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鲲来瑶后,路有方便协助左卫查封藏贿地点、清点数目,态度勤恳,颇有将功折罪之态。
无数箱子从库中抬出来,打开的一瞬光芒四射,宝气珠光,尤胜春光。瑶州公员满头大汗,气不敢出,还是路有方提醒道:“大伙别愣了,赶紧登记造册,留待黜置大使处置吧。”
一院之中,无数狼毫蘸墨,在风吹杨叶的声响中沙沙而动。路有方誊录珠宝条目,整整写了半个册子,从晨阳初露撰到艳阳高照,不过写了五口箱子而已。他搁下笔,转动手腕松快,突然听到府院外传来的马蹄奔跑声。
路有方抬头望去,见左卫将军金明非手挽缰绳,扬声叫道:“奉崔相公之命,立即清点贿资,由我等运输回京充公。”
瑶州官员皆是一愣,还是路有方起身,向他一揖,道:“下官等不敢违令,只是款项尚未登记完毕,能否请将军宽限几日?”
金明非似笑非笑,“路长史,崔相公代天巡察各州,这‘代天’二字是什么意思?”
路有方道:“各州事务,相公俱可代替陛下全权处置。”
金明非道:“这就是了,相公一语,在瑶州地界说是圣旨也不为过。路长史,你还要率众抗旨不成?”
路有方忙笑道:“将军这是哪里话,相公有命,我等遵命便是。还要劳烦将军,请出相公手令一观。”
金明非问:“怎么,路长史是信不过本将军吗?”
路有方忙道:“在下不敢,只是依律行事。”
金明非哈哈笑道:“好一个依律——长史追随孔阳多年,是怎么依律行事的?”
路有方吃了一惊,更不敢言语。金明非跳下马背,军靴溅起尘土,大步向他走来。
路有方忙躬身,被金明非揽住脖颈,听他耳语:“长史是聪明人,没造好的册子,多些东西少些东西,还真能一一核对不成?”
他这是要假借崔鲲之名,私吞贿资?
查贪之人,竟是新贪!
路有方忙道:“将军恕罪,如此大事,在下人微言轻,实在做不了主。”
金明非拍拍他肩膀,笑道:“也不劳动诸位什么,只要做个盲瞽之人,我保管平安无事,不然……”
他抽出腰剑,日光下,剑光雪亮阴森。
金明非道:“如果我上奏瑶州公员借清点府库之机再次贪贿,路长史,你觉得崔相公是信你,还是信我?”
路有方冷汗之流,“不知将军要下官做什么?”
“好说。”金明非还剑于鞘,“咱们这位相公心细,账目都要亲自过目。但到底年轻,不如长史经验老到。如果长史有心,崔相公慧眼如炬,只怕也烧不穿这一本账簿。”
这是要他帮做假账。
路有方喘动粗气,半晌,低声道:“愿从将军驱遣,但望将军……保全州府上下无虞。”
金明非哈哈笑起来:“好说。长史快人快语,在下自当尽心尽力。但路长史,别想做什么多余的手脚。咱们这些兄弟俱是粗人,不会看账,只会杀人。”
路有方深深一躬,“下官明白,请将军放心。”
***
四日之后,金明非率队离瑶,同时押走数十口金银珠宝。
同时,传来黜置大使崔鲲回京的消息。
路有方等了足足半个月,仍没等到崔鲲发作。
似乎真的被糊弄过去。
路有方白日闭户,案上一盏热茶放冷,仍举棋不定。
金明非是左卫出身,又奉旨护卫崔鲲,如今监守自盗,难保不是崔鲲愿者上钩的钓鱼之举。但如果他真的心怀鬼胎呢?
水至清则无鱼,普天之下,真正的清官又有几人?
拥护天子的左卫将军贪贿,又是个至关重要的变局。
局面扑朔迷离,究竟是巧设圈套还是大奸似忠,路有方不敢判断。这也不是他自己能拿主意的事。
路有方踱步片刻,突然脚步一顿,深吸口气,转身走向桌案铺开纸笺,在砚旁舔墨提笔。
***
春夜虫鸣不绝,透过绿纱窗,吹得书页微微一动。瑶州一处新租赁的院落里,崔鲲穿一件寻常青袍,将手中卷宗压过一页。
门被推开,便装打扮的金明非走进来,对崔鲲抱拳,“相公,有动静了。”
崔鲲合卷抬头,听金明非回禀:“路有方昨日递出书信一封,走的是飞鸽。”
有了进展应当是好事,金明非却毫无欣喜之色。
崔鲲疑惑道:“信没有截到?”
“截是截到了,但……”金明非面露难色,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双手交给崔鲲,“请相公过目。”
一只空白信封。
崔鲲抽出信笺,在看到第一眼后猛地抬头。
她不可置信:“他写给太子?”
“是,路有方信中所言,请东宫作出指示。”金明非咬牙切齿,“往殿下头上泼脏水,狗胆包天的贼子!”
在他眼中,崔鲲调整呼吸,缓缓坐回椅中,许久未语。
金明非以为她心生猜忌,忙道:“相公,卑职看这路有方是乱咬一气,头尾不顾了!若殿下才是元凶,难道是他自己做出玉陷园的圈套坑害自己吗?污蔑储君何等重罪,卑职请相公钧令,当即拷问路有方,不信撬不开他的嘴!”
“如此看来,路有方不仅和孔阳沆瀣一气,更是元凶放在孔阳身边的眼线。”崔鲲缓声道,“将军有没有想过,以他之城府,为什么要撒这样漏洞百出的谎话,除了坐实他参与贪墨甚至构陷储君的罪名外,有什么益处?”
金明非一愣。
崔鲲道:“我们按他的思路想想——如果我拿到这封信,会相信其中内容吗?接下来,我要做什么?”
金明非道:“提审路有方——他想要相公再次审问他?”
崔鲲道:“不,如果我再次审问,他只能往太子身上招供。东宫贪墨听上去会中伤殿下,但有玉陷园一事在,这样的举发只能变成一则笑料。”
金明非糊涂了,“那他大费周章,到底想干嘛?”
“路有方作为元凶棋子,所作所为都是为给上峰效力。他先前按兵不动,是为了继续潜藏,一方面保全自身,一方面也避免上峰暴露。但如今他动了。”
崔鲲问:“将军,一个暗线不惜暴露自己突然动作,是为了什么?”
金明非道:“传递消息。”
“对,传递消息。”崔鲲眼中精光一闪,“有时候传递消息不一定是书信内容,而是‘传出书信’这个举动。我猜想,他是想让他的上峰知道,我们已经对许仲纪的元凶身份生疑了。”
金明非皱眉:“但信也是送到殿下那里,他上峰也没法知道啊?”
这才是最要紧的一点,也是崔鲲想不明白的一点。
她沉思良久,说:“叫人盯紧路有方,不要打草惊蛇……或许我们可以从另一件事入手。”
“相公的意思是……”
崔鲲看向他,“金将军,许仲纪这个‘元凶’身份板上钉钉,和瑶州可是脱不开关系。”
金明非会意,“相公是指,当年细柳营和瑶州闹出的命案?”
“既然许仲纪不是元凶,那这件事,很可能是有人做下的圈套,让他不得不跟上贼船。”崔鲲笑了笑,“将军刚刚扮过贪官,劳烦带再麾下冒犯国法,做一回‘杀人灭口’的勾当了。”
***
瑶州地界,突然发生三桩疑案。
民户葛天赐出门打酒,失踪三日;民户赖阿鱼外出买布,失踪两日;民户耿初明上街赶集,失踪一日。
这三人毫无交际,职业各不相同,如果非要说,都曾是瑶州有名的流氓地痞。但六七年前,这几人如获横财,实实在在挥霍了几年。
除此之外,这三桩失踪案似乎毫无关联。
但一个叫伍铁柱的民户却战战兢兢。
他预感自己死期将至。
耿初明失踪消息传来后,伍铁柱足不出户,关窗锁门,手持菜刀躲在床下。白天悠悠过去,似乎平安无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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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夜幕降临。
伍铁柱在自己的呼吸声外,听到喀嚓一声。
是窗户外发出的声音。
他手中菜刀剧烈颤抖,紧接着吱呀一响,窗户被从外破开。随即,他看到一双脚落在他面前。
那双脚所穿,正是折冲府武装的军靴。
伍铁柱张大嘴巴,惊叫声还没冲出喉咙时,一条手臂歘然伸向床底,拧掉那把菜刀的同时把他提溜出来。他也就看清那个不速之客的形容,与他猜测一般无二。
一身官兵服色,腰佩长剑,面色冰冷。
伍铁柱连声叫道:“官爷,好官爷,小人当年尽心尽力,这些年也一直守口如瓶,半个字没往外泄露出去!求官爷高抬贵手饶小人一命吧!”
“时移世易。”那军官说,“黜置大使生疑,已经查到上官头上来了。”
伍铁柱惊惧之时,一只手已掐住他脖子,“现在只能借你一命,来堵他的口了。”
那只手掌犹如铁掌,钳得伍铁柱脸色紫涨,即将窒息时,他听到破门而入的声音。一群左卫将军蜂拥而入,乒乒砰砰几声刀剑交接,前来杀他的军官已被制伏。
伍铁柱倒在地上大声呛咳着,等眼中金星散去,看到一双官靴之上,大红官袍衣摆翩然。
崔鲲脸色沉静,蹲在面前盯住他,“你们当年奉命挑衅细柳营,是为上峰做事。如今三日之内一连三人失踪,今天又是你,你的主使已经在杀人灭口了。”
“伍铁柱,你的身家性命,就在你自己手里。”
伍铁柱大口喘气,一双手紧紧抓住她的官袍,连声叫道:“我说,我全都说!求相公救命,小人当年全是被逼无奈啊!”
***
伍铁柱是瑶州有名的老赖,酗酒赌钱,招摇撞骗。奉皇七年正月,他接到了一桩奇特的差事。
有人聚齐六名瑶州地痞,要他们去潮州怀化将军庙,刮娶崔清金身的金箔。
“那人说……如果细柳营前来阻拦,更要大声叫骂,且要骂到崔将军头上,激他们和我们动手。”伍铁柱回忆道。
崔鲲颔首,“激怒细柳营,殴打平民发生命案。但如果细柳营手中有数,没有杀人呢?”
“一定会有命案。”伍铁柱吞咽一下,“死的那两个……来之前,单独被赏了两盅酒,据说还是御酒。咱们羡慕得不行,结果撕打起来,他们就……”
崔鲲吸一口气,“命案落定,再指使你们连同其家人去瑶州州府闹大。”
伍铁柱点点头,忙道:“相公,小人实在是迫不得已,他们拿刀逼着我,我不干不成啊!”
崔鲲冷笑一声:“像今晚这样逼你吗?”
伍铁柱连连磕头,“相公救命,小人都是受人指使,但只为赚点小钱,从未干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啊!”
崔鲲不愿同他掰扯,直截道:“指使你的人,是谁?”
伍铁柱面有难色,“小人实在不知,当时找我们的穿着便衣,但瞧那做派,像是官府的人。”
“官府的人。”崔鲲沉吟,“他说话做事,形貌体格,是文气绉绉,还是更像武人?”
伍铁柱思索,“块头不小,像个行伍里的。”
此事太过阴私,主使者派遣之人必为腹心。
也就是说,主使的亲信是军人。
伍铁柱下一句话更是犹如闪电:“且小人听那口音……像潮州人氏。”
崔鲲遽然立起,“潮州人——你确定没有听错?”
伍铁柱道:“潮瑶两州相隔不远,小人如何也不会认错潮州口音。”
崔鲲如雷击顶。
怪不得路有方的信要送到萧玠那里。如今萧玠身在潮州,萧玠收到,就是潮州知道。
那封信是要送去潮州!
潮州的官人,还是军人……
细柳营之外,驻扎潮州的军队还有谁?
崔鲲厉声喝道:“立刻检点人马,全部便衣易服,星夜赶回潮州!我立即手书一封,快马加鞭呈送陛下,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