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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第 44 章

作者:老白涮肉坊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萧玠身形一震,却被一只手轻轻按住。


    萧恒的掌心覆住他,对崔鲲道:“继续。”


    崔鲲抓紧衣袍,深深呼吸几下。她的声音微微发抖,但并没有就此中断,“百姓苦难的原因,天灾只占少数,人祸才是大头。就算官逼民反的极端之例,百姓的所求也不过活命和吃饭而已。活命不得,在于贫,民间作乱,在于穷。而导致贫穷的原因里,财富不均只是皮毛,权财固化才是根本。在当代,土地、财富和权力的获得,靠的不是能者而居,而是姓氏继承。年深日久,富者愈富而贫者愈贫,贵者愈贵而穷者愈穷。所谓‘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若以水比时局,活水为善,死水不善。活水流动,故而清澈;死水静止,故而腐朽。要看谁在罔民,只需看谁的权力和财富最高、最重、最根深蒂固。世人皆骂昏官,但真正至高至尊的,不是官吏。”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来越抖,也越来越大。崔鲲再次叩首,回禀之声在含元殿回荡:“臣万死。但臣所议并非陛下,而是历代之民、累朝之君。君主在堂,百姓在野。君主称龙,百姓似草。君主一餐之龙肝凤髓,为万民千日所用之谷秕糟糠。君主取用,俱为百姓供养,然百姓所捐之税,本当为国库之用,为开路、为赈济、为架桥,为布教育、为养清廉、为设学堂。而历朝历代,公私不分,一朝之国库,俱为君主一家之私产。使建业之木、仓廪之粮、放赈之肉、济寒之衣、富国之技巧、嘉奖之金银,为雕梁、为美酒、为宴飨之精脍、为粹白之裘、为王孙取乐之玩艺、为妃嫔争宠之钗钿,如此种种,屡见不鲜。臣冒大不韪,发此言论。如此之君,岂非千古之贼,罔民之本?”


    她额头抵在地上,脊背微微颤抖。


    长久的静默后,萧恒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很好,你下去吧。传下一位。”


    崔鲲再次叩首,起身退出含元殿。她跨出门槛时,大内官秋童正扬声唱名:“樾州考生,汤惠峦——”


    ***


    晚饭时,萧玠第三次把汤匙掉到碗里。


    萧恒没法不看他,“在想事情?”


    萧玠将汤匙捏起来,点点头。


    萧恒没有追问,夹过一条黄花,将肉剔到碗里。


    等他将一枚鱼骨头完整地剥出来时,萧玠终于问:“今日崔鲲这样顶撞,阿爹不生气?”


    萧恒把那碗鱼肉递过去,反问:“阿玠觉得,他讲得不对吗?”


    萧玠想了想,“可是……到底君为臣纲。”


    “那君为臣纲的道理,一定就对吗?”


    这把萧玠弄糊涂了。


    他愣了一会,才想起自己的初衷,道:“臣虽不太赞同崔鲲所言,但臣感觉得到,她是一片忠心。哪怕她奏对有不妥之处,也希望阿爹宽大视之。”


    萧恒笑道:“原来殿下是来求情的。”


    萧玠慢慢搅动粥碗,嘟哝:“——但阿爹本就没有惩戒她的意思。”


    萧恒看他挟了块鱼肉,细细嚼了好久,像下定什么决心,问了父亲另一件事:“今日崔鲲奏对的问题,是奉皇二年的笔试题目?”


    “是。”


    “臣听闻裴玉清也是二年的进士,一直以来也颇得阿爹器重。”萧玠看向父亲,“那阿爹对她的芥蒂,是因为知道……她女扮男装,欺君罔上吗?”


    “芥蒂?”这把萧恒问糊涂了。


    萧玠咬了点嘴唇,道:“裴玉清死后,阿爹不追谥、不设祭,更别说吊丧。如此冷待,难道……不是芥蒂?”


    “质本洁来还洁去,这是玉清的心愿。”萧恒道,“大梁官场辱没了她的气节,不能再玷污她的尸骨了。”


    萧玠心中酸涩,不知如何开口,突然听萧恒道:“倒是今天这位崔鲲,叫我像瞧见了故人。”


    他这话一出,突然撂下筷子,起身就走。


    萧玠胸中砰砰作响。


    阿爹素来目光如炬,难道遥遥一面,他已经认出崔鲲身份?


    他似乎对裴兰桥没什么成见,那崔鲲呢?如果有,自己保不保得下她?


    如果保不下……他怎么和郑绥交待呀!


    这一会,萧恒已经走回来,手中拿一张卷子,卷头落着“弥封关防”的钤印。


    萧恒递给他,“这是裴玉清殿试的试卷。”


    这张卷子保存得很好,泛黄纸页上,故人笔迹似乎犹有余温。


    萧玠接过来,一下子跳进眼中的是萧恒的朱批,鲜红六个大字:第一甲第三名。


    萧恒的一句话更是平地之雷:“当年我的本意,是要点她为状元。”


    他见萧玠讶然,笑了笑:“被你老师劝阻了。”


    萧玠一愣,才领会这个老师指的是谁。他有些不解,“但老师素来刚正不阿……”


    这不像李寒的作风。


    提到李寒,萧恒的声音总是有些异样。他抬起头,正对上壁上李寒丹青绘就的目光。


    萧恒缓缓道:“你老师说,宝剑之锋十年一磨。科举再开,世族本就怨声载道,榜首若不出自世家,只怕这把宝剑尚未磨成,就会被中道折断。为国识才易,为国储才难。”


    未料他一语成谶。


    萧恒没有继续讲下去。他的那颗心,萧玠却全然明白。


    裴、李二人相继折损于京乱之中,而萧恒认定,这场灾难的导火索是他过于心急,在剪除汤氏后不加安抚,反而直接推行变法,这才叫世家狗急跳墙。


    对他二人之死,萧恒一直悔恨颇深。


    萧玠看向那张试卷,见卷首一手馆阁小楷赫然写道:


    罔民之人,舍君其谁。


    与今日崔鲲所论,如出一辙。


    他头皮发麻,迅速读下去。萧恒没有开口,杨峥也不出声,一时只有萧玠轻轻呼吸声和纸页翻动声。半晌,萧玠将卷子合上,喃喃道:“好大胆。”


    萧恒的声音让他回过神:“阿玠觉得,这篇策论写得怎么样?”


    萧玠默了一会,说:“我讲不出。”


    萧恒问:“那崔鲲今日所论,与之相较如何?”


    萧玠沉吟片刻,“伯仲之间。”


    萧恒笑了笑,“今日众人的试卷也给你看过,对答你也听过。阿玠认为,崔鲲应得个什么名次?”


    萧玠一惊:“我……我不敢妄议。”


    萧恒笑道:“爷们两个,随便说说。”


    他的声音有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但他的语气极其缓和:“阿玠,你不要只看她的叛逆。她的学识、辩才、思维、胆气,甚至你不太认同的她的观点——这一切,你都要好好想想。”


    萧玠感觉身体一会热一会冷,呼吸也有些不稳。他抓紧汤匙,感觉像抓了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那么黏滑,他全没意识到是自己的汗。


    一下一下的呼吸声里,萧玠听见自己说:“堪为此科第一人。”


    ***


    六月殿试,七月放榜。在这段间隔里,政君温吉辞行南还,皇帝携太子出郊相送。


    萧玠望向步伐整齐的骑队,眼前却是九年之前辘辘南去的车马。车轮扬起黄尘,漫天飞舞后一只手打起车帘。车中人泪痕未干,向他投来惊心动魄的一眼。


    就在这时,萧玠撞见一双眼睛。


    黑白分明,连情绪都是。那么鲜明的爱恨,照过来,又平静如一潭死水。


    一瞬间,黄尘马车消散。此时此刻,芳草连天,那个男孩子高坐马背,正转头看向他。


    就是这一眼,便将什么谜语都道破、什么真相都告诉了。萧玠盯紧他的脸,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丁点其他人的痕迹,秦灼的自己的,甚至是萧恒的。但男孩已经拨马转身,不再回头。


    反而这时,秦温吉掉首看了一眼。城门之前,萧玠红衣而立,像二十年前送她离乡的少年人。连他孱弱的身体和温驯的神气,都和当年秦灼不得不为的乖顺冥冥重合。


    太像了,像到秦温吉无法抗拒,这个孩子只需站在面前,就能融化她的铁石心肠。


    这一刻,她无比庆幸阻拦秦灼北上的决定。她太清楚,如果秦灼见到萧玠,此生再难重回南秦。萧玠一个人,就有一顾倾国之力。


    夕阳下,秦华阳靴子敲打马腹的声音响起。秦温吉闻声看去,见他抬手拍打马颈,腕上三枚铜钱闪烁。接着,他在马耳边咕哝一声,像个熟习自然密语的山精。黑马应声高鸣,四蹄如飞。


    而马背上的秦华阳呢,他将向前、向前、永远向前。所有人看到,在他面朝落日的脸上,闪耀着刺客般不屈的血光。


    ***


    送走秦温吉后,上林苑立即被打扫一新,以准备放榜之后进士赴宴。


    按惯例,萧恒会提前三天赐下取用单子,但直至上林宴前一日,甘露殿依旧毫无动静。


    因为杨峥将在宴席当日启程离京。


    这也就意味着,王云楠案必须定下新的主审。


    清晨毫无动静,晌午毫无动静,直至傍晚。


    萧玠走进庭院时,萧恒正割麦子。


    他自己弄的那块地约有一亩,一半种菜,一半种庄稼。


    傍晚时分,云如火烧,天色阴沉。萧恒一只手挥动镰刀,一只手捽住麦秸,两手同时行动,一挥一扯间,势如砍头,形如杀人。麦实麦芒摔打在他脸上手上,让他因天色而如同炭黑的皮肤绽开烙铁的红痕。他鼻中喷出热气,身上却全无汗滴,萧玠在他颈边手臂爆起的青筋里,听到蛊毒长生啃噬他骨髓的咯吱声音。


    萧恒矮身时,整个后背裸露出来,萧玠再次见到那可怕的伤疤。在这时,萧恒也看到了他。


    萧恒说:“那些叶子和杆子,你挑一挑,一会给你搓蜻蜓。”


    萧玠慢吞吞走到他身边。


    他蹲下,将萧恒遗落的麦穗拾起,丢到麦堆。萧恒往前割,他就跟在后面拾穗。


    萧恒说:“你坐回去,这边土呛,一会再咳嗽。”


    萧玠置之不理。


    萧恒终于停下动作,站起身,低头看向萧玠。


    萧玠生起股犟劲,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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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眼睛。


    萧恒说:“听话。”


    萧玠看着他,一语双关:“为什么你能做,我就不能做?”


    萧恒的肌肉松弛下来。他把镰刀放下,麦子抛堆,伸手把萧玠从地里拉出来。


    他沉声说:“这不是你干的活。”


    萧玠说:“阿爹,你是皇帝我就是皇帝的儿子,你是农民我就是农民的儿子。你种地我就能种地,你理政我就能理政,你杀人,我就能杀人。”


    萧恒道:“这件事不一样。”


    萧玠问:“有什么不一样?只因为我是半个南秦人,就不一样吗?”


    一瞬间,萧恒脸上像绽裂一道透明伤口。他看了会麦堆,又转回眼睛,说:“阿玠,他是你阿耶。万一他真的牵扯进来……这个处置,不能你做。”


    “难道你就能处置他?”萧玠反问,“这么多年,你忘记过他,放下过他吗?”


    两个人都静了,麦穗簌簌摇动声里,萧玠有些茫然。


    没想到有朝一日,这道伤痕,这个人,竟能这样轻易地揭破、这样轻易地脱口而出。


    许久,萧恒才能发出声音:“我放不下。”


    他迅速道:“但阿玠,我已经辜负他,如果非得再对不住他,我最合适。”


    萧玠急声问:“再对不住他,你还能放过你自己吗?”


    他眼圈发红,忍了许久,还是咳嗽起来。萧恒忙替他抚背,要进去给他找药吃。萧玠紧紧抱住他一条手臂,许久,才平复下气息。


    萧玠脸靠在他肩膀上,轻轻道:“阿爹,就算这件事真的和南秦有关,我来查,他不会恨我。也只有我来查,能够保护他。


    “我是你的儿子,所以是你最坏的选择。但我也是他的儿子。”


    萧玠看向他的眼睛。


    “陛下,我也是你最好的选择。”


    萧恒感受到他握着自己臂膀的那只手。自己的骨,秦灼的肉。他们的骨肉,可能要代表骨去审判肉。这是一场人伦的活剖。


    萧玠见父亲没有反应,忙道:“我知道你的顾虑,这几天,我一直在问自己,如果是我来办,我一定能做到毫不徇私吗……所以臣请陛下,给臣一个得力之人,并给他相当的权力,能够辅佐臣、提点臣,必要时候,也可以挟制臣、骂醒臣。”


    他牵起萧恒的手,抚摸过他手掌的伤口,慢慢与他十指交扣。


    萧玠柔声说:“阿爹,夏天到了,麦子熟了。你不用天天给它施肥松土了。”


    萧恒抬眼望去,黑天之下,麦实累累,宛如黄金。


    ***


    翌日,上林设宴。


    杨峥离京。


    新科进士打马游街的盛景让整个长安城热血沸腾,无分男女老少,纷纷夹道而观。人群往上林的方向簇拥而去,杨峥逆着人潮,牵马走向西城门,身边,是前来送行的夏秋声。


    夏秋声问:“要走多久?”


    杨峥笑笑:“不打准,快则一年半载,也可能十年八年。”


    夏秋声正要开口,不远处,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声,状元郎到了!一人呼则万人呼,喧天的喝彩声里,一匹白马从长街尽头奔驰而来。马背上驮一个大红身影,那张清秀脸庞上,露出新科状元崔鲲腼腆的笑容。


    杨峥和夏秋声一同引颈,跟随游行的马队,忽然瞧见多年前开恩科的春日。春二月,夹道的欢呼声与香囊花枝的投掷间,他们帽插宫花,打马穿街。身穿状元红袍的夏秋声还那么年轻,鬓角没有白发,笑起来眼角也没有皱纹。他骑一匹装饰金鞍的高头白马,春风得意,眼睛依旧润如青玉。香囊抛来时杨峥前后闪避,听见砰地一声,不由回头去瞧,见身后裴兰桥一手握缰,一手是一只投来的四角香囊。她好看的眉头蹙起,让人想到的是宝剑锋芒而非青蛾触须。杨峥想,怪道俊俏不过探花郎,她的脸庞上,闪烁着一种超越榜首的耀眼光芒。


    下一刻,裴兰桥叫他,杨峥尚未回神,已被她挥手将一物投在怀里,要喊人,那黑马已往前跑去了。杨峥打开掌心,见是一片秋香色上的竹枝明月。他往街边望,果然瞧见一双素手慌忙拢好幂篱,压低身体潜进人群,像鱼潜进海底。


    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都以为那个春天,只是一个美好的开始。


    万众同庆的欢闹里,夏秋声和杨峥在人群里对上眼神。


    这么多年,他们各持己见,站在朝堂的对立面。同僚的争斗水火不容,同科的情谊却是百年难修。


    夏秋声凝视杨峥的脸,崤北的风沙叫他看上去老了十岁,但他眼中却仍光彩闪烁。


    “强龙不压地头蛇。京中到底有娘娘在,到了地方……”他叹口气,拱手,只是道,“士嵘,你多保重。”


    杨峥翻上马背,冲他揖了揖手,接着抽响马鞭,逆人潮而行,凛冽秋风中他衣袍鼓动。


    当日,上林苑上,皇帝下达了一道前所未有的诏令:


    授崔鲲刑部员外郎一职,权同侍郎,理王府众女案。


    东宫代天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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