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星夜杀令
夜幕垂落,星辉洒地,塞外长风浩荡。刘砚南一袭暗红北熙国丞相官袍,立于城楼之巅。
他广袖被风鼓动,眉眼清逸,面色凝重,周身萦绕着与粗犷北地格格不入的疏离清贵王公之气,此刻正俯视身下那片广袤兵营驻扎地。
那里也是紫微劫煞阵的阵心,四处兵士环列,戒备森严。
他看似神色平静,然而私底下剜心之痛仍在蚀骨折磨他。
身旁是他心腹,辅佐他复国的东梁谋臣谢晃佑。
他身着素灰长衫,内衬雪白素袍,气度谦恭,端持儒雅,面露担忧之色:“丞相,除了以龙身埋阵,难道别无他径?”
刘砚南并不作答,仰首凝望长空,习惯性观看天象。
墨蓝苍穹上方,紫薇帝星正居其中,光华灼灼,群星拱卫,俨然中兴之兆。
刘砚南指节轻掐,于掌心排布星曜,依紫薇斗数推演命途。片刻,他长眉微舒,沉吟道:“七杀为将星,遇紫薇则化权!莫非今夜,真有将星来投?”
随即他得意轻笑。
如今并未“阵亡人亡”,南晟四王爷性命犹在他掌握中,胜负尚未可知。
成王败寇,本是世间常理。
既然他身负帝王命格,便注定此生要在惊涛骇浪中争一线天机。
当下他以王脉强压阵眼,维持不死,却不过续命百日,终非长久之计。只是他深知福祸相倚之理,而所押注便是紫微劫煞阵。
阵法虽成重创,但阵心尚在。倘若日后能再重聚七杀、贪狼、破军三星,不但性命可保,还可东山再起,万里江山同样可易主!
正思忖间,亲兵疾步来报:"丞相,我等秘密搜寻破军命格人选,当中便有朱存哲!"
刘砚南闻言不禁愕然。
破军命格世间罕有,怎会是朱存哲?
他为何不曾料到?想必是师傅希坤老祖为师妹陆云贞逆天改命,促成他们姻缘,才会轻而易举扰乱了朱存哲命数,遮蔽了他早前推算。
刘砚南双眸微闪,随即下令:“带朱存哲尸身来见我。”
中军帐内,数十支牛油蜡烛燃得噼啪作响,亮如白昼。
帐帘掀开,部属抬了担架入内。覆盖其上的白布被取走,露出一人身首分裂,血肉模糊,尸身赫然在目。
刘砚南眼角淡淡一瞥,便沉冷道:“验他颈下黑痣。”
部属小心翼翼查验半晌,终是战战兢兢回报:“丞相,多番查验,未见胎记!”
营帐内气氛骤然凝固。
刘砚南顷刻阴鸷涌现,寒声质问:“为何如此?”
众将始料未及,齐刷刷跪倒一片,领首之人额角沁汗,颤声道:“属下失职,竟让人偷梁换柱!”
“好大的胆子!”刘砚南袖袍无风自动,凌厉目光扫过众人,怒极反笑,“谁敢在本相眼下做手脚?”
众人随即禁言,死寂弥漫。
当中有人自忖必死。传闻这丞相易童心而活,人命于他不过蝼蚁。
此时一员将领挺身出列,气度持重,镇定道:“末将愿以十日为限,将朱存哲擒回。若不能如愿,甘当军令!”
刘砚南审视此人,年近四十,神气健旺,目光如电,鬓发微见发白,身段不高,气度却沉毅凛然,便道:“你何人?”
“末将公输严!” 那人声如洪钟。
刘砚南听闻“公输”两字,眼底掠过一丝了然,问道:“莫非是墨家公输一脉传人?曾在萧厄麾下效力?”
“正是。”公输严官阶不高,今日是他首次见到北熙国丞相。
在公输严眼中,这位北熙丞相绝非世人谣传之面目可憎魔头!相反,他眉眼清隽,仪态文雅,于一群粗犷武将中格外显眼。只是他周身散发的冷冽霸气足以慑人心魄,令人不敢直视,与寻常温文尔雅的汉家文臣迥然不同。
刘砚南察觉出此人身上有股昂然正气,正是可造之材,亦是他器重之处,然而面上却不动神色,冷然道:“亡羊补牢,为时已晚。失职者皆当以死谢罪!”
言罢广袖一拂,凌厉掌风如惊涛骇浪般席卷而过。
心腹谋臣谢晃佑习以为常于一旁静观。从前少主对昏庸倦怠者从不仁慈,剜心以后,性情更冷酷,杀人往往一念之间。
帐中顿时惨呼四起,唯有公输严稳立原地,毫发无伤。
“谢丞相不杀之恩。”公输严抱拳行礼。他刚才观丞相出招尚留余地,看似坐以待毙,实则内功稳住自己。
刘砚南眼底掠过一丝惊异。能受他一击而安然无恙者寥寥,此人确非凡辈。
心念电转间,他联想方才城楼推测星象,忽问道:“你生辰可是戊戌年、己未月、戊午日、癸亥时?”
公输严重重一怔,应道:“正是此年月,丞相明察!”
刘砚南心下大喜,原来辅佐他的七杀星就在眼前!然而他却将此种微末情绪掩藏在冷峻面色之下。
“你想带功赎罪?本相成全你!”刘砚南原本寒意迸射的双眸生出一丝春风拂意,带着赏识的意味。
敢于向他毛遂自荐之人,要么有所图谋,要么真才实学,刘砚南愿以之一试。
“末将万死不辞!”公输严叩谢。
"记住,捉拿朱存哲,戒急用忍。"刘砚南隐晦微笑,语气渐沉,带着几分深意,“透风的墙,终会困住漏网之鱼。”
待公输严退下,刘砚南屏退左右,只留谢晃佑。
他望向大帐门口,似有所权衡,徐徐对谢晃佑道:“七杀之星,主肃杀,刚烈勇猛,然而过刚易折。晃佑,你以为公输严此人如何?”
谢晃佑会意,躬身道:“公输严主七杀命格,心志坚定,并非易驭之辈。丞相是担心他并非真心投效?”
刘砚南眸光幽深,似早有答案:“真心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否为我所用。”
他语气一转,目光锐利如刀:“朱存哲尸身被掉包,说明营中有内鬼。公输严此时请缨,正好替我查个透彻。”
“是否要派人监视?”谢晃佑询问。
“不必。”刘砚南摆手示意,嘴角勾起一抹冷峭弧度,从容道:“让他去查。正好借此看清营中有多少牛鬼蛇神。”
说罢,他行到案桌前,上方正好摆着一张紫微劫煞阵星宫地势图,其上玄符密集,路径缜密。
刘砚南凝视地图,若有所思,吩咐道:“你另派一队心腹速往龙渊谷西南三十里密林,继续搜寻朱存哲和朱凝风下落,必要时立即集结,听我调令。”
谢晃佑顺着他的目光落在地势图上,此地恰好是龙渊谷最隐蔽方位,山林密集,洞穴联结,便询问:“丞相是说将在此处布设小阵?”
“对!”刘砚南指尖停留地图阵心附近,淡声道:“重兵追踪此方向。另外,贪狼命格者搜寻要加快。”
说罢,他抬手下意识按向左侧心口,一缕痛楚忽得掠过他长鬓眉宇,只听他声音低沉,却字字斩钉截铁:“时机迫在眉睫。杀破狼三星汇聚,乃逆天改命之局,绝不容有失。”
夜色如墨,树影婆娑,掠过仓皇逃亡身影。
朱凝风押后掩护,目光扫过前方那名出手相救的男子,见他虽背着魁梧的大胡子将军,步履却依旧轻捷,穿林踏壑如履平地,不由心下暗赞。
月光下她清丽面容带着疲惫,却依旧目光坚定。
幸有月光照路,山路虽崎岖,倒也不至于摸黑。只是追兵蹄声时近时远,三人只得频频躲进岩隙树后,一路无话,只顾埋头疾行。
忽然,远处,黝黑树林里闪出一排长长火把龙,逶迤摆动,正朝他们扫荡而来。
那男子身形一顿,低声道:“追兵又来了。”
朱凝风逡巡观望,发现周边栽满大片沙枣丛林,当中老树十人合抱之粗,突兀立于浓墨夜色里。
那男子倏然停步,仰头望树,低喝:“躲树上。”一把拽过她手腕,运功发力,三人齐齐飘上,藏于浓密树冠深处。
树下空地已人声鼎沸。
他们借着枝叶缝隙朝下俯视,原来是南晟溃军与北熙追兵狭路相逢。
兵刃交击之声刺耳,北熙兵彪悍势众,不过片刻工夫,百余名南晟士卒便被屠戮殆尽。
一名虬髯北熙将领将染血钢刀架在一垂死老兵颈上,厉声喝问:“可曾见靖明府朱凝风带着一个男子经过?”
“没……没有……”老兵气息奄奄,话音未落,刀锋已没入腹中。
藏身树上的朱凝风闻声,心头猛地一搐,指尖冰凉微颤。
这批追兵目标明确,一定是刘砚南已布下天罗地网。
一日之间,她目睹南晟王公到朱家族亲,再到这些羸弱士卒,皆惨死刀下,蚀骨恨意如潮水般涌来。
她恨北熙人,更恨那个死而复生、搅动战争的北熙丞相刘砚南。
可此时此刻,她只觉自己渺小无力,连保护身旁之人都倍感艰难,想到此处,她又不自觉地攥紧了昏迷男子衣襟。
这时,一个北熙兵翻检完尸首,回禀道:“头儿,查过了,没有朱家人!”
话音未落,就被首领一脚踹开。
“废物!找不到朱凝风,咱们都得掉脑袋!”那首领骂骂咧咧,声带惊恐,显然畏极那位以人心祭阵的丞相。
野风呼啸,吹得沙枣叶簌簌作响,掩去了树上的动静。北熙兵搜寻无果,只好咒骂着匆匆离去。
待追兵走远,那葛布青年才引着朱凝风躲进一处隐蔽山洞。
“这里安全吗?”朱凝风环顾四周,洞壁潮湿,气息阴冷。
“放心,这一带我熟得很。”葛布青年语气笃定,边说边敛来枯枝,用火折子点燃,片刻间,昏黄火光跃动而起,驱散了洞中黑暗。
借着光亮,朱凝风细细打量这青年。一身简素葛布衣,身形高挺,眉宇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嘴角微扬,透着股洒脱不羁。行止间既有江湖侠气,又带着点草莽匪气,叫人看不透。
“你是谁?为何救我们?” 朱凝风心中戒备未消,语气清冷。
“我是谁嘛……暂且不便相告。总之,不是姑娘心里想的那个北熙魔头就是了。”葛布青年眨了眨眼,笑得懒散。
一提刘砚南,朱凝风心里咯噔一下。此人突然出现,又如此了解地形,莫非是刘砚南派来的暗线?
“怎么?想找那魔头报仇?”青年敏锐地捕捉到她的神色变化。
朱凝风默不作声,正暗自定神,忽地脸色一变,指着他身后:“小心!有蛇!”
葛布青年闻声转头,刹那间只觉背脊几处一麻,周身气血滞涩,动弹不得。
察觉是身后女子用银针封穴,他不由失笑:“姑娘这是做什么?在下就这么像坏人?”
不料冰凉刀刃已贴至喉间,朱凝风声音压低,却带着凌厉:“说!是不是刘砚南派你来的?”
葛布青年叹了口气,睨她一眼:“你可真是草木皆兵!”
“少废话!”她手腕一沉,刀锋又近一分。
青年见她动真格,反倒收了戏谑,正色道:“告诉你也无妨。我是你在陆岭寨的邻居,东面牛蹄谷是你常去采野菜的地方。姑娘谨慎是对的,可冤枉好人却是不该。”
他句句属实,朱凝风心下微动。
此人竟对她日常了如指掌,究竟是何身份?
信他,或许能得个帮手。不信他,单凭自己带个昏迷壮汉回陆岭寨,简直难如登天。
她忽忆起昔日与刘砚南共历家丁旧事。
那时她力保家丁无辜,谁知反遭背刺,才知世间人心难测。如今重任在肩,又身处刘砚南罗网之中,当真一步不敢走错。
她沉吟片刻,清丽眸光一转,问道:“陆岭寨后面三座山,当地人都怎么叫?”
葛布青年迎上她的目光,不闪不避,慢条斯理道:“拇指山、大脚山、帽子山。”
朱凝风暗自松了口气,若是刘砚南临时派来的杀手,断难知晓这等僻壤山名。
她一时半会也无其他法子,心下暗忖,若真遇到歹人,她也认命了,当下语气柔和几分,坦言道:“这位仁兄,我死不足惜,只是不想辜负朱家兄弟以命相托,让这人白白送了性命。”
说罢,她转头看向昏迷的大胡子将军,暗自紧张替他捏一把汗。
“姑娘放心,咱们可是好邻舍,只差一盏茶的交情。”葛布青年话里带着几分调侃,却说得磊落坦荡。
朱凝风不再犹豫,素手轻拂,拔出银针,拱手一礼:“刚才多有得罪,救命之恩,他日必报!”
“必报?”青年眉峰一挑,笑问:“却不知姑娘如何报答?”
朱凝风一怔,略显矜持:“等平安回到陆岭寨再说也不迟。”
青年见她仍是防备,不由调侃:“姑娘这般拒人千里,莫非以前吃过亏?”
“别问了!”朱凝风猛地打断他,语气冷硬。那些与刘砚南相关的过往,是她心头不愿触及的伤疤。
葛衣青年却觉得她越发有趣。明明生得灵秀娇妍,言谈举止间却有一股沙场淬炼出的硬气,绝非寻常闺阁女子。
“你没事吧?”朱凝风意识到自己语气太重,略感歉然。
男子揉了揉肩膀,故作苦相:“封穴就封穴,何必使这么大劲?这几针差点把我骨头戳散。”说着又戏谑一句:“姑娘好大手劲,楚霸王都比不过你!”
“是我多疑了,你贵人多包涵! ”朱凝风也“逢迎”了他两句,随后从怀中取出一个小药瓶递过去,“这是金创药,用了能好些。”
“算了吧!当我细皮嫩肉的妹子?”葛布青年笑笑推拒,眼看威风凛凛的女将变成了善解人意的俏姑娘,彼此间气氛倒是缓和了许多。
他还想再说,朱凝风已转身去照料那昏迷大胡子将军。
她探了探男子鼻息,见呼吸均匀,知无性命之忧,这才放心,撕下衣摆,熟练地为他清洗包扎伤口。
葛布青年在一旁看着,忽然凑近朱凝风耳边,压低声音:“这大胡子到底是什么人,值得姑娘以命相护?莫非是……姑娘的心上人?”语带戏谑,眼中却有探究之意。
朱凝风耳根顿时绯红,怒瞪他一眼:“胡说什么!这是我朱家义兄以性命相托的友人,他有妻有子,我受人所托,保他平安归家!你再胡说八道,看我不收拾你!”说罢手中银针作势一扬。
葛布青年哈哈大笑,举手作投降状:“是在下失言!姑娘重情重义,魏某佩服!”目光却仍在她尴尬的脸上流转,笑意深深。
朱凝风心知他有意试探这大胡子将军的身份,却也不点破。
待伤口处理完毕,葛布青年见大胡子将军嘴唇干裂,便道:“得给他喂点水。”
朱凝风这才觉得自己也口干舌燥,便道:“喂,劳烦尊驾取点水来。”
“我叫魏荣,魏国的魏,荣华的荣。”青年挑眉看她,故作无奈,“总不能一直‘喂’来‘喂’去吧,万一我真把你卖了,你连仇人叫何名字都不知。”
朱凝风从善如流,改口道:“那有劳魏兄了。”
魏荣这才转身取来水囊。二人协力给伤者喂了水。
见这姑娘一直紧绷的小脸总算舒缓,魏荣又闲闲开口:“朱家真是多事之秋。这会儿北熙各城门,怕是早已贴满了通缉你们的告示。”
“我们朱家不是好欺负的!”朱凝风又变得愤愤不平,转念思及邹定柏的死,她又伤心欲绝,难过地自言自语:“我真的很没用!”
说罢她埋头情不自禁哽咽。
在这处静谧山洞里,她终于可以放任自己悲伤情绪流泻。
恨自己无能,更恨当初为何痴心错付朱家仇敌刘砚南。
“这不是你的错。”魏荣自觉失言。
朱凝风却听不进去,苏霆雷和邹定柏都活活死在她眼皮下,她无法释怀。
生命无常,那是出家人看破红尘,作为孤儿,她珍视自小陪她长大的两位兄长,虽无血缘,却胜似亲人。
“节哀吧。”魏荣不擅安慰人,只得干巴巴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要我说,一两年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