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塌上,裴汜解了大半衣襟,由着章天摆弄他的小臂。长短不一的银针自指尖顺着经络扎了一排,针芯中空,尾端轻颤,慢悠悠地吸出圆润的血珠,被小心接在银壶里,渐渐蓄了一小盅。
姬芜在外头团团打转,落在帐上的影子也水幕似的跟着摇,晃得裴汜忍无可忍。
“你消停点儿成不成?影子吵到我眼睛了。”
姬芜被莫秋宝连哄带骗摁在圆凳上,又跟屁股上长了钉子似的弹起来,伸着脖子往里看,口中还不忘数落。
“少管我。你老实点待着,别打扰章太医诊治。”
“您知道您现在像什么吗?”莫秋宝拧不过她,索性往地上一坐,两手一摊。
“跟那些等着坤泽临盆的没头脑天乾一模一样。”
“这情真意切的,要不您二位凑一起过日子吧?”
“我图啥?他既没我有钱,掏出来也不一定比我大?”
姬芜瞪他。莫秋宝点头如捣蒜,同样不解,嗓门比她还亮。“是啊,您图啥啊?”
“图他不讹我吧。”姬芜当真思考了一下,似有所悟。“卢照是个不中用的中庸,发个烧算他废物。你家主子要是毒发了,嘎巴一下昏死在我这儿,高低得怪我蓄意谋害。”
“想当初,我不过怂恿他去给小先生点儿颜色看看。结果呢?他趁人洗澡扔了人家衣服不说,转头说天寒地冻,皇太女已然两股战战,道不能行。若不能及时添加衣物,有损天家威严。”
“……那帝师后来居然没给您穿小鞋吗?”莫秋宝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干巴巴问道。
“没有。”裴汜眼皮半掀,“不仅没有。次日正式拜师时,还把圣上新赐的云锦绸缎全都原封不动送去了东宫。织造司布多为患,一条亵裤都恨不得用七八种不同的料子做。”
“嘶,好帅。”莫秋宝面露艳羡,又瞧瞧裴汜,频频摇头,“嘶,好酸。”
裴汜:“?”
但他还没来得及否认,就听边上捧着银盅的药童蓦地惊呼,“动了!真的动了!师父您看!”
一直皱眉忍耐着他们叽叽喳喳聒噪的章天立时回身,莫秋宝也跟着从地上弹起,毛茸茸的脑袋挤在一堆药童之间,“我看看我看看,什么动了?”
章天拿了根细长的银签小心翼翼拨弄着里面的东西,“是溪鼠草里特有的虫卵,入体后释放的毒素可致人高热,甚至可能致幻,严重时会诱人疯魔,自伤自残。”
“溪鼠草是什么,怎么从来没听过?”
姬芜攀着莫秋宝肩膀,视线与盅内刚刚苏醒四处扭动的虫卵对了个正着。里头的物事红红白白,耀武扬威地蛄蛹着,活像一堆成精了的脑花。
“哕……”
眼前之景污染性太强,姬芜只觉那坨东西顺着视线钻进了她的胃里翻江倒海,强忍着恶心问道,“这不对吧?您刚从卢照体内引出的血里不都是死透了的卵吗?”
“它们平时都是蛰伏的孢子,只有在极寒的血脉里才可能活动。”
章天拈着从裴汜小臂上取下的银针,将新吸出的血珠滴进去,满意地看着幼虫争相抢食,“还得是羌王血脉,经过雪域洗礼后才能养活这样的虫。”
“活虫比死卵难解。更何况裴公子的血本就是溪鼠草虫的最爱,想要去根怕是很难。”
“那怎么成!”姬芜柳眉一竖,眼神锐利逼人,倒真有几分天家威严。“您也解不了?”
章天拿油布将罐子仔细封住,着人小心收了,这才慢条斯理地捻着胡子,目光如炬,“急什么?给我三天时间,虽一时不能去根,但压抑草虫毒性的办法定能想出来。”
“再有一月,保准把彻底根治的方子送到裴府上。”
“至于这么麻烦么?”
间断打着盹的裴汜眼下对除了睡觉以外的事都毫不关心,拧着眉摁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不是说极寒环境才能养虫?给我热热血不就行了?”
“说得轻巧!”章天胡子一翘,没好气道,“你体质特殊,想要逆转血质,至少也得达到沸血才行。据老臣所知,世上还没有如此至热至烈之物。”
“那若是交合呢?”裴汜冷不丁问道。
他从前是个花公子,却不是个花花公子,清爽纯良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以至于章天乍一听以为自己搞错了,下意识反问,“什么?”
“天地融合对天乾来说本就是沸血的过程。”高温烧过的桃花眼异常明亮,一瞬不瞬地盯着章天,像是真的只是在严肃探讨草虫解法,“自然之毒,以自然之法来解,岂不是物归本源?”
“想得挺美,却不切实际。”章天摇头,“人心易移,色弛而爱衰是人之常情。融合往往也只有初次能达到**、热血沸腾的效果。若日日与同一人相对,便是山珍海味,也会味同嚼蜡。”
“虫卵繁殖极快,需得时时沸血,直至完全根除。你若想用这个法子,怕是裴府也得建成三宫六院,才能住下那么多坤泽,供你驱使。”
“到时候只怕还没死在虫毒上,先被冲动要了小命。”
屋里几人在他眼里也就是半大孩子,多少该给留点颜面。章天没将话说得太**,咔嗒阖上药箱,撂下这句便健步如飞地走了,显然是心心念念接到的大活儿,要与草虫斗智斗勇。
裴汜倒是没什么反应,翻了个身背朝外又睡过去了,竟是毫不上心的样子。徒留姬芜和莫秋宝面面相觑。
半晌,姬芜终于回过味儿来,一把揪住莫秋宝的耳朵,阴恻恻问道,“说,你家公子最近都和什么人接触了?怎么不做小先生的好狗狗,要当发情的狼了?”
莫秋宝被未来君主的王霸之气贴脸威胁,脑瓜飞速运转,将自己主子最近的可疑事迹尽数盘算一圈,最终斩钉截铁、铿锵有力地吐出两个字。
“柳三。”
远在摘星阁的柳三猛地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将手中尚沾露水的娇花丢回盒子,掩鼻嫌弃道,“邺都是再寻不出好的新品了吗?派去南疆的人呢?今日可有回信?”
“有的有的。”
摘星阁内,情报与暗杀的生意是暗处最大的资金流,其中暗杀只有影部,而情报搜集、核证、传送分别由蜂、鹰、蝶、鸠四部负责。首座无名无姓,皆以代号相称。彼此互不相通相识,以保信息完整。
今日来回报的便是蜂部首座,见柳三不喜,便忙不迭将盒子撤下去,低声道,“多亏客人提供的位置明确,江白已带人抵达西南边界。但蜀地最近局势有变,来往盘查严格。为避人耳目,可能还得多需些时日。”
“江白?谁让他亲自去的?!”
蜂被柳三的反应吓了一跳,迷茫道,“不是您说要特别关照他吗?他刚进阻止,这次的情报又没什么危险性,但回报高,最适合新人练手,打出名声。所以……就让他去了?”
“你们可真是……”柳三指着蜂的手指抬起又放下,反反复复几次,终于一甩袖子,恨声道,“罢了,取我手信,我即刻入宫一趟。”
蜂面露难色,有点踟躇,“您要现在去吗?”
“又怎么了?”柳三烦躁地刹住脚步,怒气冲冲地侧目。
“圣上……此时不在宫中。”蜂吞吞吐吐的,神情忸怩,“而且,按照先例,今晚应该也不会回宫中了。”
柳三两眼一黑,神色几经变换,最终坐回原处,无力地摆摆手。
“……行了知道了,你下去吧。”
“调一队影子去跟着江白,让他们体验体验生活就得了。真遇上不长眼的,只要不是西蜀那边的宗亲,都直接解决掉。”
“是。”
而夜不归宿的文昌帝没在别处,正在楚府侧门外头吃着闭门羹。
“五黑粥、莲子粥、花酱粥、覆盆子粥、鱼腥草粥、寒玉粥。”文昌帝放下最后一个碗,笑得咬牙切齿,又有点儿洋洋得意,“你二叔拐着弯骂我呢。”
楚榕接过空了的食案放在膝头,仰脸与马车内打着帘子的帝王对视,眉眼含笑。
“岂敢。二叔早猜到陛下会来,特意回来着人买了新鲜食材,现熬现做的。每样都只此一碗,多一粒米都没有。”
“那确实是量身定制。”文昌帝虚虚点着那几只空碗,眯着眼细数,“黑、莲、花、负、心、汉,这不就是给我的专属称谓么?”
“你去告诉楚连城,他的谜底我猜出来了,是不是可以放我进去了?”
“话必定带到,但效果可不能保证。”
秋日渐深,晚风寒凉。新换的小厮本想接过食案,让他把手缩回袖中暖暖,但被用眼神拒绝了,只得把备着的大氅取来给他披上。
湖蓝锦缎的袖口正好盖住了指尖,像是狐狸往洞中藏起了尾巴。
文昌帝的目光落在那截一闪而过的葱白,眸色微深,忽而道,“新人用得可还趁手?”
“陛下所赐,自然是好的。”
楚榕本已转身欲走,闻言又扶停了轮椅,回过半边侧脸,露出小巧精致的下颌尖。隐约上扬的唇角噙着笑,语带感激。
“还要多谢陛下,替我在二叔面前周全。”
“也不算全然帮你。哑奴有二心,传出去坏的是他的名头。”
风从楚榕袖中过,待至马车时,携了一丝嗅到若有若无的檀香。明明是清心寡欲之物,却莫名叫人有些浮躁。
“是,我明白。”
楚榕这次是真的笑出了声。但到底是江南养出来的人,即便是笑开了,也眉目间也缠着特有的温软柔和。“陛下若没有旁的吩咐,臣便先进去回话了。再迟,只怕二叔又想到什么旁的地方去,又要拿新的法子编排您。”
“嗯。你去罢。”文昌帝盯着他言笑晏晏的模样,只觉得那股烦躁之意更甚,竟有向下走的势头,掩饰般地轻咳一声,指节在窗棂上不成节奏地轻扣几下,又追问了一句。
“新伺候的人可曾赐命?”
“取了,随我姓,名念星。”
“哦?”文昌帝囫囵哼了一声,“摘星阁的‘星’么?”
“并非仅仅如此。”
这下楚榕彻彻底底转过身来。月辉初现,映出一张干干净净、出尘不染的脸,眼尾轻挑,眸中似落了星子几颗,羞怯又明亮。
“也可以是,文曲星的‘星’。”
没错!我们小先生就是故意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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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