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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觉得累

作者:从心君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清晨的生物钟让夜耿何准时醒来。


    他睁开眼,第一个感觉是身上沉甸甸的。方郜烺不知何时整个人都蹭了过来,一条胳膊横在他腰间,脑袋也枕在了他肩窝附近,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颈侧,带来细微的痒意。那只没受伤的手,还固执地抓着他睡衣的一角。


    夜耿何身体有些僵硬。他不太适应这样亲密无间的睡姿。


    他尝试着动了动,想把方郜烺的胳膊挪开。刚抬起手,身边熟睡的人就无意识地哼唧了一声,把他抱得更紧,脑袋还在他肩窝处蹭了蹭,像只寻找热源的猫。


    “别动……”方郜烺含糊地嘟囔,睡意浓重。


    夜耿何动作顿住。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方郜烺毫无防备的睡脸,最终,那只抬起的手缓缓落下,轻轻搭在了方郜烺横在他腰间的那条胳膊上。


    算了。他想。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床单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往常这个点,夜耿何早已起床洗漱完毕,开始晨读预习或者催促慢悠悠的方郜烺加快动作。


    今天是个例外。


    又过了十几分钟,枕在他肩上的人终于动了动,睫毛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方郜烺的眼神先是迷茫了几秒,聚焦在夜耿何近在咫尺的侧脸上,然后猛地意识到他们此刻的姿势。


    他像被烫到一样,瞬间弹开,手忙脚乱地滚回自己那边,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眼神四处乱瞟,就是不敢看夜耿何。


    “呃……早啊,少爷。”他声音干巴巴的,“我睡觉不太老实……没压着你吧?”


    夜耿何坐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肩膀,语气平淡:“还好。”


    方郜烺偷偷瞄了他一眼,见对方神色如常,似乎并没把刚才的亲密当回事,心里那点尴尬和莫名的悸动才稍稍平复。他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想起昨晚自己死皮赖脸挤过来的行为,后知后觉地有些脸热。


    “那什么……我去洗漱!”他几乎是跳下床,趿拉着拖鞋就往浴室冲。


    夜耿何看着他那副落荒而逃的背影,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看似平稳的轨道。方郜烺确实安分了好几天,按时到校,课上即使听不懂也撑着脑袋不趴下,放学乖乖跟着夜耿何回家,晚上在书桌前磨蹭到夜耿何合上书本才一起休息。他甚至开始尝试啃那些天书一样的公式,虽然通常坚持不了十分钟就开始戳夜耿何的胳膊问东问西。


    夜耿何对他这种“积极向上”的表现持保留态度,但并未泼冷水。他依旧负责检查方郜烺是否又偷偷藏了违禁品,负责在他对着习题抓狂时递上写满详解的笔记,负责一日三餐——包括那个承诺了的溏心煎蛋。


    方郜烺手腕上的伤在夜耿何的严密监督下渐渐结痂,纱布拆掉,留下一道狰狞的粉嫩新肉。他本人似乎毫不在意,偶尔还会用指尖去抠,被夜耿何冷眼扫过才讪讪住手。


    这种表面的平静,在一周后的体育课上被打破了。


    体育课是方郜烺少数还算活跃的场合。尽管手腕伤未痊愈,不能进行剧烈对抗,但他依然混在篮球场边,负责捡球、计分,顺便用他那张嘴皮子把对手和队友都调侃一遍,气氛倒是被他搅得热火朝天。


    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少年们的奔跑呼喊声,混合着初夏微燥的空气,在操场上空蒸腾。方郜烺就斜倚在篮球架底座上,嘴角挂着惯有的、略显散漫的笑意,看着场上来回奔跑的身影。他不能上场,但那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劲儿丝毫未减,时不时高声点评两句,惹得场上的男生们笑骂着让他“闭嘴”。


    “方糕,接着!”一个男生抢下篮板,顺手把滚出场外的篮球扔向方郜烺。


    方郜烺下意识伸出手去接,球重重砸在他刚拆了纱布、还露着粉嫩新肉的腕部。一阵尖锐的刺痛猛地窜起,他“嘶”地倒抽一口冷气,脸色瞬间白了一下,接球的动作也变了形,篮球脱手滚了出去。


    “操……”他低骂一声,用右手紧紧攥住左腕伤处,指节用力到泛白。


    “没事吧方糕?”扔球的男生跑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忘了你手伤了。”


    “没事儿,”方郜烺几乎是立刻松开了右手,扯起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甚至还活动了一下左腕,“小伤,都快好了。你这传球力度,还得练练啊。”


    男生松了口气,笑着捶了他肩膀一下,跑回了场内。


    方郜烺脸上的笑容在男生转身的瞬间就淡了下去。他低头,看着手腕上那道因为刚才的撞击和自己的用力攥握而微微泛红、甚至隐约渗出一丝血丝的伤痕,眼神暗了暗。


    那种熟悉的、带着自毁冲动的烦躁感,又像潮水般慢慢涌了上来。身体的疼痛似乎能短暂地压过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他盯着那抹刺眼的红,指尖不受控制地想要再次抠上去,仿佛要用更剧烈的疼痛来覆盖这种令人窒息的虚无。


    篮球场的喧嚣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薄膜隔绝开。方郜烺盯着手腕上那抹刺眼的红,指尖悬在半空,微微颤抖。一种混合着痛楚和异样快感的冲动在血管里叫嚣——用力按下去,让这疼痛更清晰,盖过心底那片空洞的嘈杂——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伤口的瞬间,一只微凉的手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之大,让他一个趔趄。


    方郜烺愕然抬头,撞进夜耿何沉静却带着薄怒的眼眸里。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就站在他面前,呼吸因为快步走动而略显急促,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你干什么?”夜耿何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淬了冰,每个字都砸在方郜烺的心上。


    周围的同学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投来好奇的目光。方郜烺下意识想挣脱,想扯出惯常的笑脸糊弄过去,但夜耿何握得极紧,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他所有伪装,直抵内里那片不堪的泥泞。


    “没……没干什么,”方郜烺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刚被球砸了一下,有点疼,看看……”


    “看看?”夜耿何的视线落在他手腕那道泛红渗血的伤痕上,眼神又冷了几分,“用指甲看?”


    方郜烺语塞,心虚地移开视线。手腕被夜耿何攥住的地方传来清晰的痛感,混合着伤口本身的刺痛,让他混乱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夜耿何没再说话,拽着他,一言不发地离开篮球场,朝着医务室的方向走去。他的步伐很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方郜烺几乎是被他半拖着走。


    “少爷,松手,我自己能走……”方郜烺试图挣扎,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被这样当众拉走,让他觉得难堪。


    夜耿何脚步不停,甚至握得更紧,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闭嘴。”


    医务室的校医看着几乎成了回头客的方郜烺,以及他手腕上那道明显是二次创伤的痕迹,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在夜耿何冷静而坚持的注视下,校医重新清创、上药、包扎,动作比上次重了些,疼得方郜烺龇牙咧嘴,却不敢吭声。


    夜耿何全程站在一旁,面无表情,气压低得让校医都下意识加快了动作。


    包扎完毕,校医照例叮嘱:“说了不能碰不能碰!年轻人,你这伤口再折腾几次,留疤是小事,伤到肌腱有你受的!”


    方郜烺含糊地应着,眼神飘忽,不敢看夜耿何。


    回教室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在空气中凝固。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却不再交织。方郜烺看着夜耿何挺直却冰冷的背影,心里像塞了一团浸水的棉花,又沉又闷。


    他知道,这次夜耿何是真的生气了。


    这种生气,不同于以往他打架惹事后的训斥,也不同于他迟到早退时的冷脸。这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失望和无力的怒意。方郜烺宁愿夜耿何像以前一样骂他,甚至给他一拳,也好过现在这样,把他当空气。


    放学铃声像救赎般响起。方郜烺几乎是立刻凑到夜耿何身边,用没受伤的右手小心翼翼地去勾他的书包带。


    “少爷……”他声音放得很软,带着明显的讨好。


    夜耿何动作一顿,没甩开,但也没理他,自顾自收拾好东西,起身就走。


    方郜烺连忙跟上,像条做错了事的大型犬,耷拉着尾巴,亦步亦趋。


    走出校门,华灯初上。夜耿何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家,而是拐向了与家相反的方向。方郜烺愣了一下,随即认出这是去后街的路。


    “少爷?”他快走两步,与夜耿何并肩,试探地问,“我们去哪儿?”


    夜耿何终于侧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在路灯下晦暗不明:“不是想吃烧烤?”


    方郜烺彻底愣住了,脚步都慢了下来。他看着夜耿何继续前行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又酸又胀。他以为的惩罚没有到来,反而等来了他之前嬉皮笑脸讨要的“奖励”。


    那家新开的烧烤店生意果然火爆,烟火气混着香料的味道弥漫了半条街。夜耿何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位置坐下,拿起菜单,语气依旧平淡:“想吃什么?”


    方郜烺坐在他对面,有些手足无措。眼前的夜耿何太反常了,反常得让他心慌。


    “随、随便,都行。”他小声说。


    夜耿何没再问他,自顾自点了一些烤串,特意避开了需要双手用力撕扯的食物,最后加了一句:“不要辣。”


    方郜烺嗜辣如命。


    “少爷!”他忍不住抗议。


    夜耿何抬眸,目光平静地扫过他包扎好的手腕:“伤口感染,忌辛辣。”


    方郜烺瞬间蔫了,低下头,用右手手指抠着粗糙的木质桌面。


    烤串很快上桌,香气扑鼻。夜耿何将一串烤得金黄、滋滋冒油的鱿鱼须放到方郜烺面前的盘子里。


    “吃吧。”


    方郜烺看着那串鱿鱼须,却没有动。周围的喧闹仿佛被隔绝开,他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夜耿何越是这样“正常”,这样照顾他,他心里的负罪感就越重。


    “少爷,”他抬起头,声音有些发紧,脸上惯有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露出底下疲惫而真实的底色,“对不起。”


    夜耿何拿着烤串的手顿了顿,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这三个字像是打开了某个闸门,方郜烺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语速很快,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仓促:“我知道我又犯浑了。我不是故意想弄伤自己,就是……就是有时候,脑子里很乱,像有很多声音在吵,疼一下……反而能安静点。”


    他不敢看夜耿何的眼睛,盯着那串逐渐变凉的鱿鱼须,声音越来越低:“我知道你为我好,管着我,是怕我……怕我出事。但我好像,总是控制不住……总是让你失望……”


    他说完,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肩膀垮了下来,等待着预料中的审判。


    然而,预想中的冷言冷语并没有到来。


    “方郜烺,”夜耿何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地穿透周围的嘈杂,“我没有失望。”


    方郜烺瞳孔微缩,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我只是很累。”夜耿何继续说,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看着你这样,我很累。”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了方郜烺的心脏,比任何尖锐的疼痛都难以忍受。他宁愿夜耿何打他骂他,也好过听到他说“累”。是他,把那个总是冷静自持的夜耿何,逼到了会说“累”的地步。


    “我……”方郜烺喉咙发紧,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语言都苍白无力。道歉显得廉价,保证更是连他自己都不信。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夜耿何眼底那片沉沉的疲惫,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


    夜耿何没有移开视线,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副手足无措、仿佛天塌下来的样子。过了好几秒,他才重新拿起一串烤馒头片,递到方郜烺手里,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似乎缓和了那么一丝丝:


    “先吃饭。”


    这三个字像是一个赦令,又像是一根浮木。方郜烺几乎是机械地接过馒头片,咬了一口。烤得焦香的外皮,松软的内心,本该是熟悉的味道,此刻却味同嚼蜡。他食不知味地咀嚼着,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对面那个人身上。


    夜耿何没再说什么,也开始安静地吃东西。他吃东西的样子一如既往的斯文,慢条斯理,仿佛刚才那段沉重的对话从未发生。但方郜烺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层隔在他们之间、由他的“不懂事”和夜耿何的“包容”构筑的微妙平衡,被他亲手打破了。


    这顿期盼已久的烧烤,在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默中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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