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烽火突围
南晟与北熙交兵,烽火未息,战事正酣。
塞外深夜,平沙无垠,月华倾泻,大地宛若铺了一层皑皑薄雪。连绵山岭之上,冰轮高悬,恰似玉盘缀于霄汉。
北熙国中军大帐内,炭火明灭,光影摇曳。刘砚南独坐榻上,正潜心修习道家玄功。
值此万籁俱寂之际,他常于打坐中澄心凝思。但见他身着素简洁白北熙朝官袍,墨发以玉冠高束,面如冷玉,眉目清逸,薄唇微抿时自带三分疏离,虽静默无言,却似幽谷孤松,风姿卓然。
然而,每当他闭住双眼,连日来师傅吕希坤头颅上那抹殷红刺目的血迹,总是不期然浮现于眼前。
也曾有过一瞬的懊悔与自责……
但那又算得什么?
相较于剜心祭阵的决绝、狂魔般的复国执念,以及对战事胜利的极度渴望,师傅之死,不过是一场歃血为盟的开幕,一次淬炼心志的必经之路。
权当是亲手剜去了名为“良心”的毒瘤,将老者终日挂在嘴边的仁慈善念,彻底碾碎给他看。
因此,才有了今日这如愿以偿的“天机反转”,保住了紫微劫煞阵的一线生机。
同时,他也将“杀师”的烙印,深深钉入了自己的命盘。
思及此,刘砚南清朗眉眼间,又浮出一缕惯常的傲气睥睨,夹杂着几分难以掩饰的春风得意。
谁又能料到,昨日战局逆转之速,足以令天下哗然。
原本朱家与陆云贞皆以为紫微劫煞阵破,他必魂飞魄散,却未算到他换心之后竟法力犹存,阵心未毁,肉身亦得以保全,倾注多年的复国大业,终究未全溃。
度此死劫,无异于死而复生,上天果真助他!
天意如此,这恰是他身负“紫微星”帝王命格之明证!
然而,笑意未达他眼中,刘砚南很快又被另一种心绪笼罩。
眼前取而代之是一抹窈窕女子身影,于识海深处惊鸿一现。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无法将这道身影彻底连根拔起。
尤其在无数个夜色深重、四下无人之际,她的容颜愈发清晰,如丝如缕地缠绕他的神思,啃噬他的身心。
这于他而言,无疑是比复国大业更难解的心魔,比换心之痛更磨人的煎熬。
那种无声难言的压抑,总如藤蔓缠树,将他紧紧束缚,令他挣脱不得。
那些不期然浮现的旧爱熟景……太过于动人心魄……太过于浮想联翩……
乃至轻易攫其心神……
刘砚南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抬手按住左胸心口,隔着衣料,清晰触到一道狰狞新疤的凸起,那是不久前换心所留下结疤。
他眸色一沉,随即运功调息,将翻涌的气血与某种更汹涌的情绪一同强行压下,遂重新合眼,敛聚心神,以肃杀之气涤荡杂念,方才渐次归于古井无波。
次日,龙渊谷深处,寒云低压,烽烟缭乱。乱军之中,一年轻女将策马跃出,长矛疾刺!
“连你也要杀我?”
似乎是刘砚南的声音萦绕过她耳畔。
朱凝风心头剧震,有片刻的恍惚。
那声音一如往日清冷,却裹挟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质问与隐怒颤意,狠狠撞上她心尖。
马背上,她一身银甲染尘,青丝高束,面容娇俏纯美,双瞳晶亮如浸寒星,朱唇紧抿,此刻置身战场间,眉眼凝了三分英气,更因这幻象而唇色发白。
她本想凝神细看,怎料刘砚南的面容却如鬼魅般浮现,情急之下,果真狠狠刺下。
长矛传来撕裂的瞬间,仿佛真的刺穿了什么,让她握矛的虎口隐隐发麻。
契真将领惨痛嚎叫那一刻,她才蓦然惊醒,确认又是幻觉,顿时心头五味杂陈。
而此刻内心深处那种绝望的悸动犹在!
数日前,南晟与北熙战场上,原本曾叱咤风云的紫微劫煞阵,在忽如其来的一记天雷炸响中轰然坍塌。诡异黄绫布纷纷碎裂,高柱祭台崩毁,连同刘砚南本人一同被炸成齑粉。
此事天下皆知。
只是该死的幻觉,为何还如梦魇般不时附身于她?
这是一场异常艰苦的拉锯战。
两军对峙的第十日。自黎明至傍晚,伤亡惨重,犹未分胜负。尸横遍野,残旗斜插在焦土之中,长风拂动时,发出呜咽声响。
朱凝风仍在死死苦撑。
出征前,她曾向俞老太君许诺必活着归来。虽命不足惜,纵然不为国捐躯,亦当为家而生。
她率领朱家军负隅顽抗,终于兵临城下。
城外十里,即是北熙大营。群山在血色残阳下愈显苍凉,北熙烽火台高耸,城池铜门紧闭,森然在望。
“不好了!四王爷周元化被擒,朱存哲将军受困!”
噩耗突至,南晟军阵脚骤乱,很快,军情如野火蔓延,动摇人心。
“休信北熙谣言!”朱家人厉声呵斥,下令大军继续推进。
来到城楼前方,朱凝风抬首望去,瞬间周身血液几欲凝固。
巍峨城墙之上,朱存哲被两名北熙兵死死扣押,周身绳索紧缚,颈间交叉架着两柄寒光闪闪的大刀。
她看得分明,朱存哲脸上是宁死不屈的神情。
众目睽睽之下,刀光骤落。
那颗血淋淋的头颅自高墙坠下,在空中划出惊心动魄的弧线,重重砸在阵前尘土之中,死者兀自圆睁的双目正对着南晟军的方向,震慑两军肝胆。
朱家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响起,南晟军心随之大乱。
滚落的头颅,喷溅的鲜血,顷刻灼伤她的眼。
待她再次举目,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几令她晕厥。
不知何时,城楼之上,夕阳余晖映照下,刘砚南身影遗世独立。
他身着玄黑带盔镜契丹武将戎袍,外披雪白斗篷,负手而立,宛若孤鹤临风,苍白到极致的脸,傲然漠视的神情,正俯视着朱家生死。
朱家众人全都难以置信,朱凝风亦终于确认,此次绝非幻觉。
刘砚南竟未死!
任何人都不曾料到,刘砚南竟奇迹般复活。
天机突变破不了紫微劫煞阵,究竟是何缘由?
城门洞开,埋伏已久的北熙军如猛兽出闸,疯狂反扑,南晟军心溃散,狼狈败退。
混战中,朱凝风与邹定柏等朱家人奋力周旋,欲退入山林,暂避锋芒。
正当他们策马疾驰之际,忽见前方黄沙滚滚,一支北熙精锐骑兵汹汹而来,截断去路。
当先一将厉声喝道:“奉丞相令,追拿朱家余孽,格杀勿论!”
北熙兵士顿时虎视眈眈。
朱凝风闻言心头大震。
刘砚南复活,这是要对朱家疯狂报复、斩草除根吧?
数日前恶战,刘砚南已欲置朱家于死地,若非他功败垂成,朱家众人说不定已殒命沙场。如今他死而复生,报复怕是只会更甚。
契真精锐训练有素,如猛虎合围,顷刻间便将朱凝风与邹定柏率领的残部困住。
二人对视一眼,决心拼死突围。
箭雨纷飞中,朱家军人少力薄,渐处下风。
此时忽闻一声惨嚎,原来是定柏身旁策马作战的魁梧黑胡子大将腿中利箭,翻身落马。
朱凝风循声望去,急唤:“定柏,救他!”
邹定柏策马俯身,奋力将那将领拽起,对朱凝风喊道:“快带他走!我来断后!”
朱凝风迅捷地将那重伤将领安置于马上,猛夹马肚,骏马如离弦之箭疾驰而去。
她纤瘦的身姿在鞍上稳如磐石,银甲在夕阳下泛着冷冽之光。
骏马神骏,虽箭矢如雨,却因她身覆刀枪不入的金蝉甲,得以安然突围。
然而未行多远,身后便传来邹定柏凄厉的惨叫声。
朱凝风猛然勒缰回望,白皙容颜顿时气血翻涌。
只见邹定柏周身插满箭矢,犹如刺猬,却仍以刀拄地,倔强地不肯倒。
刹那间,她泪如雨下,浑身剧颤。
“定柏大哥!”
又一位朱家亲人惨死眼前!
愤怒到极致,她恨不得亲手杀了这群北熙狗,可眼下战况已颓势,她一人难以力挽狂澜,孤身夺回他尸身,无异于送死。
“腰斩邹定柏,祭我北熙神兵!”北熙将领的吼声带着复仇快意。
朱凝风就这么亲眼看着邹定柏的尸体被北熙兵劈成两半。
见过霆雷大哥被割头而死,又见定柏大哥被腰斩而死,每一次,她都无能为力。
她忽然好恨自己,若她武艺高强,也许他们就不会在她眼皮底下殒命。
强烈的复仇念头如同毒蛇,啮噬着她早已创伤入骨的心。
可转眼间,四周杀机又起,连她也难逃罗网!
林中沙响,十余名北熙高手从天而降,将她团团围住。方才仅是士卒,此刻来的皆是真正的好手。
他们步伐沉稳,眼神锐利如鹰,手中兵刃泛着幽光,显然内力不俗。
退路已绝,她望一眼马背上昏迷的魁梧将领,定下心神,决意不负邹定柏所托,誓要杀出一条生路。
杀手蜂拥而上,剑光直指朱凝风。
千钧一发之际,林中藤蔓忽地诡谲晃动,一道身影如鬼魅般掠出,衣袂带风。
来人身手极快,手中飞镖连发,精准射入杀手眼窝。
月光下,但见他一身葛布衣衫,身形挺拔,面容俊朗中带着不羁,其动作行云流水,看似随意,却招招致命,显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
就连朱凝风的坐骑亦被飞镖余势惊动,扬蹄欲奔。
朱凝风立时反应过来,护住身前伤者,紧扣缰绳,策马撞入苍翠密林深处。
她身后传来敌人怒喝与金铁交击之声,很快便被呼啸风声所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