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俱寂。
裴汜向来都是个花枝招展的人,最寡淡的时候身上都至少都得配两根穗子,里衣和外罩要熏两种不同的香。
初登朝堂时,曾被为首的言官陈松弹劾,说他就是个开屏的孔雀、行走的香包。
“古有香妃,不如给裴公子赐个‘香郎’,也算是人如其名的雅称?”
可他今日只穿得极为单薄,鬓边的花也没戴。长发散落,往空荡荡的大殿中央一跪,不见丝毫昔日风流,在初秋萧索之时反倒显出几分病骨支离的憔悴。
各番含义不明的目光自四面八方落下。审视的、不怀好意的、看戏的,当然还有不少是纯看他那张脸的。
这其中便包括文昌帝。
若说裴汜平日与已故的宠妃只有三分肖似,这一病便足足有七八分。垂落的长睫半掩眉眼,恰似初开的桃花沾了雪,夭夭灼华都碎了,教人一句重话都说不出口。
“眼看就要落锁了,你尚在病中,什么天大的错处要现在赶着来认?”
文昌帝在裴汜面上久久寻觅回味着故人之姿,直到楚连城在旁边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才恍然收起眷恋,但语气已经软了三分。
“赐座。你慢慢说。”
“臣是来认错的,不是来卖惨的。”裴汜全然不顾忙不迭搬来软垫的宦官,再一叩首。
“游龙节乃国之盛事。能于御前扬我国威是臣之幸。但因一时兴起,未能从一而终,沉稳持重,实在辜负先生教诲,且致友人于险境,更有损我朝威严,实乃重罪。”
“臣心有愧疚,方才惊醒,不觉冷汗涔涔,实在心有不安,辗转难眠,故特来请罪。”
他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且言辞恳切,与往日的不羁大相径庭,把陈松想弹劾的路子都堵死了。花白的山羊胡子一翘一翘,满脸目瞪口呆。
连神色疏懒的楚连城都多瞧了他一眼,眼中起了几分兴味。
“你今日怎么转了性子?难不成那处野湖竟是什么天山圣水,把你泡清醒了?”
文昌帝见他执意不坐,也不勉强。
“你舞刀有功,本就该赏。如今好歹没出什么大乱子,也算功过相抵。好生回府歇着去吧。”
说罢,摆了摆手就要叫唱退朝,却又被裴汜拦下了。
“陛下不可!”
见他要走,裴汜立时抬高声音,“臣有错,甘愿受罚;臣有功,更要讨赏。赏罚分明,不宜偏私,怎可轻易功过相抵?”
文昌帝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好啊,你和你的先生,一个两个的,都来教孤做事?连说辞都大同小异?要不是章天去你府上送药,说你烧得厉害,梦魇极深,没个三天都醒不过来,孤都怀疑你们是不是私下排好的话本子,特意来这儿演给孤看的!”
章天是太医院首,为人公正不阿。文昌帝生于后宫的多事之秋,能在诡谲风波顺利长大继承大统,得有大半是章太医的功劳,故而深得宠信。
“小先生他……”
裴汜心头一紧。前世的楚榕分明未在此事上多做置喙,而眼下他还未与楚榕重逢,怎会如此早就出现了偏差?
见他面上震惊不似作伪,文昌帝一摔袖子,没好气道。
“既然这么爱顶嘴,想受罚,就去外头跟你那好先生一起跪着罢!”
“要跪,就跪满三个时辰!摄政王着人监工!若是中途烧晕了,孤就让人给你扔回府里去,赏罚之事便不许再提!”
天子离席,朝臣陆续散去,裴汜也顺着人流往外走。陈松经过他身侧,顿住脚步,偏头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锐利精亮。
“老臣真是活得久了,都能看见裴公子识大体的一天了。”
对于陈松,裴汜倒没有太多芥蒂。他是两朝重臣,嘴皮子比笔杆子都硬,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犟脾气。
年轻的帝王需要犀利的言官提点发声,同时彰显仁爱兼听。但鸢尾花大肆流入邺都时,文昌帝已年迈,正是渴求外物证明自己雄风不老的年纪。而陈松也因为频繁劝诫被冷落疏远。
后来他远在北境,粮草告急。那年收成差,人又被鸢尾花糟践了,地也荒着。去宫里要粮的人回来搓着手,说粥稀得能照出人影来。要不是陈大人极力谏言,可能连一颗米都从邺都带不回来。
就这一样,陈松便是说话再刺,裴汜都能一直敬他三分。
“那我便盼着陈老长命百岁,说不准还能看见我更多好处呢。”
陈松没想到他如此顺杆爬。但对方笑脸相迎,又不好多说什么,反倒显得他一个当长辈的气量小,落井下石似的,只得皮笑肉不笑地抽动嘴角,“就怕裴公子只是口气大,并未真正能让我另眼相看。”
“阿汜的牛脾气跟您也不遑多让。”
楚连城的声音从后面跟上来,揶揄道,“您老真不放心的话,不如也留个小厮在这儿守着,瞧瞧他到底有没有偷懒?”
“有摄政王在,必然是没有纰漏的。”言官不与朝臣私交。见楚连城来,陈松立时后退几步避嫌,“那老臣就等着见识裴公子的决心了。”
待陈松走远,楚连城眼尾才扬起细小的弧度。
“老古板。”
他拉过裴汜的手,半敛着目光,温言打趣,“是去送药材的宫人乱嚼什么舌根了,还是给你脸色看了,气性这么大?”
指尖上贴过来一抹温热,蛇信似的,像是困于邺都城外的那段时间里,日日夜夜缠着他的那种微妙的窒息。
裴秋容的那番话让裴汜如今谁都无法全信,看哪个都觉得符合“位高权重”的亲近之人。但眼下万事开头,无凭无据,只得强忍心头不适,如往常般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没,谁敢啊。这不是难得正儿八经露了一次脸,姨丈总得赏我点儿新鲜东西吧?就因为这么点儿小事就打水漂了,算什么道理?”
“还是孩子气的话。”
楚连城无奈,从衣袖交叠处塞过来个热乎乎的手炉,借着拍他肩头的姿势凑近低语。
“一会儿把这个给你小先生拿去。外面下小雨呢,入秋了,他跪太久,腿该疼了。”
“明白。这就去。”
裴汜没想到,再见楚榕,会是在这样的光景下。
雨势不大,只有被风带在面上的时候能觉出细微的凉意。远处是红墙黄叶,眼前是青砖绿瓦,阴云连着远山,明艳与灰败交叠的视野里,楚榕一袭白衣端端正正跪坐其中,像是景中一道尘世外的留白。
他被脚步声惊动,倏然抬眼。二人隔着回廊,就这么一上一下,不远不近地对视,一时无言。
真论起文韬武略,裴汜必然是偏科的,宁去耍刀两个时辰也作不出辞赋两句。就如眼下,他只觉得耳畔风声忽大忽小,而后就静了,眼前的人影由清晰变得模糊,聚拢后又散了。
心头有山头崩动,碎石滚落时隆隆巨响,却陷于柔软的泥沼,被侵蚀殆尽,悄无声息。
来的路上,他曾想过楚榕。但只要这两个字稍微冒出苗头,心底便泛了潮,像是昔年酸涩的梅子酿酒藏于树下,在被人遗忘后变了质,只剩下了苦,若是尝一口,里头可能还淬了毒,会要他的命。
那些一知半解的委屈、不甘,混着零星的质疑和愤怒,在重生后终于呼啸着将他溺于起其中。
他以为自己可能会哭的。
但直到被风卷起的芭蕉叶正正拍在脸上,他才如梦初醒,惊觉手中的暖炉因为攥得太紧而烫得掌心生疼。而他就这么有些唐突、有些失礼地盯着自己的小先生,笑得浑不自知。
“啊,裴公子在这里,那太好了!”
回廊另一头冒出个小宫女,手中还拎着一双鞋屐,见了他眼睛一亮,急急跑来。
“方才上头清理积水,下人们洒扫时没留意,将帝师的鞋屐冲走了,好不容易才寻了回来。”
若是换了其他人在场,小宫女只怕立时要战战兢兢跪下认罪。但老天保佑,撞见的是最好说话且不拘小节的裴汜,让她又看见了一丝生机。
虽然找到了,但鞋屐已然被浸透,是不能再穿了。裴汜闻言,明白了小宫女的窘迫,安慰道,“下去找个妥帖的地方丢了,别让旁人知道就是。”
“可帝师……”
“交给我吧。”
“征用一下你的伞。三个时辰后,送碗热姜茶过来,此事就算了了。姜丝切细,要用沸水烫过后再泡,记住了?”
小宫女捂着嘴巴用力点头,匆忙下去准备。裴汜瞧着罗裙消失在长廊尽头,这才除了鞋袜,撑起那把桃花扇面的竹伞,赤脚步入雨中。
“鞋屐不能用了,难为小先生,先穿我的将就一下吧。”
楚榕少年时曾生过一场大病。病因不明,来势汹汹。人是救回来了,腿却废了,下身无力。楚连城特意为他遍寻良匠,定制了一架木质轮椅,平素以此代步。
他将伞递在楚榕手中,拢着对方的肩头让人半靠怀中。楚榕在雨中跪得久了,终日不见光的双足皮肉娇嫩,在水中泡皱的地方有几处被碎石划破,洇出殷红的血丝。
裴汜已经竭力将动作放得轻缓。但在被触碰的时候,不知是因为别扭还是疼痛,怀中的身子依然微微绷紧了,连抓着他衣带的手指都蜷缩起来。
“还好吗?”
“无碍。”肩头的声音喑哑,里面含着明显的忍耐。
“继续吧。你动作快些。”
小宫女回去后——
宫女甲:诶诶诶,帝师的鞋屐最后怎么办啦?
小宫女:听小裴将军的,丢掉啦!丢掉谁都找不到的地方了!
三日后,陈松随驾御花园,小溪中漂来一双鞋屐。
陈公:难道有人在御花园脱鞋洗脚?!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鞋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