泛着汁水,隐隐有一股莲花的清爽,大约真的是吃雪莲长大的。 沈清辞将肉放入口中,肉片切得稍厚,口感饱满又充实,咬在嘴里,先是一声脆响,接着便是富含汁水的柔嫩,浓郁与清爽盈满了口腔。 秦烨坐在旁边,目光寸步不离地黏在他脸上,带着几分明晃晃的担忧与紧张:“怎么样?好吃吗?有没有觉得难受?” 沈清辞咽下嘴里的肉,眼神还有点恍惚:“……好吃。我从来没有尝过这样的味道。” 至于难不难受,那肯定是不难受的,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 他微微起身,伸手拿起那柄小巧的匕首,自己动手在羊腿上切,可惜却不得其法,努力了半天,也没割下来一块肉。 秦烨看得眼睛发亮,这还是他第一次见沈清辞这般笨拙的模样,就跟他总是学不会将字写得大小一致、排列整齐一样,偏生这模样还是因他而起。 这让秦烨感到十分惊喜,他心头一热,急忙起身,伸手绕过沈清辞的臂膀,好似将人环抱在怀里一般,握着他拿匕首的右手,声音放得极柔:“先生,刀刃锋利,小心伤着手,还我来吧。” 沈清辞扭头看他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 他没刻意挣脱,只松开了匕首,慢慢坐下,语气自然得像使唤惯了人:“多谢世子,麻烦切小一点。” 秦烨的指尖触到他微凉的手背,心头像是被烫了一下,连声音都都带了点哑:“哎,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第十一章 第12章 第十二章 靖王世子在自家公子面前大献殷勤,还嫌弃石野碍眼,把他给赶出了花厅,自家公子也没拦着。 石野原以为公子这是被一腿羊肉给收买了,突然对靖王世子另眼相待起来。 可再瞧公子唇边浸着兴味,眼底藏着戏谑,就跟年初的时候,去西坊市那边看猴戏时一模一样,顿时又有些不确定起来。 对于的自己的身体,沈清辞抱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寒川羊虽然味美,但他只吃了六、七片,便不敢再多食,自个盛了一碗什锦菌菇汤,慢慢悠悠喝着。 花厅里只有他们二人,沈清辞终于想起来问:“上回那个香囊,世子殿下查出来是谁做的了?又为什么要害你呢?” 秦烨切了羊肉,夹在馕饼里大口啃着,等咽下嘴里的食物后,才言简意赅地解释道:“我刚一回京城就住到了皇伯父的乾清宫后殿里,有人嫉妒我受皇伯父爱重,便想要设计一出‘//淫//乱/宫廷’的戏码呗。” 他顿了顿,语气里添了点北境人特有的爽利:“幸亏我早早就想法子搬出了宫里,这才没叫人得逞!呵,反倒是那人自食恶果,如今被降了位份不说,就连亲生子嗣都没办法留在身边。” 涉及到皇家阴私,秦烨也不好说得太明,就怕平白给沈清辞带来麻烦。 沈清辞听出来他的用意,暗叹:这人除了在情事上无耻一些外,却也不是全然没有分寸。 沈清辞说白了只是一个“书院先生”,并无兴趣打听宫闱之事,只笑着调侃:“世子殿下想出来的搬离皇宫的法子,就是故意射死太液池的锦鲤、捣毁御花园的芍药,以及放走陛下亲手养的金丝雀?” 秦烨立刻凑近一些,递给沈清辞一个“你知我知”的眼神,嘴上却抵赖道:“先生可别冤枉我,我真不是有意的,你总往坏处揣测我,实在叫人伤心。” “……” 明明是野兽般的性子,锐利好似神兵,却总装作一副天真模样,故作可爱,也不看跟自己搭不搭? 沈清辞实在没眼看,干脆低头继续喝汤,瓷勺碰到碗沿,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秦烨却不依,伸手拿走他手里的汤碗,随手搁在一旁:“这汤素得就跟清水一样,有什么好喝的?先生尝尝这个。” 说着就拎过案角一个纯银酒壶,倒出一盏乳白色的酒液,酒液晃荡间,竟飘来一股浓郁的奶香。 “这是北境的乳云酿,好喝不说,还能补身。”秦烨把酒杯往沈清辞面前推了推,眼底亮闪闪的,像在献宝。 沈清辞却没动,指尖搭在杯沿,语气淡淡:“世子带来的酒,我可喝不了。” 秦烨误以为是沈清辞体弱的缘故,便解释道:“这乳云酿与其说是酒,倒不如说是**四溢、甜如蜜糖的饮子,只有半分酒味,就连北境怀了孩子的妇人都能喝得……” 秦烨卖力推销着家乡的特产,直到瞧见沈清辞的神色愈发地意味深长时,他才反应过来:“……先生不会以为我在这酒里下了药吧?!” 沈清辞微微挑眉,好似在问:难道没下? “没下!”秦烨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委屈巴巴地喊冤:“在先生眼里,我就是这种不择手段的人吗?防我就跟防贼一样。” 沈清辞微微点头,语气幽幽:“没办法,谁叫世子殿下有前科呢。” 这要是换个要点儿脸面的人,多少得有点儿羞愧之心,可惜秦烨是个不要脸的。 后悔是不可能后悔的,他心里自有一套歪理:以先生那克己复礼的性子,想要以柔和的手段将其拿下,估计这辈子都不可能!还是逮着机会先占了再说,总好过一辈子就只看得着,吃不着。 乖巧天真是再也装不下去了,秦烨不自觉又露出了几分本来面目,笑容里带着点邪性道:“先生,那香囊一事,我明明也是受害者啊,咱们勉强也算是共患难吧!再说了,那晚咱俩能够顺利解了毒,主要功劳不还是在我么,您都没出多少力呢。” 沈清辞又一次被他气笑了:“功劳在你?那我是不是还要给你奖赏?” 秦烨哪敢贪功,只又给沈清辞倒了一杯乳云酿,笑得十分纯良:“奖赏就不必了,先生赏脸尝一口乳云酿就行。” 这劝酒的意图实在过于执着。 沈清辞下意识端起那杯乳白色的酒酿,奶香混着淡淡果香,确实没什么异样。 想来秦烨再胆大,应该也不会明目张胆地下毒,只是却不知道他究竟图些什么? 他端起酒杯浅尝了一口,甘甜的滋味瞬间漫开,丝滑如乳脂,酒味淡得几乎察觉不到,倒真像极了甜饮。 秦烨见他肯喝,眼睛瞬间亮了,赶忙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压低杯口轻轻碰了碰沈清辞的杯沿,一下,两下,三下,动作郑重得像在进行什么仪式,随后才仰头喝了一口。 沈清辞有些不解,猜测道:“喝这乳云酿,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不成?” 秦烨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声音低沉:“乳云酿乃牛乳与云初果所酿,在北境,初行**的璧人,事后会共饮乳云酿,三碰杯,意为海誓山盟,此生不弃。” 沈清辞神情一顿,说不清是他随口胡诌,还是北境真有这样的习俗。 但不管哪一种,都跟沈清辞没有关系,他慢悠悠喝完杯中的酒液,放下杯子时,白了秦烨一眼:“……单方面的海誓山盟?世子倒真会想。” 吃了肉,喝了酒,肚子却仿佛还是空着,沈清辞就着平日爱吃的菜肴,又用了半碗米饭。 晚饭结束后,天色已经变得有些昏暗。 石野收好了碗筷杯盘,拿篮子提着,亲自送去了国子监大厨房。 秦烨赖着不走,厚着脸皮陪沈清辞在院子里遛弯消食。 沈清辞跟他本就不是同一类人,二人聚在一处,大多数时候都是秦烨在找话聊,沈清辞几乎都只是听着。 他跟沈清辞讲过北境的雪峰,也讲过北境的商队,这会儿又讲起北境边上的夷人部落。 大约是吃人嘴软的缘故,沈清辞今日一反常态,竟破天荒地主动搭起话来,有些好奇道:“那日在御书房,圣上骂你只要一没人看着,便跑到北夷境内惹事生非,可是真的?” 秦烨干笑两声,倒是坦诚:“半真半假吧” 他往廊柱上一靠,指尖扯了朵凌霄花把玩,说起了陈年旧事:“我九岁那年,北境边界上突然兴起一股马匪,专门劫掠过往商队,杀人越货,手段残忍,却又异常狡猾,官兵一到,便逃窜进了草原深处。” “父王想要派兵去剿,却又碍于那是北夷领地,恰好那时大夏又与北夷签订了停战协议,还新开了互市,不好直接派兵。” 沈清辞接过话头,带着几分怀疑道:“那些马匪,说不得就是北夷人假扮的吧?” “先生可真聪明!”秦烨立刻恭维:“可不就是北夷人假扮的,却又扮得实在太好,没留下什么有力的证据。” 沈清辞绕着院子走了两圈,自觉动弹够了,便在廊下的躺椅上坐下,旁边就是垂下的凌霄花花藤:“后来呢?靖王殿下总不会任由他们嚣张。” 秦烨抱着胳膊,也跟着坐在了沈清辞旁边的围栏上,一双长腿斜斜伸直,差不多能架到对面的围栏上去了。 他耸了耸肩,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满:“后来我父王想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他派了两名护卫,将我扔到草原深处,然后对外说‘靖王世子被马匪劫持’,带着兵就杀进了北夷地界。” 靖王殿下的赫赫威名,即便是在京城,那也是相当响亮的。 沈清辞是万万没想到,堂堂大夏战神,行事竟是如此地不羁,……也对,为了一股似是而非的马匪,确实不好与“友邦”撕破脸面,可马匪若是劫持了靖王殿下的亲儿子,那可就另当别论了。 这一招看似不可理喻,却也十分有效,只是…… 沈清辞有些同情道:“世子殿下之前说,您当时是几岁来着?” “刚满九岁。”秦烨故意垮着脸,装出可怜兮兮的模样,“被亲爹扔到荒无人烟的草原深处,没吃没喝,还被狼追,艰难生存了半个多月,等到父王将北夷地界给犁了一遍,把所谓的马匪全都给挑出来宰了,才想起接我回去。” 沈清辞垂着眼,指尖掐着躺椅扶手,憋笑憋得肩膀都有点发颤——他绝对不是幸灾乐祸,他不是这种人,哈哈哈! “送给先生的狼牙手链,就是我九岁那年亲手猎来的。”秦烨忽然补了一句,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得意。 “九岁便能杀狼,世子英勇。”沈清辞真心夸赞,随即话锋一转,带着点揶揄,“所以后来去北夷惹事,是了为了报复?” “也不是。”秦烨摇头,木着脸解释,“父王见这招好用,后来但凡想收拾北夷,却又没现成的由头,就把我再扔出去一回。” 沈清辞:“……”不愧是靖王爷啊! “次数多了,北夷人也学乖了,表面上老实得很,防备心却重。”秦烨把手里的凌霄花往沈清辞发髻上一插,橙红色的花瓣衬着他白皙的耳垂,格外显眼,“后来我再‘被劫持’,北夷人找我比我父王还积极,好吃好喝招待着,还送我各种珍宝,就怕我赖在草原不回去——皇伯父骂我惹事,其实我都是‘被动’的。” 沈清辞却不信他,语气笃定道:“所以到最后,不用靖王殿下扔,你自己就主动‘迷失’在草原里了。” “先生真懂我!”秦烨凑过去,几乎要贴到他耳边,“送先生的那把象牙匕首,就是夷人首领送的,我府上还有好多夷人送的宝贝,先生若是喜欢,我都给你搬来。” 沈清辞一把将他推开,嫌弃地将头上的凌霄花摘下来:“那是世子‘辛苦’讹来的,我可要不起。” “什么讹?是他们真心送我的!”秦烨反驳,却没再凑过去,只坐在围栏上看着他。 暮色渐浓,晚风带着凌霄花的香气吹过来,沈清辞打了个哈欠,头枕在躺椅的靠枕上,声音懒洋洋:“世子还不回去?” 秦烨刚想说“再陪先生坐会儿”,就见沈清辞眼睫低垂,呼吸渐渐平稳——竟睡着了。 他轻手轻脚起身,小心翼翼地把人抱起,沈清辞身子温软,头靠在他肩头,湿热的呼吸扫过颈侧,痒得秦烨心尖发颤。 他径直抱着人走进卧室,轻轻放在床榻上,又俯身帮他脱了鞋袜,坐在床边轻声道:“先生,忘了跟你说了,乳云酿虽不醉人,却有安神助眠之功效,初尝之人,效果尤其明显。” 他抬手抚了抚沈清辞的脸颊,终是克制不住吻了上去,腮边、额头、鼻尖,最后再含住红唇,只敢亲亲舔舐,不敢用半分力气,就怕留下什么痕迹,到时候再被先生发现,这几日花的心思,都是都要白费。 “公子?世子殿下?哎,人呢?”石野来回耽误了一会儿功夫,总算是回来了。 秦烨意犹未尽抬起头来,眼底尽是野兽般的渴望,强忍着翻涌的**,语气危险道:“先生,不想被我‘讹’的话,可千万别让我等太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第十二章 第13章 第十三章 五月二十,国子监休沐。 天边刚洇开一抹浅淡的鱼肚白,窗棂上还沾着晨雾的湿意,沈清辞便已醒了。 他支着身子坐起,指尖触到微凉的锦被,脑中竟全然记不起昨夜秦烨是何时离开的? 只余一身从未有过的松弛,连惯常扰人的夏夜燥热、蚊虫嗡鸣,都没让他在半夜醒过一次。 许是太久没这般神清气爽,沈清辞指尖捻了捻衣料,竟没往深处细想。 石野提了早饭回来。 沈清辞就着清淡小菜,喝着更加清淡米粥,往日里没觉得如何,可尝过浓香重油之物后,便觉得有些没滋没味。 他勉强喝了半碗,便搁了勺子。 石野立马凑过来,眉头皱成个疙瘩:“公子,是不是肠胃又不舒服了?我就说那羊肉太油,您吃不得!” “与羊肉无关。”沈清辞摇头,喉间却莫名泛起念想,若是用那肥嫩鲜美的寒川羊肉剁成馅,包一碗滚烫的馄饨,该有多香。 这突如其来的口味转变,以及对大荤之物的情有独钟,像根细刺扎在心头,让沈清辞莫名有些发慌。 他随手又为自己把了把脉,依旧没诊出个所以然来。 吃过早饭,沈清辞让石野去府里套马车,语气淡淡:“走吧,今日去一趟京郊。” “要去庄子上看老太爷吗?”石野眼睛一下子亮了,蹦跶着往外跑,“太好了!公子您总算肯出门了!我这就去,一炷香的功夫准回来!” 话音未落,人已跑出了院门,都看不见人影了,那声音却还在院子里飘着呢。 他说快,倒真快。 天边的红日才刚刚冒出头的时候,主仆二人就已经坐上马车出了京城南门,朝着翠微山方向而去。 出了城,便是条青灰色的官道,宽得能容六辆慢车并行,像条长带似的,一头扎进远处的烟岚里。 翠微山离京城不过十多里,石野坐在车辕上,甩着鞭梢让马儿迈着小碎步,从国子监外的茶摊出发,不到一个时辰,车窗外便闯进了翠微山的影子。 雾霭像轻纱似的笼着山尖,山岚蜿蜒俊秀,峰顶还凝着未化的残冰,谷底却藏着温泉——冬日比别处暖,夏日比别处凉,端的是块得天独厚的宝地。 也难怪京里稍有家资权势的人家,都在这儿建了庄园,连皇家都占了最好的地段,修了座避暑山庄。 马车拐下官道,碾过一条铺着碎石的小路,又走了半盏茶的功夫,才停在翠微山北麓、照影河边的一座庄园外。 这座庄园不大,屋舍、花园、菜地、池塘,连带着角落里的羊舍加起来,也不过三十亩出头,在翠微山这遍地豪宅的地界,实在不起眼。 沈清辞掀开车帘时,指尖触到微凉的车帘穗子,心里掠过一丝无奈——谁让祖父沈攸本是台州农家子,祖上没留什么家底,自己做官又不肯刮民脂民膏,能在这儿占块地,已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 守门的家丁眼尖,见沈清辞从车上下来,立马笑着迎上来,一边接过石野手里的马鞭,一边忙不迭地推开两扇朱漆大门 沈清辞问他:“祖父这会儿可在园子里?” 那家丁回答道:“没呢,老太爷一早就去河边钓鱼了!” 石野跟着家丁去马厩安顿马匹,沈清辞独自进了庄园。 他穿过栽着月季的花园,从后门出去,便到了照影河边。 青石河堤上摆着四、五张矮脚竹椅,他祖父沈攸正和一个穿青布长衫的老者并排坐着,手里都握着鱼竿,眼盯着河面的鱼漂,一动不动。 那青衫老者是隔壁庄园的主人,前太医院院使肖济生,比沈攸年长半岁,两人是几十年的至交,加起来快一百六十岁了,却还像孩童似的爱拌嘴。 沈清辞故意放重脚步走过去,立马引来了祖父的不满,压低了声音警告他:“臭小子,来就来吧,闹这么大动静做什么,把我的鱼都吓跑了!” “见过祖父,见过肖伯祖。”沈清辞躬身行礼,顺势坐在空椅上,嘴角勾着笑调侃:“祖父这话可不讲道理,就您那十钓九空的本事,鱼儿哪用得着跑?” 肖济生立马落井下石,手里的鱼竿晃了晃:“就是!钓不上鱼先自省人品,你看我这杆——哎呦!又上钩了!” 他说着猛地抬手收线,一条银闪闪的小河鲫被拽出水面,在钩上奋力挣扎。 肖济生不用小厮帮忙,亲手把鱼放进脚边的木桶里,笑得眼睛都眯了:“这半早上第四条了!老沈,羡慕不?哈哈哈……” 沈攸眼皮都不抬:“四条不到巴掌大的河鲫,除了刺就是鳞,加起来不到二两肉,有什么好羡慕的!” “没肉我熬汤啊。”肖济生重新挂了饵料,将鱼钩甩进河心,声音里满是得意,“新鲜河鲫加枸杞、红枣、党参,熬得奶白,再丢块嫩豆腐、撒把豆苗尖,那鲜劲儿,能鲜掉眉毛!” 沈攸气得不想说话,只扭头盯着手里的竿子,想着是不是这渔具的问题,总不能真是他人品有问题吧。 肖济生挤兑完好友,才转头看向沈清辞。 他眯着眼打量了片刻,语气带着几分意外:“清辞今日气色倒好,脸都红润了些,看来国子监的清闲日子,倒比在六部上进时养人。” 沈清辞本就为身子之事而来,闻言正好顺坡下驴,语气放轻了些:“近来身子确有些异样,今日来除了看祖父,还想请肖伯祖替我诊诊脉。” 他那点半吊子医术,实在诊不出什么名堂,倒不如求肖济生这神医,早出结果早安心,免得整日悬着颗心。 肖济生自然不会推脱,对他招了招手:“把手伸过来。”说着便握住沈清辞搭在膝盖上的手腕,一边盯着河面的鱼漂,一边细细辨着脉象。 起初他神色淡然,可指尖的触感渐渐变了,眉头竟一点点皱了起来。片刻后他松开手,对旁边的小厮吩咐:“去我书房把银针取来。” 小厮跑得飞快,没多久便捧着个木盒回来。肖济生让沈清辞挽起左袖,露出整条臂膀,又用沸水烫过银针,在他手腕、上臂、肩颈处各扎了几针——此举只为让脉象更加清晰。 再次诊脉时,肖济生的指尖顿了顿,随即松开手,眼神复杂地看了沈清辞一眼,又扫了沈攸一下,神色竟有些为难。 偏沈攸毫无察觉,这会儿忽然低喝一声:“动了!” 他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收线,直到一条斤把重的胖鲤鱼被拽出水面,才忍不住爆发出大笑:“老肖!你四条抵不上我一条!哈哈哈!” 肖济生没理会他的得意,将沈清辞身上的银针取下,并将身边伺候的小厮全都打发走后,才不轻不重地踹了沈攸一脚,语气沉了下来:“别傻乐了!你家这宝贝孙子,被人拱了!” 他倒没怀疑沈清辞是遭了谁的强迫,毕竟以沈家的家世,以及沈清辞自己的本事,但凡他要真心不乐意,京里没几人能强迫他;真要强迫了,这会儿估计也早就鱼死网破了,哪还能这般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 沈攸脸上的笑瞬间僵住,他把鱼扔进桶里,洗了手走过来,声音发沉:“老肖这话什么意思?” 沈清辞却先看向肖济生,不敢相信:“肖伯祖,我这是……真的有了?余鳐血脉已是万分之一,能怀子嗣更是万中无一,我竟成了这万万分之一?” 肖济生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地戳破他的侥幸:“确实有了。你这般情况,老夫这辈子共诊出过四人,不算稀奇,不用大惊小怪。” 说是万万分之一,可那是对普通人而言;对他这种见惯奇症的神医来说,倒也不算罕见。 他转头对着沈攸挤了挤眼,调侃道:“老沈,没想到啊,你家还有余鳐族血脉呢!这玩意儿好使,想要子嗣了,都不用娶妻,自己就能生一个。” 至于风险,他没提——生孩子本就有风险,有他在,总能保沈清辞平安。 这话信息量太大,沈攸愣了好一会儿才消化完。他盯着沈清辞,语气带着几分咬牙切齿:“孩子是谁的?” 沈清辞无奈扶额,自知晓了剧情后,他虽没有接受秦烨,却也不像剧情里那样水火不容,如今再被问起,他便只说:“一场意外,那日我与靖王世子秦烨,都中了催情香。” 他故意隐去秦烨是故意算计,只说两人同遭意外,半真半假最易取信,加上他神色坦然,沈攸竟没怀疑,只皱着眉叹气:“怎么偏偏是皇室?这要如何收场?” 沈清辞却已经有了打算。 他寻求肖济生意见道:“肖伯祖,可否趁其还未成型,提早流掉?” 这种话,肖济生也不是头一次听了,同样不惊奇,淡然回道:“余鳐男子的孕囊,乃是献祭后上天所赐,不似女子胎宫,乃自然生成。这孕囊无法重复孕育,只会等胎儿足月后,随胎儿一起剥离。” 他顿了顿,说得更直白:“简单来说就是,孕囊不似胎宫,即便提前喝了堕胎药,那未成型的胎儿也无法自然流出,需得划开肚皮,连同孕囊一起硬生生取出,比足月生产危险百倍,不值当。足月生产虽也要剖腹,却不用生割孕囊,即大大降低了风险,还能得一个子嗣。” 就像摘果子,熟了一拧就掉;没熟硬摘,不仅摘不下,还得伤了果树。 沈攸这时插了话:“皇室血脉,岂是想生就能生的?退一步说,若真生下来,你与靖王世子就要掰扯不清了。” 沈清辞心想:那倒不会,说不定生下孩子我就死了,跟秦烨掰扯不清的是沈书言。 沈清辞自然是不想死的,所以沈攸问他:“你打算如何?若是不想受皇室逼迫,倒是可以先瞒着此事,找借口休假回祖籍,等到事情解决后,再回来。” 至于孩子,倒是好找由头,只说是收养的义子,或是从族里过继来的嗣子,都可以。 按理说,祖父这法子倒也不错。 在那书里,沈清辞原本就是这般谋划的。 可惜天不遂人愿,因为剧情的种种阻挠,他遭了许多罪,却没能顺利回到祖籍,反而被一场天灾困在了一个小县城里,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突然生产,注定是结局凄惨。 所以这会儿,沈清辞很坚定地摇了摇头:“祖父,我不打算离开京城,比起与皇室周旋,我更不愿意怀着孩子冒险远离。” 肖济生非常赞同此话,当即便啐了沈攸一口,大骂道:“女子生产尚且九死一生,男子生产更是凶险!离了京城,去哪找我这样的神医?老沈啊,你可别因小失大、因噎废食,自个矫情也就算了,别害了清辞。” 文臣嘛,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风骨,这在肖济生看来,真的很没有必要! 第14章 第十四章 京郊庄子的日头正烈,竹荫下的石桌摆得满满当当。 祖父早上钓上来的金鳞鲤鱼,经灶上师傅热油滚过三遭,外皮酥得能听见脆响,浇上琥珀色的酸甜酱,筷子一夹便簌簌掉渣。 旁边几碟时蔬更见心意——翡翠般的空心菜清炒得油亮,嫩南瓜滚了高汤,连凉拌的黄瓜都切得方方正正,全是照着沈清辞素来偏清淡的口味备的。 可他偏垂着眼,盯着祖父面前那碗颤巍巍的红烧肉不动。 酱色裹着肥膘,颤巍巍卧在白瓷碗里,油星子顺着碗沿往下淌。 沈攸刚夹了一筷,就见孙儿伸着木筷凑了过来,顶着他满是不可思议的目光,连夹三块塞进嘴里。 “这般油润吃法,你的肠胃竟不难受?”沈攸放下筷子,半天没回过神。 他这孙儿打小身子弱,油腻沾多了便要闹肚子,今日倒奇了。 沈清辞嚼得腮帮鼓鼓,软糯的肉块化在舌尖,咽下后才漫不经心道:“不难受。昨晚秦烨烤了寒川羊羊腿,我吃了不少,照样睡得安稳。” “秦烨?”沈攸眉峰一蹙,手指叩了叩桌面,“你与世子那档子事,不就是场意外吗?怎的还烤上羊腿了?” 沈清辞捏着筷子的手顿了顿。 他想起秦烨的种种举动,细雨无声地侵入他的生活,不动声色地步步紧逼,却也不知道他究竟有何意图,总不能是睡了一次不满足,还想再睡第二次吧。 可这话没法对祖父说,沈清辞只能含糊地摇了摇头。 沈攸见他这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指尖捻着花白的胡须:“你既打定主意不离开京城,腹中这胎,怕是瞒不住圣上与秦烨多久。罢了,到时候便顺其自然吧。圣上贤明,靖王也并非蛮横之辈,只要你能平安,其它的都不重要。” “其它的”指什么?是沈家的仕途,还是他这“男子孕胎”的流言?沈清辞心里犯嘀咕,却没问出口。有些事,问了也是徒增烦忧。 祖孙俩吃完午饭,踩着竹影去了后院的羊舍。 沈攸蹲在栅栏外,听沈清辞形容寒川羊羊腿如何嫩、如何香,再看看自家圈里那几只黑山羊,忍不住咂舌:“这般看来,我这黑山羊是被比下去了。” 他摸着下巴暗自琢磨:寒川羊在京郊能养活吗?靖王世子那般能耐,应当能搞来小羊崽吧? 沈清辞不知道祖父的打算,他手里的青草刚递出去,就被一只黑山羊猛地扯走,连带着他的手腕都晃了晃。 他望着羊舍外的日头,顺嘴提了句:“祖父,父亲在平江连任两任知府,今年该到任期了,他后续有什么打算?” 平江知府是正四品,父亲沈茂的政绩不上不下,没出过大的差错,却也没什么亮眼的功绩。 若是想再进一步,要么在地方熬资历等擢升,要么调回京城谋个实权差事,可哪条路都不容易。 “他来信说,想平调回京城。”沈攸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草屑。 沈清辞着实意外:“京城四品以上的实权衙门,早就被人占满了,哪有空缺?若是调去鸿胪寺、太仆寺那种清闲地方,这辈子怕是就到头了。父亲为何突然有这种想法?” “还不是为了你二弟书言。”沈攸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无奈,“你二弟去年乡试又落榜了,你父亲想替他谋个国子监恩荫的名额。” 恩荫的规矩沈清辞清楚——文官京官四品以上、外官三品以上,武官二品以上,才能送一子入监读书。 父亲如今是外官四品,若平调回京城当京官,正好踩着线够上恩荫的资格。 “为了给二弟谋名额,竟连自己的仕途都不顾了?”沈清辞皱了眉头,“二弟才十六岁,不过三回乡试不中,又不是等不起,急什么?” 沈书言幼时也是个名头响亮的神童——九岁考中秀才,哪怕名次垫底,也让沈茂在平江府风光了好一阵。 可偏偏越长越平庸,连续三回乡试,连举人榜单的尾巴都没摸着,至今还是个秀才。 “还真就等不起。”沈攸摇着头,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圈,“我看过他写的策论,满纸空言,半点灵气都没有。若不能沉下心钻研,再考十回也是白搭。” 他忽然顿住,纳闷地感慨,“说起来也奇,他幼时写的‘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多通透灵秀?怎么长大了反倒成了这般鲁钝模样?真是伤仲永。” 沈清辞垂着眼,没接话,心里却暗自吐槽:有没有可能,那通透灵秀的诗句压根儿就不是他写的,鲁钝平庸或许才是他本来的面目。 沈攸与亡妻曹氏感情甚笃,育有三女一子——长女沈惠嫁在了祖籍台州,丈夫是当地乡绅;次女沈薇随夫去了外地任职,二姑父出身寒门,却实打实是祖父的关门弟子;三子沈茂便是沈清辞的父亲;幼女沈芸嫁进了顺宁侯府,如今与侯爷姑父看着恩爱无比,可在剧情里,却会因一场大的变故,彻底毁了一切。 当然,这话就扯远了。 再说回沈清辞的父亲沈茂,他这人吧,当然说不上坏,甚至算得上正派。 对待子女不偏不倚,处理公务也持正清廉,可在私事感情上,却总爱“灵光一闪”,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决定。 就譬如,当年为了娶到沈清辞的母亲柳书昀,在祖父面前闹过绝食。 又譬如,发现柳书昀对他的越来越冷淡后,为了与发妻赌气,竟纳了一名与柳书昀十分相像的女子为妾。 如今为了沈书言的恩荫名额,又甘愿放弃仕途进阶的机会,倒也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祖父都不多劝,沈清辞自然更不会多嘴。 只是想起原书中的剧情,他又有些唏嘘。 沈书言最后确实进了国子监,可没待多久,就自愿嫁入靖王府,以男子之身屈居后宅。 前后反差之大,实在让人琢磨不透。 沈书言大多数时候都跟着父亲在平江府长大,与沈清辞并未见过几回面,他不了解沈书言,自然也不理解他的想法。 * 日头渐渐西斜,天边染了层橘红。 沈清辞明日还要盯着监生们上早课,便不再多留。 庄子到京城的官道被晒得发烫,车轮碾过碎石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响。 道旁的蝉没完没了地叫,“知了——知了——”吵得人太阳穴突突跳。 他靠在马车软枕上,指尖无意识地摸着小腹。 即便不离开京城,等到肚子遮不住时,总归是要告假的。 到时候便来庄子陪祖父吧,正好肖神医也在这儿,好歹能有个倚仗,万事以保命要紧。 马车进了南城,石野挥着鞭子问:“公子,我先送您回国子监,再去府里停车?” 沈清辞隔着车帘道:“不用,直接回府,暂时先在府里住几日吧。” 他现在不想回国子监,更不想每日散学,都与秦烨单独相处。 一想到自己怀了这人的孩子,将来还要被人剖肚取胎,莫名的怨恨与迁怒便往上涌。 祖父还是首相时,圣上曾赐了一座七进的宅子,就在宣德街边上。 祖父致仕过后,那宅子住着便有些逾越,自然是还了回去,如今的沈府座落于南城杏花坊,虽不是显赫之地,却也十分地清幽雅致。 马车踏在青石板路上,两侧的老杏树枝繁叶茂,浓荫蔽日。 春季时满街杏花开,夏初便结满青杏,如今果子早该熟了,日日都有孩童跑过来摘。 只可惜这路边野杏滋味却并不好,不是酸,就是苦,有的还又酸又苦。 别问沈清辞为什么知道,因为他曾经也是采摘野杏的孩童之一。 走到杏花坊最东头,沈家的朱漆大门便映入眼帘。 门楣上挂着块“沈府”匾额,虽不鎏金,却擦得锃亮。 日头还没完全落下去,沈清辞进了大门,想着先去正院给母亲柳书昀请安。 穿过后院的月亮门,便是柳书昀住的“静云阁”。 阁外绕着圈竹篱笆,里面种着些兰草,风一吹,兰香袅袅。 柳书昀正倚在窗边的坐榻上看书,素色的纱帘垂着,映得她侧脸线条清冷。 “见过母亲。”沈清辞走到榻边,躬身行礼,“母亲近日可安好?” 柳书昀头也没抬,翻书的手指顿了顿,语气淡得像水:“我有什么不好?没讨厌的人在眼前晃,好得很。” 这话沈清辞早听惯了,只能垂着手立在一旁。 母亲素来对他冷淡,尤其在他从六部调往国子监后,更是没给过好脸色。 半刻钟后,柳书昀才合上书,抬眼打量他。 目光扫过他的面色,嘴角勾起抹嘲讽:“早先在六部当差,天天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样;如今去了国子监闲着,倒不装病了,气色都好了不少。” “母亲,我从未装过病。”沈清辞第无数次辩解。 “没装?”柳书昀挑眉,同样也是第无数次固执己见,“骗谁呢?太医请了十几回,肖神医也看过好几回,查出什么了?我看你跟你父亲一个德性——不求上进!” 她顿了顿,又提起沈茂:“你父亲来信说,为了给老二谋恩荫,要平调回京城?去那些个养老的衙门,这辈子就算完了。这事你知道吗?” “今日去庄子,听祖父提过。”沈清辞点头。 柳书昀望向窗外的晚霞,霞光落在她眼底,却没染上半分暖意。 她攥着帕子,语气里满是不甘:“若是这般,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老天爷真是不公,若我是男儿身,又何至于指望你们父子争光?不就是科举么,换我去考,又有何难?” 这话倒也不假。 沈清辞看过自家母亲写了策论文章,若是能参加科举,考中举人必然是没有问题的,考中进士或许要费些力气,但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可惜就是这样一个博学多才,又锐意进取的女子,却嫁了一个读书平庸,连进士都没考上,只能凭着监生身份步入仕途的平庸丈夫;还生了一个看起来明明身体康健,却一到关键时刻,就会重病缠身的倒霉儿子。 这荒唐的命运,像一张网,把她困得死死的。 沈清辞不知该如何劝解,只能静静立着。 又过了两刻钟,柳书昀才挥了挥手,语气不耐烦:“行了,杵在这儿碍眼,回你自己院子去。” “是。”沈清辞躬身退下。 沈清辞离开正院,回到自己居住的偏院碧涛阁时,腿脚都已经有些发麻了。 留在碧涛阁看门的小厮宋竹与石野一起迎来上来,两人一左一右搀扶着沈清辞往屋里走。 石野性子直,忍不住抱怨:“夫人也真是,明知公子体弱,却半点不心疼,让您站了这许久。” 宋竹暗地里掐了他一把,示意他闭嘴——这话除了给自己招祸,给公子添堵之外,又有什么作用。 可石野没懂,反倒嚷嚷起来:“公子,您看!宋竹掐我!他就是看我不顺眼!” “你个傻子!”宋竹气得脸都红了,伸手要去拧他的嘴。 沈清辞扶着椅背坐下,看着眼前这对“活宝”,心情莫名好了不少。 * 杏花坊到国子监的路,马车轱辘碾着青石板走,两刻钟便能到。 可比起国子监里抬脚就到讲堂的官舍,沈清辞还是得卯时过半就起身。 天刚蒙蒙亮,檐角的瓦当还凝着层薄露,院里的老杏树影影绰绰映在琉璃窗上。 府里大厨房送来的早饭照旧是那几样:白粥熬得稠滑如乳,碟子里卧着个水波蛋,旁边摆着两小块清酱瓜,看着还不如国子监里的早饭样数丰富。 没办法,谁叫他母亲说了,都怪自家父亲没出息,挣不来银钱过好日子,一家人都跟着节俭呗。 沈清辞用瓷勺舀了半勺粥,入口寡淡得没滋没味,搁下勺子便朝门外喊:“宋竹、石野!” 两个小厮像阵风似的跑进来。 “公子可是要去国子监了?”宋竹刚问完,就见沈清辞摇头又点头:“对,早点出发,顺道去街口用早饭。” 石野眼睛瞬间亮了,搓着手笑道:“好嘞!昨儿我还瞧见街口张记的烧饼炉冒热气呢!” 宋竹也跟着点头:“还有李记的羊肉馄饨,早市时排队能排到巷口!” 三人坐上青布马车,刚拐出杏花坊东口,就被满街的烟火气裹住。 晨光像揉碎的金箔洒在街面上,卖豆浆的挑着担子吆喝,蒸笼掀开时白汽腾腾;炸油饼的铺子飘着焦香,油星子滋滋响着溅在铁板上。 石野坐在车辕上咽着口水,一会儿指这个,一会儿夸那个,连宋竹都忍不住探头,两人叽叽喳喳商量半天,最后定了两家——排队最长的李记羊肉馄饨,和刚出炉就飘着芝麻香的张记烧饼。 马车停在巷口老杏树下,沈清辞带着宋竹先往馄饨铺去。 铺子就一间窄屋,摆着四张方桌,每张桌旁都挤着人。 宋竹眼尖,瞅见靠里角刚空出座位,赶紧拉着沈清辞坐下,又喊掌柜的:“三碗羊肉馄饨,多放香菜!公子,您吃香菜的吧?” 沈清辞矜持点头:“可以试试。” 这边刚坐定,石野已扎进烧饼铺的队伍里。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石野就拎着油纸包跑回来,油纸渗着油印,刚凑近就闻见浓得化不开的芝麻香。 “公子您瞧!刚出炉的!”他小心翼翼掀开纸角,露出里面圆鼓鼓的芝麻烧饼——外皮烤得金褐油亮,芝麻粒嵌得密密麻麻,咬一口脆得掉渣,里面裹着的糖汁顺着指尖往下淌,甜得绵密却不腻人,像含了口温凉的蜜。 主仆二人正吃着烧饼,宋竹端着馄饨也回来了。 粗瓷碗里浮着翠绿的香菜,馄饨皮薄得透光,咬开一口,里面的羊肉馅带着点嚼劲,却不如秦烨烤的寒川羊肉那般细嫩。 许是为了压腥,掌柜的放了不少葱姜和胡椒,**辣的滋味混着肉香滚进喉咙,虽比不得寒川羊的鲜,却也透着股市井的热乎劲儿。 沈清辞小口喝着馄饨汤,暖意从胃里漫上来,连带着四肢都松快了些。 他捏着半块烧饼,忽然想起在这前之前的日子,顶着一个“体弱多病”人设,稍动一动就气喘,油腻沾不得,生冷碰不得。 可自打跟秦烨扯上关系,又怀了他的孩子,却是啃了羊腿也无碍,市井小食也吃得,这“病弱”的身子,竟像被温水泡开的茶,慢慢舒展了过来。 难道真是沾了主角的气运? 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碗沿,眼底掠过一丝沉吟。 若是这气运真能养身子,那与秦烨产生牵绊,倒也不算是坏事。 只是这“主角气运”怕是没那么好沾,之后与他往来,却还是要更慎重才是。 石野已吃完两个烧饼,正舔着指尖问:“公子,这馄饨和烧饼比府里的早饭好吃吧?明日咱们还来?” 沈清辞回过神,咬了口烧饼,脆响里裹着甜香,他弯了弯眼:“再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第十四章 第15章 第十五章 不过一日未见,秦烨便觉沈清辞待他的态度,竟像是被微风扫过的湖面,拨开那一层水雾,骤然换了模样。 往日里私下相处,先生虽也端着几分矜持,可若是自己缠磨得厉害,却总能得到几分回应,或是恼羞成怒,或是无奈气闷,亦或是哭笑不得,全都是那么的鲜活。 可一到了人前,便成了彻头彻尾的“避嫌”模样。 对其他人是温言提点、严厉教导的良师,唯独对他秦烨,像是眼里蒙了层薄纱,视而不见,做得好了没有夸奖,做得差了他也不说你。 今日早课却不一样。 秦烨原以为自己还像往常那样,即便是撑着胳膊打瞌睡,也无人管他,却不想兜头就有巴掌抽了过来,比巴掌更先到的,是先生身上带着体温的墨香。 秦烨警觉异常,反应更是迅速,还未完全睁眼,只凭一丝丝动静,便准确无误地反手抓住了沈清辞的手腕。 少年心性里的那点顽劣陡然冒头,他顺势微微用力,将人往自己身前拽了半寸。 沈清辞猝不及防晃了晃,衣摆扫过案上的宣纸,留下一道浅淡的墨痕,极力稳住了下盘,才没有落得摔入他怀里下场。 沈清辞咬了咬:“……”这狗东西! 他抬眸瞪了秦烨一眼,用力抽回手,依旧端着严师的架子,云淡风轻地批评道:“夜里做什么了?要睡回去睡,国子监不是补眠的地方。” 郑睿等人虽还在读着书,却一个个都偷偷摸摸地竖着耳朵听。 秦烨却浑不在意,在他眼里,除了沈清辞之外,其他人仿佛都是空气。 他坐直了身子,指尖还残留着方才触到的温软,意犹未尽地蹭了蹭指腹,只看着沈清辞笑得十分痞气,动了动唇,无声回答道:夜里想你了。 沈清辞一眼便看懂,忍住想要再抽他一巴掌的冲动,木着脸转身离开。 这狗东西,真是多余搭理他!反正肚子里已经有了一个流不掉的牵绊,所谓的主角气运,不蹭也罢。 * 早课的钟声刚散在国子监的青砖灰瓦间,沈清辞便被祭酒大人的侍从引着往议事堂去。 此时日头也才刚爬起来不到半丈高,廊下的梧桐叶却已经是蔫头耷脑,连风都带着股灼人的热气,吹在脸上像裹了层薄纱似的闷。 议事堂是座三开间的旧屋,檐角雕着浅淡的云纹,门楣上悬着块暗红木匾,“咨诹堂”三个字被岁月磨得温润。 推开门,一股混杂着墨香与凉茶的气息扑面而来,堂内没燃熏香,只在四角各放了盆清水,水面浮着几片新鲜荷叶,零星水珠顺着叶尖滚下来,在青砖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秦司业与其他几位监丞已在堂内。 正中央摆着张沉木长桌,王祭酒坐在上首,手里摇着柄边缘磨白的蒲扇,官帽随手搁在桌角,露出额前几缕被汗浸湿的灰白头发。 “澄之来了,坐。”王祭酒抬眼看见沈清辞,摆了摆手,没说正事,先把蒲扇摇得更急了,呼哧呼哧的风带着他的抱怨飘过来:“今年这天气当真是见了鬼了,这才哪到哪儿,怎么就热成这样了?昨儿我那院子里的石榴树,叶子都晒得卷了边。” 当然,也有小厮浇水不勤的缘故,但总的来说,还是因为太热了。 有人附和道:“可不是嘛!看我从明德堂一路过来,走了不到半里地,汗就把里衣全溻透了。” 明德堂监丞唐光耀跟王祭酒是一个德性,举止非常洒脱,这会儿正一边说着,一边将两个衣袖全都挽到了肩膀处,露出两条光溜溜晒得黢黑的臂膀, 接着更是将官袍下摆也撩了起来,直接扎在腰带上,同样露出两条逛溜溜、黑黢黢,还长满毛的腿。 “……”这厮竟然没有穿长裤,只穿了一条故意裁短了的裤衩。 秦司业被他这过分洒脱的模样给气得眼前一黑,劈头盖脸地骂道:“你这是要下河洗澡呢?真就要把你给热死了不成?要实在受不了,不如扒了这一身官袍,直接回家凉快去!” 整个国子监官员里,只有秦司业是出自传承了已有数百年之久的书香门第,族谱里鸿儒无数。 其年过四十,容貌儒雅,却眼神锐利,因出自礼仪世家,连坐姿都端端正正,脊背挺得笔直,像株经冬不凋的青松。 也只有秦司业,是在高中榜眼之后,主动投身于国子监,其梦想便是教书育人,培养兴邦利民之良才。 因此包括沈清辞在内的其他人,对秦司业都怀着莫名的敬佩与信服。 “这种天气,回家也不凉快啊。”唐光耀嘴上是这么说,却还是悄悄把挽着的袖子往下拽了拽,又伸手去扯扎在腰间的衣摆,手指在褶皱处反复摩挲,可那布料被汗浸过,早皱得像团揉过的纸,怎么也抚不平。 秦司业见了,又恨铁不成钢般瞪了他一眼,唐光耀立刻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动了。 就连王祭酒,也不动声色地将官帽又带在了头上,咳嗽了两声,终于说起了正事:“今年天气比往年热得早,叫各位过来,是打算商量商量,这暑休的日子,要不要往前挪一挪?” 国子监休沐较多,平时每隔十日便有一日询休,中秋、清明、端午等,还另有假日,到了三伏、数九的时候,更有暑休与寒休,一方就是个把月。 往年暑休大概是六月中上旬左右开始,直到七月底结束,今年估计会提早几日,但应该也不会提早太多时候。 唐光耀倒是积极,迫不及待地凑到王祭酒面前,挤眉弄眼地怂恿道:“好啊,好啊,要不五月底就开始放吧。” 这都已经是五月二十日了,说起来也是五月底呢。 秦司业最是看不得他这副奸猾懒散的模样,煞有其事地威胁道:“我看唐大人,是真的很想回家凉快去啊。” “误会,误会,这不是看天气热,怕学生受苦么。”唐光耀讪笑着解释,心里却暗自发苦:他一个国子监小官,哪配称作“大人”,秦司业这是故意臊他呢。 秦司业不给他台阶,又继续纠错:“读书上进,哪有不受苦的?若是怕苦,不如回家种地去。” 沈清辞坐在一旁,悄悄抿了口茶。 在国子监所有官员里面,他年纪最轻,这会儿不好吵嘴,只老实听着,却也忍不住默默吐槽:种田要纳粮交税,还要承受风吹日晒之苦,可比坐在书斋里读书苦多了。 王祭酒比秦司业年长十多岁,是个老好人脾气,这会儿自然又是他出面圆场道:“读书苦,种田更苦,好了好了,还是说回暑休之事吧。今年酷暑天气来得早,也来得烈,听内侍省的人说,陛下似乎也打算早去翠微山那边避暑。国子监提前几日放假也未尝不可,勤学固然重要,可要是真有学子热出个好歹来,也确实没有必要。” 秦司业倒也给他面子,略微思索过后,便提议道:“总归是要等到五月授课结束后再说,最多不过是六月初就放,不能更早了。” 王祭酒最终拍板决定:“就这么定了,到时候赶紧一些,五月底授课必须结束。六月初一、初二安排季考,初三阅卷,初四出成绩,初五正式放暑休。至于开学,还按往年规矩,七月二十五,让学生们准时回监。” 这话一出,朱、宋二位监丞点头应了声“妥当”,唐光耀也没意见,虽没如他所愿五月底放假,但六月初也差不了几日。 沈清辞依旧安静地站着,只在王祭酒看向他时,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事情定了,众人便准备散去。 刚要起身的沈清辞被秦司业叫住,似长辈般关心道:“澄之,靖王世子突然插进明理堂里,可有给你带来什么麻烦?” 麻烦大了!可惜,这麻烦却不能摆在明面上说。 沈清辞心里恨不得骂娘,面上却还要装作云淡风轻道:“靖王世子除了不爱学习之外,倒也不算顽劣,至少不影响其他人。” 是的,那个莽夫,也就只有这么一丝优点了,虽然在课堂上睡觉,但他至少不打呼噜不是。 难得秦司业这么一个很爱劝人上进的夫子,竟好似是松了一口气般,委婉劝沈清辞道:“不影响他人就好,靖王世子身份不同,将来也不走科举之路,学业之事倒是不必强求,更无需对其太过严苛,毕竟是亲王之子,总归是要给几分面子的。” 沈清辞听了这话,很有些一言难尽:那小兔崽子上回被我伤了脸,估计是叫司业大人知道,这是在劝我往后不能再动手了呢。 沈清辞除了口服心不服地点头说“是”之外,却也没什么好辩解的,总归以后他也不打算住在国子监了,估计也没有动手的机会了。 第16章 第十六章 既打算是回家去住,国子监这边的东西,便要收拾妥当。 早先从家里拿了不少的生活用品过来,这会儿全都要整理好了带回去,再有就是圣上御赐的金鞭,也不好扔在此处,无人看守时,若是不小心被人偷了去,怕是不好交代,说不得还要落下一个不敬帝王之罪名。 最后还有他这一院子的花草树木,当初可是自己尽兴移栽过来了,到时候得拜托国子监里负责打杂的小厮,务必要日日都来浇水照看一眼才行,可不能过了一个暑休回来,全都给干死、晒死了。 秦烨踩着散学的钟声,踏入沈清辞院子的时候,便瞧见石野与宋竹正来来回回地搬着东西。 他心里“咯噔”一声,四下里寻找沈清辞的身影,见他穿着一身月白色轻纱薄衫,立在书房里,正对着一个桌案上的一个描金锦盒神情纠结,似乎是不知该如何处理? 见秦烨进屋,沈清辞突然露出一副“你可算是来了的”笑容。 秦烨还来不及惊喜,就见他将锦盒塞到了自己手里,如释重负般道:“世子来得正好,快将你的东西带回去。放我在这儿没人看着,到时候真丢了,也没人赔你。” 秦烨打开锦盒,里放着一副云子棋、一把象牙匕首、一串狼牙匕首,可不就正好是秦烨当初不小心落在沈清辞这里,还总是忘记拿回去的“小玩意儿”么。 他捏着锦盒边缘,怔怔看了沈清辞半晌,嘴角扯出个勉强的笑,声音里带着几分不甘不愿地质问:“先生这是在故意躲着我么?为什么?我这些时日做得还不够好么?” 沈清辞见此心里冷笑:桀骜不驯的狼,却偏要故意装作乖巧可爱的狗,看!……果然是装不久的,这不就原型暴露了么。 沈清辞好似看透了他的伪装,只那么悠悠然地坐在了桌案后,二郎腿一翘,语气凉淡:“躲着你?呵,世子殿下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至于你做得好不好,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再说了,你做什么?就做得好了? 秦烨的目光落在他又细又白的脚腕上,动了动喉头,上前一步追问:“既然不是为了躲着我,那先生为什么不在国子监住了?总不可能是就喜欢顶着日头,上下衙都绕远路吧。” 沈清辞没好气道:“总要有几日回家陪一陪长辈,你管这么多做什么?!” 秦烨又走近几分,盯着沈清辞道:“先生若真是回家陪长辈,我自然不管。可先生若是为了要将我赶出你的生活,……沈清辞,我告诉你,休想!” 沈清辞这会儿也恼怒起来,坐直了身子,一分不让道:“我的生活里,自始至终就不该有你!像个土匪似的闯了进来,对着主人百般算计,然后呢,还要我欢欣鼓舞地接纳你吗?” 秦烨这样的人,仿佛天生就知道以退为进,语气强势又锐利地将人惹恼之后,他立马又能换一张脸,好不可怜地乞求道:“不必欢欣鼓舞地接纳我,先生只要不赶我走就好。” 见沈清辞被噎得说不出话,他又得寸进尺,伸手轻轻拉住沈清辞的食指,微微晃了晃:“先生,求求你,别赶我好不好?” 沈清辞倒吸一口气,猛地抽回自己的食指,很是恶寒道:“这么大个人了,你冲谁撒娇呢!” 秦烨却趁机又靠近半分,双手撑在沈清辞坐的圆椅扶手上,躬着身子低下头,额头几乎要贴上他的额头,呼吸都拂在沈清辞鼻尖:“自然是冲先生。我瞧着,先生似乎还挺吃这一套。” 这话戳得沈清辞心头一跳——这狗东西,竟真看透了他吃软不吃硬的性子! 这才刚暴露出几分吃人的本性,立马又扭脸装得乖顺起来,装得比之前还要更像狗了! “大狗”期期艾艾地低着头,用自己的脑门,在沈清辞额头上贴贴蹭蹭,完后眨着一双形状锐利,却又湿漉漉的眼,像只讨巧的小兽,语气却带着不容拒绝:“先生想要回家住,便回家住呗。六月暑休就到了,到时候我去先生家里找你,你可不能赶我。” 沈清辞被他这副模样磨缠得有些招架不住。 他猛地推开秦烨站起身,快步走到院外,语气硬邦邦的:“世子殿下快些离开吧,收拾好了东西,我好锁门。对了,记得把那锦盒也一并带走。” 秦烨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捧着锦盒踏出书房。 沈清辞却还是不放心,一路将其送到院门口,原想着可算是解脱,却不想这人又掉头折了回来。 “世子殿下还有事?”沈清辞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秦烨却径直走向院角的影壁前,左右摆着的两缸粉荷,荷叶田田,花苞半开,粉嫩嫩的花瓣沾着暑气里的水汽,美得晃眼。 秦烨挑着眉,笑得不怀好意:“先生既不住这儿了,这荷花开得再好也没人看,不如给我摘回去养着。” 话没说完,他已经上手,动作快得像阵风,不过几息功夫,两缸荷便被薅得什么都不剩,只余下几片他看不上的老叶,就跟秃子头上的虱子似的,简直不忍直视。 秦烨很是随意地提着锦盒,却十分怜惜地将荷叶、荷花抱了满满的一怀。 他走到沈清辞面前,低头在那半开的花苞上轻轻一吻,随即凑近沈清辞耳边,声音又轻又坏:“往后我见着这荷花,就像见着先生。先生和这花一样,又香又软。” 话音落,他生怕沈清辞反应过来动手,拔腿就跑,只留下沈清辞一个人立在原地,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破口大骂:土匪,真他祖宗的是个土匪! 石野和宋竹合力将沉甸甸的大木箱抬上马车,箱角磕碰着木辕,发出沉闷的“咚”声。 这会儿留了宋竹一个人在马车那边看着,石野又急急忙忙地跑了回来,刚跨进院门,就扯着嗓子告状:“公子,我刚刚遇见靖王世子了,他又偷摘咱们院子里的荷花了。” 扭头瞧见光秃秃的水缸,石野更是气得跳脚:“这天杀的强盗胚子!真是一点儿都没留啊,简直是雁过拔毛!” 沈清辞正弯腰捡去缸里败落的枯叶,闻言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自我宽慰道:“算了,被他摘走,也好过无人欣赏。” 石野却觉得自家公子有点儿转不过弯来,怎么就无人欣赏了?他们就不能自己摘了拿回去,养花瓶里自个欣赏么? 可怜公子一遇到靖王世子,就总是吃亏,偏他自己还察觉不到。 石野不好点破,只进屋拎着最后两个鼓囊囊的包裹出来。 沈清辞跟在他身后,脚步慢了些。 他逐一审视着屋宇,先是抬手推了推各个窗户,确认木栓已牢牢扣死,又将所有房门都关严,黄铜门环“咔嗒”两声落锁,两把钥匙串在丝绦上,仔细揣进衣襟内侧。 最后,他亲手捧着那只描金锦盒——里面盛着御赐的金鞭,锦盒边角绣着繁复的云纹,在暮色里泛着柔和的光——才与石野一同走出院门。 院门倒不必锁,国子监的小厮每日会来浇水,那几株茉莉、石榴、栀子,两丛翠竹,还得靠人照料着。 黄昏像一层薄纱,慢悠悠笼住了街巷。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轱辘轱辘”的轻响,驶回杏花巷时,天色已染上暖融融的橘红。 沿途的烟火气渐渐浓了,临街的矮墙后,老妇正踮脚收着晾晒的蓝布衣衫,竹篙碰撞着墙头,发出“哒哒”的轻响。 巷口的面摊还没歇业,蒸腾的热气裹着葱花和酱油的香气,飘得老远。 几个半大的孩童举着糖画,追着跑过,银铃似的笑声落在风里。 沈清辞掀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掠过的景致,心里头忽然松快了些,连带着心境也开阔了不少。 以往被“体弱多病”四个字捆着,别说出门远走,便是多走几步路都要喘,能做的事屈指可数。 他虽不必为生计奔波,却总觉得眼前蒙着层雾,未来在哪里,全然看不清,更提不起半点奋斗的心思。 反正奋不奋斗,都不过是困在原地,等着那场早被写好的“命运”,等着怀上秦烨的孩子。 少年时他也不是没拼过,苦读诗书,练过骑射,可到头来,还不是落得个缠绵病榻的下场? 如今知晓了那所谓的“剧情”,沈清辞心里倒生出些别样的打算。 别的暂且不论,他首先要做的,就是好好活下去——不只是苟活,还要活得有滋有味,活得舒展。 这绝非痴心妄想。 他抬手按了按小腹,心里渐渐有了底:自从怀上秦烨的孩子,他的身子竟在一天天“变好”。 从前油腻的东西是半点都碰不得,如今烤羊腿、红烧肉能吃下不少,街边的芝麻烧饼、香菜馄饨也能随意尝。 方才收拾行李时,他帮着搬了书架,拎了沉甸甸的书箱,竟半点不喘,手心甚至还冒出了些薄汗——这在从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正想着,路边一家挂着“张记烤鸭”幌子的食肆里,突然飘来一阵浓郁的炙烤香气。 摆在外边的火炉里,金黄的鸭皮在炭火上滋滋冒油,油脂滴落进炭盆,溅起细小的火星,香气裹着果木的清甜,直直钻进马车里,勾得沈清辞肚里的馋虫瞬间醒了。 他再也没了往日的顾忌,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雀跃,吩咐道:“石野,去巷口那家张记,买两只烤鸭回来,要刚出炉的。” 石野脚步猛地一顿,眼睛瞬间亮成了两盏小灯,忙不迭应道:“哎!公子您等着,我这就去!保证挑那最肥嫩的,连鸭油都给您装回来,晚上烙饼卷着吃!” 他说着就撩开车帘,脚步轻快地往食肆跑,衣角被风掀起,带着几分雀跃的弧度。 第17章 第十七章 沈清辞回了家,先去给母亲请安,原本还想留一只烤鸭孝敬母亲,却不想又挨了一顿嘲,依旧是说他不求上进后,“病”就好了,连不干不净的市井之食都能吃了。 这样的话挺多了,沈清辞已经习惯,内心毫无波澜,只左耳进,右耳出,只等柳书昀念叨得没意思了,才找了借口离开。 最终,这一只烤鸭自是没能送出去的,似他母亲那样的文雅之人,那瞧得上市井俗物,她连喝得白粥,都是用荷花上采来的露水熬的。 沈清辞也不强求,便将两只烤鸭都带了回去,找厨房里的师傅片成片后,用现烙的薄饼皮,裹着甜面酱、黄瓜丝、大葱丝,与两个小厮一起,美美地吃了一顿。 他其实吃得不算多,大部份还是进了石野的肚子,惹得宋竹笑他是个饭桶,两个互相看不惯的小厮,又是一阵好闹。 沈清辞自个是安静又清冷的性子,但他却喜欢瞧别人的热闹,只是可惜但凡有热闹的地方,他往日都去不了。 夜里,宋竹在院里点了艾草,青灰色的烟丝袅袅升起,驱散了蚊虫。 细纱帐挂在床沿,绣着缠枝莲纹样,垂落时挡住了夜风,也挡住了窗外的蝉鸣。 宋竹怕沈清辞热得辗转,把屋里能找见的铜盆、木盆都搬了来,盛满清水,摆在墙角、床边,水汽蒸发时,倒也添了几分清凉。 只是这清凉有限,沈清辞躺在床上,指尖触到微凉的帐纱,心里却想着:等三伏天到了,这清水怕是不管用了。 家中家底薄,夏日的冰价贵如金,哪里买得起多少?到时候,还是去城郊的庄子上投靠祖父吧,那里树多阴凉,想必能好过些。 沈清辞隐约知道,一般的妇人怀上孩子后,大概会有些不适,例如孕吐、浮肿什么,具体也不清楚。 不过,他倒是暂时没有这些不好反应,反倒因为孩子变得胃口大开,睡眠也很好,半夜突然打雷落雨,竟然都没把他惊醒。 同一时刻,国子监的官舍里,秦烨却辗转难眠,跟个鬼似的坐在床边圆椅上,半点睡意也无。 左右两张茶几上,摆着十来个花瓶,有细颈的青瓷瓶,有敞口的乳白瓶,瓶里插着他从沈清辞那里薅来荷花、荷叶。 可即便是被浓浓的荷香环绕,却还是掩盖不了秦烨那满心的烦躁气息。 他就这么坐到了阵雨停歇,随意抓过一件墨绿色外袍套在身上,脚一蹬鞋,便翻身从窗台上跃了出去。 青瓦被他踩得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身影如箭,朝着皇宫的方向掠去。 荆猛紧随其后,不算宽大的衣袍被夜风掀起,心里早已哀嚎一片:我的活祖宗哎!这深更半夜的,您这是要夜闯宫闱吗?自古以来,只有造反才这么干,可真是要命啊! 圣上今夜留宿明贤殿,由贤妃娘娘陪着。 郭怀礼自不必在那边守着伺候,因此便回圣上特地赐给他的单独住处——承宣斋。 他虽是个伺候人的奴才,不会什么功夫,可警觉性却半点不差,只听见窗棂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他便瞬间惊醒,睁眼就瞧见床榻边坐着个高大的人影,黑沉沉的,像团化不开的墨。 郭怀礼吓得魂飞魄散,猛地往床内侧一滚,伸手抓过枕边的瓷枕护在身前,声音发颤却强装镇定:“谁?!胆敢夜闯皇宫,是想谋反不成?” “谋反?”秦烨翻了个白眼,语气里满是无语,“本世子若真要谋反,也该杀到皇伯父床前去,杀你个太监做什么?” 这声音熟悉得很,郭怀礼悬着的心稍稍落下,慢慢放下瓷枕,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星光,看了又看,依旧有些不确定:“世子殿下?靖王世子?” “是我。”秦烨这会儿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别怀疑了,郭公公,你过来一些,我有事情要问你。” 郭怀礼气得不行,却又不敢骂人,语气哀怨道:“您要问什么事情,就不能明日再问么?非要夜闯皇宫,圣上若是知道了,怕是又要动气。” 秦烨哪顾得了这么多,总不能大家都好眠,就他一个人睡不着吧。 “别扯这些废话了。”秦烨打断他,“郭公公,皇伯父肯定叫你派人跟在了沈清辞身边。你可知道,五月二十那日,沈清辞都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可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秦烨坚信沈清辞不会无缘无故地搬离国子监,更不会无缘无故地与他疏远,明明他们都已经同饮过乳云酿,说好一辈子不离不弃的,怎么可能说变就变了呢。 “……” 郭怀礼趁着秦烨问话的功夫,已经摸黑点燃了床边的蜡烛,豆大的烛火跳动着,照亮了他苦大仇深的脸。 郭怀礼深深看了秦烨一眼,才要死不活地回答道:“五月二十,就是前日嘛。小沈大人好像是去了翠微山北麓、照影河边上的一座庄园,看望隐居在那儿的沈相公,还请前太医院院使肖济生为他自个把了把脉。然后又在庄子里,陪着沈相公用了午饭,喂了养,下午就回京城了,哪儿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真要有的话,他早就该禀告给陛下了。 郭怀礼好奇秦烨问这个做什么,大胆猜测道:“世子怎么突然打听这些?小沈大人询休过后,不搭理您了?” 见秦烨脸色瞬间变黑,郭怀礼瞬间兴奋起来:哦哟喂,难道真叫我给猜对了!这两个意外扯在一起的小鸳鸳,彻底闹掰了,陛下估计会很高兴的。 秦烨瞪了喜形于色的郭怀礼一眼,看在他是皇伯父身边得力之人的份上,便不跟他计较,只又问道:“先生让肖济生给他诊脉,是身子又不好了吗?” 郭怀礼摆手道:“他们是在河边堤岸处诊的脉,那地方开阔,不好藏人,暗卫离得远,没听得清楚具体是什么缘由。” 至于沈清辞那身子骨,本就从来都没有好过,“京城第一病美人”这名头,你以为是白来的。 秦烨藏着一肚子的疑问夜闯宫闱,却什么答案都没得到,依旧憋了满心的郁闷。 接下来几日,秦烨上课、散学,眼睛就像黏在了沈清辞身上。 他看着沈清辞每日离开国子监时,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脊背挺得笔直,连带着往日里那股出尘的清冷,都添了几分鲜活的烟火气。 就好像一只被困在金丝笼里的鸟,终于飞了出去,要融入市井的烟火里,再也不回来了。 秦烨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着,又酸又涩。 五月二十六,秦烨终于忍不下去了。 靖王府在城东,杏花巷在城南,本是完全不同的方向,可他却遣退了马车,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悄悄跟在了沈清辞的马车后。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走过状元街,街上的铺子还都开着门,绸缎庄的伙计在门口招揽客人,笔墨铺的掌柜在算账,连路边卖糖葫芦的小贩,都吆喝得格外响亮。 再一路往南,路过杏花巷,却又不在杏花巷停留,反倒绕过东边的坊市,去到了一处更窄的胡同。 这胡同窄得很,仅容大概三人并排走过,马车根本进不去,只能停在胡同口的车马棚里。 棚子是用木头搭的,顶上盖着茅草,守棚子的老汉见了马车,忙迎上来,接过缰绳笑道:“客官放心,十几文钱,保管给您看好马匹,喂足水和豆料。” 沈清辞从马车上跳下来,动作轻快得不像往日里那个弱不禁风的“病美人”。 他穿着一身月白长衫,袖口挽起一点,露出纤细的手腕,站在胡同口,像个初见世间繁华的孩童,好奇地四处打量。 就连胡同口那尊石狮子,缺了一只耳朵,断了一条前腿,底座上刻着模糊的字迹,竟也引得他竟蹲下身,盯着看了许久,指尖还轻轻拂过石狮粗糙的表面。 这让秦烨心里头微微有些发酸:怎么不见你平日这般仔细地看我,我竟然连一个断腿缺耳的蠢狮子都比不得。 秦烨怀着某种好似“捉奸”一般的心里,跟着他进到了胡同里,这不是秦烨在刻意矫情什么,而是他听旁边的荆猛说,这一条胡同里好像真的就有一家青楼。 荆猛此时满嘴发苦,压低了声音,忧心忡忡地劝秦烨:“男人嘛,尤其是二十几岁,还没有成亲的男人,不可避免地有那方面的需求,小沈大人估计也不例外,世子殿下应该是能理解的吧。” 待会儿沈清辞要真的去了青楼,你可千万别发疯啊。 秦烨的脸瞬间沉了下来,牙齿咬得咯咯响。 理解?他怎么理解?沈清辞若是有需求,来找他便是,他难道还满足不了吗? 正想着,前面的沈清辞竟真的朝着青楼的方向走去,那青楼就在胡同中段,门楼上挂着“倚红楼”的牌匾,红灯笼亮着,几个穿着艳俗的花娘倚在门口,正对着过往的行人抛媚眼。 荆猛吓得魂都飞了,一把拽住秦烨的胳膊,死死拽着:“世子!等等!再瞧瞧!兴许不是您想的那样!” 秦烨正要挣开荆猛冲过去,却见沈清辞脚步一顿,拐了个弯,进了青楼斜对面的一家食肆。 食肆的门脸不大,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写着“王记瓦罐”,门口的小二穿着短打,嗓门比对面青楼的老鸨还要响亮:“瓦罐煨羊骨咯!配荞麦饸饹,鲜掉眉毛哎!走过路过别错过!” 沈清辞站在食肆门口,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其容貌出尘,气质清冷,可偏偏眼里满是好奇,半点不觉得局促。 他带着宋竹和石野,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视线还不忘飘向对面的青楼,看着那些花娘笑闹,眼底没有丝毫鄙夷,反倒像在看一幅鲜活的市井画,俗的、雅的,在他眼里,竟都是一样的有趣。 直到小二端着瓦罐过来,粗瓷瓦罐里,羊骨炖得酥烂,汤汁浓稠,撒着葱花和香菜,热气腾腾地冒着香。 沈清辞这才收回视线,拿起筷子,却没急着吃,先凑过去闻了闻,眼睛瞬间亮了——这香气,比府里精心烹制的宴席还要勾人。 他顾不上平日里端着的优雅礼仪,直接伸手拿起一大块羊骨,指尖微微用力,就能撕下软烂的肉。 他咬了一口,羊肉的鲜香混着汤汁的醇厚,在舌尖化开,连骨头缝里的骨髓,都要用筷子挑出来吸干净,吃得满脸满足,嘴角沾了点汤汁,也不在意。 这般粗莽的动作,由他做来,却半点不难看,好似谪仙屈尊落了凡尘,兴致勃勃地尝了人间烟火。 那一罐羊骨,也不知道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才有资格入他的口。 秦烨站在窗户外的拐角处,看着他吃得满足的模样,紧绷的身子终于松懈下来,心口的烦躁也散了大半。 荆猛见他脸色缓和,刚松开拽着他胳膊的手,却听见秦烨低声问:“荆猛,你说,我待会儿趁胡同里人少,把他绑了,连夜带回北境藏起来,皇伯父知道了,会怪罪我吗?” 荆猛吓得心脏猛地一跳,差点背过气去。 他又死死拽住秦烨的胳膊,恨不得似御史文臣那般,撞柱死谏:“世子三思啊!陛下一定会怪罪的!靖王殿下也饶不了您!您就算再稀罕沈清辞,也得慢慢来啊!可不敢违法乱纪!” 秦烨被他拽得不耐烦,嫌弃地甩开他的手,脸上却没了之前的戾气,只是眼底的占有欲,却浓得化不开。 他没再提绑人的事,可心里到底打着什么算盘,荆猛瞧不出来,只觉得后背发凉——靖王世子,怕是真的对小沈大人,上心到魔怔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第十七章 第18章 第十八章 沈清辞彻底放飞了自我。 自打肚里揣了个小崽子,往日里缠绵的食欲不振、浑身乏力竟一扫而空,反倒生出个无底洞似的好胃口。 连着好几日,国子监散学的钟声刚落,他便带着宋竹和石野,揣着从市井打听来的“美食舆图”,日日换着花样寻鲜尝味。 今日是东城巷尾的王记瓦罐羊骨,粗瓷瓦罐里羊骨炖得酥烂,骨髓凝着琥珀色的油光,配着现压的荞麦饸饹,汤汁浸得面丝根根入味。 明日是西城胡同的阿烬炉贴馄饨,松针果木烤得馄饨底结着焦壳,咬开时鲜汁飙溅,混着咸蛋黄的沙感。 后日又拐去南城的糖炒栗子铺,铁砂裹着栗子在大锅里翻炒,甜香飘出半条街,刚出锅的栗子烫手,剥壳时连带着内皮都粘着焦香。 就连护国寺街的焦圈糖耳朵,脆生生的焦圈蘸着甜豆浆,配一碟咸津津的酱黄瓜,都被他一一尝了个遍。 京城本就是大夏朝的腹心之地,南来北往的商客汇聚于此,朱雀大街从南到北贯穿全城,两侧的商铺鳞次栉比,吃食也跟着融了南北风味。 街东头的茶楼里,江南来的掌柜正揭着蒸笼,蟹粉汤包在竹屉里冒着乳白的热气,皮薄得能看见内里橙红的汤汁。 街西头的酒肆外,塞北来的厨子光着膀子烤羊腿,铁签子串着肥嫩的羊肋条,炭火燎得油脂滴落在炭上,迸出“滋滋”的响,焦香混着孜然味,引得路人频频回头。 就连岭南的荔枝蜜饯、蜀地的麻辣豆腐干,都能在街角的干果铺里寻着踪迹。 可京城美食如同星海,哪里是短短几日能尝遍的? 转眼便到了六月,国子监的授课戛然而止,接下来两日便是季考。 秦烨对自己的才学很有自知之明,早早就递了假条溜号了,连着两日都不见人影,也不知道忙什么去了。 季考结束后,沈清辞被拉去参与阅卷。 国子监的季考不比春闱那般森严,咨诹堂里摆着几张长案,案上铺着青布,学子的答卷摞得老高,墨香混着纸页的气息,在堂内弥漫。 王祭酒一边翻卷,一边捻着山羊胡闲话:“圣上已定下初五去翠微山避暑狩猎,巧了,竟跟咱们暑休是同一日。那翠微山可真是块宝地,盛夏里也凉快,行宫旁的溪流里,还能捞着肥美的石斑鱼呢。” 沈清辞疑惑:“……”是吗?自家祖父可从来没有钓到过。 唐耀祖在旁撇了撇嘴,手里的朱笔顿了顿,在答卷上圈出一个错字:“巧有什么用?往年伴驾的不是皇亲勋贵,便是正三品以上的大员,咱们国子监绑在一块,连行宫的门槛都摸不着呢。” 即便是祭酒大人,不也只是正四品么。 他斜眼瞥了眼坐在角落的沈清辞,笔尖朝东指了指,“也就郑睿那小子,能沾着他爹辅国公的光,跟着去猎场耍耍,听说去年还猎着一只鹿,圣上赏了他一把玉柄匕首。” 沈清辞面无波澜,可心里却想起了他祖父还在朝堂的时候,按理说他也曾有过机会,能沾长辈的光,跟着去猎场耍耍。 可惜那时候年纪太小,母亲又管得严,除了刻苦读书之外,不愿意见他为了任何事情分心,就连身子骨熬垮了,病病歪歪躺在床上,母亲都还要抽背他课文呢,背不出来就要挨打,挨饿倒是没有过了,毕竟本就病弱,再挨饿,怕是就死了。 他倒不稀罕行宫的奢华,只好奇皇家猎场里的动静。 听去过的人说,猎场占地千亩,草木丰茂,里头有肥硕的野兔,还有成群的鹿,甚至还有狼群。 那是圣上刻意叫人留着,原话是:“只猎吃草的弱兽算什么好汉,只有杀死过猛兽,才算真正的勇士。” ……除了老虎和熊,狼应该也算猛兽吧?可惜沈清辞连鹿都没见过,更别说是狼了。 初四季考出成绩,上午贴完榜单,看了自己名次后,就可以随时离开国子监,自行回家。 那些实在离得远的学子,当然也可以选择不回去,暑休时依旧可以住在斋舍里,吃饭也可以叫大厨房准备,只是要额外多交一份银钱,一个月最多好像四两,还是五两银子来着?若是吃得朴素,似乎还能更少。 初四下午,沈清辞登记整理好明理堂要回家的学子以及不回家的学子各有哪些后,便慢慢悠悠乘车回家。 路上,石野问他:“公子,我们明日就去庄子上吗?” 沈清辞倒是想趁着还不算很热的时候,继续在京城里吃喝玩乐,可奈何他俸禄不高,这些年靠着卖字画也没攒上几个钱,实在是禁不起挥霍啊。 他倒是还想去半月湖看看,顺便再尝一尝金阙台的珍馐宴。 据说珍馐宴头一道便是“琉璃玉盏羹”,要用十年陈的花胶、长白山的人参,再配上江南的鲜笋,盛在琉璃盏里,一盏就值百两银子。 他一个芝麻小官,哪有资本享受得起,只幽幽叹气道:“明日就去吧,陪着祖父钓鱼、种菜、喂山羊,既能陶冶情操,又能锻炼身心,很好。” 关键是还不花银钱,这便更好了。 他早跟母亲说过暑休去庄子的事,母亲如今对他是“眼不见心不烦”,只摆手道两个字“随你”,便连一句“注意安全”都没有了。 翠微山的庄子离着京城又不远,沈清辞只让收拾了一些简单的日常用品,等到不够用时,再回来拿就是了。 次日清晨,日头升起来半尺高时,沈清辞才懒懒散散地磨蹭着起床,他最近实在嗜睡得很。 早饭是在府里吃的,只有小米粥配酱菜,再加几个酱肉小包子,小米粥熬得黏糊糊的,上面浮着一层米油,酱菜是灶房厨娘自己腌的黄瓜,咸中带酸,倒是脆爽开胃,包子却最是普通,那肉馅的滋味,还不如巷口的馄饨调得好,少盐少香料,大约又是母亲的养生之法。 用过早饭,主仆三人轻装简行,在府里吃了早饭,便驾着马车拐出了杏花巷。 可惜才刚到巷子口,便叫人给拦了下来,一辆鎏金装饰的华盖马车便横在前面,挡住了去路。 马车是金丝楠木做的,车身雕着祥云纹样,鎏金的饰件在晨光里闪着亮,车顶的华盖是明黄色的,边缘垂着珍珠串成的流苏,一看便知是皇家规制的马车,寻常官员根本用不起。 秦烨穿着一身月白锦袍,腰间系着玉带,玉带上挂着一枚双鱼佩,大大咧咧地走到车辕边,完全无视宋竹和石野探究的目光,只一把掀开绣着翠竹苍松的青布车帘。 沈清辞正打算下车查看,冷不防撞进一双亮闪闪的眼眸,那眼眸里满是笑意,像盛着星光,两人险些脸贴脸,鼻尖都快碰到一起,沈清辞甚至能闻到秦烨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混着北境奶皮子的气息。 沈清辞惊得往后一仰,手忙脚乱地扶住车壁,莫名其妙道:“世子殿下拦在这儿做什么?抢劫钱财也不看人,像我这样的穷鬼,你能榨出几个油来?” 秦烨被他这说法逗笑,心道这人估计是多混了几日市井,说话竟也变得俏皮起来,当真是越看越可心。 秦烨索性一把将其拽下马车,真像抢劫似的将人扛在肩头,乐颠颠地往前头那华盖金丝楠琉璃马车走去:“能出几个油,总要榨一榨才知道,劫都劫了,总不能浪费。” 沈清辞被硌得小腹难受,立时便想到了什么,脸色骤变,胳膊用力撑在秦烨肩头,带着几分求饶道:“世子,快放我下来,别这么扛着,会伤到……,伤到肚子。” 秦烨从未见过他如此慌张,诧异的同时,却赶紧将沈清辞小心翼翼放到了马车上,伸手就要去摸他的腹部,眼神里满是担忧:“伤到了?难受吗?我瞧瞧,是不是硌着了?” 沈清辞赶紧往后缩,躲开他的手,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无碍,就是硌得慌。世子今日又闹的什么花样?若是没什么大事,我还要赶着出城呢。” 秦烨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瞧着不像难受的模样,便放下心来,笑着解释道:“也没什么大事,皇伯父叫我一起去翠微山狩猎,顺便避个暑什么的,我说要去也可以,但我得多带上一个人,皇伯父同意了。” 沈清辞原本是要跳下马车,闻言立马停下,挑眉问道:“世子殿下这是打算带我去?” 秦烨点头:“对啊。” “我可没答应。”沈清辞就算再想去,也不会跟着他去啊。 秦烨抬腿上车,直接将人给赶进了车厢里,抬手拉着沈清辞一起坐在软垫上,好似玩笑般道:“人都绑过来了,还由得你说了算?不老说我是土匪么,如今便抢了你去当压寨夫人。” 沈清辞被他拦着动弹不得,当即便有些气闷,偏这狗东西就跟变戏法似的,从车厢门边的矮柜里,翻出来一堆吃的:“先生别生气嘛,尝一尝这些点心,我专门叫御厨准备的。” 说完这话,他便立即招呼车门外的护卫,赶着马车出发了。 被他塞了一个从未见过的精致点心的沈清辞,此时急忙出声:“就算要去行宫避暑,总得要另外收拾东西吧!再说了,我家小厮还在外边呢……” 秦烨无动于衷,只堵着车门:“你跟小厮交代什么,我已经派人叫他们驾着马车跟在后头了。东西更是不必收拾了,一切日常用品,我都叫人替先生准备好了。” 秦烨看了看被沈清辞捏在手里的点心,有些讨好道:“先生,这琥珀奶酥可是北境出了名的点心,你不打算尝一尝么?” 你那么喜爱寻访美味,肯定会喜欢的。 北境的吃食不比京城少,等你将来跟我一起去了北境,我定带你去吃个遍。 沈清辞从来便知道此人霸道,见抗议无效,便也只得妥协,真让他豁出命去跳马车,他也没这个勇气啊。 沈清辞确实没见过这样的点心,琥珀色的糕点四四方方,似凝了草原日光,酥松里裹着奶香,贵气又馋人。 算了,凡事只要想得开,便也没什么。 只当是沾了靖王世子的光,他一个小小的国子监监丞,竟也能享受到三品大员才有的伴驾待遇了。 在秦烨期待的目光下,沈清辞将车厢里特意准备的北境小食都依次尝了一个遍。 奶酥香甜,肉脯劲道,果饮清爽,大部份吃食,竟都出乎意料地合他的胃口。 沈清辞心想,若只是北境的美食本就令人惊喜,倒也勾起了他对北境的几分向往。 当然,也有可能是秦烨特意迎合了他的口味,那便有些贴心得吓人了。 只一想到有这一种可能,沈清辞便下意识排斥了起来,或许打心底,他就对所谓的剧情有所警惕,对剧情里的主角更是存着深深的忌惮。 * 圣上的车架早已出发,秦烨为了“劫”沈清辞,耽搁了不少功夫,等他们赶到翠微山行宫时,已是午时左右。 翠微山连绵起伏,像一条青色的巨龙横卧在大地之上,行宫便建在东麓的温泉之上,依山势而建,层次分明。 低处的宫殿隐在山谷间,红墙绿瓦被浓密的松柏遮掩,只露出一角飞檐,檐角的风铃在风里“叮铃”作响。 高处的楼阁挺立在峰巅,是用汉白玉砌成的,栏杆上雕着龙凤纹样,阳光洒在上面,泛着温润的光泽,远远望去,像是建在云端的仙宫。 行宫的正门是朱红的,高达三丈,门上钉着鎏金的门钉,排列成“九九”之数,彰显着皇家的威严。 门两侧立着两尊青铜狮子,高一丈有余,狮爪踩着绣球,眼神威严,仿佛在守护着行宫的安宁。 门口堵着不少车架,皆是乌木为骨、锦缎为帘。 负责安排住处的行宫总管林有福,依照各府的品级和地位,派小太监引路,依次将众人安排在了合适的住处。 秦烨与沈清辞排在最后,可住处却是早就留好的。 圣上刚到的时候,似乎对中途离队的靖王世子很是不满,当着林有福面便大骂:“这不着调的小兔崽子!千万别让他在朕眼前晃,看见他我就来气。” 圣上前脚刚骂完,后脚郭大总管就派人递了话,提醒林有福道:“圣上骂归骂,可那总归是亲侄子,你可别猪油蒙了心,真把人给打发到了偏僻位置。” 林有福觉得郭大总管实在是小瞧人,真当他在行宫呆久了,就看不来圣上眼色了?依照陛下脾气,若真是半点也不看重,怕是连骂你的功夫都没有,更别说是“看见你就来气”了。 躬身跟秦烨问过安后,林有福亲自骑着马,带着秦烨去了挨着圣上所住宫殿不远的青云阁。 行宫的甬道是用青石板铺就,两侧栽着合抱粗的古松,树干上挂着青苔,松针在风里簌簌落着,铺了一地青碧。 走了大概半盏茶的功夫,便远远看见一座立在山腰处的阁楼,两层的歇山顶,外墙砌着浅灰色的砖石,屋顶覆着孔雀蓝的琉璃瓦,檐角舒展如仙鹤展翅,姿态飞扬。 林有福有意表功,跟在车外低声介绍:“青云阁位置居高临下,站在最高的阁楼上,既能瞭望山川,又能俯视远处的河流与旷野。阁后便是私汤泉眼,泉水是天然的暖泉,常年温在三十多度,泡着最解乏。泉池是圆形的,用青石砌边,池边种着几株海棠,这会儿虽不是花期,枝叶倒也茂盛,能挡些日头。” 还有就是,青云阁的后院虽然不大,但林有福却叫人收拾得十分精致。 泉池旁摆着木架,挂着干净的浴袍、毛巾,还有一小坛安神的浴盐,是用晒干的艾草和薰衣草磨成的。 就连墙角堆着几块太湖石,石缝里长着青苔和不知名的小草,他也叫人仔细维护过,只为了不失野趣和生机。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行宫建得很大,宫殿与宫殿之间虽说是挨着,但其实也只是相对而已。 青云阁与圣上居住的凌霄宫,远远瞧着是相互对望,可中间却还隔着偌大的一片枫树林,沿着林子里的青石道横穿而过,中途不绕半个弯,小跑一个来回,估计也需要一刻钟左右。 这不远不近地距离,既满足了不在陛下面前晃悠,又不至于真让靖王世子受了冷落。 似秦烨这样的上位者,自是无法体会林有福的良苦用心。 马车停在了庆春阁外面,秦烨不等车夫摆好脚凳,便长腿一跨,稳稳当当踩在地上。 他转身又掀开帘子,对着神色依旧很是犹豫的沈清辞道:“先生,要我扶你下车吗?” 沈清辞不知道他所谓的“扶”,是怎么个扶法?不过以秦烨的性格,无论做出何种举动,似乎都有可能。 沈清辞实在怕他有闹出什么令人侧目的事情,到时候传到圣上耳朵里,真受影响的,怕也只有他沈清辞一个。 来都来了,索性便大大方方下了车,到时候见机行事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第十八章 第19章 第十九章 林有福早年也是御前伺候的老人,当年沈清辞高中六首状元,名动京华,入宫赴琼林宴时,殿内的琼浆玉馔、礼乐排布,便是由他一手张罗。 他对这位惊才绝艳的状元郎向来心存敬重,此刻在行宫门前瞧见沈清辞跟着靖王世子秦烨从马车上下来,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憨厚的眼睛里,当即盛满了惊讶。 伴驾随行的规矩历来分明,朝臣多带两三名亲眷在侧,带妻女还是子侄,全看圣意行事。 圣上若携妃嫔公主同行,官员们便需带上女眷,好陪娘娘公主闲话解闷;若圣上只带宗室男眷,朝臣们自然也得守着分寸,最好是不带女眷,免得给皇家添麻烦。 今年翠微山夏猎,圣上既未带后宫妃嫔,也未召公主同行,反倒将宫中三岁以上的皇子,全给打包带过来了,多半是想要趁着夏猎历练皇子们的骑射本事。 朝臣们瞧得明白,出发前便都只挑了家中看重的子侄随行,像靖王世子这样,出来游玩还要带上一名国子监先生,倒也是少见。 比起宫中新贵郭怀礼那般八面玲珑的性子,林有福算是宫里少有的忠厚人。 他瞧着秦烨对沈清辞的亲近模样,半点没往旁的地方想,只凑到秦烨跟前,半是感慨半是帮腔地说:“先前郭大总管还在私下嘀咕,说世子您去国子监不过是凑个热闹,未必是真心向学。今儿您连来行宫夏猎,都把沈先生带在身边,这‘别人暑休您补课’的劲头,别说郭大总管见了要臊得慌,就连圣上知道了,也得夸您上心呢 。” 沈清辞正扶着马车辕木准备下车,听见“补课”两个字,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踩空摔下去! ……补课?谁补课?!谁给谁补课?!! ……这位总管大人,您到底是在误会些什么? “先生小心。”秦烨眼疾手快,伸手稳稳托住沈清辞的胳膊,待他站定后,又立刻收回手,分寸拿捏得极好,半点不越矩,倒是在人前装得人模人样。 林有福并未多想,只觉着沈清辞这“体弱多病”的名头并不作假,就连下个马车都差点儿摔了,可见这身体是有多虚啊。 他不免多了几分同情:“小沈大人这身子骨,还劳心劳力陪着世子补课,实在是辛苦你了 。” 秦烨有些一言难尽地瞥了林有福一眼,心道:作为从小陪着皇伯父长大的心腹太监,能被后来的郭怀礼排挤到行宫来,这果然不是没有缘由的。 得亏是皇伯父顾恋旧日情谊,即便笨成这样,也还给安排了一个适合养老的好地儿呢。 不过,秦烨倒是觉得这“补课”的借口实在不错,索性便默认了此话,只摆了摆手,示意林有福前头带路,先去青云阁里安顿好了再说 。 为了不破坏翠微山的天然景致,行宫的屋舍都依着山势而建,没有刻意追求恢宏气派,大多小巧雅致。 除了圣上居住的凌霄宫占地面稍广,其余院落都带着几分清幽紧凑,青云阁尤是如此 。 一行人沿着青石板路往里走,穿过一道爬满凌霄花的圆拱门,便到了青云阁的小院。 院内铺着浅灰色的鹅卵石,两侧种着几株修剪整齐的蓝花楹,钟形小花落了一地,踩上去柔软无声。 院子正中央,是一栋两层的木质阁楼,阁楼的梁柱上雕着缠枝莲纹,刷着浅褐色的漆,经年累月被山风吹拂,漆色略有些斑驳,反倒添了几分古朴雅致 。 阁楼底层的格局清晰分明,正中是一间宽敞的大厅,厅外立着四根朱红圆柱,柱顶雕刻着祥云纹样,与檐角垂下的铜铃相映成趣。 推开两扇厚重的梨木大门,厅内的景象豁然开朗,地面铺着青绿色提花毯,脚踩上去如踏云一般,与墙壁之间不见半点缝隙。 厅中摆着一张紫檀木八仙桌,桌面光洁如镜,能映出人影,四周配着四把雕花椅,椅背上嵌着暗纹软垫,摸上去绵软厚实 。 大厅左右两侧各有一间正房,房门大大地敞开着,只在门框上挂了浅青色的纱帘,微风一吹,纱帘轻晃,隐约能瞧见屋内的陈设。 沈清辞模糊看了一眼,判断出正房内部大约是又分成了卧室、书房、盥洗室三个隔间,看似紧凑,合在一起却比沈清辞在国子监官舍里的那间正房宽敞多了。 秦烨难得克制,没说“要和沈清辞睡一个屋”这样的屁话,只开口让沈清辞先选。 大夏以左为尊,沈清辞自觉选了右边那间。 进到右边屋里,先瞧见的是书房,里面摆着一张宽大的书案,案上放着砚台、镇纸,还有几叠整齐的宣纸,书案旁立着一排高大的书架,架子上摆满了经史子集,瞧着全像是新书,仿佛只是为了装装样子,竟从未有人翻看过似的。 卧室与书房相邻,中间用一道雕花屏风隔开,屏风上绘着翠微山秋景图,笔触细腻,意境悠远。 绕过屏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靠墙摆放的拔步床,床架上雕着“松鹤延年”的纹样,挂着月白色的纱帐,帐钩是黄铜打造的梅花样式。 床前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踩上去毫无声响,窗边放着一张梨花木梳妆台,台上摆着一面水银镜,照得人纤毫毕露。 梳妆台对面,则又是一排高大的梨花木衣橱,里面却是空荡荡。 宋竹和石野将今日一早收拾出来的两个小包袱给拿进了屋,打开一看,里面只有四套素色换洗衣物,再加三双刷洗干净的旧鞋袜,依次放入衣橱里,竟连个角落都填不满。 主仆三人有些无奈地对视一眼,只觉得这一趟行宫之旅,实在是让人有些措手不及,可以说是毫无准备。 可等到三人转身出了卧室,却瞧见秦烨正指使着王府里的护卫和小厮,抬着三、四个大木箱走了进来,不等沈清辞出口询问,便依次将木箱打开,拿出一件件物品往屋子里摆,有成堆的锦绣华服、琳琅满目的珠玉配饰、还有各种名贵的摆件,就连洗漱的牙粉脂膏等,都准备了好几套。 秦烨见沈清辞有些恍神,便凑上前,语气带着几分邀功的意味:“先生瞧,我早就说都准备好了吧?往后你若是跟了我,就只管安心享福就是了,这些个生活琐事,绝不劳先生操半点心。” 这人倒是脸皮厚,现如今倒是有这一份心,可“往后”又能有多远?谁又能保证呢?没准儿过不久我就难产死了,你转头就跟别人“先婚后爱”了。 屋内人多手杂,沈清辞不想在里面碍事,便转身走到了大厅。 刚站定没多久,就见御膳房的杂役提着四个朱漆食盒走了进来,林有福指挥着杂役把菜肴一一摆在厅堂右侧的雕花桌案上 。 “这会儿天色不早了,世子和小沈大人先将就用些垫垫肚子 。”林有福一边摆碗筷,一边笑着解释,“等到申时,圣上会在凌霄宫摆宴,到时候再请二位去赴宴,享用正经的好酒好菜 。” 沈清辞不比秦烨尊贵,可不敢理直气壮地指使林有福,当即便客气道:“辛苦,有劳林公公了。” “嗨,不过是摆摆碗筷的小事,算不得辛苦 。”林有福摆好碗筷,又道,“世子是最后一个到的,如今您二位安顿好了,咱家还得去圣上那儿复命,就不在这里叨扰了 。若是有什么需要,招呼院外守着的杂役就行 。” 秦烨巴不得赶紧打发走所有人,好和沈清辞单独相处,当即摆了摆手让林有福退下,连带着宋竹、石野等下人,也全被他轰到了院外 。 偌大的大厅里只剩下两人,秦烨挽起袖子,亲自拿起沈清辞的碗,盛了半碗米饭,又舀了一勺山药猪骨汤,小心翼翼地递到他面前,那细致模样,看得沈清辞眼角直抽 。 “无事献殷勤,世子这又是何苦 。”沈清辞揉了揉发酸的眼角,语气无奈 。 秦烨给自己也盛了一碗汤,挨着沈清辞坐下,厚着脸皮笑道:“怎么是无事献殷勤?我想对先生做的事可多了,就是怕先生不乐意,不得好好表现表现么 。” 沈清辞自认嘴皮子功夫比不上他,索性端起碗不再接话,拿起筷子夹了一个凉瓜酿丸子,放进秦烨碗里:“快吃吧,堵上你的嘴,省得你再说出些招人烦的话 。” 秦烨只当沈清辞是在关心自己,喜滋滋地夹起丸子咬了一大口。可刚嚼两下,一股清苦的滋味便在舌尖炸开,他猛地把丸子吐在骨碟里,惊呼道:“林有福好大的胆子!竟敢在菜里下药,这东西怎么这么苦!”说着,他抓起桌上的茶水,猛灌了两大口,才压下嘴里的苦味 。 沈清辞慢悠悠地夹起一个丸子,轻轻咬了一口。外层的凉瓜带着清苦,却苦得清爽,能驱散暑气;内里的丸子并非普通猪肉丸,而是蟹粉虾滑丸,虾肉的鲜甜混着蟹粉的醇厚,弹牙多汁,与凉瓜的苦形成绝妙的反差 。 他看着秦烨龇牙咧嘴灌茶水的模样,眼底泛起笑意:……哈哈,可算是叫他发现这狗东西的弱点了,原来怕吃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第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