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良为伥》 第1章 狐尾 长乐元年,岁末大寒,北境来犯。 镇守北境多年的令国公裴津平叛逃。女帝震怒,令留守京中的裴家长子裴汜挂帅,荡敌寇,斩头颅。 出征前,帝与国师登城楼,送千军。时值鹅毛大雪,琴音肃穆,隐有金戈杀伐之意。纵身侧有编钟陪诵,仍压不住弦声恢弘,荡人肺腑。 裴汜于队列中纵马跃出,一骑当先。亮甲束腰,长刀横跨。鬼头獠牙覆面半张,鬓边却别着不知又从哪家女儿手中接过的海棠干花。 花在极盛的时候被整朵摘下,用最浓的甘蔗水泡透后晾晒,连嫩黄的芯蕊都根根丝缕分明,在马蹄踏过的风里留着甜腻的香。 夹道边送行的百姓里,一个穿着粗布麻衣,但辫子和眼睛都乌黑油亮的小姑娘扯着身旁妇人的衣袖,脆生生问道。 “娘亲娘亲,这就是那个帝师首徒、单骑猎狮的小裴将军吗?” “是呀。” “就是那个十三从军、十七领兵,大败南疆王的小裴将军?” “是呀。” “就是那个,朱姐姐杨姐姐她们都想嫁的小裴将军?” “唉哟我的小祖宗!” 小姑娘声音清越,像冰天雪地里蹦出的一串火星子。裴汜纵马经过时听到了对话,便勒马回头,扬唇一笑,把妇人闹了个大红脸,拽着小姑娘的手就要往身后塞。 “你才多大年纪?就说什么嫁人不嫁人的,也不怕小将军笑话!” 小姑娘躲在妇人身后,缩着脖子冲裴汜吐舌头,咯咯乐,“我不害臊,我才不想嫁小裴将军。” “他太好看啦!我嫁作他妇,人家都看他,谁还看我呀!” 童言无忌。人群嘻嘻哈哈闹做一团,冲淡了些许出征前的肃杀萧索之意,连裴汜嘴边的笑意都真切了几分。 “城门起——” 令人牙酸的铁索绞扭声中,裴汜回头向城楼顶上的帝师台看了一眼。 案头焚香的云烟雾绕里,有人青衣映雪,端坐其中。如仙人入画,令俗人垂首。 可惜那人虽生着一副慈悲观音相,开口却是无情罗刹语。 人人皆盼壮士十年归。唯有楚榕在他出征前一晚,将他秘密传至宫中。 原本清雅的小筑处处红罗帐暖,粉红的绫罗锦缎流水似的端进去,装点在那人身上,像是枯木上生了鲜妍的春桃。 裴汜逆着奔忙的人流步入其中,未觉惊艳,而是错愕,与没来由的愤怒。 “先生……要成婚了吗?” 他在楚榕身后站定,从侍女手中的托盘里寻了支素净的玉钗,端正插在银冠高束的马尾上。 铜镜模糊,映出的半面侧颜依旧冷淡,利落的眉眼似含光的锋刃,只衬得那一身艳色肤浅又荒谬。 “先生何时有了这样亲近、可互许终身之人,我竟不知?” “如此战可胜,不若等我回来,背师母过门?” “不必。” “什么?” “我的婚事,不必你费心。” “切记,此战,无论成败,都不必回来。” 他辨不清心头的五味杂陈里都是什么,但总归知道,那里头是有不甘的。 虽然他也不明白,小先生成婚,他有什么理由、什么立场,说些甘与不甘。 盔甲上的红缨渐远了,连地上的马蹄印记也被新雪掩去了踪迹。但琴音未停,且愈发激昂。连候着百姓都觉出隐约不对,颇有惶恐地向城墙上张望。 涂满丹蔻的指甲摁在了琴弦一头。楚榕一时不察,余力未收,细丝割进了皮肉,而后猝然崩断。 甜腻的异香随滚落的血珠四散开来,像是盛满了鸢尾花酱的瓷罐被摔碎了,溢出纤细的蕊丝,顺着皮肤的纹理向上爬,往里钻。 周围的随侍身形一僵,立时上前一步,高唱道,“礼毕——摆驾回宫!” 他唱罢,立时躬身行礼退下,熟门熟路地疏散了周围全部可能存在的天乾,并不动声色地在备好了能够隔绝气息的特制车辇,低眉顺目地垂手而立,等着女帝和楚榕下来。 女帝牵起那只瘦骨嶙峋的手,将顺着指骨淌至腕间的血迹舔尽了,又将破口处含进唇齿间,吮着上头涌着血的皮肉。 热度从指尖蔓延向上,一直烧到楚榕面上,连耳廓都透出鲜妍的粉色,引得人想摸摸是怎样的温度。 但楚榕没动。他冷眼回望着女帝肆意打量的眸子,努力不去看对方在他已经被舔舐得泛白的伤口处来回拨弄的舌尖。 直到女帝厌了他这幅不冷不淡的模样,猛地在豁口最深处咬了一下,楚榕才在吃痛时微微蹙眉。 “陛下何意?” “我?我即将迎娶先生为妃,能有什么意思?” “你如今好歹是一国之君,怎可……” 见楚榕强忍嫌恶,女帝面上笑容更甚。她言辞本就疏懒,见对方不适,便愈发不留余地。 “我倒是想问问先生是何意?” “阿汜已经走了。托小先生的福,你既然信守承诺伴我身侧,我自然送他一条畅通无阻的出城路。” “眼下,就算先生把血放干了流尽了,他也闻不见一丝一毫的鸢尾花香了。” “更不可能为你回头。” “姬芜!” 楚榕面露难堪,“我与他……” “哦,就算发现了,想必以先生的谋算周全,也早已绝了他的念想。”姬芜用自己的帕子给楚榕将伤口处草草一裹,将唇边干涸的血迹舔尽了,无不恶意地嗤笑。 “说起来,我这个发小向来礼数周全、待人妥帖,邺都上下的好儿郎们无不以为榜样。” “像鸢尾花这种,诱人动情,使人不可自抑地陷入无穷无尽的春/梦的房中神药,想必是听都听不得的。” “若是教他知道,先生虽然是个瘸子,但为了更好地承宠,也用了鸢尾花香,并且已经腌入骨髓,是不是也该对我说一声,” “恭喜师母啊?” 长乐三年,无极殿。 通天的火烛昼夜不息,无穷无尽的甜香如盘丝洞中的网,将每个踏入其中的人都笼入无边无尽欢愉的茧房里,笙歌无尽,夜夜贪欢。 昔日商议政务的大殿之上,如今没有朝臣,亦没有天子威仪。最后一位抵制大范围种植和吸食鸢尾花的老臣陈松在三个时辰前触柱而亡。 殿外沾了血的路被泼了一桶又一桶的水,面上看不出来了,只有渗进地缝里的血腥气丝丝缕缕地混在香气里,若有若无的。 尸首已经被拖出去了,遵圣令丢在邺都外阴气最重的乱葬岗,但殿内红红白白的污渍却依然斑驳而刺目散落一地,无人敢碰。 龙椅上斜卧着的姬芜衣衫懒散,指尖在盛满花蜜的瓷瓶中搅动着,漫不经心地叹道。 “说是什么肱股之臣,还不就是那些陈词滥调,颠过来倒过去地念。念了能有什么用?” “孤也想禁鸢啊。但眼下正是阳春三月,但凡有一株鸢尾开花,风就能将它的种子带到邺都的每一个石头缝里。又是个好活的贱种,随随便便就能连成片得疯长。” “人嘛,食色性也。劲儿上来了,瘾犯了,那真是火烧眉毛,只顾眼前,谁还能想得了旁的事情,你说是吧,楚妃?” 阶下跪着的人脊背挺得笔直,好似根本没听进去她的话,一声不响地垂着头。他衣衫单薄,宽大素白的罩衫之下不着寸缕,隐约可见掩映的修长线条,在地暖烧得极旺的殿内几不可察地微微发颤。 姬芜没听见答话也不恼,反而自己摇摇晃晃步下了台阶。她挑起那人瘦得硌手的下巴,将指尖馥郁的花蜜细细涂在干裂的唇瓣上,搓得上面泛起湿润的水色,透出鲜嫩的粉,才轻声诱哄道,“理理我呀,小先生。” “还是说,比起和我在这里祭奠陈老的脑花,你更想去给皇后奉茶?” “你的好二叔见到你这幅模样,可未必有我这么好的耐心呢。” 楚榕闻言猛地睁开眼。那双曾被先帝赞为“星眸辉映,灵韵天成”的眸子已有一侧蒙上了灰败的阴翳,只有右眼尚能视物,终于在“二叔”两字的刺激下,于绝望的死气中浮现出零星的挣扎。 他额前的碎发已被涔涔而落的汗水浸透,狼狈地贴在凹陷的面颊上。姬芜温柔地将他湿漉漉的长发别在脑后,暖香的气息呵在他面庞上。 “瞧瞧,小可怜儿。” “这个月你已经学会不少新规矩了,怎么还是这么害怕去见皇后?” 又利又长的指甲像吐信的蛇,自脸颊滑向脖颈,在脆弱而突出的喉结上来回剐蹭,似是在寻找下口的时机。 “听宫人提起,那‘描纸扇’的功夫,先生学得又快又好。”姬芜笑靥如花,语气中俱是赞叹,“说是先生双腿无用,却因而腰肢有力。” “十余枚鸡蛋上垫上一沓薄薄的镇纸,先生可端坐其上,仅靠腚尖,便可将之磨成均匀的扇面,而鸡蛋丝毫不破。” “容颜寡淡,但□□碧波荡漾,艳艳生春。” “寻常幺儿尚且得学个数月半年才能掌握皮毛,即便做到,也是左支右绌,哪及先生半点风姿。” “如此可见,先生的体质,实在是天赋异禀。” 她说着,俯身凑近楚榕耳畔,呢喃道,“先生不如猜猜,我若将此事告知皇后,先生这辈子,还能再站起来吗?” 她说得随意,讲完就要抽身,却猝不及防被楚榕扯住了袖袍,险些踉跄。 那只从衣袖中露出来的手腕是极好看的,连凸出的腕骨都小巧玲珑,叫人心生喜爱,想要藏匿掌中,细细把玩。 只是从前他身居高位,又是坤泽们的布道人,哪怕是为了维护皇权的口碑和颜面,也无人敢对他露出丝毫狎昵的心思。 而那双曾经教姬芜刻过碑、提过字的腕间如今锁着一对儿为他量身打造的镣铐,与腕骨间只能堪堪容一指通过。选的是上好玉石的料子,水头极足。 都说玉养人,这镣铐倒像是吸足了楚榕的精气,青里透着莹润的光。 下方的链条掩在袖袍中,一直向深处钻去。另一端则套在人难以启齿之处,稍一活动便牵拉出别样的滋味。 姬芜瞧着那只手,一时愣了神。直到门外跌跌撞撞跑进来跑进来个满头大汗的小宫人,慌张道。 “不好了陛下!北境失守,玉门已破,羌族连夜拔营,已经快打到城门下了!摄政王,哦不不,皇后刚刚点了一支轻骑,往东角门——哎呀!” 他跑得太急,殿内火烛太亮,一不留神成了灯下黑,踩到了某个绸缎似的物事。当即脚下一滑,向前飞扑。 殿前失仪,乃是重罪。 他慌乱之下抓住了那截儿滑溜溜的绸缎,好不容易刹住脚步,就见前面有人身形一晃,喉间溢出一声痛极了的闷哼。熟悉的尾音里还带着极难压抑的甜腻,如一团被鸢尾花香浸透了的云雾,朝一侧跌去。 “小先生!” 胸口处被踹了重重一脚,几乎让小宫人眼冒金星。他刚入宫,还不会那些避让挨打的技巧,女帝的盛怒只一下就几乎要了他半条命。 天威隆隆,他连头都不敢抬,只得一边小声念叨着“奴才该死”,一边手脚并用爬到角落里。待确定女帝无暇顾及他的错处,才敢小心翼翼去瞧一眼方才的景象,竟一时愣住了。 那哪里是什么绸缎,分明是一截儿狐尾。皮毛柔顺雪白,逶迤于地,一直延伸进殿中跪坐那人的衣摆下方,与宽大素白的衣衫几乎融为一体,而后没入深处。 他终于得以窥见,那位曾有幸听过讲学的帝师,如今的楚妃,眼前的……狐妖。 但由于他的鲁莽,狐尾被扯动了。而罩衫掩盖下的躯体颤抖着,隐约勾勒出的股/缝中,渐渐洇出一点刺目的鲜红。 像鸢尾花开败时,残存的花心。 我们小先生,不是狐妖,胜似狐妖,嘻嘻嘻嘻[狗头] 新文开启,祝阅读愉快~ 文明乘车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哦[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狐尾 第2章 榕木 淮州有一无名乔木,高约三丈,二三人即可合抱,修长笔挺,沿河而生。阴翳散落处常生灌木丛丛,平日素有孩童聚集打闹,人影绰绰。 但逢江水湍急,邪风阵阵,灌木不抵,乔木往往是江边唯一可攀附的依靠。 也是潮退人散之时,岸边横七竖八、死相最惨之物。 故而沿江的百姓虽蒙其荫,却并不将它当作什么珍贵的品种。反正即使不管不顾,来年春天又能见它立于长堤。 直至某年淮州水患,帝师亲往赈灾。衣衫纤尘不染的人纡尊降贵地俯身拾了一截枯枝,周围便忙不迭跟上来数个侍从为他托起衣袖,深怕坝上不长眼的淤泥玷污了这个冰雪似的人。 “这树皮薄质韧,断面光滑,纹理细腻,如稍加打磨抛光,触之应当与肌肤无异。” “令工匠将这些断木收集起来,当可用于伤患义肢使用。” 记事官立刻喏声应下。那些原本被弃若敝履的木材摇身一变,成了炙手可热的好料。等数月后传至邺都,已然被匠人精心装点成各类木雕,流传于达官显贵之中。 更有巧夺天工者,用各类香料将之腌制,做成房中助兴之物。端得是寸缕分明,栩栩如生。 那段狐尾被呈上来的时候,在托盘中应当是极其光华夺目的,连楚连城一贯粗暴的动作都在拈起木楔时难得放轻了,赞叹道,“细如处子,确实诱人。” 但楚榕并没能瞧清楚全貌。 那是他第一次被叫去皇后身边“侍奉”,永春宫内所有的人都被唤来“观礼”。 众目睽睽之下,他像只涸泽的虾。在被层层剥下外壳的过程里,渐渐把莹白的肉熬得熟透了。 被摁着脑袋俯首,湿润腥/s的**拍打着脸颊的时候,只有外在的感知是真实的。触觉和嗅觉被无限放大,耳膜却隆隆作响,词句落进去都成了茫茫杂音。 人在极端的绝望之下,有如死物,哪里还有什么羞耻心。 “这种时候,走神可太不敬了。” 下颌处逗猫似玩弄的手指陡然收紧了。楚榕猝不及防间呛了一下,还未缓过气,便被堵住了声响。 他进退不得,手心被汗水湿透了,只能虚虚撑着劲,在无意识的痉挛中难抑地阵阵作呕。 头顶的人喟叹一声。擒着下巴的手松开了,一下一下顺着他的发顶,怜惜道。 “放松点儿,傻孩子。” “就这点本事,可没法达到‘侍奉’的标准。” “让嬷嬷好好教教吧。什么时候学会了,这截狐狸尾巴就可以卸了。” “这可是我特意从民间寻了上好的银狐,趁其激烈挣扎之时,令人将皮毛完整剥下后洗净风干,并固定于木楔之中。” “轻如羽翼,灵动自若。” “而这木/楔,说起来还是贤侄当年去淮州,慧眼识得的料子。” “在其风华正茂之时拦/腰/斩/断,将切面处的年/轮/磨平,最中间的芯子打成。辅以鸢尾花汁浸泡七七四十九天,才有这独一无二的成效。” 口/角已经被磨破了。阵阵膻/味密实地罩在面庞上,让他几乎想要将齿间的**咬/断。 可身上早就软得透了,连唇瓣都已酸麻得失去了知觉,竟半点力气也提不起来。 宫人得了示意,围过三人。两人木偶引线似的,将他摆成鞍状,另一人则从楚连城手中小心翼翼捧过狐尾。 木楔在脂/膏里狠狠滚了一圈,蘸得汁水淋漓,透着油亮的水光。 “还记得你小时候,第一次教你吃蚌肉吗?” “蚌壳坚韧,肉质娇嫩易损。需选用弧度微翘,大小适宜的工具。” “既轻便,但不失份量,方可做到严丝合缝、满满当当。” 做事的都是有经验的老人。初时表面微凉,但脂/膏化得很快,如鱼入沼,不多时便散出丝丝缕缕的湿热。 “如何,是不是能觉出点儿轮廓了?” 花心深陷,软了筋、酥了骨,甚至连挺直脊骨都叫人心生恐惧。 楚连城探过手去,在狐尾相接处不轻不重地打圈按着,耐心极好。 花瓣从紧绷变得柔软,在含吮间渗出蜜来,被剐蹭在楚榕汗津津的面庞上,自泛红的眼尾晕开艳色。 “瞧,还是有天赋的。” “传言道,银狐乃陛下与先皇后初遇时的引路人。哪怕斯人已逝,仍奉为善缘,不可轻视。” “如今既由你承着,便自当稳重。若是不小心……” 托在腰间的力道蓦地一松,楚榕就这么无着无落地跌坐下去。 从未造访过的深处,酸水泛了潮。刺得他眼前发白,双目失焦。 *口处那圈软毛顷刻浸透。还有些涌得太快太急,不及吸收的,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汇成了一小滩水渍。 “那贤侄就只能像这样,自己想想办法,把它请回去了。” 楚连城起身,立时有人奉上了新的亵裤伺候他换上。他俯视着在地上蜷缩着的楚榕,笑吟吟道。 “对了,是不是还没人同你讲过,民间百姓感念你治水救人、改良义肢的功德,将这种木材命名为——” “榕木。” 这狐尾,楚榕一戴,便是三年之久。 自那日之后,楚连城不知为何又转变了心意,一夜杀尽了那天所有在场的宫人。除极少数贴身侍奉的人,无人知晓楚榕身上还藏着如此“辛秘”。 但哪怕是再好的木料,三年也足以让其腐朽,与肠壁的血肉融为一体。被小宫人猛地一拖拽,已无丝毫欢愉,尽是痛楚。 楚榕只觉得下腹猛地传来一阵刺痛,仿佛连肠子都要被扯出去了似的。有一瞬间他看不见、也听不到任何东西,直到身子忽地一轻,而后整个人被掼在坚硬的书案上,面上被泼了杯冷透了的酒,灌了满口满眼的辛辣。 “遣最快的马,把皇后追回来!” 手腕被高举过头顶,重重摁在桌面上。姬芜单手将他双腿一捞,就着这个姿势,将整个身子结结实实压了上去,掩住了狐尾自松垮的衣衫间虚虚垂落的旖旎风光。 “告诉他,如果一刻钟内他不回来,我就会在这里,享用楚妃。” “像他当初在永春宫做的那样。” 邺都城外四百里,羌族营帐外篝火熊熊。 羌族人大多生得高大,且皮肤白皙,容貌昳丽,是北境雪原长久的战神。主座上的人与裴汜面容有三分相似,却更添几分枭勇凶悍。 “早闻邺都裴郎大名,‘一笑可解愁千种,十里海棠争相送’。本王好歹算你半个娘家人,还帮你料理了你那个吃里扒外的爹。” “虽说对你的行动稍有限制,好歹也是好吃好喝地供着,若你愿为破城马前卒,甚至可以敲锣打鼓,送你荣归故里。小将军在外征战已有三年,也该看清盛朝人的真面目。” “那温柔乡里,是出不了神兵的。” 那人凑近了,火光映出他脸上一道狰狞崎岖的疤,自眉骨横跨鼻梁,一直蜿蜒至嘴角。 但凡再深一点儿,就该连着他半个头颅都尽数削去。 那是裴汜留下的。 “看在母亲的份儿上,我还愿称你一声大哥。”裴汜身上的镣铐达近百余斤,但他抬手饮酒间动作却不见丝毫迟滞。 三年的征战让他褪去了初离邺都的文气,但那张漂亮的脸依旧又妖又野,甚至由于轮廓分明而生出更加直白而惊心动魄的美。 浓睫卷翘,唇色极艳,哪怕是坐在阴影处,依然引得篝火旁的姑娘频频张望,暗送秋波。 但美人说的话却是不讨喜的,“羌族与盛朝本就有百年修好之盟,率先毁诺已为不义。” “盟约缔结时,盛朝是雄狮,臣服强者,并无错处。” “但现如今的邺都,十里云烟,俱是鸢尾花香。人人醉生梦死,耽于行乐,哪里还有一个清醒人?” 裴秋容将给他把酒杯满上,摇头叹息。 “这道理人尽皆知,也就是你,还惦记着所谓的平乱。” “也不只是我一人。” 杯中酒映着天上月。哪怕为阶下囚,得羌王斟酒,裴汜手也丝毫未抖,稳稳受着这番礼遇。 “裴家军是我带出来的。不管怎样,我都是要带他们回家的。” “更何况,邺都里还有人等我……们回家。” 他将酒杯与裴秋容的酒囊轻轻相碰,而后仰头饮尽了。烈酒入喉,金盏掷地,人群中的欢声笑语俱是一静。 “大哥,对不住了。” 远处忽而传来甲胄交接的声响。战马嘶鸣,一匹通体乌亮的战马身侧挂着鬼头长刀,踏碎火堆,朝主座奔来。 裴汜勒住缰绳,从侧方翻身上马,挥刀斜劈,精铁锻造的镣铐在悍然巨力下应声而断。他单手成爪,攥着石链顺势一抡,直接将马蹄下执短刀欲刺之人砸得脑浆迸裂。 他声势骇然,一时竟无人敢上前阻拦。裴秋容大怒,“都说裴家小将最守规矩,阵前都先与敌将行礼,居然也做这种里应外合、反目偷袭之事吗?”c “小时候在家,见识短,不懂事,让羌王见笑了。” “以后一定改正。” “好,好你个裴汜。”裴秋容瞧着他,忽地露出个古怪的笑容,瞧得裴汜心头一跳。 “以前觉着你是个纯善的,所以有件事一直瞒着你。” “你就不奇怪,为何你出征三年,你那两小无猜的发小,和风光霁月的先生,为何连只言片语都不曾问候于你吗?” “阵前不语他人私事。”裴汜喉咙微微发紧,打马欲走,“待我归朝,自会亲自询问。” “别啊,你若去问了,这才叫真的不懂事呢。”裴秋容笑起来,并且愈笑愈大声,笑得畅快极了。 “因为你的先生,正是现如今圣宠荣盛的——” “楚妃。” “所以,那封你寄回盛都,打算里应外合的信,那么情真意切,啧啧,本王看了都感动得落泪。最终怎么着了呢?” “许是为无极殿中的鸢尾花烛,添了些火吧?” 其他人都没有正儿八经睡过我们小先生!都!没有!!![黄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榕木 第3章 惊雷 势来如东风,势去如山倒。 派出去的暗卫是裴汜身边最后一批可用可信之人。五人借着篝火旁的乱象潜入夜色,却只回来一个摇摇晃晃伏在马背上的半大少年。 后背上钉着的箭矢已没入大半,全靠箭簇封着心头血吊着他最后一口气。战马识途,见了裴汜猛地喷出一股鼻息,撒开腿嘶鸣着就要靠过来。 马背上的少年在浑浑噩噩间被惊醒,拼命仰起身子勒住缰绳想要止住势头,惊声高呼。 “退后!马背上绑了鸢尾花粉!袋子是被捅破的!” 裴汜立时打了手令,残兵在沉默中快速后移。但少年身下的战马已然受了刺激,哪怕笼头被扯偏了,依然跌跌撞撞地前冲。 “小将军!不能回朝了!东角门是摄政王带着的人!” “他认出我了!他就是特意在那儿等着的!” 少年身形尚未完全长开,柔韧的躯体因为制马竭力后仰,像一张拉满了的弓,随时都可能崩断。 裴汜忍不住催马上前,“先别说话!跳马,我接你!” “别过来!” “他们把鸢尾花汁从城门上往下灌,我们都被浇透了!” 情热如菌丝从皮肉往外钻,要把人的理智都缚进茧里。少年没说,楚连城令人倒的根本不是单纯的花汁,而是被汁液浸泡过的铁钉。 暗卫为行动轻便,配的都是轻薄软甲。成桶的钉子如暴雨倾盆,就是打定主意要让他做人形传播的瘟种。背上的那一箭,也是特意留他一口气,刚好够他回来。 因为他是裴汜的人,最恨、最不能容鸢尾花的裴汜。 残兵已经退到了安全的距离,只有裴汜的马还在原地打转,焦躁地刨着前蹄。 距离眨眼间拉近,风沙中露出少年血迹斑斑的脸。他冲着裴汜惨然一笑,这次喊的是,“公子”。 这是哀求。 暗芒一闪,手起刀落。少年与他的马,和融入骨血的鸢尾花一起,留在了与裴汜一步之遥的地方。 他成功解决了眼前的阳谋,但裴汜忽地产生了一种没来由的预感。 他赢不了了。 自此之后,所有的部署、谋算都像陷入了怪圈。每当他想要再谨慎一些的时候,就会有一些不大不小的胜利令他蠢蠢欲动。 如果他乘胜追击,定则然遭遇埋伏;而若是固守不动,没过几天又会被裴秋容寻到藏身之处,迎头打散。 他再也难以入眠。只要合眼,便好似有无数眼睛窥视着他的动向,无数织网的丝线勒在他的咽喉。 仗总是赢得少,人总是死得多。又一年冬天,大雪纷至,邺都外的乱葬岗坟头,裴汜撑着刀,眯着眼看向裴秋容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看不清邺都城墙的轮廓了。 这明明是从出征后,离回都最近的时候。 但却有种久违的轻松。像是背了一座山,闷着头走了太久,终于走不动了,于是把山放在了一边。放下的时候才发现,背着的东西已经和心头肉长在了一处。 担子放下了,心口也空了,教人只想靠着这座山,长久地睡过去。 裴汜甩了甩头,额间的伤口又崩裂了。黏稠暗红的血覆盖了视线,润湿了干裂的嘴唇,他才在恍惚间想起来,好像是从某一次为了护着少年的幼弟,后脑挨了一铁锤。 当时只觉头盔内耳鼻处鲜血直流,但他依旧攻势不减。长刀将身后偷袭之人横劈两段,顺利从羌人手里抢回了那个孩子。再后来,视力就大不如前了。 “你身后有轻骑五十余人,山后有重步兵百余人,山头高处还藏有弓弩手数十人,岗外二十里还有重骑兵数千人。” 裴汜笑起来,“我一个残兵败将,也值得大哥铺这么大阵仗?” “别的残兵败将可说不出这么精确的埋伏人数。”他说得随意,落在裴秋容耳朵里只觉得心惊后怕。这大半年里,他跟裴汜打拉锯战,次次都觉得对方要山穷水尽了,又总能被他绝处逢生。 因此即便是眼前这人已是真正的穷途末路,摆出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样,裴秋容也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反倒更生警惕。 半年前擦过颈侧的刀锋现在想来还令人汗毛倒竖,他生怕一不留神,任人宰割的位置变回再生变数。 “我只是眼睛坏了,又不是聋了。”裴汜舔着唇角干涸的血渍,长眼微弯,“而且……” “被围的是我,你紧张什么?” 裴秋容险些气得仰倒,正要反唇相讥,就见裴汜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嘘,有人来了。” “你还有后手?!”裴秋容骤然提高了音量,又很快冷哼一声,“别做梦了,没人会来救你的。” “别急啊。”裴汜闭上眼,努力辨别着风中传来细微的声响。 有人搭箭、拉弓。弓弦紧绷,杀气融于朔风,似雪花吻于他额间,落下冰凉的叹息。 “挺好,是来杀我的。” 弓弦铮鸣,利箭奔袭。是特制的白翎箭羽,可无惧风雪。远处的人群忽地骚动起来—— “城墙上有人坠楼了!快上去看看!” “上不去了!有人纵火,引燃了城墙上缴获全部的鸢尾枯枝!” “快跑!那可是方圆数百里内的上风口!天干物燥,这是要让所有人都变成汛期的狗啊!” 裴汜猛地睁开眼,大箭破空而来。他最后的视线里,隐约可见一抹雪白自城墙顶端飘然坠落,在他身后,漫天粉色的烟云似垂落的床幔,将整个邺都拖入了无尽荒唐的甜梦。 裴秋容也没想到居然有人玉石俱焚到如此程度,咒骂一声,临行前看了唇角带笑,缓缓闭眼的裴汜,忽地凑近了他耳边,无不恶意地呢喃道。 “都说人将死的一炷香,是能感受到外面的声音的。” “那你好好听着,也算大哥让你死个明白。” “你猜,为何明明你母亲才是上任羌王,她过世后,而羌族人却认我为王吗?” “因为她的死,本来就是计划中的一环。” “是你父亲裴津平,和那位只手遮天的大人物共同的计划罢了。”他细细观察着裴汜蓦然抿紧地唇线,心头升起一阵快感。 “而鸢尾花,也是你们自己人最先引入邺都的。” “要你死的人,从来都不是我。” “是你心心念念、要回去的、要保护的——” “家人。” “妈的放屁!” 裴汜到底不是那个初征时处处要求自己行事方端、谈吐雅正的翩翩公子了。脏话不常说不代表不会说,只是平日里多少还端着架子,更喜欢拐着圈地骂人。 但生死关头听到这种辛秘,他一时只觉冷血逆流,直冲头顶,拼尽全力想要睁开眼,握住手中的长刀朝前一掷,要捅穿这个口出狂言的人。 刺啦一声,却不是长刀入肉的触感,而是器皿碎裂的声响。 “唉哟我的公子心肝小祖宗呀,可快小点儿声吧!再让人听见报给帝师,您这禁足又得延期了!”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后,光亮乍现。耳边先涌进来一长串再熟悉不过的碎碎念,而后发麻的手腕攥住了打量了一番,又是好一通说叨。 “都怎么侍候的!不都说了公子手边不许有任何可以拿起来的东西?怎么还能有盛了热水的茶盏没有撤下去?” 裴汜循声望去,进入眼帘的先是个叉腰背对着他的少年,正是被他亲手斩落马下的人,只是嗓音身形都青涩许多。长发高束,窄袖劲装,护腕处正滴滴答答往下淌水,缝隙里还塞着没抖落干净的茶叶。 “……秋宝?” “在呢在呢!”莫秋宝立时转过身来,小狗似的眼睛滴溜溜上下打量他,“睡了大半天,能有劲拿茶缸子摔我,总该是酒醒了吧?诶你别——” 裴汜朝他伸出手,秋宝以为他要如往常一般给自己一巴掌,下意识就想往边儿上躲,结果却撞上对方晦暗深邃的眼神,一时愣在了原地。 发顶传来的力道比预想中轻得多,简直温柔得让秋宝毛骨悚然。他反思了一下自己方才的言行举止,虽然急了些,但也算尽职尽责,这才小心翼翼问道。 “这到底是醒了没啊?” 掌心传来温热真切提醒着裴汜,这是好端端、活生生的秋宝。裴汜掩在被子下的手狠狠掐了一把大腿,尖锐的痛感让他再次确信。 他重生了。 生在大厦将倾之前,斯人尚在之时。 不管是何等机缘,让他有此奇遇,重活一世,他既已知晓部分关键和结局,自然不可能仍其走上老路。 裴汜猛地搓了一把脸,迫使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当下,沉声问道。 “现在是什么时辰?” “离宫门落锁还有半个时辰。不过放心吧,一早就着人去递过牌子了,你歇着就是。” “递了牌子?”裴汜反问,“那可有回话?” “这倒没有。”秋宝闻言一愣,“可能有什么事耽搁了,或者下人见你歇着,忘了来回。反正你昨日醉酒坠湖闹得动静那么大,宫里头药材都送了三批。圣上可是你亲姨丈,还不就走个过场。” “再说了,帝师已经去为你请罪了。看在帝师和摄政王的面子上,朝臣也不敢乱嚼舌根……” 秋宝说着说着,觉察到气氛不对,蓦地止住了话头。恰逢窗外一道惊雷滚过,映亮了裴汜半边面容。 他酒未醒透,脸还白着,但嘴唇嫣红。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不复一贯的清澈透亮,乌沉得一眼望不到底的,像从炼狱爬出来的恶鬼。 楚榕,楚榕。 他把这个名字在心底咬烂了、嚼碎了,反复念了几遍,才终于压下了纷杂的心绪,披衣起身,大步流星朝外走,冷声吩咐。 “备马,我要即刻入宫。” “公子!等等我啊!”秋宝被震慑住了,半晌才追着裴汜的背影大喊。 “您还没选今天别哪朵花出门呢!” 裴秋容:要你死的人,从来都不是我。 楚榕:也不是我! 裴汜:?那是我自己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惊雷 第4章 柿饼 云想衣裳花想容,裴郎艳赛万千重。 人人皆知裴府的长公子打从十四岁后,出门鬓边必簪花,且这花必要大、要明媚。 无他,只因裴汜一个根正苗红、猿臂蜂腰的天乾,却生了张媚骨天成的脸。尤其是那双顾盼生姿的桃花眼,波光流转,灼灼生辉。 眼尾一扬就是春三月,眉梢一落就是暮色秋。 用姬芜的话说,那真是看路边的野狗都笼着烟雨蒙蒙、久别重逢的深情。行走在外但凡不配上一朵鲜妍夺目的大花吸引目光,抛来的鲜花绣球都够摆满整个无极殿了。 这张脸若是生在普通人家或是个坤泽,难免成为非议的祸端。但奈何实在是老天眷顾,教裴汜投了个好胎。 他母亲是如今的北部羌王,姨母曾是当今圣上的宠妃。虽几年前因病故去,反倒成了圣上心头的朱砂痣,连带着对裴汜都有远超于其他小辈的宽容。 当然,前世的裴汜确实没辜负这些宠爱,长成了一个心思纯正,干净得清澈见底的人。他跟着楚榕学内家功夫,拿着母亲留下的图谱自习了长刀。锦衣玉食,虽顶着长公子的名头,最大的理想却是做个天涯浪客。 最想去的地方,是所有江湖侠士都流连忘返的江南淮州。 如每个在蜜罐中泡大的孩子一样,他曾一直觉得自己是幸运的,甚至因为太过顺风顺水而享受得理所应当。从小到大,凡他所想要的,几乎没有不能达成的。 直到这次落水。 没记错的话,现在应当是文昌十五年,逢武神大祭,举国同庆。他于昨日游龙节献刀舞,作为压轴的重头戏。 千钧重的长刀被他耍得犹如蛟龙出洞,赫赫生风。辗转腾挪间带起的厉风压得人面上生疼,而他步履轻盈,眼里含笑,丝毫不见吃力,只有衣袖翻飞间微微隆起的小臂足以窥见他深厚的内家功夫。 这一招举重若轻,不消半刻钟的功夫,便让观礼的外邦人皆变了脸色。 圣上龙颜大悦,本允诺不日将予以重赏。而他却在昨日礼毕后,与姬芜等一群少年包了一艘画舫泛舟游湖。不料误入浅滩,撞破了船底,一群平日里都金枝玉贵的小祖宗们都做了落汤鸡。 他们行的位置太偏,先前为玩儿得尽兴,皆遣散了随从。若不是姬芜身为皇太女,跟着的人不敢走远,这才把人及时捞回来,由得他们醉醺醺在湖里泡一夜,第二天邺都怕是得翻起半边天。 当时的他也是中途醒了一次,又被秋宝哄着翻了个身昏睡过去。很久之后才知道,圣上原本准备借着他献舞,将他排在清吏司的位置上。这是个颇有实权的肥差,在内督掌兵器制造,在外管着城防布局。平日可以浑水摸鱼,战时又在关键要害。 但因为这么一出,无极殿上某些人又开始借题发挥,说他仗着天家宠爱,行事浮躁。放在外面当个游侠名头响亮,若是入朝为官,只怕不成规矩,难以服众。 后来姬芜把这番场景添油加醋地讲给裴汜时,愤愤不平地叉着腰,“这群老狐狸,成天就会在父皇跟前嚼舌根子。就当我们玩儿个水怎么了?一点儿破事就抹了你的风头,连带着小先生都一起挨骂。” 他本就无意为官,倒没觉得有多可惜,只是听到后半句的时候皱了眉,“骂小先生做什么?他……替我说话了?” “教徒无方之类的呗。”姬芜翻了个白眼,“小先生还能不知道你?打从你分化,圣上想让你入工部的苗头都快跟你姨母坟头草一样高了,也没见你接茬一回,小先生自然早猜到你巴不得不沾朝堂之事。” “这事儿说白了,就是一场没伤没残的闹剧而已。小先生地位超然,连城叔还在最前头站着呢。无非就是豁着脸皮替你挨几句唠叨,他们也不敢真说出什么特别难听的话。” 他与姬芜打小玩儿在一处,后来又都被送去了楚榕身边学习。只是他侧重武艺,姬芜侧重治国策论。小时候还有些男女之间的朦胧避讳,等两人都分化成天乾后,直接成了睡一个被窝时间最长的兄弟,对彼此的脾性摸得比裤兜底子还透彻。 “别想了,听说卢照那个熊货到现在还没下床,前两天又烧起来了。”姬芜啧了一声,“明明是个中庸,日日花天酒地,彻底让他爹惯成了个和坤泽似的娇弱废物。现在就剩他一个没好利索,父皇一直拿这个说事,还让我带着药材去探病,烦。” “你可是储君,面子工程可是头等防御大事。”裴汜笑骂,“别垮个脸了,我陪你一道。那天看摘星阁的柿饼子师傅回来了,正好我去拎一份给小先生送去,他最爱这个。” 可这份新买的热乎柿饼子,到天黑尽了也没能送到楚榕府上。 因为他和姬芜刚一踏进卢家大门,就听见了里头卢夫人惊天动地的哭嚎。 “我的儿啊!你怎么能就这么丢下娘啊!” 姬芜当即变了脸色。裴汜也心下一沉,把柿饼往边上一搁,转身冲到门口,劈手抢过仕童手中的缰绳,顾不得那些繁文缛节,纵马直奔太医院,抓了个经验丰富的老太医便往回赶。 但哪怕他拼命抽动马鞭,驼伏两人还是降低了速度。他奔至宫门处正赶上落锁,皇城卫一脸为难。 “工部侍郎之子卢照危在旦夕,速开宫门,事后我自会向陛下解释!” “裴公子,钥匙一落,没有圣谕均不得外出。我们没有收到向卢府放行太医的命令……” “何事在此喧哗?” 争执不下之时,一顶青色小轿从后方行来。宫人打起帘子,露出里面半撑着脑袋斜倚其中的楚连城。 他面带倦容,眼底隐有乌青,一看便是下朝后又被酷爱斗棋又难逢敌手的文昌帝拉着手谈许久。 “摄政王明鉴。”侍卫忙不迭跪下行礼,“是裴公子……” “我知道,不是卢家公子要请太医吗?陛下与我对弈时已听闻此事,令裴汜带人速去。” “我就是来传信的,放行吧。” 虽非亲传,但文昌帝曾有言,见摄政王的礼数当如见他亲至。但楚连城向来待人温和有礼,从未用过这一特权行狐假虎威之事,故而皇城卫听完后只觉摄政王根本不可能在这种事上假传圣旨,无比自然地应道,“是。” “还不快去?”帘子下的阴影中,楚连城冲他促狭地眨了眨眼,“抓紧,不然耽误了陛下的事,拿你是问。” 前世的大部分回忆里,楚连城都是标准的“别人家的长辈”,有着足够吸引少年人的魅力。他足够聪慧,以中庸之身做到摄政王的位置,手腕强硬却从不专政,除了偶尔同文昌帝拌几句不轻不重的嘴,几乎是无极殿里最爱旁观群臣斗鸡眼当乐子的人,甚至在某些时候会露出些许与年龄城府全然不符的孩子气。 每每文昌帝被底下的人吵得脑子疼的时候,对着下面神色悠然的楚连城,只觉得一股邪火窜得额角突突直跳。曾有一次实在看不下去了,直接点了楚连城的名。 “孤瞧着摄政王听得津津有味却没有丝毫要参与的意思,实在是辛苦你了。来人赐座,让摄政王同孤一起,坐这儿听个够。” 众人被帝王突然发难都吓得噤声。唯独楚连城笑意吟吟的,稳稳当当坐下了,还要了个手炉揣着,让人觉得如果不是还顾及着天家颜面,他能惬意地哼起曲儿来。 那是第一次裴汜觉得,楚连城是整个无极殿里,为数不多的、个人魅力远大于官职地位产生的吸引力的人。 而眼下,他再楚连城主动成为“共犯”的瞬间,再次感受到了那种魅力。 但触动转瞬即逝。暮色西沉,他心中不详的预感愈发明显。朝着楚连城一拱手后,他拼命催促着,在已经宵禁的长街纵马狂奔。 迎接他和太医的,是卢府门口纷飞的纸钱,高悬的白灯映着姬芜铁青的脸,沉默地与几近崩溃扑上来要说法的卢夫人对峙着。 “是你们带我儿上的船!为什么偏偏是他不好了!为什么!” 卢照没了。 所有的坏事像是蓄谋已久后被引燃了引线。工部侍郎一病不起,告老还乡,职位空悬。三个月后的冬天,南疆一支不起眼的部族闹了雪灾。由于工部未能提前设计防御工事,一带十三村几乎均被埋于雪中。 而活下来的人传出了一种可以令人在冰天雪地中维持热度的花种。 鸢尾花。 这在当时只是个不轻不重的事故,在之后翻天覆地的动乱中很快便被人遗忘了。但当裴汜如今再次站在这个节点上,只觉得这其中处处刺眼、环环蹊跷。 他想起来那袋没送出去的柿饼,在混乱中被打落在地,踩得变形、爆浆。澄黄的夹心里混入了黑泥,像是被阴云弄脏了的夕阳,渐渐与眼前飞速后退的落日余晖融为一体。 他素衣薄衫,于残阳将尽之时将连声呼喊的禁卫丢在身后,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大步流星跨入无极殿,而后重重一跪,对着龙椅上的文昌帝深深叩首。 “臣裴汜,请罪来迟,望陛下重罚!” 裴汜:重活一世,我必将没送出去的柿饼子通通捡回来!!![愤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柿饼 第5章 鞋屐 满堂俱寂。 裴汜向来都是个花枝招展的人,最寡淡的时候身上都至少都得配两根穗子,里衣和外罩要熏两种不同的香。 初登朝堂时,曾被为首的言官陈松弹劾,说他就是个开屏的孔雀、行走的香包。 “古有香妃,不如给裴公子赐个‘香郎’,也算是人如其名的雅称?” 可他今日只穿得极为单薄,鬓边的花也没戴。长发散落,往空荡荡的大殿中央一跪,不见丝毫昔日风流,在初秋萧索之时反倒显出几分病骨支离的憔悴。 各番含义不明的目光自四面八方落下。审视的、不怀好意的、看戏的,当然还有不少是纯看他那张脸的。 这其中便包括文昌帝。 若说裴汜平日与已故的宠妃只有三分肖似,这一病便足足有七八分。垂落的长睫半掩眉眼,恰似初开的桃花沾了雪,夭夭灼华都碎了,教人一句重话都说不出口。 “眼看就要落锁了,你尚在病中,什么天大的错处要现在赶着来认?” 文昌帝在裴汜面上久久寻觅回味着故人之姿,直到楚连城在旁边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才恍然收起眷恋,但语气已经软了三分。 “赐座。你慢慢说。” “臣是来认错的,不是来卖惨的。”裴汜全然不顾忙不迭搬来软垫的宦官,再一叩首。 “游龙节乃国之盛事。能于御前扬我国威是臣之幸。但因一时兴起,未能从一而终,沉稳持重,实在辜负先生教诲,且致友人于险境,更有损我朝威严,实乃重罪。” “臣心有愧疚,方才惊醒,不觉冷汗涔涔,实在心有不安,辗转难眠,故特来请罪。” 他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且言辞恳切,与往日的不羁大相径庭,把陈松想弹劾的路子都堵死了。花白的山羊胡子一翘一翘,满脸目瞪口呆。 连神色疏懒的楚连城都多瞧了他一眼,眼中起了几分兴味。 “你今日怎么转了性子?难不成那处野湖竟是什么天山圣水,把你泡清醒了?” 文昌帝见他执意不坐,也不勉强。 “你舞刀有功,本就该赏。如今好歹没出什么大乱子,也算功过相抵。好生回府歇着去吧。” 说罢,摆了摆手就要叫唱退朝,却又被裴汜拦下了。 “陛下不可!” 见他要走,裴汜立时抬高声音,“臣有错,甘愿受罚;臣有功,更要讨赏。赏罚分明,不宜偏私,怎可轻易功过相抵?” 文昌帝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好啊,你和你的先生,一个两个的,都来教孤做事?连说辞都大同小异?要不是章天去你府上送药,说你烧得厉害,梦魇极深,没个三天都醒不过来,孤都怀疑你们是不是私下排好的话本子,特意来这儿演给孤看的!” 章天是太医院首,为人公正不阿。文昌帝生于后宫的多事之秋,能在诡谲风波顺利长大继承大统,得有大半是章太医的功劳,故而深得宠信。 “小先生他……” 裴汜心头一紧。前世的楚榕分明未在此事上多做置喙,而眼下他还未与楚榕重逢,怎会如此早就出现了偏差? 见他面上震惊不似作伪,文昌帝一摔袖子,没好气道。 “既然这么爱顶嘴,想受罚,就去外头跟你那好先生一起跪着罢!” “要跪,就跪满三个时辰!摄政王着人监工!若是中途烧晕了,孤就让人给你扔回府里去,赏罚之事便不许再提!” 天子离席,朝臣陆续散去,裴汜也顺着人流往外走。陈松经过他身侧,顿住脚步,偏头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锐利精亮。 “老臣真是活得久了,都能看见裴公子识大体的一天了。” 对于陈松,裴汜倒没有太多芥蒂。他是两朝重臣,嘴皮子比笔杆子都硬,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犟脾气。 年轻的帝王需要犀利的言官提点发声,同时彰显仁爱兼听。但鸢尾花大肆流入邺都时,文昌帝已年迈,正是渴求外物证明自己雄风不老的年纪。而陈松也因为频繁劝诫被冷落疏远。 后来他远在北境,粮草告急。那年收成差,人又被鸢尾花糟践了,地也荒着。去宫里要粮的人回来搓着手,说粥稀得能照出人影来。要不是陈大人极力谏言,可能连一颗米都从邺都带不回来。 就这一样,陈松便是说话再刺,裴汜都能一直敬他三分。 “那我便盼着陈老长命百岁,说不准还能看见我更多好处呢。” 陈松没想到他如此顺杆爬。但对方笑脸相迎,又不好多说什么,反倒显得他一个当长辈的气量小,落井下石似的,只得皮笑肉不笑地抽动嘴角,“就怕裴公子只是口气大,并未真正能让我另眼相看。” “阿汜的牛脾气跟您也不遑多让。” 楚连城的声音从后面跟上来,揶揄道,“您老真不放心的话,不如也留个小厮在这儿守着,瞧瞧他到底有没有偷懒?” “有摄政王在,必然是没有纰漏的。”言官不与朝臣私交。见楚连城来,陈松立时后退几步避嫌,“那老臣就等着见识裴公子的决心了。” 待陈松走远,楚连城眼尾才扬起细小的弧度。 “老古板。” 他拉过裴汜的手,半敛着目光,温言打趣,“是去送药材的宫人乱嚼什么舌根了,还是给你脸色看了,气性这么大?” 指尖上贴过来一抹温热,蛇信似的,像是困于邺都城外的那段时间里,日日夜夜缠着他的那种微妙的窒息。 裴秋容的那番话让裴汜如今谁都无法全信,看哪个都觉得符合“位高权重”的亲近之人。但眼下万事开头,无凭无据,只得强忍心头不适,如往常般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没,谁敢啊。这不是难得正儿八经露了一次脸,姨丈总得赏我点儿新鲜东西吧?就因为这么点儿小事就打水漂了,算什么道理?” “还是孩子气的话。” 楚连城无奈,从衣袖交叠处塞过来个热乎乎的手炉,借着拍他肩头的姿势凑近低语。 “一会儿把这个给你小先生拿去。外面下小雨呢,入秋了,他跪太久,腿该疼了。” “明白。这就去。” 裴汜没想到,再见楚榕,会是在这样的光景下。 雨势不大,只有被风带在面上的时候能觉出细微的凉意。远处是红墙黄叶,眼前是青砖绿瓦,阴云连着远山,明艳与灰败交叠的视野里,楚榕一袭白衣端端正正跪坐其中,像是景中一道尘世外的留白。 他被脚步声惊动,倏然抬眼。二人隔着回廊,就这么一上一下,不远不近地对视,一时无言。 真论起文韬武略,裴汜必然是偏科的,宁去耍刀两个时辰也作不出辞赋两句。就如眼下,他只觉得耳畔风声忽大忽小,而后就静了,眼前的人影由清晰变得模糊,聚拢后又散了。 心头有山头崩动,碎石滚落时隆隆巨响,却陷于柔软的泥沼,被侵蚀殆尽,悄无声息。 来的路上,他曾想过楚榕。但只要这两个字稍微冒出苗头,心底便泛了潮,像是昔年酸涩的梅子酿酒藏于树下,在被人遗忘后变了质,只剩下了苦,若是尝一口,里头可能还淬了毒,会要他的命。 那些一知半解的委屈、不甘,混着零星的质疑和愤怒,在重生后终于呼啸着将他溺于起其中。 他以为自己可能会哭的。 但直到被风卷起的芭蕉叶正正拍在脸上,他才如梦初醒,惊觉手中的暖炉因为攥得太紧而烫得掌心生疼。而他就这么有些唐突、有些失礼地盯着自己的小先生,笑得浑不自知。 “啊,裴公子在这里,那太好了!” 回廊另一头冒出个小宫女,手中还拎着一双鞋屐,见了他眼睛一亮,急急跑来。 “方才上头清理积水,下人们洒扫时没留意,将帝师的鞋屐冲走了,好不容易才寻了回来。” 若是换了其他人在场,小宫女只怕立时要战战兢兢跪下认罪。但老天保佑,撞见的是最好说话且不拘小节的裴汜,让她又看见了一丝生机。 虽然找到了,但鞋屐已然被浸透,是不能再穿了。裴汜闻言,明白了小宫女的窘迫,安慰道,“下去找个妥帖的地方丢了,别让旁人知道就是。” “可帝师……” “交给我吧。” “征用一下你的伞。三个时辰后,送碗热姜茶过来,此事就算了了。姜丝切细,要用沸水烫过后再泡,记住了?” 小宫女捂着嘴巴用力点头,匆忙下去准备。裴汜瞧着罗裙消失在长廊尽头,这才除了鞋袜,撑起那把桃花扇面的竹伞,赤脚步入雨中。 “鞋屐不能用了,难为小先生,先穿我的将就一下吧。” 楚榕少年时曾生过一场大病。病因不明,来势汹汹。人是救回来了,腿却废了,下身无力。楚连城特意为他遍寻良匠,定制了一架木质轮椅,平素以此代步。 他将伞递在楚榕手中,拢着对方的肩头让人半靠怀中。楚榕在雨中跪得久了,终日不见光的双足皮肉娇嫩,在水中泡皱的地方有几处被碎石划破,洇出殷红的血丝。 裴汜已经竭力将动作放得轻缓。但在被触碰的时候,不知是因为别扭还是疼痛,怀中的身子依然微微绷紧了,连抓着他衣带的手指都蜷缩起来。 “还好吗?” “无碍。”肩头的声音喑哑,里面含着明显的忍耐。 “继续吧。你动作快些。” 小宫女回去后—— 宫女甲:诶诶诶,帝师的鞋屐最后怎么办啦? 小宫女:听小裴将军的,丢掉啦!丢掉谁都找不到的地方了! 三日后,陈松随驾御花园,小溪中漂来一双鞋屐。 陈公:难道有人在御花园脱鞋洗脚?!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鞋屐 第6章 银杯 但天不遂人愿。楚榕越急,裴汜的动作越是一点儿也快不起来。 那截儿伶仃纤细的脚踝使不上力气,如被折断的花茎落入虎爪,只能任人宰割。坤泽肌肤娇嫩,脚踝私密,以楚榕的身份地位,平日更无人似裴汜这般肆意触碰。 故而仅是穿套鞋袜的功夫,就从脚趾到脚背就都蒸上了一层浅淡的粉。布料每划过一处,色泽便加深一分。待裴汜扶着他调整姿势重新跪坐好时,好端端的玉都染成了鸡血石,艳得透亮。 “好了。” 那抹艳色简直要顺着指尖钻进鼓噪起蠢蠢欲动的神经。裴汜也难熬极了,额头都出了汗,只得微微弓着腰遮掩身体的变化,恭敬而端正地跪在楚榕边上,沉默地撑着伞。 二人一时无话。 伞面上雨声淅沥,纷杂的心绪逐渐被无序的杂音收拢。裴汜漫无边际地瞧着飞檐墙角,数着廊柱上攀了几株藤蔓,一根藤蔓上又生了几片叶子,竭力让目光不要沾染楚榕分毫。 毕竟短短几个时辰内,他便向死而生,心境更是大起大落。本以为自己会将满腔精力都投注于寻找真相,却不想与楚榕只是如此蜻蜓点水地接触,就差点儿把前世藏了一辈子的感情都漏了出去。 但他不看楚榕,楚榕的目光却一下一下打量着他。刚开始还有所收敛,见他无动于衷,便直接侧过脸,勾着眼尾瞥他。 “小先生总看我做什么?” 裴汜被他勾得坐立难耐,终于忍不住先打破了沉默。 “我以为你不会来。” 楚榕声如其人,向来是冷淡的。从前尚有师徒名分时,楚榕对他们的事情便极少过问。哪怕是主动向他分享提起,大部分时候也只会得到“嗯”、“好”、“知道了”之类简单的音节,敷衍得像是打发街边的阿猫阿狗。 像这种“我以为”之类的疑惑,通常不在楚榕的思考范畴之内。即使浮光掠影般闪现一下,也最多会安静旁观,是绝不会问出口的。 裴汜因而讶异,“我也没想到,先生会为我驳了圣上的面子。” “既然先生都愿为我陈情、代我受过,我若是躲在府中装聋作哑,岂不成了缩头乌龟?” 这番话说得言辞恳切,却不想楚榕听完,面色并未转晴。 “我说的不是这个。” “我是说,没想到你会来同我一起罚跪。” 沾了水气的眉拧紧了,楚榕薄唇微抿,像是斟酌了许久,才难以启齿似地开口。 “你最近,不是都躲着我吗?” 裴汜一怔。他迅速回忆前世这段时日发生了什么事,而后语塞,慢慢红了脸。 他的确是刻意避着楚榕的。 因为分化的那天夜里,他做梦了。 梦中,他涉江而行。有声音诱着他往兰草丛生的泥沼中去,拨云见月,有出水芙蓉悄然而立。 亭亭净植,不蔓不枝。 盛满月华的花瓣舒展着,似柔软的蒲丝要拖着人泥足深陷。 香气馥郁,鲜嫩的花蕊流出源源不绝的蜜,流入咽喉,似烈火烹酒,催他在花间恣意驰骋、流连忘返。 情至浓时,他恨不能将花枝揉烂,生吞渴饮,让血肉骨髓都与之融于一处。 却在不经意间抬头时,见那花妖化形,仰面躺于水中,唇角挂着迷蒙又混沌的餍足笑意。 竟是楚榕的脸。 裴汜霎时惊醒,唇齿间似乎还留着未散尽的甜腻,耳膜鼓胀,与如擂鼓的心跳一起突突作响。 他怔忪垂眸,才发现手中攥着某日风大雨急,楚榕留宿在此时留下的里衣。 那些懵懂无知时暧昧不清的心思终究无法再自欺欺人,在满手腥臊的湿热里,变得刺目而分明。 若是前世的裴汜被猝不及防问起这等隐秘之事,定然要落荒而逃。但现在这具青年的躯壳里装的是从军多年的灵魂。行军苦寒,军中自然配有将士们解闷的法子。裴汜虽不与他们为伍,但也不是什么没见过荤腥的纯良少年了。 更何况,他清楚地知道,所谓高不可攀的帝师,也并非不能染指之人。 他想起幼时某次去宫中拜访姨母,偷偷从小窗翻入,却见口径不一的器皿高低不一的摆了一排,最末尾的银杯细长,里面盛着馥郁的甜酒。 如花的女子陷在绫罗锦缎堆砌的软塌里,蹙着眉,委屈又不耐,“都练了三个月了,就剩一小半舔不净,还不行吗?” 侍候的老嬷嬷苦口婆心,“要在这地方活下去,就必然要争宠。既要争宠,又怎能不专宠?世上坤泽无一不为寻得庇护而战战兢兢,有机会得圣上青眼,已是独一份的运道。” “您想想那宫墙外的瓦肆里,多少人日日练习,只为自己有份无可替代的好活儿,让人尝过一次,还想第二次。” “我教您的还不过是些皮毛。您学好了,陛下只会觉得您愿为他精研此术,更加怜你,爱你。” 丹蔻的指甲几乎要嵌进银杯,但最终还是缓缓松了力道。她将之重新放回身前的矮桌上,手撑着塌,蛇似的慢慢俯身,朱唇小口里探出一点嫣红的舌尖,将杯中的酒卷入口中。 所谓宠妃,尚得如此。楚榕做了姬芜的入幕之宾,又能是什么风光霁月的清白人呢? 因而,羞赧只短促地停留了一瞬,便被裴汜抛之脑后。那张昳丽夺目的脸凑近了楚榕,唇角轻勾。 “确实。” “因为,我梦到先生了。” 惯常温和的桃花眼里不见半分符合年纪的青涩,只余直白的欲念,如森然跳动的鬼火,将这番隐晦的话里潜藏的深意昭然若揭。 楚榕被看得心惊肉跳,喉咙发紧。拢在袖中的指尖战栗着攥紧了衣袖,但他不愿露怯,只得强作镇定,直直迎上那道视线。 “想入你梦的人绕着邺都三圈半都未必能叫上号,梦我……算你亏了。” “庸脂俗粉,怎及先生半分颜色?” 分明早过了惊蛰的节气,却好似有欲念的虫在蠢蠢欲动。 雨声渐渐大了,风里渐渐涌动着泥土被浸透了腥气。楚榕同他一起浸在这漫天烟雨里,仿佛也被熏染了,面上泛着湿润的水气。无波的眼底波光晃动,漾出引人遐想的波痕。 这让裴汜只觉得,今日的楚榕也很不一样,像是与梦中的蛊惑遥相呼应,给了他一种可以更进一步的错觉。 鬼使神差地,他用指腹蹭去了楚榕下巴尖上的一滴雨珠,并且没有挪开手。 “先生如兰芝,人人妄采撷。” 裴汜还烧着,凑近后滚烫的吐息带着天乾特有的气息,在微凉的雨丝里烫得楚榕一激灵。 那是酷似鸢尾花焚烧时的香气。平日被关在教养的笼子里,披着君子的皮,让人很容易忽略其中的侵略性,是能叼住脖颈,咬断咽喉的。 楚榕在瞬间微微睁大了眼,眸中极快地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又很快被垂落的眼睑掩去了,嘲道。 “瘸子再怎么玉树临风,充其量也只能做个不入流的盆栽。得不到的时候想要,当真买回去了,连主厅的一席之地都混不上。” “若是入皇家呢?”裴汜突然问道。 “什么?” “再普通的盆栽,若是能得圣上青眼,也会摇身一变,成为上上品。身为帝师,待姬芜继位,若先生有意,自然也能成为这后宫中的金枝玉叶。” “裴汜!” 裴汜是踩着子时的更声进府的。主厅的灯已熄了,只余他独住的偏屋还留着烛火一盏。门口守着的莫秋宝已经困得如小鸡叼米,被打梆子的声音一惊,才猛地抬头,与准备抬脚进屋的裴汜对了个正眼。 “妈呀!鬼啊!” “什么鬼,是你祖宗回来了。”裴汜满不在乎地擦了一把从额角淌了半边脸的血迹,“困了,不用伺候了,我要睡了,你也下去吧。” “好歹给您打盆水收拾一下啊?”秋宝惊疑不定地瞧着他的伤口,“好端端的,怎么还有人敢在宫里冲您动手的?” “小先生打的。”裴汜接过秋宝的帕子摁了下,很快就被浸透了。他想起当时楚榕惊怒交加的模样,心中笃定前世之事必然另有隐情,只觉得被砸了一下也值了,心情颇好地摆摆手,“那可是御赐摄政王的青铜手炉,里面盛满了新碳,没给我凿个窟窿都是我躲得快。” “打人不打脸嘛。”秋宝心疼地扁扁嘴,“公子国色天香一张脸要是就这么留疤了,主母回来还不扒了我的皮。” “母亲?她只会骂我没本事,连个坤泽都制不住。不过……说起国色天香,有个人倒是很久没见了。”裴汜脚步一顿,神情中怀念里带着点儿坏,看得秋宝总觉得被惦记的人要遭殃。 “不睡了,去摘星阁。” 比起裴汜的生龙活虎,这一场罚对楚榕来说,应付起来显然吃力得多。回府的路上便已头脑昏沉,甚至连如何进屋都记不清了。 梦里声音纷杂,却又辨不出来源。唯有腰肢一沉,触感陡然清晰,似有冰冷的蛇将他缠住,坚硬的鳞片摩挲着皮肉,逐渐收紧,熟练地向着隐秘之处探寻。 蚌被撬开缝隙之中,藏在其中的软肉翕动着,快要熟透了。 楚连城:近水楼台先得月,不吃白不吃[坏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银杯 第7章 连城 滚烫的甬道骤然一凉,楚榕一激灵,于混沌中竭力睁开眼。 额前被系了条青色的衣带,视线受阻,只能在影影绰绰的月光里勉强瞧见床边不知何时坐了个人。见他挣扎,便微微偏过头来,柔声道。 “醒了?” “……二叔。” “听回来的人说,你同阿汜吵架了,还摔了手炉?那可是我花了好些代价才问圣上讨来的。随意丢弃,若让有心之人看去了,得告你个大不敬,连带着我也得挨骂。” 汗湿的小衣紧贴在身上,藕茎般纤长的身子打着颤。楚连城语气轻柔而平缓,好像只是同小辈发几句无关痛痒的牢骚,但手中动作却又疾又利。 应当是块材质极好的银坨,表面布满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凸起。葫芦似的结构恰磨出前端的汁水,后头又堵得严严实实、分毫不漏。 直到满溢的水再也盛不下了,银葫芦才被整个抽出弃在盘中,发出叮咣脆响。蓄积的暖流如泄洪涌出,楚榕鱼似的猛地弹起身子,在极致的紧绷后又烂泥般瘫软下去,重重回落洇透的被褥间,从喉间溢出一丝呜咽。 “怎么今日这么快?”楚连城摘了他蒙眼的衣带,将疲/软低伏的物事细细擦了,拭手时在帕巾上瞧见一缕嫣红的血丝,“弄疼你了?” “不疼的。”楚榕身上还热着,语气却凉,“多谢二叔。” “也不是一两回了,听你说谢倒是头一遭。”楚连城本在床头的木盘里扒拉寻找着什么,闻言瞧了他一眼,“章太医既然说了,你这腿如保养得当,及时活血,疏通经络,也许有一日能重新站起来也未可知。你只要在我身边一日,我定然是要照顾你一日的。” “倒是你自己。今日是个什么天气,圣上又是个什么脸色?阿汜是他子侄,左右也不会有什么出格的惩罚。你偏要去强出头,倒头来苦处都得自己受着。” “喏,找到了。” “还有力气么?自己把里衣解了,给你换副玉的,不然该被雨泡坏了。” 余韵还未全然褪去,楚榕的指尖堪堪勾在系带上又虚软地滑脱了。前襟散开,茱/萸两点鲜艳挺立,当中穿着精致小巧的银环,锁着泛/滥的情/潮。 “这对银的还是刚捡你回来那年打的,如今瞧着都有些小了。”银丝的绞线缓缓抽离。玉环份量沉,坠得茱萸压弯了头,透出几分可怜。 “你试试新的。若是好用,我教人照着新模子给你重做。” “好。” “歇着吧,哑奴在外头。有事唤他伺候。” 待楚连城的脚步声远了,楚榕才重新睁开眼,盯着未收的器具出神。 那里头东西花样繁多,件件都是楚连城为他专门寻人依着尺寸打的,用在身上能教人觉出十余种不同意趣。平日锁在床头的暗格里,他无需借力,一伸手便能拿到。其中几样心仪的常年涂着脂膏,养得光滑锃亮。 是怎么就到了如今这个地步的呢? 在他尚不记事的时候,父亲死于花柳巷的马上风。失去支柱的母亲只能把自己卖进父亲薨了楼里,拿活人的身子换来死人尸体的体面。 坤泽中有一类先天的圣器,即使在信香浅淡的非汛期也对天乾有难以抵挡的吸引力,只稍尝过一次,便是如跗骨之蛆般的瘾。但因过于难见,仅在偏僻民间流传着只言片语,大多人是不信的。 幸也不幸,楚榕的母亲恰是其中之一。而如过江之鲫的恩客中,有一人是楚连城的兄长。 那日楚连城是来楼里寻人的,稍加打听就找到了楚母的屋子。楚母生性谨慎,最怕得罪客人。但见楚连城生得清俊儒雅,又是个中庸,想来生不出什么事端,便小意哄着榻上醉醺醺的人随楚连城出屋叙话。 却不想二人前脚堪堪站定,下一刻便见楚连城抬手如风,迅疾的巴掌清脆当头罩脸就扇了下来。那人一个趔趄,脚步虚浮,从楼梯上叽里咕噜滚下去,直至撞翻了端着茶水的楚榕才停下,磕得鼻青脸肿的。 “楚连城!你个中庸也敢打……艹!” 那人跌跌撞撞爬起,叉着腰哆嗦着手指,没骂几句就被信步而下的楚连城干脆利落地反手又是一巴掌。立在一旁的楚榕清楚地瞧见了一颗混着血沫飞出去的牙。 “你他妈……” “她回邺都了。”楚连城淡淡睨过去,一句话就让对方噤了声,“我若打得轻了,你回去还能有命在?” “邺都与淮州相去十万八千里!是谁告诉她我在这儿的!定是有人出卖我!” “你先活过这茬,再操心内奸的事吧。门口备了马,你现在启程,明日清晨应该能到了。”楚连城净了手,转身对楼上惊怒交加的楚母欠身。 “见笑了。打扰诸位雅兴,烦请清算一下损失,我将两倍补偿。” 事情闹得难看,楚母不愿再与楚连城产生交集,账目是楚榕去送的。 楼里的妈妈一眼看出楚连城只想息事宁人,故而把账写得又细又含混,中间掺杂了不少本就折旧的东西,要一并算到他头上。 却不想楚连城读得认真。薄薄的纸一页一页翻过去,楚榕只得盯着豆油投在地上的影子,心中愈发没底,生怕楚连城瞧出猫腻,发作在他身上。 “你是方才那个孩子吧,可有磕着碰着?” 楚连城放下那沓账目,垂眸端详着下面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地里的少年,不由失笑。“看来是吓到了。你抬起头,瞧瞧我像坏人么?” 确定他在最后一页画押,算是认下了这笔钱,楚榕才小心翼翼仰起脸,倔着劲答道,“不敢。” 待看清他面容,楚连城目露讶异,“咦,你与那位姑娘……?” “是我母亲。” “这种体质,居然也能孕育出子嗣吗……有趣……” 那话说得又快又轻,连他自己都有几分拿不准。楚榕并未听得分明,只能茫然回望,不知他因何事而生出兴味。 “你愿跟我走吗?” 楚连城忽地俯身,“我无妻无女,在邺都颇有些家业。但你也瞧见了,亲族都是些不中用的东西,只会给我拖后腿。所以想寻个全无干系的人,对外只称是远亲旁系接来的子侄,由我亲自教习。” “若你放心不下母亲,我可替她赎身。但因官职在身,我不便接她入府,可在郊外寻处私宅安置。你需跟在我身边,我会将毕生所学尽数教予你。” “当然,做我的学生可能会很苦,而且很难出师。”他自顾自笑起来,眼中带着点儿恰到好处的骄矜,“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做我的学生的。” “眼下只有两人有这个资格。一位是当今皇太女,另一位是贵妃子侄,羌王之后。你若答应,那你便是第三人。” “也会是最后一人。” “啊,不过还是要解释一下。”楚连城看着少年从小心到狂喜,又重新变得皱皱巴巴、愁眉苦脸的模样,想了想,还是替自己辩驳了一句。 “虽然我确实很严格,但还是有人出师了的。” “是……?” “是圣上。”楚连城笑盈盈的,“我们曾共拜一师。我出师了,他还没不够火候。师父年事已高,架不住他折腾,差事就落在了我头上。” “……” “这下总信了吧?他要是没出师,现在龙椅上就该空着了。” 木墙边隐约传来床榻上咿呀作响的动静和不绝于耳的调笑,楚榕在对方耐心等待的沉默中,想起了门口日日嗟食的大黄狗,和雌/伏邀宠的坤泽。 人在没有选择的时候,想要拿定主意其实是很简单的事。 因为没有余地,所以但凡有一条其他的路,他都要走下去。 哪怕他尚未知晓,需要付出的代价究竟是什么。 但饶是他已有准备,却在入府第一日就迎来了当头棒喝,被太医院首定下了会分化为坤泽的命数。 “恕臣多言一句。楚大人是圣上跟前的红人,位极人臣是早晚的是。但您如今一来没有子嗣,二无家族根基,日后朝堂只上只怕孤掌难鸣、独木难支。” 他跪在庭中,听着去而复返的章天对楚连城言辞恳切的劝诫,即将被再次丢弃的恐惧铺天盖地将他淹没。 不要回去,楚榕颤抖起来。如果他会分化为坤泽,那他决不能回去。 情急之下,他顾不得礼仪教化,急促跪行上前,抓住了章天官袍一角。 “我知道有法子可以抑制坤泽汛期发作,求大人教我!” 章天被孩童眼中雪亮的决心骇了一跳,皱着眉端详了他片刻,不赞同道,“有是有,但于你而言,无需做到如此程度。” “便是成为坤泽,你也是独一份的,大可借此……” “不。” 前往邺都的路上,他和母亲遭了劫。楚母主动利用了自己的优势,吸引了那群疯狗,为他挣了条活路。 “哪怕为坤泽,我也想站着做人。” “不论付出什么代价。” 年少轻狂,总觉得脊梁有千钧重。穿上的衣服不会再脱,挺直了背就不会做奴。 更别说是哭着、喊着,闹得人尽皆知,也要求人疼疼自己。 后来某日—— 裴汜:先生瞧我好看吗? 楚榕:这一路已经有五十个坤泽三十个中庸和两个天乾回头看你了,人还要怎么好看? 裴汜:也许是看你呢? 楚榕:那都是为了睡我,不是为了看我。 裴汜(停下脚步,盯着楚榕看):那我也要。 楚榕:? 裴汜:我又看又睡,嘻嘻[坏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连城 第8章 摘星 十三那年,秋日围猎,楚连城携他同去了。 那时楚连城刚坐上摄政王的位置,明枪暗箭数不胜数。但顶着帝师的名头,圣上的偏宠又明目张胆,那些流矢摸不到楚连城的边,便都落在了初来乍到的楚榕身上。 好端端的较艺,先是弓弦是松的、箭簇是钝的,再是束腿的靴子被人凿穿了底,他只着了袜套上马,却在马匹冲出厩栏时发现缰绳也在不起眼处被剪了豁口,稍一用力便崩断了。 但他得给楚连城争一口气,也得给自己争个响亮的名头。 秋日晴空之下,少年银冠高束,长风猎猎,吹动他手中绑着红绸的一双大雁。那些阴谋算计都成了他此刻星眸熠熠下的陪衬,连文昌帝都与楚连城笑谈,说这么长脸的好儿郎,我叫声小师弟不过分吧? 但一飞冲天的喜悦还未转化成翱翔云霄的自由,就被打入泥沼,再也不得翻身。 当天夜里,他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次汛期。 他在诱人的香气中醒来,才发现周身上下全然湿透,每处骨缝都酥痒难耐,像有火星子从里头往外钻。等楚连城听闻茶盏碎裂的动静寻到他时,佩剑的剑柄已被囫囵吞入,解着不知足的渴。 御赐的红穗子贴着白花花的皮肉,洇出蜿蜒水痕。 只有冰凉的银环在摩挲间吊着最后一缕清明,让他朝着神色晦暗不清的楚连城伸出手,哭着哀求,“二叔,救我。” “你想我怎么救你?” “什么?” “若你甘愿就做个圣器,我可以为你找个与你相配、且对你负责的人解你眼下之苦。但往日种种努力,都止步于今日昙花一现。” 楚连城俯视着他,一贯温润无争的眸子闪动着异常明亮的光。 “但你若还想一争,熬过今晚,我助你扶摇直上。此后再无人敢欺你、碰你。” 双手被反绑于身后,上身低伏在马背上。力气早就随着汁水流尽了,索性那机关做得精妙,只需夹紧马腹,木锥便会沿着轨迹孜孜不倦地将贪婪的花心捣烂。 漫漫长夜,他最终靠着吱呀不停的木马捱过去。 次日,他在昏沉中醒来,朝服未换的楚连城坐在他床边,抚摸着他汗湿的鬓发,柔声道,“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要说与你听。” “好消息是,我已将你的境遇禀明圣上。坤泽驯服汛期之事前无古人,朝野震动,圣上也为你的决心折服。即日起,你便是新的帝师,为天下坤泽表率。日后是否婚配,皆由你自己掌控。” “但代价是你的腿。” “强锁汛期会致经脉瘀滞。若一直不与天乾真正结合,时日久了,也许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不过,我信你,定能坚守本心。” “不必怕,我已着人安排定制了常用的器具,以后也不会苦了你的。” “我陪着你。” 他没有资本,因而太害怕自己选错了路。倔强和惶恐都写在脸上,清清楚楚落在楚连城眼里,一览无余。才有了这幅白日里冠冕堂皇地当着他的二叔,夜里又贴心为他纾//解的荒//唐。 可笑他哪怕前世嫁与姬芜时,都还在心里为楚连城找着千百种理由开脱。直到鸢尾花将一切拖入混沌无序的深渊,他所珍视的风光霁月尽数崩塌,在永春宫那一跪里,他才终于看清,不是楚连城对他没有心思。 而是亲手种下的果子,不到烂熟饱满,提前摘下都是暴殄天物。 现在的身//子尚且青涩,但烙在骨子里的瘾已随前世的魂灵一起苏醒,飞速蚕//食着他的定力。 既然总归是要走到那一步的,楚榕抚弄着新佩的玉环,闭眼掩去眸中的冷意。 那不如他自己来挑。 “哑奴,帮我更衣。备车,去摘星阁。”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啧啧,瞧瞧人家这楼盖得,快赶得上城门口的瞭望塔高了。再瞧瞧这花灯,啧啧啧。” 琉璃灯罩外面绘着斑斓油彩,游龙似的从高耸入云的飞檐上盘下来,将人卷进这漫天的金碧辉煌里。虽已宵禁,但摘星阁门口人声鼎沸,丝竹绵绵,香袂翩跹。 裴汜从前是个正经人,连带着莫秋宝都没怎么来过邺都最负盛名的销金窟,一时间瞅这也新鲜,瞅那也赞叹。 “您要不也去入仕吧,当侠客虽好,但没钱啊。”莫秋宝馋得口水都要从眼眶子流出来。人虽然还老老实实跟着他,魂早就被勾跑了。 “看吧看吧,反正看看不要钱,不看白不看。”裴汜带着他在如织的人群中穿梭,七拐八拐挤进一条偏僻的巷子,总算耳根清净了些。 结果他刚呼出一口浊气,就被秋宝一把扯住了袖子,恨不得将他当做竹竿爬到他头顶上,撕心裂肺地嚎啕,“鬼啊!” “祖宗,一晚上你撞鬼两回了,咱俩到底谁是主子?” 裴汜捏着耳根,循声向上看去。只见斜上方一扇半开的窗口撞出大半截藕□□瘦的身子,薄衫凌乱搭在肩头肘弯,又在晃动间被人扯着发髻向后仰过去,胡乱索取着亲/吻。 花影摇曳的瞬间,那人朝下望了一眼,与裴汜的视线对了个正着。他愣了一瞬,而后笑得更加浪荡无边,对着裴汜无声地比了个口型,又跌回屋里,传出接连不绝的动静。 裴汜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踩着窗沿轻车熟路地翻进屋里,留下莫秋宝对着大开的窗一脸木然。 他夜里视物能力极佳,那人的面容轮廓被明晃晃的月光磨了边,但口型却清清楚楚,分明是, “死鬼,快来。” “这么快就完事了?你找的人怎么质量越来越差了。”裴汜大刺刺朝软榻里一靠,仰头灌了口茶,拧着眉嫌弃,“茶也越来越甜了,难喝。” “那你给我睡一次,我按时辰给你结钱?” 对坐斟茶的人脸颊犹带酡红,顺着桌沿摸上裴汜的手背,笑吟吟凑过去,“裴郎行行好,让我柳三集个戳,下次来买情报给你打折?” “少来。坤泽生活本就不易,你好端端一个天乾,非要跟人抢活路。”裴汜甩开手,搓着小臂上的鸡皮疙瘩,“再说了,小爷今天不是来买消息的,是来卖情报的,不差钱。” “躺着就能赚的银子,干嘛非得站着讨?再说了,正因为我是天乾,体质比那些弱不禁风的坤泽强多了。这楼里上下的名角虽多,但哪个有我耐//艹?” “你瞧着现在生意兴隆的,淡季的时候还不得靠我养着。” 柳三浑不在意,取了香粉敷着方才胡闹时唇角的破口,“恕我直言啊裴郎,这邺都里头除了你,没几个人在乎去淮州三日住哪个地皮最便宜,跑哪个马道时间最短,吃哪家小铺味道最正宗。你那些消息,放在我这儿也卖不出去,留着你自个儿琢磨去吧。” “……谁跟你说淮州了,我说的是南疆的事。” 香炉里点着柳三专门托人从淮州运来的山茶花膏,前调清甜,冷了就有些腻了。裴汜将未饮尽的茶泼入炉中,“听过鸢尾花吗?” “那是什么?” “南疆西部靠近蜀山一带的奇花,一枝并蒂,四瓣黄蕊。本身无色无香,但若取花芯碾成粉混于脂膏……”裴汜将他手中的粉盒“啪”的一扣,低声蛊惑。 “能让你这摘星阁生意好上两三倍不止。” “这种隐蔽的好东西,怎么偏偏让最最正经方端的小裴将军知晓了?”柳三定定瞧着他,不置可否。 “我平南疆王那年十七了。”裴汜嗤了一声,搓着指尖簌簌而落的脂粉,语调散漫,“分化和懂事是两码事。” “外面的野味劲足、够辣,再看邺都这些,自然寡淡得能修身养性。” 裴、柳两家本是世交。柳三虽和裴汜是打小的交情,也从未见过裴汜如此言辞粗鲁直白的模样,一时竟被那双桃花眼里沉甸甸的欲//念震住了。 “平日不都装君子要风度么?落水而已,去圣上那儿撒了一圈癔症还不够,到我这儿也不演了?” “可能水太冷,给脑子泡清醒了。”裴汜见他听进去了,便知今日目的已经达到,懒洋洋地拨弄着香灰,“演这么久了,烦了,腻了。” “我若一辈子做个良臣,在他们眼里也是该的。万一还没功成名就身先士卒了,我多亏得慌啊。但我若是做个混球,” 他桃花眼一弯,露出森然犬牙,笑得轻佻又妖冶,活像个容貌昳丽的艳鬼,要敲骨吸髓的架势。 “谁又敢把我怎么样呢?” “倒也是。”柳三自己就是个离经叛道的,对裴汜的变化倒接受得很快,“鸢尾花的事我会派人去查。若确如你所说,与你三七分成,可行?” “我只要一成利,但有个附加条件。”裴汜竖起食指晃了晃,“这东西要想进入邺都,只能经我的手。” “你想开个制品铺子?”柳三微讶,“裴府上下也没有擅长打点经营的人,这活揽下了你也做不成啊?” “不。我要的是这东西在邺都的源头。”裴汜耳尖一动,拍拍袖子起身,“你把种子从南疆带来,我负责养殖。所有鸢尾花衍生出来的制品,都必须是从我的庄子提的货。” “这事儿等有了准信再谈。你有客人来了,我先走了。” 他说罢,自来时的窗户一跃而下,几个腾挪便没了踪影,紧接着身后的房门便被小厮扣响了。 “阁主,贵客来了。” 变化太大的人一时半会儿是搞不明白了,但生意还是得照做。柳三揉了揉被冷风吹得发胀的脑门,叹道,“请吧。” 外头静了一瞬,半晌才响起轮子压过地板的声音。屋门打开,轮椅上带着幕篱的人挥退左右,对他微微颔首。 “柳阁主,深夜造访,叨扰了。” 柳三一惊,立刻收了那副不着调的模样。他先是起身将窗户关严了,又在屋内放下几道隔音的木墙,这才快步上前行礼。 “还以为是摄政王派人前来取这个月的新货,没想到是帝师亲至。实在惶恐,有失远迎。” “无碍。”楚榕手腕轻抬,示意他不必拘束,“反正是给我用的东西,本就该我亲自来取。先前总觉得难以启齿,因而每次都劳烦二叔为我惦记操劳。” “我今日来,一是取走已经定好的东西,跟柳阁主清个账。二来,是有桩新的买卖想与摘星阁做。” 幕篱阴影下,看向柳三的眸子里仿佛盛着山间冷泉,说出来的话却教人面红耳赤、口干舌燥。 “我身有旧疾,需寻天乾结合,方有根治可能。但身边人多眼杂,不便直言。邺都势力交错盘杂,摘星阁能屹立其中,定然有通天之能。” 他不顾柳三额前涔涔而下的汗珠,一字一顿,“我需要摘星阁为我找到合适之人。” “且此事不可为摄政王知晓。否则,” “我既为坤泽之首,信徒众多。让摘星阁真的成为危楼,也未可知。” 柳三:嘤,一个两个的,怎么什么破事都找我,人家只是一个爱躺平的天乾,就不能快快乐乐做个小卡拉米嘛?[可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摘星 第9章 佛珠 “此事关系重大。帝师既然托到摘星阁头上,那我也跟您交个底。” 本来在楚榕说出那句“自用”时,柳三就恨不得自己聋了。等全部听完,只觉得自己一个头两个大,摇头苦笑。 “如您所言,摄政王虽在朝野只手遮天,但摘星阁也并不惧他。但我们素来井水不犯河水,您身份特殊,要瞒着楚连城,付出的代价……” 楚榕一听就明白。这事儿能办,但是得加码,不然不接。 “阁主可曾听过鸢尾花?” 柳三心头一动,心说本来没听过,现在可真是如雷贯耳。再多几个人来问,他都要怀疑自己这个情报头子是不是过分失职了。 但他面上分毫不显,恭敬地敛目低头,“愿闻其详。” “此花原生于南疆与西蜀交界的祁山脚下。花蕊色黄,碾粉后入药可使人遍体生热,当地人常用以抵抗严冬。但若直接将粉末融于脂膏,则可强制坤泽进入汛期,非交//合不可解。纯度高者,甚至连中庸都会受其影响。” “任你是何等铮铮烈骨,也能化作春水绕指。” “若只是顶级媚///药,摘星阁虽没有此物,但也不是没有平替。”柳三不动声色,“帝师所荐,可还有什么额外功效?” “它的某种衍生制品,可成/瘾。”楚榕目光幽深,“柳阁主大可自行去问去试。但想要达到这种效果的制法,世上只我一人知晓。” “此瘾可有解法?” “暂无。不过……” 幕帘之下的神情瞧不真切,但不知怎么的,柳三却从未尽的话里头咂么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遗憾。可那尾音里的叹息散得太快,还不等他抓住深究,就被楚榕打断了。 “等真到了那一日,若阁主仍需要解法,自当双手奉上。” “既如此,”柳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咬牙,深深一揖,“摘星阁乐意为帝师效劳。” “我们会尽快为您寻得可靠之人。若府上行事不便,摘星阁也可提供场所,定教您满意。” 从摘星阁出来时已近三更天。正门处的喧嚣退潮似的弱了,只余隐约的乐声撑着余韵,在夜色里拖着咿呀散漫的调子。哑奴无声地推着楚榕穿过后门小径,木轮一摇一晃压在小路上,像是河流的水冲着岸边的碎石,令人昏昏欲睡。 在转过巷口的拐角时,咕噜声停下了。他强撑着疲累睁开眼,却见夜幕低垂,星子碎银似的缀着。难得清静的疏朗月色里,裴汜正抵墙而立,听闻动静侧过身,歪着头冲他笑。 “小先生,晚好。” 这可太不好了。 楚榕把手中的银盒不着痕迹地往里袖口里推了推,抿着唇没接话,拿细长的眼尾半挑着瞧他。 裴汜却好像对他小动作里隐秘的抗拒全然无知无觉似的,长腿一迈便朝他走来。 “方才见到哑奴在这儿,想着是不是先生来了,索性在这儿等着。” “谁让你等了?” 他原本声音还绷着劲,待裴汜走近了,才瞧见对方额角的伤只用不知从哪儿扯的边角料草草包了,眼看着又有缕缕鲜红渗出来,不觉就软了口气。 “伤都没好,大晚上乱跑什么?” “啊,又裂了吗?”裴汜抬手摸了条血印子,“嘶”了一声,浑不在意地往身上一擦,“没事的,是我说错话在先。能让先生出了气,破点儿皮也乐意。” 他亲昵地凑近,小心翼翼摸了摸楚榕眶下淡淡的乌青,漂亮的眉眼耷拉下来,有点儿委屈,“但怎么觉得,先生好像更生气了?” “……没有。” 指尖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暗含警告。裴汜也不恼,一寸一寸慢吞吞收回手,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塞给楚榕,眨巴着眼,唇边漾着甜滋滋的笑。 “光顾着哄先生,差点儿把正事忘了。回府后听秋宝说,摘星阁做柿饼子的师傅回来了,这次就待两日,所以特意今晚赶来买的。” 竹绳系的包裹不算精致,但胜在淳朴,是楚榕家乡特有的打结手法。表面尚有裴汜体温的余热,清甜的果子香勾着味蕾。 “明日给外邦人摆送行席,定要从早到晚耗着,还没什么合口的吃食。先生把它藏于案下,偷偷垫一垫。” 若是以往,即使手中不拿戒尺,楚榕也必然要纠正他,君子不可妄语,什么“耗着”、“偷偷”,统统都得收回去。但今晚却反常。他听完那些算得上不敬的怂恿,脸虽还板着,但手却诚实,仓鼠似的将油纸包往自己袖里拢了拢,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这一下简直扒拉在裴汜心坎上,倏地就软了一片。只觉得眼前人是如此鲜活可爱,又在甜蜜里忍不住眼眶发酸。 他忽地附下身,热烘烘的暖意随着动作将楚榕严严实实笼罩其中,晶亮的眸子直勾勾望过来。 “先生困不困?抱住我,我带你走。” “先生,若你不愿,抱住我,我带你走。” 恍惚间时光洪流倾倒,楚榕仿佛看见了前世他成婚前的那天,说要替他修眉的年轻将军摔了刮刀,执拗地等他一句“不愿”。 离得太近了。近得他旁的什么都瞧不见,只能陷在那双桃花眼的蛊惑里,一时忘了今夕何夕。就这么鬼使神差地乖乖伸手,想要环住裴汜。 手指触及的肩头僵了一瞬,而后便整个人都被打横抱起。力道之大,甚至让肋骨都被挤得有些闷痛,生怕他反悔了似的。 “秋宝,你陪哑奴回楚府!我们先行一步!” 裴汜稳稳托着他。一开始只是疾行,而后脚步愈来愈快,渐渐成了月下飞奔。 梦魇般的前世种种走马灯似的闪过,随着影子一起被远远抛在身后,连他们纠缠在一处的衣角都沾不到边。他眼前是对方喉结上滚落的汗珠,耳畔是呼呼风声,脸颊贴着滚烫的胸//膛,附耳过去时是有力的心跳。 一闪而过的屋檐如同来时路中飘零散落的碎片。而他因裴汜得以短暂地脱困而出,感到前所未有畅快轻盈。 待到他所居住的小院门前停下时,楚榕才发觉自己一直紧紧攥着裴汜的前襟。那块上好的料子被他的掌心汗湿,变得皱巴巴的。 楚榕的眉头也跟着皱起来。他一边试图抚平那道褶皱,一边开口,“裴汜。” “怎么?”裴汜跑得热了,呵出的哈气在夜风里结了雾。 楚榕窝在他怀里戳弄着渐渐散开白圈,努力回忆着近期可能要发生的事,说得很慢。 “明日宴席之后,去给圣上好好认个错。让他把错处抵消了,才不会忘了要给你的赏。” “记下了。” 这事就算楚榕不提,裴汜也是要去的。再加上他此时心情颇好,应得也爽快。 “这次牵连进去的世家子弟也要走访打点。提前堵住众人之口,免得后续出什么纰漏,再都一股脑扣到这回上。” “好。” “沉船这事来得蹊跷。若是得空,还得派几个可靠之人去原处看看。” “船夫也需仔细盘问,怎么能无缘无故就行到那么偏僻的地方。邺都沙多石少,按理说不该有暗礁……” 他刚开始还会稍作停顿,等着裴汜的回应,渐渐就变得有些自说自话,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等裴汜将他放在榻上时,低头一看,才发现人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昏睡过去了。 只是他梦中仍不安稳,眉心拧巴着,刚一沾床就下意识贴在了里侧,将自己蜷缩起来。 裴汜试图把他往中间挪挪,结果这人睡着的时候比醒着脾气还大。拉一下袖子就皱脸,抬一下胳膊就乱动。有几次甚至是冲着面门来的,要不是他手上没什么力气,能给裴汜脑袋再戳个窟窿。 几番下来,人没摆正,反倒把裴汜又折腾了一身汗。裴汜叉着腰瞪着睡得不省人事的人,简直要被气笑了。 “真是……倔人。” 像是不满他的点评要赶人走似的,楚榕嘟囔着挥了挥手,翻了个面抱着被子朝墙躺着,彻底不理他了。 但原本藏在袖子里的物事却叮叮当当掉了一地。绣帕、香囊、粉脂盒、防身的偃甲……还有刚买的柿饼子,和一个精巧带扣的小银匣。 裴汜生怕动静太大又把他吵醒了,赶忙追着一样一样捡起来在桌上摆好。直到触及那方匣子。 它混在这堆东西里,不起眼又碍眼。锁扣虽花纹繁复,但解法却平平无奇。裴汜摩挲着上面的纹路,渐渐眯起眼。 今晚氛围太好,所以他一直没有问, 他的小先生,一个清清白白,连汛期都能靠自己驯服的坤泽引路人,为什么会在这么晚出现在摘星阁呢? 也许这个匣子里,就是他想要的答案。 咔嗒。 挣扎的念头只一瞬就被压下了。他手指微动,锁扣应声摊开。做贼心虚似的,他先瞄了一眼,确认楚榕依然在熟睡,才慢慢将目光移回匣内。 那里头是一条串珠。 底下用上好的绒布衬着,打开便能嗅到淡淡檀香。珠子约摸有拇指大小,颗颗圆润。乌黑的珠面纹路深浅不一,皆是形容各异的佛像,或敛眉慈目,或怒视欲吒,个个栩栩如生。 最前面一颗做工最细,穿着掺了金丝的暗红穗子。表面莲台雕得凹凸繁复,上面端坐着观音法相,身披袈裟,闭目盘足。眉梢唇角弧度轻挑,竟是带笑的。 “公子!我们回来啦!你人呐?” 院里远远传来莫秋宝压着嗓子的呼唤。脚步声渐近,裴汜猛地一个激灵,啪地阖上匣子往桌上一搁,又从旁边拿了别的杂物胡乱放在上面掩着,这才匆匆应了句,“小点儿声!来了!” 回府路上,莫秋宝瞧着裴汜红一阵白一阵的脸色,终于忍不住问道,“是帝师拆穿你了?” 裴汜本就心不在焉,被这么乍一问,脑子想岔了,脚底一滑,险些从梁上摔下去,“拆穿什么?” “你脑袋上的伤啊。”莫秋宝撇撇嘴,对自己主子的行为完全不能理解,“本来包得好好的。谁知道有的人受了什么刺激,见哑奴在巷口等着,又自己从路边摸了块石头,生生往伤口上结结实实来了一下。” “还就这么血丝喇喇去拜见帝师,多不体面!” “你懂什么。”裴汜这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哭笑不得地摆摆手,“我问你,有听来往的人说,” “帝师最近喜好礼佛吗?” 嘿嘿,串珠,好东西,嘿嘿嘿[黄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佛珠 第10章 金弦 “没啊?” 莫秋宝困惑挠头,“不过章太医今日来的时候倒是提过一嘴,说圣上最近浅眠多梦,用了药也不见好。” “摄政王被迫天天陪着圣上弈棋,已经快到忍耐的极限了。最近日日去太医院监工不说,还亲自花重金找高人求了佛珠,准备寻个黄道吉日开光呢。” “开光?谁知道是怎么开的什么光呢。” 裴汜唇边闪过一抹冷笑,瞧得莫秋宝不觉打了个寒颤,不知哪里又触到他的逆鳞,只得拢紧衣领快步跟上,不敢再打趣。 次日的送行宴果如预想中繁冗无趣。姬芜仗着身上还没有一官半职,叫人早早撤了文昌帝身边的桌案,在下头与裴汜厮混在一处,借着饮酒百无聊赖地频频打着哈欠。 “好没意思。他们是怎么做到把恭维的车轱辘话说得比流水席还又臭又长的?”她将手中的葡萄丢给离得最近的歌女,边冲人抛媚眼,边凑近裴汜小声咬耳朵。 “要不我找人在外面撒出去几头鹿,弄出点儿动静,咱俩上外头打猎,活动活动筋骨?” “省省吧。” 裴汜昨晚被那串佛珠吊得在床上烙了一夜的饼,晨起果然风寒反复,草草灌了口汤药就来了。空着肚子陪了几轮酒,呼出口气能给嗓子烫个窟窿,眼尾都烧得打了卷,神色恹恹。 “南疆北境的人都是象兵马背上练出来的。你我骑射平平,小心玩儿脱了,反倒成了显眼包。” “我说你怎么回事?落个水跟丢了魂似的,畏首畏尾的。”姬芜狐疑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听说你昨天还紧巴巴上赶着来认错求罚了?” “可不。” 桌上的银盏空了,裴汜挡住了一旁侍候的宫人添酒的动作,“爹娘都回北境省亲,把夏禾也带走了,家里就剩一个不中用的秋宝。可怜我现在烧都没退呢,还得在这儿吃如此难吃的东西。” 交头接耳间,场中新换了北境的献礼。高挑的羌人盛了烧得通红的炭盆摆在殿中,做篝火之舞。胡调苍凉,竟能也能从中听出几分荒原的开阔。 众人渐渐被引入意境之中,连姬芜都跟着旋律一下一下打着拍子。一时间殿内只有三个完全游离在状况之外的人。 烧得两眼水汪汪的裴汜,趁机偷食案下柿饼的楚榕,和受到裴汜胁迫,正弓背哈腰,鬼鬼祟祟穿过大殿,准备给自家主子问帝师讨块柿饼子的莫秋宝。 胡笳愈发激昂,羌人踩着鼓点换了方位。衣袖翻飞间,早已准备好的纸花簌簌而落,似漫天鹅毛大雪遮蔽了视线,连对坐两边的文武大臣都互相辨不清面容。 姬芜正看得沉浸,身旁裴汜却霍然起身。不知是烧的还是醉的,他身形不稳,揉着泛红的额角,口中嘟囔了句“取个柿饼子也办不利索”,竟就这么摇摇晃晃步入雪中,穿过舞姬变阵的步伐,朝着对面的楚榕走去。 那背影踉跄,活像是厉鬼往纸钱纷飞的深处去,寻人索命似的。 待众人看清时,裴汜已穿过了大半个殿堂,正巧站在离楚榕最近的那名羌人准备落脚之处。对方脚下一转,想要绕行避开,裴汜却比他更灵活,每一步都不偏不倚地把人堵个正着。 几番纠缠下,裴汜非但没有收敛,倒像被激起了兴味,长臂一捞便探到对方耳侧。 那人躲闪不开,被当头掀了蒙面,惊怒交加地瞪着那双快要贴到脸上的眸子。 被他这么一打岔,长调戛然而止,众人皆如大梦初醒。连文昌帝面上都有片刻恍惚,回神后眸色深了几分,但面上却不显,扶额笑骂,“阿汜!你闹人家做什么?” “方才没看真切,还以为场中是自己的游魂,吓了一跳。” 他笑吟吟地转过身,桃花眼里熏着醉意的艳艳水光,手劲却大得吓人,铁钳般掰着那人下巴,迫使之全然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 “陛下觉着如何,像吗?” “便是肖像,也不该如此无礼。”文昌帝哭笑不得,“都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人拉开?” “姨夫也太敷衍了。” 裴汜像是真的脑子不清醒,赖着连官称都不用了,“您仔细瞧瞧,我俩哪个更好看?” 他到底是天潢贵胄,真耍起横来小宫人也不敢拉他。坐在文臣首位的楚连城本想冲姬芜使个眼色,让对方帮衬一二。 结果一抬眼发现堂堂皇太女正翘着脚嗑着瓜子,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当即把自己气笑了,索性别过头不去看这出闹剧,眼不见为净。 倒是兵部尚书黄立先前常年驻守北境边塞,是今年才新擢选上来的,对邺都官场还没那么多讲究。见情势僵持不下,笑呵呵打着圆场。 “听闻羌族中对血统样貌极为看重。小裴将军是羌王之子,不论多么相似,单论长相也是远在其他羌人之上的。” 一旁的工部尚书卢江闻言不禁嗤笑一声,就差没直接翻个白眼。 他的宝贝儿子还在家病着,夫人日日向他哭诉,闹着要个说法。始作俑者却在宴席上发癫还有人捧哏,更让他心头添堵,阴阳怪气地摸着蓄得整整齐齐的小胡子。 “羌王地位尊贵,自然无可撼动。但若是连容貌也一概而论,未免马屁拍得太过了吧。” “那可不是我瞎说。”黄立不甘示弱,“诸位请看,贵客与小裴将军的眼睛,可有什么不同?” “羌王之子诞生时,应取天山之水沐浴。且往后每年均需前往冰湖深处训练,直至于水下行动自如,可睁眼视物。故而纯粹透亮,旁人无可匹及。” 不等他人答话,楚榕终于从食案上抬起眼,“啪”的把银著搁下了,接过了话头。 他慢条斯理地将指尖的点心屑仔细擦净,帕巾一丢,像是全然没有注意到那名羌人攥得咯咯作响的拳,面露惋惜,语气却轻慢。 “人和人的区别,从出生就注定了。学得越用力,越像东施效颦。” “你的舞步铿锵有力,但落地时却轻不可闻。若我没看错,方才你躲裴汜用的身法虽已刻意遮掩来路,但仍能看出并非传自羌王一脉。” “羌王胸襟宽广,北境各部无不臣服。”那人梗着脖子冷笑,“倒是贵朝,先是当众发难,阻我献艺;后又讥讽我出身,是何用意?” “母亲确实不太在意底下的小动静,但狼吃肉可是很挑的。” 裴汜拍了拍他僵硬的脸,“像你这种,在羌族和北境边线上两头卖情报,四处煽风点火的人,吃着天家俸,发着难民财。屡犯屡败,屡教不改。” “虽我那时年幼,也记得母亲曾当众宣布,羌族裴家从此没有你这号人。” “对吧,裴秋容?” 羌王裴在野是坚定不移的主和派,治下极为严苛,尤恨挑唆战事之人。前些年曾放逐过一名牵涉其中的本家族人,使其于严冬孤身被狼群追赶百余里。手腕酷烈,连邺都皆有耳闻。 “裴秋容?那不就是……” 殿内议论声四起,嫌恶警惕的目光如淬毒的银针刺向裴秋容。那张与裴汜有着七八分相似的面容瞬间扭曲起来。他袖中寒光一闪,直取裴汜咽喉。 裴汜仰面躲过,长腿一伸朝他下盘攻去,欲教他就此跪下。 不料裴秋容却在半途收势,手中利器朝楚榕当头罩下。竟是团胡琴上的金弦,又细又韧。若真勒在脖颈上,足以顷刻毙命。 他离楚榕太近,今日雅宴又无人随身携带兵刃。情急之下,楚榕抄起案上银著沾了鲜椒水,翻手一甩,掷向对方双目。 气味辛辣,裴秋容下意识闭目偏头,手上动作因而慢了一瞬。下一刻只觉攻势如入泥沼,阻力之大,任他拼尽全力也无法下陷分毫。 滴答。 他睁眼再看时,只见在距楚榕鼻尖不足一拳的地方,裴汜空手攥住了那团金弦,单掌发力,寸寸上抬。 细丝割开皮肉,随他动作发出勒住指骨时牙酸的咯吱声。豆大的血珠顺着紧绷的弦身滑落,其中一滴落在了楚榕仰着头的脖颈上,沿滚动的喉结没入衣领。 待金弦脱离能伤到楚榕的范围,裴汜猛然收力。裴秋容反应不及,被当胸一脚踹翻在地,还不等爬起便被弦将双手反捆于身后。 空出的一截拴狗似的将他脖颈套牢,轻易破开了皮肉。 “别杀我!我还……” “可以招供”几个字还没出口,金弦便干脆利落切断了咽喉,扼住了最后一丝声响。 尸首轰然倒在地上,散大的瞳孔里皆是惊惧。 压制的人已经没了动静,但裴汜仍用膝盖死死抵着对方后心。完全离断的喉管咕噜冒血,血腥四溢的大殿中央,他非但没有松劲,反倒小臂青筋暴起,金弦缓缓收紧。 艳色烧成血雾,桃花眼中哪里还有丝毫迷蒙醉态。冷酷雪亮的恨意如锋刃出鞘,竟是要将头颅就此直接割下的架势。 在铺天盖地的腥红将他淹没前,死寂的殿内忽地传来惊天动地的呼声,刺破了眼前的魔障。 “帝师!快来人!帝师晕过去了!” 裴汜:啊,我那柔弱不能自理的老婆,亲亲[可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金弦 第11章 催发 求救声、惊呼声、桌椅器皿翻到声,殿内霎时陷入一片兵荒马乱。 姬芜瞅准裴汜愣神的片刻,踏着桌案一个飞扑将人撞出去,厉声喝道,“你克制一点!小先生还在这儿呢!” 天乾的信香受杀意刺激而翻腾。裴汜虽未刻意催发,但他刚分化不久,尚未与坤泽结合,信香纯粹浓烈,随掌心伤口处涌动的鲜血四溢弥漫。 “妈的。” 他暗骂一声,一骨碌爬起来踢开裴秋容的头颅,摁住腕部的血管止住了喷涌的势头就要往楚榕那边赶,结果刚迈出一步就被拦下了。 “裴公子连个交代都不给吗?” 北境使团之首也是受人所托,有苦难言。裴秋容身份败露,他本想趁乱当个缩头乌龟,悄无声息地带人撤退,哪成想关键棋子直接被开了瓢,只能硬着头皮虚张声势。 所幸裴汜刻意收敛气息下,看起来更像个漂亮无害的坤泽。他低头一瞥,只见裴汜垂落身侧的手正不着痕迹地微微颤抖,更确信了对方压根没见过什么世面,正因为一时起意杀了人而后知后觉地胆怯。 这让他又生出了底气,连脊背都挺得更直了,抬高声量,摆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架势。 “不管裴秋容是何身份,一无升堂、二无定罪,便是处决,也该由羌王定夺!盛朝竟允许如此公然行凶、草菅人命?!” “哈。” 如他所愿,裴汜停住了脚步。他喉间溢出一丝模糊的笑,快得教人几乎以为是错觉。那双桃花眼懒怠地半眯着,轻声软语, “让开。” “你……” 二人目光相接,首领这才惊觉,裴汜隐匿的战栗与恐惧毫不相干。 那是许久未曾饮血的刀刃饱足之后,在极端冷静克制下泄露出的兴奋,甚至还有呼之欲出的苗头。 求生的本能令他下意识想要服从。但转念一想,若等到众人回过味来,事情始末只会更加经不起推敲,说不定还会把他背后的人拉下水。 他想到那人手段,不禁打了个冷颤,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拦在裴汜面前,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理直气壮。 “凭什么……” 他身后的桌案旁,楚榕被章天带来的药童小心抱起。人影憧憧,虚软无力垂落的手腕如同被折断的藕茎自袖口滑出,釉白的面上隐隐浮动着不正常的嫣红。 首领步步紧逼间,那抹水色一闪而过,被簇拥着送进了殿后的隔间。 “一言不发,是裴公子心虚……” 咔。 骨头碎裂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首领骤然失声。刺痛来得太突然,他震惊地缓缓低头,在倒地前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是裴汜捏断了他的喉骨。 围观的北境使团彻底陷入死寂。裴汜随手将尸首丢在一侧,大步从旁边跨过。 但他连楚榕的衣角都没摸到,就被楚连城拦下了。 “章太医入内,其余人都在外面候着!” “连城叔……” “怎么!难不成长本事了,连我也杀吗?!” “不敢。”他嘴上恭敬,目光却不依不饶地追着来回进出伺候楚榕的宫人。一盆盆清水端进去,又换了血水端出来,那血色仿佛溶进了裴汜眼里,恨不得从人身上拔下一层皮来。 “那就退下!” 楚连城忍无可忍拔高了声音,“来人!带裴公子去更衣!洒扫无极殿!正殿落锁,任何人不得进出!备圣上庭训!” 他一番话把所有人都兜了进去,连文昌帝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只有姬芜是个没眼力见的,试图讨好地央着楚连城,“就让我们进去看上一眼,毕竟是我俩的先生……” “在他之前,我才是你们的先生!当初教你们天乾地坤的常识,可曾听进去半句?” 楚连城难得动了怒,“坤泽本质脆弱敏感。你们这些天乾一个个没轻没重的,真当他是铁人不成!” 屋内隐约传来压抑断续的呻//吟和挣动。姬芜还懵着,裴汜却一僵,陡然意识到什么。他环视一圈,森冷的视线落在地上那颗孤零零的头颅上。 楚榕没有皮肉伤,却依然受到了催动,定然是其他地方出了问题。 他一言不发扭过身,将没入死肉的金弦扯了下来,全然不顾北境使团更加难看的脸色。 楚连城远远瞧着他背影,眉心不着痕迹蹙了一瞬。但还不等吩咐身边人,就被突然身后的瓷器碎裂声打断了。宫人匆匆行来,语气焦灼。 “帝师情况不好!院首请您速速进去!” “知道了。” 再回首时,只见裴汜已经将金弦放入怀中,挥退了要带他去更衣的侍从,低头坐在原先的桌案处喝着闷酒。姬芜则像个炸毛的孔雀守在他身边,与北境使团对峙着。 “摄政王,在场的中庸只有您与帝师相熟,还请快些吧!” 那宫人也是坤泽,想起楚榕的模样,不由生出兔死狐悲之感。见楚连城停顿,忍不住再次出言催促。 他最终只来得及向随侍递了个眼色,便甩袖进屋。裴汜异乎寻常的狠辣如阴云笼罩,令他有种事情脱离掌控的不妙预感。 难得的烦躁之下,他并未注意到,方才来传话的宫人并未随他一同入内,而是确认他进入隔间,落了帘子后,才小跑到同样缩在角落的莫秋宝边上,附耳说了句什么。 莫秋宝蹙眉,低声确认,“现在吗?” “是。”宫人忙不迭点头,“帝师说了,趁现在赶紧拿给小将军,他自会明白。” 正殿门口由皇城卫把守,殿内众人无头苍蝇似的转了几圈后,终于各怀心思重新坐下。裴汜死死盯着面前那团金弦,试图从中捋清其中关键。 前世他因在府内禁足思过并未参与这场宴席。楚榕被伤病倒,姬芜日日泡在摄政王府当孝顺徒弟,他连个通气的人都没有。是斥责裴在野治下不利的降罪书送到了府上,他才火急火燎地去查证。 事后当然什么东西也翻不出来。对方手脚干净,事情最后归结于北境极端好战分子所为,试图通过挑起天乾和坤泽的对立引发盛朝内动。 但冤无头债无主的祸端到底还是在文昌帝心里种下了和羌王嫌隙的种子。一时看似风平浪静,日后对裴在野的褫官掠爵却毫不手软。一朝被贬,便被勒令常驻封地,无诏不得入都。 而裴汜也就此成了邺都牵制北境留下的质子。 不仅如此,楚榕原本长期压制平稳的汛期被一朝催发。此后隔三差五便称病抱恙,每每提起,连摄政王的笑容都明显淡了,渐渐也无人敢问。 但楚榕曾伴他和姬芜习武,虽无真实搏杀,较艺时的胜负欲激发的信香浓度并不低,也从未有过如此反应。金弦表面虽涂了可动摇人心境的胡粉,可用量极少,完全可以解释为献艺效果所需。 还有什么呢? 他正兀自出神,袖子却突然被扯了一下,却是莫秋宝借着桌案掩饰塞过一样物事,小心翼翼的。 “公子,你要的柿饼子。” “都什么时候了……” 殿内只有洒扫的侍从正埋头洗刷血迹,静得银针落地可闻。他们这儿动静不小,引得周围人暗暗侧目。 “帝师怕您饿着,特意留的。”莫秋宝冲他眨巴眼睛,紧张得心都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生怕自己意会错了,把事情搞砸。 幸好裴汜闻言,推拒的手指果然一松,甚至从剩下的油纸包里掏出个已经冷了的柿饼子咬了一口。 他初时咀嚼得很慢,一个啃了没两口就搁回去,又拿起下一个继续。直到把剩下的柿饼全嚯嚯了个遍,才将整个油纸包扔回桌案,舔着指尖的糖霜,唇角浮起冷笑。 “原来如此。” 无极殿后的隔间内梵香弥漫。这本该是庙宇道观中才会有的气息,可使六根清净、往生忘俗,此时却腻得教人口干舌燥、心如擂鼓。 蜷在床榻上的躯体反复折起、抻开,难耐地扭动打滚。发冠在挣扎间滚到不知哪个角落里。药童不敢下重手,乌黑的长发散了满床满身,贴在汗湿的脊背上,勾勒出蜿蜒婀娜的曲线。 信香太浓,饶是章天身为中庸也有些喉头发紧。他一把拉过脸色同样难看的楚连城,低声骂道。 “哪个下的药,这么没轻没重的?!” “按理说不应当。”楚连城眉头紧蹙,在舌下含了一颗抑制信香波动的药丸,用直冲天灵盖的苦味固守住清明,“你出去吧,我来。” “坤泽压制汛期本就没有先例,哪有什么按理一说!”章天还没说完,屋内便猛地爆发出更为馥郁的梵香。床上的人弓身痉挛,哑着嗓子几欲叫出声,又在瞧见楚连城的瞬间将所有的音调尽数吞下,狼狈的脸上生生逼出两行泪来。 “罢了,你尽快弄好。” 章天逃也似的带上了门。楚连城轻叹一声,走到床边伸手一捞,让楚榕跪坐着,上身立起,伏在他肩头,就着这个姿势一下一下顺着在余韵中战栗的脊骨,附耳哄道。 “是不是偷吃了,嗯?” “自己扒开,我看看塞了什么?” 偷吃的小先生,该罚,嘻嘻[黄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催发 第12章 难哄 “再分开些,这样看不清。” “唔……” 木墙的隔音并没有那么好。布巾细细擦过血迹洇透了的地板,在摩擦中沙沙作响。 绯色沿路生花,由浅淡转为浓烈。低伏的花茎随着声响含羞泣露地抬头,却在即将达到极致时被恶意地封住了。 “放了我!撒开!” “乖一点,先回答问题。” 要害落在他人手里,楚榕咬得唇都白了,半晌才挤出一丝细若蚊呐的声音。 “是……佛珠。” “胆子真大,给圣上的东西也敢碰了,嗯?” “一时情急,没有别的……” 楚榕软得厉害,攀附都吃力。木珠推搡吞纳,最后只剩了的大半颗露着。 “这可是我特意求的婆罗法相,共一十八颗。” “莫非,你想做圣上梦中的第十九位小菩萨?” 楚榕一哆嗦,观音的袈裟便蒙了潮。手执的杨柳枝也沾染了甘露,悬垂着晶亮的水珠。 “说笑的,不闹你了。” “自己扯出来罢。” “不行……” 他腕骨吃痛,但浸透了的穗子湿滑,难以着力。 一时间恍如坠在半空,只余丝线虚虚牵引,不上不下的,整个人都哆嗦起来。 “真可怜。” 紧闭的隔板外忽然传来长短交错的几声叩击,楚连城脸色微变,一时竟有些踟躇。 见他没有回应,叩击声更加密集,已有催促之意。 无奈之下,他只能松了手,任楚榕跌回床榻,给人掖好被角抽身欲走。 还没起身,衣袖就被牵住,对上了一双泪眼盈盈的眸子,里面俱是挽留之意,好不可怜。 “怎么?”笑意只在楚连城眼底虚虚浮了一层,并不真切,“一个人待着,怕吗?” 外面情势有变,这一句就是明知故问的意思了。而楚榕向来懂事,定会明白。 袖子上的力道果然松了。楚榕慢慢抬手搭住了眼,别过脸不再与他对视。嗓子火烧火燎的,皲裂了似的疼,张了几次口才发出声音。 “是我失礼。” 他说得克制又有分寸,面上甚至浮现出几分萧索冷寂。但楚连城脑中犹是方才开过的靡靡海棠,甚至因眼前的矛盾混沌而觉得香气更甚,竟在瞬间心生一丝犹豫和不忍。 不愧是圣器。 游移不定的片刻功夫,叩击声戛然而止。他眼皮一跳,再不敢耽搁,敷衍撂下一句“回去再说”便匆匆离去,换了方才引路的宫人进来守着楚榕。 槅门打开的瞬间,殿内的血腥气顺着缝隙溜了进来,还伴随着隐约可闻的行刑声,大板落下时沉重的钝击闷闷传入。 宫人小心掩住门,端着热水快步行来。 “此处多有不便,您先擦拭一下……” 打湿了热帕巾的手被摁住了,雾气未散的眼带着探寻望着他。里头春水尽褪,寒光凛凛。 宫人迅速明白过来,红了眼眶。 “您放心,小将军正在审恶仆呢。” “都赶上了。” 楚榕这才卸了劲,配合着让热帕巾一点点拭去痕迹,再换了干燥清爽的衣物。 “小的是摘星阁的人。”宫人口唇未动,却是腹语,“您若收拾停当,可暂往摘星阁小住。摄政王那头,阁主自有安排。” 佛珠还嵌在里头,宫人不敢妄动,只能拿眼神无声询问。 “那便有劳。”鸦羽似的睫毛轻颤,“我托付的事,可能得麻烦阁主提前安排了。” “哑奴?!” 殿中跪伏的人不能言语,听闻动静猛地抬头,口中“啊啊”不止,像要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向楚连城伸出手,浑浊的眼中浮起一抹希冀。 楚连城心头一紧,但面上依旧端着震惊与威严,不露声色。 “他侍奉楚榕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能欺他是个哑巴,就滥用酷刑!” “他幸亏是个哑巴。”裴汜抱臂站在行刑的公公边上监工,眼神阴鹜,冷冷扫过噤若寒蝉的北境使团。 他目光在为首告发哑奴的那人身上停了片刻,直把对方盯得如鹌鹑般瑟缩着脖子,一动也不敢动,才勾着唇角嘲道。 “不然只怕指使他的人是要坐立难安、夜不能寐了。” “什么意思?”楚连城怒极反笑,“你倒说说看,他是怎么在我眼皮子底下受人教唆?又行了何事?” “摄政王日理万机,府中也没个会照顾人的,下人们的事自然难以面面俱到。” 文昌帝余怒未消,但顾着算半个楚连城的家事,压着没发作。 “这事自北境而起。你先坐下,听阿汜把话说完。” “羌族代表的是母亲的立场和颜面。她不在邺都,”裴汜一顿,“我就是裴家的脸。” 哑奴双腿被打得血肉模糊,生生痛得晕了过去。断了的骨头刺破皮肉,在刚洒扫干净的留下新鲜的血痕。 裴汜照着断端踢了一脚,“把骨头渣子捡干净,连城叔有洁癖,别脏了他的眼。” 宫人们唯唯诺诺地应了。裴汜这才点头,“也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北境出了叛徒,想趁母亲无法当面陈情,借小先生挑起内乱。” “若事成,则引发坤泽动乱;不成,也足以让邺都和北境横生猜忌。” “所幸这群人实在是没有什么狼的精神。既不重契约,也没什么胆识。稍微一吓唬,就什么都交代了。” “稍微?”楚连城眯起眼,不依不饶。 “连城叔曾教我,无论行善作恶,都得正大光明。” 裴汜毫不在意地擦着手,“跟他们这种阴险下作比起来,我不过是当众杀了几个心怀鬼胎的叛徒罢了。” “再说,他们选择哑奴作为内应,在我买的柿饼子上动了手脚,与裴秋容金弦上的香粉作饵,还有个目的。” 他盯着楚连城,“这事若是日后再追究,难免会变成楚、裴两府之间的矛盾。” 桌案上呈了特意新沏的茶。热气蒸腾,隔着云雾袅袅,楚连城似是极浅地挑了下眉,“所以?” “所以当然该就地处决,连城叔还能害我不成?” 裴汜骄矜地抬着下巴,神情倨傲,“要我说,就不该给这恶仆攀咬的机会。但姨夫……啊不是,圣上不让,说留着有用。” ……真是个实心眼的二愣子。 楚连城语塞,沉默着将茶闷了,入口才回过味儿来。这哪里是什么新茶,分明就是苦瓜水。 想也知道,必然是文昌帝着人干的好事。他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只能梗着脖子瞪过去。 “好了好了,阿汜是个纯善的孩子。就是性子直爽了些,脑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想到什么就做了什么,下手没个轻重也是正常的。” 文昌帝递过来一个安抚的眼神,语重心长,“楚榕到底和他们年岁差不多,同龄人之间难免心切。都是你看大的孩子,什么脾气你不知道?” “孩子们的脾气我自然知道。”楚连城将苦瓜水慢慢咽了,深深呼出一口气。 “但圣上觉得我年纪大了这件事,我倒是第一次知道。” 茶盏在指尖咯咯作响。给楚连城添茶的宫人胆战心惊地瞧着那张平静如水的儒雅面孔,感觉他下一秒就会把桌案掀到一脸震惊和委屈的文昌帝脸上。 “孤何时说过……” “不然怎会不能体谅他们之间的关怀备至?还老眼昏花识人不清,需要小辈替我问出始末?” “孤不是这个意思……” “我乏了。既然已有圣裁,臣先行告退。” “等等!爱卿不是还有替孤求的助眠之物?” “没有,不曾准备。”楚连城甩袖就走,“陛下正值壮年,年富力强,靠自己就行了,休要相信鬼神之说。” 文昌帝被呛了个正着。守门的皇城卫哪见过这阵仗,点头哈腰地就将人放了。其余众人忙不迭也跟着纷纷退下,方才闹哄哄的大殿顷刻就散了个干净。 姬芜看着郁结于心的文昌帝,幸灾乐祸地跟裴汜咬耳朵,“父皇这次可是为了你要遭老罪了。连城叔,多么难哄的一个人,啧啧,好惨,啧啧。” “圣上后宫佳丽三千,哄个人而已,那不是信手拈来?”裴汜一脸无辜。 “那能一样嘛?”姬芜一副“你不懂”的高深莫测,“弱水三千,连城叔就是父皇的那一瓢,舀上来还舍不得喝那种。你这种跟喜欢不沾边的一根筋懂什么?” “你懂?” “当然懂了。”姬芜得意洋洋地一甩头,“本人天之骄女,看上我的人乌乌泱泱,只是我看不上别人而已。” “懂什么懂!净添乱!”文昌帝气得拍案,“连城那么好的脾气,怎么就教出来你这么个小混蛋!” “那可能是随您?”姬芜正是叛逆的年纪,“我看您气人也挺有一手的。” “滚滚滚,都滚回去!” “滚之前,臣还想问问……”裴汜顶着文昌帝几欲喷火的眼神,笑容明艳,“您先前答应许给我的赏赐,什么时候给?” “?” “赖账的话,我就要去巧遇一下连城叔。” “告诉他,要对哑奴下死手这事儿,其实是您授意的,而我不过是顺水推舟?” 楚连城:死孩子和她的死老子! 从下一章开始,裴汜终于可以加入嬷嬷大军了! 这章目前已经改了20 次……后续可能还会有很多次这种情况,大家且看且珍惜吧QAQ[可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难哄 第13章 雇主 “……” 有那么一瞬间,文昌帝觉得那副漂亮皮囊下面的灵魂有哪里不一样了,好像一株明艳但无害的花在不为人知的时候生出了骨刺,乍一摸还有点儿扎手。 但……更诱人了。 极少有人知道,文昌帝对外宣称是中庸的原配男后,其实是个天乾,薨于他们少年时共讨西蜀的某天。 那日秋高气爽,少年将军银盔上红缨轻晃,似一面永不会倒的烈烈旌旗,在万里晴空下迎风招展。 “此时阳气正旺,正是铲平蜀山妖道所设大阵最好的时机!我去破了它!” “此战若胜,还来得及回邺都过仲秋呢!” “好啊。” 文昌帝对他一百个放心,闻言头都没抬,撸着裤腿淌在水里摸鱼,背对着他挥挥手,“早点儿回。昨晚辛苦你了,今天抓条大的,给你炖汤。” 溪深鱼肥,浮萍下摆动的鱼尾银光鳞鳞,吸引了他势在必得的眸子。他就这么错过了爱人的欲言又止,和悄悄红了的脸。 分离来得太过仓皇。猝不及防得让他在那个仲秋甚至没有感到遗憾和伤感。只是觉得偌大的寝宫过于安静,在喊了一声对方的小字而没有得到回应后,才后知后觉地从空洞的地方泛起密密麻麻的酸胀。 至此,邺都每个仲秋的满月都蒙上了阴翳。他四处游历,笼罩却如影随形。直到某年淮州雨夜,有人撑着油纸伞,踏过小雨淅沥的青石板路,驻足于他摆的残局前。 “我能试试吗?” 他微服出游,百无聊赖,更没什么雅兴。棋局是他与故人的残念,只是疏懒摆手,示意对方随意。态度不拒绝,却也算不上热络。 那人却不在意,沉吟片刻,便将两指探入棋盅。 纤细的手骨节圆润,指腹内侧常年握笔的薄茧由于执伞太久而透出鲜嫩的粉色。持子落下的那一刻,斜风细雨骤歇,云开月明。 伞面微倾,清辉疏朗,映得来人眉目温柔,又流露出星点一招制敌时雀跃的锋芒。 这让他想起蜀山脚下的浅沟里,银尾灵活游走,但那条最终被他捕捞回去大鱼。 故人不会归来,但他可以煲一锅新的汤了。 兜兜转转了几个月,那人玩儿够了欲迎还拒,把他钓得七上八下。终于在金桂飘香的初秋,淮州民间人人传颂的才子,入了他的瓮。 而现在,如果在汤里添个新的野味,也似乎也是个令人心动的主意。 裴汜见他出神,还以为自己拿捏住了帝王的把柄。不想对方原本眉头紧锁,但很快就像是想到了什么美事,渐渐云销雨霁。 “我怎么觉得,你不像说了句威胁,反而像闹了个笑话?”姬芜在一旁也看得啧啧称奇,“有的人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全是无效输出,现在居然还美上了?” “什么有的人?是你父皇!” 文昌帝骂骂咧咧,但嘴角依然止不住上扬。 “长本事了,连姨夫的黑状都敢告?” 他看向裴汜的目光慈爱里又带着点儿别的,沉甸甸的,让人瞬间有种难以言喻的刺挠和抵触。 “谁让姨夫和连城叔就吃这一套呢?”裴汜面上一派天真散漫,眼底的笑意却淡了,“莫非我说错了?” “倒也不算错。不管这事的始作俑者是谁,哑奴都不能留。”文昌帝瞧着姬芜又要打哈欠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姬芜!你说说为什么?” “嗨呀,这有什么难猜的。” 眼神压力对姬芜完全不起作用。她从从容容把哈欠打完了,又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他出自楚府,犯了错,那就是连城叔身上的污点。别管这泥是谁泼的,指摘的都是摄政王的衣袖。说小了是管教不严,说大了那就是对小先生不轨,挑衅坤泽。怎么都留不得。” “但这留不得又不能是您开口,显得您不尊重他,君恩寡淡;又不能是连城叔自己开口,显得做贼心虚。小先生自己不能叫屈,显得不信老仆;也不能是我开口,显得皇家仗势欺人。” “言官更不能介入大臣家务事,陈老也得避嫌。数来数去,只有阿汜这个三干不靠的闲散人员,适合当这个出头鸟。” “当然,连城叔也知道,但戏得做足,而且面子上确实难看。三分气性都得被拱到七分了,这还得是阿汜的功劳。” “这还差不多。”文昌帝这才顺过气,瞧着臭了脸的裴汜失笑,“行了,清吏司的位置本来就是打算给你的。你踏实回去养病,过几日休养好了,孤自会着人将上任文书送到裴府。” 半个时辰后,本应该在家修养等着官职送上门来的人顶着一张煞白的脸坐在摘星阁的顶楼小筑内,皮笑肉不笑。 “你着急忙慌把我喊来,最好是已经备了足够的报酬。不然,你就等着穿开/裆,裤离开这扇门吧。” “哎呀,裴郎这话说的多生分,想见我穿直说就是了,我求之不得呢。” “少来,说事。” “真冷漠,亏得我有了好事先想着你。”柳三故作伤感,“你上次来,不是说缺钱吗?我这儿眼下有桩生意适合你,要试试吗?” “摘星阁?”裴汜挑眉,“暗杀的派单我确实能接,但现下不行。我要打一样趁手的兵器,还没顾上安排呢。” “想约我,得再等等。” “怎么脑子里成天就是这些要死要活的东西?”柳三一副被脏了耳朵的模样,“我这儿可是花好月圆的温柔乡。” “想给你介绍的,是件皮,肉生、意。诶诶诶,别急着打我呀——” 柳三眼疾手快架住要泼到脸上的茶盏,恬着脸凑过去,“这可是摘星阁的大单,长期、固定、一对一、单盲。” “稳赚不赔,随时可退。” “我缺的钱,可不是一星半点儿。” 裴汜眯起眼。重活一世,许多事都得未雨绸缪,御敌的兵、解毒的药,桩桩件件都不是靠他那点儿食君之禄的俸薪能解决的。 若不是还惦记着柳三这儿能有相对稳定的单子,他连劫富济贫都想过。 至于色/相,皮囊而已。只要价钱开得够高,也不是不能考虑。 “想让我挂牌站台,买得起吗?” 柳三嘴角一抽,第一次觉得这张活色生香的脸散发着熟悉而浓烈的铜臭。但金主的需求已是箭在弦上,只得戳着对方高挺的鼻梁,娇嗔埋怨。 “你去看看雇主是谁吧。若是他都出不起的价位,那摘星阁也养不起你。” “要不是我不好这口,本阁主都想亲自上阵了。” “就是这间,您请。” 回廊尽头的墙面徐徐打开,露出里面一扇木质雕花的暗门。石台上搁了盏花灯,罩面上绘着寥寥几笔山水,居然有几分难得的清雅。 “贵客已在屋内等着,小的就不进去伺候了。您若有什么需要的,将花灯吹熄,我们自会得知。” 裴汜略一点头,直至灰衣仆从无声退回暗处才推开了门。 屋内陈设极简,只有一条桌案,边上立着一面半人高的铜镜,地上散落着几个软垫。 和一张床。 床体宽大,帷幔却不完整,只在两头各拴了一根系着铃铛的白绫。一头虚虚垂着,另一头则缠在床沿边上端坐着的人莹莹皓腕之间。 那人听得响动转过脸,冲他微微颔首,确认道。 “来了?” 是楚榕。 他语调平静,容色清冷。若非双眼灰蒙失焦,裴汜险些以为是回到了某次他刻意拖沓不肯去的弈棋课,得了进门时的问候。 楚榕知他不喜这些和算计沾边的东西,故而从不差人催他。左右他总会来,就只是安静地等,最多只是在落子的时候稍微弄出点儿响动,以示不满。 就像眼下,按照柳三的说法,催发的势头已然不可遏制,但他依旧体面端正地坐在这里,客客气气,不疾不徐地教买来的陌生人怎么弄他。 “我已用了摘星阁的‘单盲’秘药,三个时辰之内不能视物,你大可放心。今日之事,绝不会有后顾之忧。” “只是我腿脚有恙,还需你多加关照。” “平日我用缅铃、竹鞭多些,”落在白绫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下,“你有其他擅长的,只要不太激烈……也可一试。” “若双方满意,可长期续订,价钱好说。若不合适,就一拍两散,皆大欢喜。” “各中款项,绝不拖欠,大可放心。” 秘药作用下,门口的人只有个隐约模糊的轮廓。虽看不清脸,但好歹是个宽肩蜂腰的主,朝他走来时落地无声,是个练家子。 体力上应当是挑不出错的。 屋内一时沉默。楚榕能撑着将这些话讲完已是极限。不受控制的细小痉挛下,佛珠的轮廓愈发清晰,再说下去恐怕要先发起浪来,再无丝毫体面。 高大的阴影停在面前。虽收敛隐藏了信香,但天乾威势犹在。他本能地仰头,同时微微颤抖起来。 下一刻,粗粝的指节抵开牙关,趁虚而入,精准无误地捉住了柔软的蛇,刻意压低的声音贴着耳廓。 “想,爽?” “弄//湿它。” 裴汜:晴天霹雳+天降喜事同一天?包的。 裴汜黑化进度:100% 裴汜吃到小先生进度:5%[黄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雇主 第14章 先生 视觉被模糊的情势下,其他的感知均被异常放大。好在楚连城虽不真的碰他,但却十分中意各种各样的感知剥夺。 他有时觉得,楚连城就是喜欢他注定逃不脱时的无用挣扎。每每他适应了,就又会换出新的花样。 蒙眼,不过是其中最简单的一环。 搅动蛇尖的动作粗,,鲁又迫切,横冲直撞的,但往复拉扯间却透着生涩。不像是来调/情,倒像是来泄愤。 如果不是装的,那最起码说明……这人干净。 楚榕初时还在忍耐,但奈何对方起调太高,后续又不得章法。 有几次都火急火燎地,差点儿令他呕出来,让他瞬间想起前世的那场酷刑。 “你……停一下。” 空出来的那只手摸索着握住了他的手腕。楚榕轻缓了口气,而后引着他濡湿的指尖探向自己的唇,试探性地晗住了。 嫣红的舌信子似的顺着骨节、指缝一点一点缠上来,直至将两,跟手指都添了层水光,才由浅入深,颇有节律地小口吮着。 屋内极静。一时只有隐约可闻的水声。 裴汜眸色渐深,脑中一团乱麻。先生、雇主……重重身份从记忆中呼啸而过,最后落在眼前人温驯低垂的眼睫上,只剩两个字。 楚妃。 原来早在他以为的那次不得已的婚事之前,楚榕一直都会这些。 甚至驾熟就轻、知情知趣,是个再耐心不过的好先生。 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威,逼?利诱,不过是两厢情愿。甚至是顾及他的“体面”,才做出一副万般无奈的模样,将浓情蜜意生生演绎成苦衷,正好把他送得远远的。 那些他搭上了一条又一条的人命送往邺都的信件,想必在火盆中见证过更多次的颠鸾倒凤、痴缠欲影吧? 惯于持枪弄棒的指骨在极尽温柔地侍弄下几乎要搓出火来,但心下愈冷。裴汜蓦地抽回手,钳着他的下巴将人贴近自己。 他力气太大,几乎要把楚榕从塌上拎起。纤细的脖颈青筋紧绷,灰蒙的眸子里有片刻讶异,但很快便顺从地闭目贴近。蜻蜓点水的触碰因失焦而轻啄在他侧颊,又寸寸寻回,讨好地索吻。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立刻问柳三要来解药,让楚榕好好看清他是谁。 但,看清了又怎样呢? 心底的另一个声音对他说。如果他知道你是谁,如果他中意之人是姬芜,那你连成为“角”先生的资格都没有。 这个念头只闪过便被掐灭了。裴汜偏头避开他的唇,埋首于那截藕茎似的颈间,一口吆了上去。 “啊……” 那处是麻筋,楚榕立时便软了半边身子。初时只是刺痛,但久经驯化的皮囊很快便觉出旁的滋味,搭在对方肩头推拒的指节用力,却是朝向自己的方向。 犬牙下的皮肤烫得惊人,渐渐渗出丝丝缕缕的腥气。 “别弄了……要留印子了……往这儿来。” 松散的系带挑开,随之触到了枚手感微凉的莹润圆环,似娇艳/欲,滴上的琼浆。 是玉环。 “帮我解了它。” 掌心下肤质细腻,同样的内家功夫,却养出了更为含蓄流畅的曲,线。裴汜依言去触,却不合时宜地想到。 不对,不应该是玉的。 应该是银的。 他见过的。 认楚榕做先生的时候,裴汜和姬芜都尚年幼,对跟着比自己没大几岁的少年尚有抵触,便商量着要戏弄他一下,教他知晓厉害。 于是,姬芜在墙头放风,裴汜潜入其中,蹲在湖边树上看了半个时辰楚榕沐浴,然后把人衣服扔了。 但好在他虽然缺德,却没有坏透。左思右想,只丢了里衣,还剩了一件长衫,足够人裹着回去。 楚榕哪想到在自家后院还能遭了贼。那时还没有哑奴伺候,楚连城忙于公务,日日晚归,他就只能抿紧了唇,自己这么浸在水里一圈一圈的找。 邺都初秋凉得快,日头稍偏就寒气上涌。裴汜藏在叶片的阴影里,瞧着他渐渐惨白着脸,反复确认四下无人后,慢慢撑着,从水中?探出身子,去捞那件外袍。 夕阳疏落,纤尘浮动。他让褫,果?、银丝勾去了视线,一时忘记了屏息,下一刻就被用碎石精准砸中额头,跌落树梢。 “唉哟!” 见是他,楚榕才慢慢将腕子缩回袖间,眼神依旧警惕。 “你在这做什么?” “听说要换先生了,我来提前拜谒。” 他目光游移,楚榕更加不信,“你好歹是裴家的公子。登门当递拜帖,而后择日、备礼,连这点儿规矩都没人教你吗?” “我惦记先生,故而登墙。” “登墙本就是不雅……” “学生与先生,是拳拳之心,又非暧昧偷?猩,便是当街席地而坐,那也是坦坦荡荡。”楚连城教人不拘小节,学生也难去市井气。裴汜当年更是油嘴滑舌中的佼佼者,车轱辘话张嘴就来。 “择日不如撞日。我想见你,便来了。礼,也是有的。” “听连城叔说,你家是淮州?城中新开了家摘星阁,请了淮州师傅做的点心。” 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朝人丢去,“你尝尝。若喜欢,下次还给你带。” 楚榕下意识伸手去接,原本抓着的前襟散了。 晚风徐徐,茱萸两簇,艳艳夺目。 少年不懂避讳。裴汜看直了眼,脱口而出。 “你真好看。” 那时楚榕的神情与眼前之人的面上酡红渐渐晕染一处。 裴汜戳//弄着小巧的耳,洞,慢条斯理地呵着热气。 “好看的,为何要解?” 锁扣已经捏松了,要坠不坠地半坎着。 空洞是少年时留下的,陈旧的疤在陌生的作,弄,下翻起新鲜的痒。楚榕不自觉地闪躲,想要捉住对方作怪的手,却因视野受阻而无法逃脱。 他终于受不住了,勉力抬头,凭着虚影一巴掌扇过去。 啪。 耳光不重,但声响清脆,压过了难抑的吐息。 “行了,来吧。” 耳畔传来一声极短促的嗤笑。 揽着他的人一顿,立时撤了劲,任他仰躺在被褥间,擒了他双手,用白绫死死绑于一处,压过头顶。 浸透了的穗子一览无余,被不容抗拒的力道缓缓拖拽着,像车辙在雨后软烂的泥地里滚过,连纹路都清晰可怖。 “咬这。么死?” “……放得时间有点儿久了……哈……你……慢点……” 最后一截木珠被一气抽出,随手摔在地上。 佛失了神通,被弃如敝履。没了庇佑的神木被污水淹没,靡靡汁液似新宿的邪神,掏空了它的内里,篡取了灵智。 作奴吧,不比当人快活么? “给我!快……” “放松点儿,不然怎么进?” “我已经……嘶……” 冻土被春雨浇透了,烂泥似的塌陷。来回滚动的车辙却并不按被渴盼的轨迹,只来回在缝中碾着,激起让人头皮发麻。 褶皱被磨成了透亮的粉,水淋淋的,似熟得要烂了的浆果。氽尖猝不及防挨了清脆的一巴掌,悠悠打着颤。 “喜欢吗?” 他陷在泥泞中,顾不得回答。 下一刻,似案烛倾倒,拖着生灵万物都坠入无边檀香。 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群鸟激飞,冰绡崩坍。枯竭的沟壑漫了潺潺椿水,终在地动山摇中化作山脚涓涓细流,源源不绝。 神魂颠倒间,连声音都隔着云雾,恍如惊梦。 “说得这么凶,还以为多大的本事。” 塌边的人仍悠然而立,衣袍未解,风度楚楚。 欲念因利而动,与情爱不沾分毫。 但龙脉仍伏在深处,徐徐游走,似是要在空心的山脉里烙上自己的呼吸和搏动。 山峦在潜伏中沉默,又因沉默蔓延出的猜想而暗生恐惧。 从前虽开荒的次数不计其数,但总归是用了工具。楚连城到底顾及着他底子差,怕他不抗造。更担心他脸皮薄,若弄得狠了,怕他翻脸。再加上中庸受圣器影响较小,大部分都是徐徐图之的。 但巨龙顷刻翻腾,将地脉中破开隧道。 他好似疾风骤雨中的一叶扁舟,被巨浪卷起,抛至高空,又在即将撞在悬崖上粉身碎骨前被勒着脖子抓回来。 金铃阵阵作响,起落沉浮,皆由他人操控。 雨势滂沱,拍打花心。荒野的花少见光,生得娇嫩。久旱逢霖,本能且不知疲倦地回应着。 几经伏倒,又在疾风骤雨里被激惹。哪怕只能半昂着头,落下稀薄晶莹的水痕。 “你……!慢……” 支离破碎的词句里,混沌中有人附耳低语。 “自己抱着罢。” 他迷迷糊糊地顺从环膝,孩童般懵懂地拿湿漉漉的眼瞧过去。 埋在暗处的浆果一览无余,烂熟透红,轻轻一碰便淌了满手的汁液,滴滴答答的。 “没饱?” “够了……”他嗓子哑得几乎无法辨别出本音,“放过我,下次再……” “下次,”那人当真停了一瞬,似是在考虑。 “行。” 攻势陡然转急。 他战栗着,全部的意识和思绪随月色被凿入昏暗,再不复银辉皎皎。 间或短暂的片刻清明里,他模模糊糊感觉到,自己快要满了。 下周没有榜啦,一共更新2次,7k字[爆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先生 第15章 中毒 “梅子酒,特意让人从淮州快马加鞭运来的,沿途累死了我好几匹快马呢。怎么样,是那个味儿吗?” 柳三将暖炉朝裴汜那头挪了挪,小心翼翼打量着对方的脸色。 “嗯。” “‘嗯’算什么呀!知道你惦记淮州,羌王一日不会邺都,你就一日出不去。为了让你喝上一口新鲜的,我连冰匣都可着你用了,好歹给个反馈嘛?” “这天气,不用冰匣也坏不了。” 裴汜头也没抬,拿筷子头拨弄着盘里的葱花鱼,脸色比菜色还清淡,教人瞧不出喜怒。嘴角破了的地方也没打理,隐隐渗着血丝。他唇色本就艳,活像是蹭了哪家姑娘的口脂,招摇得很。 “……没眼力见的,瞧不见裴公子想吃鱼吗?还不快把鱼骨剔了?” 柳三吃不准他的意思,碰了个软钉子也没敢发作,只得转头呵斥边上的小厮,连连使眼色。 “是。” 鱼炖得软烂,改刀后翻出开花鱼肚,肉质细腻,晶莹滑弹。热油浇过的小葱洒在上头,青翠欲滴,鲜香扑鼻。 小厮用银勺自脊骨处将肉分开,使了巧劲轻轻一抬,便将鱼骨整段取出,又用熬得乳白的汤汁均匀淋满,才低眉垂手,恭敬道,“公子请用。” 裴汜没动鱼腹,捡了段劈好的鱼尾放在嘴里慢慢嚼着,眼睛却直勾勾盯着那小厮。 “不错。” “我就说你肯定喜欢!”见他终于蹦出个好词,柳三总算松了口气,面露得色。“这可是上好的鲥鱼!为了保证口感,我专门在城郊寻了处宅子,用淡水养的。从现杀到上桌,不超过半个时辰……” “我说你的人,不错。” 裴汜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他就是殿上给秋宝传信的人吧?无极殿里当值的人居然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宫,摘星阁本事不小。” 柳三的眉飞色舞一滞,与裴汜对峙片刻,才慢慢坐回原处,似笑非笑地嗤了一声。 “吃饭的时候说正事,阿汜,你好没品味。” 他毫不客气地径直夹了鱼肚上最肥美的一块,颇为享受地眯起眼。 “你都把人送到我眼前了,我要是认不出,岂不是辜负你一番美意?” “送上门的多了,也没见你各个都喜欢。”柳三睨了他一眼,意有所指,“去伺候洗漱沐浴的人回来说,雇主醒了有段时间了,被褥上还有茶渍,摸着都冷透了。” “总不能是雇主自己太渴,茶盏没端稳洒的吧?” “坤泽汛期本就容易脱水。”裴汜面不改色,“也不是没可能。” “你还知道容易脱水?!” 柳三终于不装了,筷子一扔指着裴汜,“他虽然不是汛期,但从未经历过真正的结合。再加上先前压抑多年,一朝催发,只会势头更猛。” “你呢!从你进屋到出来,从日暮到晨晓,太阳都睡一轮了你才舍得出来!藏在暗处的东西没少用,摆在明面的水是没给人喝一口!” “哦,也不能说一口都没有。”柳三咬牙切齿的,“临走了,用桌上那杯冷茶把人泼醒了。要不是他腿瘸着,你是不是还要等他自己去摇铃喊人?” “我没用你东西。”裴汜打断他。 “什么?!” 柳三被他答非所问气得猛地拔高了声调。裴汜摁着耳根,心情平和地重复了一遍,“你准备的那些玩意儿,我一个都没用。” 他拎起酒壶灌了一口,扯了下唇角,要笑不笑的,“跟你的人说,地上那串佛珠,最好找人洗干净了收好。” “那可是连城叔给圣上求的安神助眠的东西。” “开过光的。” “这东西要是没了,睡不着觉的人可就多了。” 柳三被他话里的意思震住了,下意识转头看向小厮求证。却见对方死死盯着裴汜,满眼义愤,这才确信,顷刻间明白过来裴汜在意的点,迟疑道。 “如果是他来的时候就带着的,那……” “他发作的时候,章天和连城叔都进去过。”裴汜晃着杯中清酒,“你信他们一无所知,还是信我是始皇?” “……即便如此,也应该不是那种关系。但凡身边有可靠之人,他也不至于来求摘星阁。”柳三摇头,“我虽不能告诉你他要求此事的目的,但定是有苦衷的。” “他向来是有苦衷的。” 他挑眉瞧着那名完全没有任何回避之意的小厮,“他借我的手除了哑奴,身边总得有个新的知冷知热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有何长处,能被他选中?” “还是说,你们之间有旧。”裴汜猛地凑近,细细打量着那张强忍怒意的脸,总觉得在哪儿见过,目光森然骇人,“莫非,是你活儿比哑奴好?” “裴公子口下积德!” 那小厮终于忍无可忍,“小的是摘星阁的人,能力身份恕不能相告。若有幸可在帝师身边侍候,当求帝师赐命,与公子无关!” “也不怕公子笑话,小人也是坤泽,自不会肖想旁的事,与裴公子这种天乾比不得。” “倒是个忠心的。” 裴汜收了气势靠回软榻,“坤泽之间又不是没有那些事,你也不必说得如此义正词严。” “他今日得了意趣,保不准平日还有更多用得上你的地方。” 小厮还要再辩,柳三赶忙打住话头,挥手道,“既将你送给帝师,那你以后就是帝师的人,事事听他安排便可。算着时间,这会儿也该梳洗差不多了,你去那头伺候吧。日后摘星阁这里,便销了你的牌子。” “……是。” 房门轻阖,屋内一时无话。天气渐冷,鱼的热气很快散了,柳三也没了动筷的兴致,只将酒温了,与裴汜对添,半晌才冷不丁道。 “你不会……还喜欢他吧?” “咳!” 果子酒一下子流错了道,裴汜呛得惊天动地,差点儿连没吃几口的饭都要吐出去。柳三哪想到他反应这么大,赶忙给人顺着气,啧啧称奇。 “既然喜欢,也不对人好一点儿?怎么说第一次都算是给你的,高低也得拿出点儿体贴,才能有竞争力嘛……” “什么叫给我的?”裴汜刚倒过一口气,险些又要被他气死,“他找的是我吗?他找的是摘星阁!若今日不是我又如何呢?!” “咦,”柳三这下是真惊讶了,掰过裴汜的脸不容他闪躲,“你真的还喜欢他啊!” 裴汜这才反应过来。他本想一把拍开柳三,却在迎上对方难得收敛了嬉笑的眼神里渐渐放下了手,“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知道什么?” “就……我喜欢他。” “你不是一直喜欢吗?”柳三撇撇嘴,“从换他当你和姬芜的先生没几天我就觉得你不对劲了。但那会儿他风头正盛,都说你是仰慕少年英才。” “嗯,我怎么就不能是呢?”裴汜定定瞧着他,嘴硬道,“仰慕自己的先生,人之常情罢了。” “仰慕和爱慕,别人分不清,我还看不出来?” 见他不信,柳三戳着他眉心,言辞凿凿,“你十六岁那年冬天,邺都大雪,轮椅行走不便,卡在了进宫前的车马道。宫里派了软轿去接,但没有轮椅,也不能就这么抬着他进去,就在殿门口犯了难。” “轮椅其实就在后面不远处跟着,多等一会儿的事。是你,背着他进了殿。” “‘先生乃帝师,不应惹风雪’。” “满朝文武都里头舒舒服服烤着地暖,烘着衣服,正儿八经的皇太女快睡一茬了。无极殿外长阶一百八十八级,你这句‘帝师’,也不知道是解释给谁听。” “翻年开春,说要平南疆之乱,你第一个跳出来。旁人都说是裴家小公子不想再当邺都最大的花架子,要给自己争口气。我看则不然。” 柳三指尖向下滑动,点着他心口,轻声细语,“有的人挣军功是假,生怕自己分化时在邺都,把持不住,彻底露馅,这才是真。” “你那点儿心思,真要说起来,也就只有你自己觉得藏得好,加上姬芜那个小傻妞看不出来罢了。其他人瞧着,都跟大白话似的。” “他也知道?”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泛了红。话一问出口,自己先垂了眼笑起来。 “知道就知道罢。” “反正,以后也不喜欢了。” 为避免惹人怀疑,裴汜特意避开了楚榕,没有立刻从摘星阁离开。他站在暖阁窗边的阴影处,远远望着那名灰衣小厮将楚榕从轮椅上抱起,小心翼翼将人放入软轿。 但纵使他动作再轻,楚榕的脊背依然明显僵了一瞬,被衣袍勾勒的曲线绷得浑圆,清清楚楚映在桃花深潭之中。 果然,还是不习惯的。 坤泽初次结合容易出现返潮,且返潮时间不定。虽不至于失控到昨日那个地步,但依旧令人蚀骨作痒。前世曾有人利用这点,拿低浓度的鸢尾花反复勾人成瘾,制品廉价,但尝过甜头的人又有几个能吃从前的苦,因而在底层人中反而流传更多,祸害更深。 裴汜深知其害。故而在楚榕未醒时,扯了自己脖子上的吊坠,扯断绳子,将之填入了甬道深处,封住了未流出的晶圆。 那是他出征南疆,楚榕赠予他的。鹅卵大的鸡血石,冬暖夏凉,被他贴身收着,养得极好。 这样即使未形成标记,一旦发作,楚榕也能多坚持一阵子。 如果不出意外,只要他想,应当能坚持到他再来摘星阁“下单”。 即将启程之际,一截儿瓷白的手指探出,小厮立刻附耳过去,而后点头转身。片刻后,裴汜身后的房门被敲响,小厮的声音响起。 “我家主子有言,屋内留有偃甲鸟雀一副,望公子妥善收好。如日后有约,则以鸟雀振翅为信。三刻之内,望公子赶至,切勿失约。” “若有长期不在邺都的计划,请提前告知,方便我们早做安排。” 好一个“早做安排”。 裴汜眼底暗光涌动,潭水渐渐结了霜,话里含着一丝极冷的笑意。 “知道了。” “只要单费及时结清就行。跟你家主子说,有什么需求,尽管提。钱给够,业务能力都可以提升。” “合作愉快。” 直到那顶毫不起眼的青篷小轿行远了,病热产生的酸痛和困倦才一股脑涌上来。秋宝给他备的药煎了又热,热了又煎,总算寻着空摁着他喝了,在暖阁内倒头就睡。直到日上三竿,才被破门而入的姬芜晃醒。 这几天折腾得厉害,连带着风寒都变得顽固。裴汜睁眼时只觉得头痛欲裂,颅骨缝里都在喷火,脸色差得能弑君。 “天塌了还是国丧了?非要现在找我?” “我看你是真烧糊涂了,净说鬼话!”姬芜语气焦急,指挥着跟进来的莫秋宝伺候他穿衣,“卢照高烧不退,今天早上刚让章太医瞧了,说是中毒!另一个到现在还没好的就是你!” “起来,马上跟我去太医署!” 友情提示:本文正文部分不会有生子内容哦,番外中是否会有目前待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中毒 第16章 念星 帐中塌上,裴汜解了大半衣襟,由着章天摆弄他的小臂。长短不一的银针自指尖顺着经络扎了一排,针芯中空,尾端轻颤,慢悠悠地吸出圆润的血珠,被小心接在银壶里,渐渐蓄了一小盅。 姬芜在外头团团打转,落在帐上的影子也水幕似的跟着摇,晃得裴汜忍无可忍。 “你消停点儿成不成?影子吵到我眼睛了。” 姬芜被莫秋宝连哄带骗摁在圆凳上,又跟屁股上长了钉子似的弹起来,伸着脖子往里看,口中还不忘数落。 “少管我。你老实点待着,别打扰章太医诊治。” “您知道您现在像什么吗?”莫秋宝拧不过她,索性往地上一坐,两手一摊。 “跟那些等着坤泽临盆的没头脑天乾一模一样。” “这情真意切的,要不您二位凑一起过日子吧?” “我图啥?他既没我有钱,掏出来也不一定比我大?” 姬芜瞪他。莫秋宝点头如捣蒜,同样不解,嗓门比她还亮。“是啊,您图啥啊?” “图他不讹我吧。”姬芜当真思考了一下,似有所悟。“卢照是个不中用的中庸,发个烧算他废物。你家主子要是毒发了,嘎巴一下昏死在我这儿,高低得怪我蓄意谋害。” “想当初,我不过怂恿他去给小先生点儿颜色看看。结果呢?他趁人洗澡扔了人家衣服不说,转头说天寒地冻,皇太女已然两股战战,道不能行。若不能及时添加衣物,有损天家威严。” “……那帝师后来居然没给您穿小鞋吗?”莫秋宝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干巴巴问道。 “没有。”裴汜眼皮半掀,“不仅没有。次日正式拜师时,还把圣上新赐的云锦绸缎全都原封不动送去了东宫。织造司布多为患,一条亵裤都恨不得用七八种不同的料子做。” “嘶,好帅。”莫秋宝面露艳羡,又瞧瞧裴汜,频频摇头,“嘶,好酸。” 裴汜:“?” 但他还没来得及否认,就听边上捧着银盅的药童蓦地惊呼,“动了!真的动了!师父您看!” 一直皱眉忍耐着他们叽叽喳喳聒噪的章天立时回身,莫秋宝也跟着从地上弹起,毛茸茸的脑袋挤在一堆药童之间,“我看看我看看,什么动了?” 章天拿了根细长的银签小心翼翼拨弄着里面的东西,“是溪鼠草里特有的虫卵,入体后释放的毒素可致人高热,甚至可能致幻,严重时会诱人疯魔,自伤自残。” “溪鼠草是什么,怎么从来没听过?” 姬芜攀着莫秋宝肩膀,视线与盅内刚刚苏醒四处扭动的虫卵对了个正着。里头的物事红红白白,耀武扬威地蛄蛹着,活像一堆成精了的脑花。 “哕……” 眼前之景污染性太强,姬芜只觉那坨东西顺着视线钻进了她的胃里翻江倒海,强忍着恶心问道,“这不对吧?您刚从卢照体内引出的血里不都是死透了的卵吗?” “它们平时都是蛰伏的孢子,只有在极寒的血脉里才可能活动。” 章天拈着从裴汜小臂上取下的银针,将新吸出的血珠滴进去,满意地看着幼虫争相抢食,“还得是羌王血脉,经过雪域洗礼后才能养活这样的虫。” “活虫比死卵难解。更何况裴公子的血本就是溪鼠草虫的最爱,想要去根怕是很难。” “那怎么成!”姬芜柳眉一竖,眼神锐利逼人,倒真有几分天家威严。“您也解不了?” 章天拿油布将罐子仔细封住,着人小心收了,这才慢条斯理地捻着胡子,目光如炬,“急什么?给我三天时间,虽一时不能去根,但压抑草虫毒性的办法定能想出来。” “再有一月,保准把彻底根治的方子送到裴府上。” “至于这么麻烦么?” 间断打着盹的裴汜眼下对除了睡觉以外的事都毫不关心,拧着眉摁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不是说极寒环境才能养虫?给我热热血不就行了?” “说得轻巧!”章天胡子一翘,没好气道,“你体质特殊,想要逆转血质,至少也得达到沸血才行。据老臣所知,世上还没有如此至热至烈之物。” “那若是交合呢?”裴汜冷不丁问道。 他从前是个花公子,却不是个花花公子,清爽纯良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以至于章天乍一听以为自己搞错了,下意识反问,“什么?” “天地融合对天乾来说本就是沸血的过程。”高温烧过的桃花眼异常明亮,一瞬不瞬地盯着章天,像是真的只是在严肃探讨草虫解法,“自然之毒,以自然之法来解,岂不是物归本源?” “想得挺美,却不切实际。”章天摇头,“人心易移,色弛而爱衰是人之常情。融合往往也只有初次能达到**、热血沸腾的效果。若日日与同一人相对,便是山珍海味,也会味同嚼蜡。” “虫卵繁殖极快,需得时时沸血,直至完全根除。你若想用这个法子,怕是裴府也得建成三宫六院,才能住下那么多坤泽,供你驱使。” “到时候只怕还没死在虫毒上,先被冲动要了小命。” 屋里几人在他眼里也就是半大孩子,多少该给留点颜面。章天没将话说得太**,咔嗒阖上药箱,撂下这句便健步如飞地走了,显然是心心念念接到的大活儿,要与草虫斗智斗勇。 裴汜倒是没什么反应,翻了个身背朝外又睡过去了,竟是毫不上心的样子。徒留姬芜和莫秋宝面面相觑。 半晌,姬芜终于回过味儿来,一把揪住莫秋宝的耳朵,阴恻恻问道,“说,你家公子最近都和什么人接触了?怎么不做小先生的好狗狗,要当发情的狼了?” 莫秋宝被未来君主的王霸之气贴脸威胁,脑瓜飞速运转,将自己主子最近的可疑事迹尽数盘算一圈,最终斩钉截铁、铿锵有力地吐出两个字。 “柳三。” 远在摘星阁的柳三猛地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将手中尚沾露水的娇花丢回盒子,掩鼻嫌弃道,“邺都是再寻不出好的新品了吗?派去南疆的人呢?今日可有回信?” “有的有的。” 摘星阁内,情报与暗杀的生意是暗处最大的资金流,其中暗杀只有影部,而情报搜集、核证、传送分别由蜂、鹰、蝶、鸠四部负责。首座无名无姓,皆以代号相称。彼此互不相通相识,以保信息完整。 今日来回报的便是蜂部首座,见柳三不喜,便忙不迭将盒子撤下去,低声道,“多亏客人提供的位置明确,江白已带人抵达西南边界。但蜀地最近局势有变,来往盘查严格。为避人耳目,可能还得多需些时日。” “江白?谁让他亲自去的?!” 蜂被柳三的反应吓了一跳,迷茫道,“不是您说要特别关照他吗?他刚进阻止,这次的情报又没什么危险性,但回报高,最适合新人练手,打出名声。所以……就让他去了?” “你们可真是……”柳三指着蜂的手指抬起又放下,反反复复几次,终于一甩袖子,恨声道,“罢了,取我手信,我即刻入宫一趟。” 蜂面露难色,有点踟躇,“您要现在去吗?” “又怎么了?”柳三烦躁地刹住脚步,怒气冲冲地侧目。 “圣上……此时不在宫中。”蜂吞吞吐吐的,神情忸怩,“而且,按照先例,今晚应该也不会回宫中了。” 柳三两眼一黑,神色几经变换,最终坐回原处,无力地摆摆手。 “……行了知道了,你下去吧。” “调一队影子去跟着江白,让他们体验体验生活就得了。真遇上不长眼的,只要不是西蜀那边的宗亲,都直接解决掉。” “是。” 而夜不归宿的文昌帝没在别处,正在楚府侧门外头吃着闭门羹。 “五黑粥、莲子粥、花酱粥、覆盆子粥、鱼腥草粥、寒玉粥。”文昌帝放下最后一个碗,笑得咬牙切齿,又有点儿洋洋得意,“你二叔拐着弯骂我呢。” 楚榕接过空了的食案放在膝头,仰脸与马车内打着帘子的帝王对视,眉眼含笑。 “岂敢。二叔早猜到陛下会来,特意回来着人买了新鲜食材,现熬现做的。每样都只此一碗,多一粒米都没有。” “那确实是量身定制。”文昌帝虚虚点着那几只空碗,眯着眼细数,“黑、莲、花、负、心、汉,这不就是给我的专属称谓么?” “你去告诉楚连城,他的谜底我猜出来了,是不是可以放我进去了?” “话必定带到,但效果可不能保证。” 秋日渐深,晚风寒凉。新换的小厮本想接过食案,让他把手缩回袖中暖暖,但被用眼神拒绝了,只得把备着的大氅取来给他披上。 湖蓝锦缎的袖口正好盖住了指尖,像是狐狸往洞中藏起了尾巴。 文昌帝的目光落在那截一闪而过的葱白,眸色微深,忽而道,“新人用得可还趁手?” “陛下所赐,自然是好的。” 楚榕本已转身欲走,闻言又扶停了轮椅,回过半边侧脸,露出小巧精致的下颌尖。隐约上扬的唇角噙着笑,语带感激。 “还要多谢陛下,替我在二叔面前周全。” “也不算全然帮你。哑奴有二心,传出去坏的是他的名头。” 风从楚榕袖中过,待至马车时,携了一丝嗅到若有若无的檀香。明明是清心寡欲之物,却莫名叫人有些浮躁。 “是,我明白。” 楚榕这次是真的笑出了声。但到底是江南养出来的人,即便是笑开了,也眉目间也缠着特有的温软柔和。“陛下若没有旁的吩咐,臣便先进去回话了。再迟,只怕二叔又想到什么旁的地方去,又要拿新的法子编排您。” “嗯。你去罢。”文昌帝盯着他言笑晏晏的模样,只觉得那股烦躁之意更甚,竟有向下走的势头,掩饰般地轻咳一声,指节在窗棂上不成节奏地轻扣几下,又追问了一句。 “新伺候的人可曾赐命?” “取了,随我姓,名念星。” “哦?”文昌帝囫囵哼了一声,“摘星阁的‘星’么?” “并非仅仅如此。” 这下楚榕彻彻底底转过身来。月辉初现,映出一张干干净净、出尘不染的脸,眼尾轻挑,眸中似落了星子几颗,羞怯又明亮。 “也可以是,文曲星的‘星’。” 没错!我们小先生就是故意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