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之中青烟缭绕,杨观音立在案前,仰首注目一幅观音图像。
门一响,杨峥跨步走入,身上朝服未易。他不发一言,也燃一炷香插进香炉。
兄妹二人静立许久,似乎全然陶醉在观音注视下。杨峥注意到,菩萨二开八合的眼底蓝光闪烁,目光照耀处像一群蓝鹊凌空飞下,它们如受感召地直通杨观音面前,搭建一道沟通圣凡生死的蓝色鹊桥。只要他妹妹心念一动,当即能登到那座蓝桥上去,随时随刻,随处随地。
却是杨观音先开口:“听说天子去了行宫。”
杨峥不料她问这桩事,微微讶然。
杨观音微笑道:“哥哥,我的耳目不只是我的。我得替她听着看着。”
杨峥抬头端详观音面庞,叹道:“陛下要接太子回宫,但太子不肯回去。”
他顿一顿,“天家隐秘本不该由臣子议论,但……你记不记得秦君?”
杨观音颔首,“见过一次,那时他与陛下很是情睦。”
杨峥一愣,“你……知道?”
杨观音笑道:“哥哥,我有过心上人,我见过陛下看他的眼睛。只怕东宫也与他干系匪浅。”
杨峥有些惋惜,“陛下未曾直言,但对我没有刻意隐瞒。此番陛下开释夏相公,正是为着殿下的缘故。如今太子不肯回去,只怕是心存怨怼。”
杨观音没有立即答话。杨峥见她抬起眼睛,一种类似阳光的金光洒上她的睫毛,根根浸透,这时候杨观音比起他的妹妹更像一座金瞳金身的佛母宝像。
佛母是母亲。杨观音没有嫁人,不会做母亲。
杨观音说:“我记得每年仲秋,东宫都要跪奉明王图,血抄明王经,朝中非议不断,东宫却未曾更改。但每日每夜,东宫都要晨省昏定,听闻陛下几次感恙,也都是东宫侍奉在侧,衣不解带,药必亲尝亲烹。”
她静静道:“太子是纯孝之人。”
杨峥道:“你觉得,太子不肯回宫,是要陛下心无后顾,背水一战。”
杨观音只说:“哥哥既从朝上来,那陛下应当有了决断。”
杨峥突然警觉,他枯守空闺的妹妹有着异乎寻常的政治直觉。他敏锐察觉到,与这样一副脸孔的观音宝像日夜厮守,杨观音身上已经出现那理想甘露的点化之痕。
他轻轻吸口气,“是,陛下下旨,不日亲巡九州,自北至南,审理各州府贪贿之案。”
杨观音疑惑,“天子巡幸亲鞫?九州全部?”
杨峥点头,“全部。”
杨观音问:“怎么不派御史?”
杨峥看向她。
杨观音默然,与画中观音对视。
上至簪缨朱门,下至九品县衙,老虎嘴里敢夺肉,苍蝇腿上能刮油。
贪贿之风竟盛于此。
杨观音道:“陛下将朝政托付给哥哥吗?”
杨峥道:“陛下复我中书令之职,并同夏公梧,辅佐太子监国。”
公私兼顾,独劳苦一身。
杨观音久久不语,终于道:“当今天子,难得圣君。”
袅袅烟气间,杨峥随她举头上顾,画上观音低眉,如同裴兰桥垂首含笑。
***
萧恒带领辇轿来到行宫,那对太子的禁足之令便如虚设。萧玠固不肯出,萧恒没有再强求,这时他的行宫之居不再是惩戒而是保护。既如此,萧玠也得以自由活动。
忆奴和妙娘正是在天子离去的当天下午再度步入太子居处。
整段谈话秘密进行,时间不长不短。询问结束后,太子亲自送她们去角门。反倒是离去时忆奴问了句:“听闻沈七搬到了殿下这里,却不见他在。”
萧玠笑道:“我的禁足令已经解了,也没有困他在这边的道理。”
忆奴没有多问,携妙娘一同告退。
二人出了门,一同走石子路,走了一会,袖底双手便悄悄牵连。
宫苑里女孩子亲密些是常事,挽手也不用避着人。
萧玠目送她们远去,回身进门。
阿子正收拾茶具,道:“殿下已经问清楚了,春玲儿的确有喘疾,这几日也没有发作。而且妙娘讲,这一段她频频出宫。既然有了人证,要不要提她审问?”
萧玠笑道:“这算什么人证?没有人眼看她到底和什么人交往,草草叫人,不过打草惊蛇。”
“那咱们该怎么办?”
萧玠沉思一会,便解掉氅衣,又把腕间铜钱扎紧,道:“我出去一趟,你不用跟着。”
顿了顿,他又说:“你还有空闲的外衣吗?”
***
在阿子目瞪口呆里,萧玠就这样换上内侍衣冠出了门。
今日教坊演曲,众人俱不在屋子。萧玠也问过春玲儿的住处,岔了这个空子,一个人往值房去。
他从没假扮过其他身份出行,更别说暗探闺房之事,一路只敢避人走。所幸除洒扫之外众人俱去演乐,他虽担惊受怕,倒也顺利抵达。
庑房中的确空无一人,但和宦官侍卫的居所不同,萧玠一进门就被一簇雪光一照,窗户半开,临窗插一大抱梨花在青瓷瓶里。淡淡清香后,脂粉香气涌动。
萧玠有些耳热,还是迈步向前,依照竹牌找到春玲儿的铺位。
他自觉这事有些龌龊,但也没有过多犹豫,只顿了顿步,便去翻检衣箱。无果之后,又去开春玲儿枕后放置物件的妆奁。
上了锁。
萧玠一顿,摸向自己荷包。
拿出一根细铁丝。
开始撬锁。
萧玠的撬锁行径乍一看惊世骇俗,实则能追溯到奉皇三四年那段时间,当时萧恒秦灼两情正浓。秦灼爱闹脾气,有一次闹完便去萧玠的东宫宿下,别说东宫大门,连窗户都锁了。萧玠叫他搂着,睡到半夜,模模糊糊听到响动,见有人掀了帐子,直接把阿耶抱起来。
萧玠吓了一跳,阿耶已抢先一步出声,声音却压得极低:“我喊人了。”
那人道:“你喊。”
阿耶便轻声喊:“萧重光——”又低低贴在耳边道一句:“有人来奸我。”
阿爹像忍耐什么,低声道:“别乱说。”
阿耶虽这样讲,却任人抱着,没有半点挣扎迹象,继续道:“不是?不是你不在甘露殿睡觉,大半夜溜我这里来干什么?我连窗户都锁了。”
阿爹道:“我撬的锁。”
阿耶还要讲,阿爹便道:“明日渡白还要查阿玠功课,莫吵他。”
这便给了阿耶顺水推舟的理由,他一言不发地挂在阿爹身上,脸上却偏要欲迎还拒地做出恼羞模样。这样走了几步,阿耶突然挣腾一下,“我的鞋。”
阿爹却不理,腾出手将帐子落好,就这么把阿耶拐走了。萧玠思来想去,只怕阿耶穿了鞋子便如鸟插翅,会把阿爹推出去再次锁门。
的确也那么干过。
阿耶锁了好多次门,阿爹便撬了好多次锁。
每个第二天,萧玠去翻看房门窗户的锁,都没有瞧出半点损坏迹象,叹以为神。如此再三,便毕恭毕敬、诚心诚意地找他爹去学手艺。
萧恒严谨踏实地教他儿子撬锁。
这也是他教给萧玠的第一个活。
萧玠成功开的第一个锁,被萧恒很郑重地拿红纸包起来。撬锁的铁丝便被萧玠很郑重地收紧荷包里,哪怕是父子最势同水火的那几年也没有丢弃。
萧恒总能帮他,不论什么时候。
咔嗒一响,妆奁打开,里头尽是女子装饰,萧玠只粗粗认得。他正想放下盒子,突然目中一动。
他从绒花堆下捡出一支点翠钗子。
点翠工艺繁杂,取用更是活翠鸟的毛羽,是历代宫廷命妇心头之爱。但萧恒登基之后,点翠饰物和鸟兽之裙一起被明令禁止。
这是个老东西,而且瞧上去是个有规制的东西,那它的所有者如何也不该是行宫中一名乐者。
萧玠将钗子藏入袖中,正要往下翻看,突然被人从背后捂住了口。他刚要挣扎,那人在身后轻轻嘘了一声。
是沈娑婆。
窗外响起匆匆脚步声,还有女孩子的交谈:“劳你回来帮我找牙板,我明明记得系在裙子上的……”
“说不定换衣裳时落下了。咱们赶紧,一会何判官要到,若叫他发觉了,这个月的月钱如何也要扣下了。”
萧玠手心生汗,捏紧袖中钗子。
他本来就身陷汤池丑闻,再叫人从闺房里发现,那才是跳进黄河洗不清。那双女子将近门前,也没法夺门跑出去。
突然之间,地转天旋,等门声响起,萧玠已经被沈娑婆塞在床底。而对方一只手垫在他脑后,身体压在他身上。
绣鞋和裙裾从眼前停住,萧玠大气都不敢出,听那女孩怨怪道:“这个春玲儿,又把匣子摊我这里。依我的性子,非要给她掼到窗户外头去。”
另一个笑道:“你敢惹她?她上头那么多贵人看着呢。快找你的牙板,赶时辰呢!”
贵人。
萧玠心中一紧。只怕这支钗子和所谓的贵人也脱不了干系。
他想唤沈娑婆,发现对方另一只手仍合在自己口上。掌心微微潮湿,热汽和触感全拢在脸上。萧玠心中有些异样,正撞见沈娑婆垂眼看过来,用眼神示意他噤声。
他头发倾到萧玠脸侧,有些痒,呼吸也是。萧玠只觉有些气闷,收紧抓住他衣衫的手指。沈娑婆挨得他很近,近到可以看清他睫毛在下睑上留下的凹痕。萧玠也是这时候发现,他眼尾有一枚浅红的小痣。
床下太过狭窄,萧玠手臂已然酸麻,好在那两女子没有滞留多久,不一会便合门走了。
沈娑婆先行起来,又伸手将萧玠拉起,问:“殿下可是哪里不适?”
萧玠摇摇头,“怎么这样问。”
沈娑婆道:“殿下心跳得很快。”
方才两人胸膛紧挨,萧玠的任何异样他都察觉得到。萧玠抬指蹭了蹭鼻子,带过这话:“沈郎怎么过来了?”
沈娑婆道:“朝廷来了贵人,我来寻殿下。”
见萧玠神色一紧,他便笑道:“殿下的老师到了。”
***
在院中见到夏秋声身影时,萧玠越走越快。那人也没像其他人一样依礼下拜,而是匆匆迎上去拉住萧玠的手,把人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皱眉道:“殿下何以清减至此?”
萧玠笑道:“老师知道我,春日身上懒怠,吃不下什么东西的。”
夏秋声道:“城西那家果子铺子还开着,臣给殿下带了些樱桃煎。”
萧玠指指喉咙,“要咳。”
夏秋声问:“殿下肺里的症候还不好吗?”
萧玠道:“这些日很见好了,只是久不见老师,心里很牵挂。老师一切都好?给老师送的东西,府里都能收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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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秋声道:“都好,只是听闻殿下幽闭行宫,放心不下。”
萧玠笑笑:“在宫里关久了,从这边反倒心里能静些。老师知道,陛下心里疼我,不会将我怎么样。”
夏秋声面有愧色,“臣在朝中未能尽斡旋平衡之责,殿下受过,是臣的罪责。”
萧玠道:“夏家只是世家之一,族中除了老师,也没有什么出息的子弟。世家再敬重老师,却不是以老师马首是瞻。禁足是我有罪当罚,不干任何人的事。”
他静了静,问:“老师不问我……究竟怎么回事吗?”
夏秋声叹道:“臣知道,殿下受了委屈。”
萧玠嘴唇轻轻抖动一下,立刻背过身去。夏秋声也不说话,轻轻抚摸他的后背。
过一会,萧玠重新回身,只眼眶微红,含笑道:“我有一件东西,想请老师帮我瞧瞧。”
萧玠拿出那只点翠钗子,递给夏秋声。
夏秋声仔细看过,道:“这是命妇首饰,我朝礼制,点翠唯有四品以上的官员妻母可用,但奉皇三年陛下就下了禁令,大梁不许再作点翠工艺。”
奉皇三年前四品之上的官员,除了出身庶民的李寒,尽为世家子弟。如今不许再用点翠,这支珍贵稀有的钗子便束之高阁,反倒成为笼络人心的好礼。
端倪果然在世族那里。
夏秋声问:“殿下何处寻得此物?”
萧玠道:“逛园子时捡到,瞧着精细,想着寻一寻失主。”
夏秋声点点头,见萧玠起身,从窗下提了热壶,便知他到了服药的时辰。果见萧玠倒了碗热水,放在一旁晾着,又从袖里取出药瓶,倒出一枚黑丸。等服过药,萧玠又打开匣子,取出一只青瓷瓶,瓶塞启开,洇出一缕枇杷清香。
一切毕,萧玠又重新坐回去,冲他歉然笑笑。夏秋声心中酸涩,终于道:“陛下不日御驾启程,同殿下讲过吗?”
萧玠有些茫然,“陛下要出京?”
夏秋声颔首,“是,圣旨以下,陛下要亲巡九州,审查贪案。”
萧玠脸上看不出情绪,“他没和我说。”
夏秋声叹口气:“今日早朝听陛下一直在咳。圣体若有恙,天下岂能安定?”
萧玠心揪起来,直觉却更敏锐地觉察到另一件事,“老师不想陛下去查贪贿吗?”
夏秋声默然片刻,问:“殿下还记得诸公之乱吗?”
萧玠脸色一僵。
那似乎是很多年前的事。
那件事却成为很多人生命和时代的分水岭。
那场动乱让他失去李寒,让秦灼失去阿皎,也成为打碎他家庭的致命一击。
夏秋声叹道:“诸公之乱的导火索就是新法推行太过迅猛,京中世族不满,借陛下大公离京生乱。殿下须知,治大国如烹小鲜,徐徐图之方为正道。因为陛下一时之不能忍,裴兰桥身死,文正公分尸,大梁气数至今未能回转,而反贪一事直接触动世族根本,掀起的风浪当为昔日数倍。殿下,如今朝中栋梁缺乏,陛下的身体也不如往日了。这样大张旗鼓……臣只怕,群臣骚动,非朝廷之福。”
“但这不是陛下的错啊。”萧玠喃喃,“难道不怪贪贿之人,反要怪罪惩处他们的人吗?”
夏秋声语重心长,“殿下所说是为人之道,并非治国之道。天子御下,不仅要选拔贤才,更要善用庸人。贤臣有贤臣的用法,庸臣甚至奸臣也有他们的立身之处。陛下行事非黑即白,臣叹服之至,但的确并非为君之道。”
萧玠不出声,低头瞧吃干净的药碗,许久,还是道:“我不明白,老师,圣贤道理告诉我,君子皭然,涅而不淄。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如果黑白都能混淆,那是不是有罪无罪也可以混淆,救人杀人也可以混淆?那我们立身的到底是礼仪之邦,还是禽兽的王朝?”
夏秋声默然许久,“殿下这句话说得不错,世上之人,大多只是披了张人皮。”
窗外林叶沙沙作响,萧玠沉默一会,轻声问:“老师,人不过一日三餐,日常衣食,他们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呢。”
夏秋声道:“溪壑可盈,欲壑难填。吃过珍馐佳肴,便难野菜糟糠。穿过锦帽貂裘,如何芒屩布衣?更别说宗族世代的排场规制,只说一次族中祭祀,从祭品取用到陈设布施,如何也不下千金。由奢入俭难,要断财路,实则断命。”
由奢入俭难吗?
萧玠问:“为什么陛下就能做到?”
夏秋声道:“所以是陛下做陛下。”
***
夏秋声离开行宫时天色已昏。
萧玠晚饭一直克化不动,但为了吃药,总要迫自己吃半碗清粥。这夜粥吃了两口便放冷了,阿子守在一旁,也不知该不该劝,反而萧玠先开口:“阿子,你说一个人节衣缩食,一支蜡烛就要点两个晚上,而另一个人只生日就要昼夜点满城的灯。他们两个过日子,是不是注定不长久?”
阿子不知如何答话,萧玠却先笑道:“这粥我吃不动了,不要倒掉,做明天朝食吃。我先吃药。”
阿子应一声,正要端粥出门,突然见一个身影快步进院,穿着正是龙武服色。
龙武卫将军尉迟松向萧玠抱拳,“行宫出了命案,臣等特来护驾,请殿下安心!”
萧玠霍地起身,拨开阿子冲出门,急声问:“怎么回事,死者是谁?”
尉迟松道:“教坊司一个乐者,名唤春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