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仲纪陡然抬头,他眼中,太子突然变成一个受伤的孩子。
萧玠哑声道:“阿爹说如果见面,让我叫你伯父,说什么事情都可以找你。他说潮州是我的老家,家里人……都会待我很好……”
一瞬间,许仲纪热泪滚滚,喉间如横鲠刺,多少话欲吐难吐。萧玠整个人伏在案上,许久,才抬袖把脸擦干。
他放下袖子,眼圈鲜红,却已干涸,说:“许将军,拐贩妇女、私通前朝、构陷太子,这数桩大罪,国法难饶。”
许仲纪一个头磕在地上,颤声道:“臣知罪,但请殿下处置。”
萧玠站起来,脚步轻飘飘地,刮过他身边时,轻声说:“你为了保住细柳营这块牌子做下这些残暴之事,但这样的细柳营,崔将军还会认吗?如果她活着,真的不会亲自清理门户吗?”
许仲纪额头抵地,脊背微微颤动。
***
当日,黜置大使崔鲲请太子玉符,收押潮州营主帅许仲纪,夺其军权,潮州营暂由万骑将军程忠调统。细柳营驻潮部众,由左卫押送,回京听判。
日暮时分,天空红紫交接,血肉模糊。天际刮来阴云,如同脓血一团。许仲纪关戴枷锁,锒铛声中一步一步走向柳树簇拥的怀化将军庙。庙中,崔清金身华光绽放,手持长枪,向他怒目圆睁。
许仲纪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低低叫一声:“十一娘,我走了。你再也不用到梦里来骂我了。我的报应,到了。”
崔百斗双手反缚,跪在庙外,头发花白,放声痛哭道:“将军,我害了你,我害了你啊!”
将军庙外,左卫刀尖森森上指,细柳营士兵脱甲戴镣,由其驱行。一夕之间,他们从土地的守护神变成残害者,又化作罪大恶极的囚徒。押送队伍如同长蛇漫过山坡,蠕动的蛇身后,崔鲲立在马前,大红官袍由风撩动,如同烈火燃烧。她抬首,与庙中这位如同神明的族姑遥遥相望。
萧玠站在她身边,道:“冤案已破,凶恶已除,鹏英功在社稷。”
崔鲲未舒的眉头渐渐蹙紧,沉声道:“殿下,臣心里总觉得不太对劲。”
太顺了。
许仲纪供认不讳,细柳营毫不挣扎,这样大的一颗毒瘤,竟如此轻易地连根拔起。
萧玠问:“如今许仲纪伏法,鹏英还有什么疑虑?”
“臣说不清,”崔鲲道,“但臣心里……很不安。”
这种不安更像一种直觉,不属于证据链的任何一环,但往往比任何证据都更逼近真相。
真相真的到细柳营为止吗?
萧玠望向左卫队伍,不解道:“我还是不明白,许仲纪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些和阿爹出生入死的兄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崔鲲极目远望。山陵之间,红橙黄紫的辉光闪烁变幻,树影幽幽生烟,如同万千鬼穴。她轻声道:“殿下记不记得,臣去年殿试时的回答。”
萧玠颔首,“罔民者,君也。”
“臣所批者,并非当今陛下,甚至不是历代天子。”崔鲲说,“臣要批的,是和天子盘根错节的利益方,包括股肱,包括外戚,也包括忠心耿耿的‘帝党’。”
萧玠仍有些不明白,“忠君,难道不对吗?”
崔鲲反问:“殿下觉得,许仲纪对陛下不忠吗?”
萧玠一时无言,崔鲲继续道:“对上的忠诚,并不妨碍对下欺凌。帝党与陛下一荣俱荣,忠于陛下,是对富贵荣华的维系;同样,盘剥百姓,也是对富贵荣华的夺取。忠君者,未必是好官。”
她声音沉重:“潮州本是龙兴之地,如今反成了万恶之源。殿下以为,他们借的谁的势?若无陛下信重,潮州诸吏会声名煊赫至此,会有这么多地方官员献媚贿赂吗?更可怕的是,陛下尚修身自持,他的麾下已经纷纷变节了。”
她叹口气:“殿下,朝廷的腐朽甚至不需要昏君,只要有一个君主坐在那里,就够了。”
萧玠问:“那陛下究竟要怎么做……他已经做到这个地步,难道要他自己杀了自己,自己废掉自己吗?”
崔鲲扭头看他。
萧玠后退一步,一股热气心跳般从胸口砰砰乱撞。他遏不住颤声叫道:“鹏英,那是我爹!”
崔鲲笑一笑:“臣并不知道要怎么做,而且凭臣一己之力,更难做成什么事。更何况,无陛下之改革科举,绝无臣之立锥之地。天下女子,苦不能学久矣。”
“陛下,是臣的恩人。”
晚风中,崔鲲衣袍鼓动。霞光映在她脸侧,敷在她颊上一层胭脂般的柔和。崔鲲在这时,再次变回闺中那个小字燕微的女孩。萧玠也是在这一刻参透造化大冶的真相,乳燕本就是鹏鸟的雏形,她生来就是扶摇直上的崔鹏英。
萧玠看着她微扬的侧脸,说:“不。”
崔鲲有些讶然。
她不知道,萧玠在这时想起的,居然是父亲面对阳陵的沉默。
每年春冬,萧恒都要带萧玠去恭让皇后陵前拜祭。春天是她的生日,冬天是她的忌日。春天父亲在她坟室外手植椒树,冬天父亲清扫残雪如同清扫残英。最初萧玠跟随,心中并非毫无怨怼。他误将父亲的无言解读成一往情深。
父亲替汤后清扫墓室,摆好香灯香烛,站在一旁,叫萧玠过来磕头。萧玠心中感到一阵屈辱。这个女人占据他父亲之妻和自己之母的双重位置,而有分无名的那个人,却只能作为政敌远处他方、死生无缘。他在那一刻无比痛恨父亲,痛恨他的辜负,痛恨他面对这女人坟墓的沉重伤痛。他沉默而痛恨地,看父亲折下一枝椒花,掌在手中。
父亲说,我没有和你讲过她的事。
恭让皇后是陛下的妻子,是臣的尊长。萧玠说。妄议尊长,是无礼。陛下没有讲,臣也不该听。
萧玠听到父亲重重叹口气,说,阿玠,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开女试吗?
那个暮春的清晨,萧玠在汤皇后陵前,听到一段有关于己、但又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那故事以自己幼时的虎祸为因缘,灵魂却是一个女人的悲剧。他看父亲拨开衣领,露出颈侧,那金钗刺穿的伤疤在十数年后犹未消褪。她用生命做出的錾记在父亲良心上此生此世都无法消褪。
她是男人政治斗争的牺牲,也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刺客。她用一根钗钿做出全部女人惊天动地的报复。
哪怕汤玉壶没有觉悟,她个人的鲜血已经溅起时代的飓风,更遑论那些呐喊、泣血、引来天雷的人。萧玠终于醒悟,开创女官制度的不是萧恒是孟露先,废除娼妓制度的不是李寒是裴玉清,保护黛娘的不是官军是月娥,为月娥伸冤的不是自己,是崔鲲。
解救女人的,从来是女人。
而他的父亲。
萧玠开口,重复萧恒最后一句话。那时,他蹲在汤后墓前,放下那枝椒花。
“对她、对她们,我只有罪,没有恩。”
***
萧玠再回州府,已经入夜。
程忠早叫人准备膳点,满满一桌足有十例,热气腾腾,样样精细。萧玠皱眉道:“这样多的饭菜,太过靡费。”
程忠笑道:“末将听闻东宫夜间进膳规制,当有五荤五素,两份汤粥,再有各色糕点果子。这已然是委屈殿下了。”
萧玠道:“那是前朝的例子。我若同陛下吃饭,爷两个一荤二素足够。我脾胃不好,若自己吃夜食,陛下常给我下一碗馎饦,也只吃得了半碗,再多便吃不下了。”
程忠忙跪倒,“是末将思虑不周,还请殿下恕罪。殿下难得来一趟,末将心想,潮州风味众多,总该叫殿下都尝一尝。”
萧玠搀扶他起来,笑道:“好啦,这样谢罪来谢罪去,汤都要冷了。将军腿伤不便,以后不要再跪了。如今潮州全权托付将军昆仲二人肩上,还请谨慎治下,千万勿蹈许氏前鉴。”
程忠再次谢过,起身道:“末将谨记殿下教诲。”
萧玠坐回去时,目光正扫到他腰间,笑道:“将军的带銙怎么掉了一个?”
程忠闻言看向腰间,在一排犀角带銙间找了一会,才从后腰找到一个脱落后的孔眼,也笑道:“估计是军营走动时脱落了,末将是个粗人,也没留心。”
他叹口气:“此案暂时告一段落,殿下也可以安心南下,和秦公共享天伦了。”
萧玠只笑笑,便用膳,程忠也告退。过一会,尉迟松入内,向萧玠抱拳:“殿下有何吩咐?”
萧玠放下碗筷,道:“今日人多眼杂,我不好当众嘱咐。今早我去细柳营武库,看他们的军械都是寻常规制,听底下回报,数量也没有超额。但我之前曾听陛下讲到给细柳营下拨的军费,军械打造这块每年拨银不下万数,怎么会只有这些东西?既然他们敢做下鬻女受贿的勾当,这一块,会不会也有差池?”
尉迟松想了想,“军械制造的火耗未有定数,的确容易做些手脚。”
萧玠道:“若真是贪贿也罢,我还怕另一件事。”
尉迟松听出他弦外之音,“殿下怕细柳营借朝廷的银两,囤自己的私兵?”
萧玠深吸口气:“希望是我想的太多。如今许仲纪毫无反抗便束手就擒,的确也不像暗养军队的样子……但这件事,我要个底。”
尉迟松道:“殿下宽心,臣立即去办。”
尉迟松离开后,滚烫的膳食也晾到入口的温度。见东西都是地方花样,且分量太多,萧玠便请人取几例微动的给崔鲲送去。
那人答一声,萧玠抬头,见是沈娑婆,忙匆匆别开目光。沈娑婆将两碟小菜放入食匣,微微一顿,突然握住萧玠的手。
萧玠浑身一颤,忙挣开他的手,慌乱道:“沈郎……你做什么?”
沈娑婆笑了笑,并不说什么。烛火前他素面如雪,眼角红痣愈加艳丽。
萧玠低声解释:“我……我怕人瞧见。”
沈娑婆道:“臣关了门窗。”
他这话一出,更像要做什么。萧玠捏紧筷子,道:“我在吃饭。”
“臣知道。”沈娑婆失笑,“殿下以为,臣要做什么?”
萧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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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无言。
沈娑婆将他指的一碟杏仁豆腐放入匣中,问:“殿下这一段与人接触,感觉还好吗?”
萧玠颔首,“好多了,别人碰我的时候,基本不会害怕了。”
沈娑婆问:“除了臣,是吗?”
萧玠咬了咬嘴唇,一旁,沈娑婆仍笑意温柔:“殿下,你不再怕人了,这是很好的事。等你再回京都,臣相信,你也能够面对嘉国公世子。你是臣见过最慈悲,也最坚强的人。”
萧玠垂首良久,抬头,哑声道:“可我们……怎么办?我对你……我有些……”
沈娑婆道:“没关系的。”
萧玠觉得胸口堵了一枚青杏,口中发苦,鼻中发酸。他多么想去握沈娑婆的手,但那亲吻的画面和触感再次闪现,他只敢拧住他的衣袖。
萧玠低声道:“你准备这么治好我的时候,就料到了,是不是?你料到我谁都不会怕,除了你……你料到我会把对这事的恐惧转移到你身上……”
他感到沈娑婆沉默片刻,连气息都是。片刻后,沈娑婆轻声说:“殿下,对一个无关于己的人,没关系的。”
“那你喜欢我吗?”萧玠抓紧他衣袖,十指颤抖,“你是玩笑话,还是真的……”
沈娑婆温声道:“殿下就当臣罪犯欺君吧。”
那就是了。
萧玠身体微微颤动,哑声说:“只是……你为什么喜欢我呢?”
沈娑婆沉默片刻,说:“殿下,菜要冷了。”
萧玠双手从他衣袖间滑落下去,沈娑婆拿起食匣,走出了门。
***
那道杏仁豆腐本是冷食,萧玠惦记女孩子不好吃凉,便嘱咐做成温热。但放在崔鲲桌上,再次变冷。
案边,摆一盏冷茶,一只收拾到一半的包袱。崔鲲正借着灯火,整理这些天调阅的文书。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但从公文来看,的确没有问题。
这缕疑虑萦绕于心,久久难以消散。崔鲲一边想,一边取过包袱整理衣物,看到自己携带的几份旧档。
是王府贩女案暴露之初,相关人员的口供。
崔鲲的手像探向一只贴了封条的宝箱,放出真相也可能放出罪恶一样,将那封文书拿起来。翻过几页后,她的手指突然僵住。
她看到樊百家的口供。
据樊百家所说,他们把女孩塞进永怀公主的棺椁,是在奉皇六年二月。也就是说,奉皇六年二月,已经开始了拐贩妇女的计划。
但贿赂许仲纪在奉皇七年七月后才开始。
也就是说,七月之前的军队,并不是细柳营。
一瞬间,无数脸孔从崔鲲脑中闪过。
头发纷乱的黛娘、面庞紫青的孔阳、恭谨忐忑的路有方、两鬓花白的崔百斗、神情疲惫的许仲纪、老态渐露的程忠、行事圆融的程义……
无数身形将她团团包围,无数张脸如无数面具,总有一张人脸之下,是一副魔鬼的青面獠牙。
究竟谁是忠,谁是奸,谁是正,谁是邪,谁是真,谁是伪?
言语可以作假,行动可以伪装,但时间没法骗人。
“相公。”金明非见房门开着,跨步进来,“前卫队已押送细柳营先行了,剩余队伍已整装完毕,请问相公,是否明日班师?”
崔鲲面色凝重,道:“将军,我还在想细柳营贪墨之事。我总觉得,远不到头。”
金明非摸不着头脑,“瑶州贪墨不攻自破,拐贩妇女案也肃清源头,这还不到头?”
他这句话,如同飞电,在崔鲲脑中疾闪而过。
瑶州贪墨不攻自破……
不攻自破……吗?
金明非看到,崔鲲双眼发直,如魂出窍。紧接着,她溺水般大口呼吸,脸色极其可怖,“不对……完全不对!”
“什么不对?”
“孔阳之死。”崔鲲深吸口气,“孔阳绝非畏罪自裁,很可能是为了保他的上峰不得已而死。但从现在看来,许仲纪是受孔阳要挟,为其隐瞒贪贿之事。他被孔阳拿捏把柄,绝不可能是指使孔阳的人。但现在,我们查到的元凶只有许仲纪一人。”
“这个连孔阳都能压一头的上峰,到底是谁?”
金明非浑身一震,“相公的意思是……细柳营为人做替罪之羊?”
崔鲲沉声道:“替罪之羊不至于,但真正的元凶,尚未落网。”
她抚摸官印,沉默片刻,问:“左卫还有多少人?”
金明非道:“还有五百人。”
崔鲲颔首,“金将军,你调令部众,立即赶回瑶州,就说是奉我军令运输贿资充公。”
金明非应声,问:“末将这就整兵,请相公手令。”
崔鲲笑道:“没有手令。”
金明非讶然,“但没有手令,又没有其他统领在场……末将就算私自调兵,不合规矩。”
“要的就是将军这个‘私自’。”崔鲲眼中光芒一亮,“还请将军配合,和我唱一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