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夜色至天明》 第1章 校园日常 “身上没带什么尖锐物品吧?”夜耿何问过去。 “没有,我你还不放心嘛。”方郜烺自信回答。 就因为是你才要认真检查。夜耿何在心中腹议。 他让方郜烺转了个身,又把人身后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确实没发现什么违禁物品。 方郜烺看着他吃瘪的表情笑出声:“看吧,说了没有。我现在可是乖得很。” 乖?这个字跟方郜烺压根不沾边。夜耿何的视线落在他刻意拉低的卫衣袖口上,那里隐约露出一截白色纱布的边缘。上周,就是因为他的“乖”,害得自己也跟着被全校通报批评外加一千字检讨,原因是校外斗殴。 夜耿何没理会他那副“求表扬”的姿态,只是淡淡地收回目光,从桌上拿起自己的习题册,语气没什么起伏:“最好如此。走了,迟到又要被老魏教训了。” 他们年级的教导主任姓魏,十分热衷于抓紧同学们的作风纪律问题。比如上课开小差看小说、自习课旷课出去疯、以及早读的时候迟到等等……管得多又眼睛毒,他们年级几乎每个学生都受过他的管制,怨声无数。 果不其然,老魏已经在他们前往教室的路上设下路栏。大清早的就在教学楼下立起“迎宾台”,教训几个迟到的学生,而他们俩个也即将成为其中一员。 方郜烺看着不远处那熟悉的身影——高壮的教导主任魏老师正背着手,像座铁塔似的堵在教学楼入口,眉头拧成了个“川”字,对着几个迟到的学生训话,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对方脸上。 “啧,‘魏公拦路虎’又上线了。”方郜烺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身旁的夜耿何,脸上是惯有的、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容,“少爷,咱俩今天运气‘真好’。” 夜耿何没接话,只是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方郜烺。这家伙嘴上说着倒霉,眼睛里却闪着光,仿佛即将面对的不是训斥,而是什么有趣的娱乐项目。 “闭嘴,少说两句。”夜耿何低声警告,脚下步伐却没停,拉着他往另一个方向绕开老魏。 方郜烺有些惊讶,任由夜耿何拽着自己拐进了教学楼侧面的小径。 “哟,少爷今天学会绕路了?”他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戏谑,“不像你的风格啊。” 夜耿何没回头,声音依旧平淡:“不想写检讨。也不想听你被训完后又跟我念叨一整天。” 方郜烺愣了一下,随即低低地笑起来。原来是因为这个。上周他被老魏抓个正着,训了整整半小时,回来后确实对着夜耿何抱怨了许久,说老魏唾沫星子都快给他洗脸了,还说下次一定要找个更隐蔽的路线。 没想到夜耿何记得,还真的找到了。 这条小路需要穿过一片小竹林,然后从实验楼的侧门进去,再爬上三层楼梯才能到他们的教室。平时很少有人走,地上落满了枯叶,踩上去沙沙作响。 清晨的阳光透过竹叶缝隙洒下来,在夜耿何冷硬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方郜烺盯着他后脑勺随着步伐微微晃动的碎发,忽然觉得这条被迫选择的路也不错。 至少此刻,只有他们两个人。 清晨的教学楼走廊已经安静下来,大部分班级都响起了琅琅读书声。他们俩一前一后,一个面无表情目不斜视,一个东张西望漫不经心,走向位于走廊尽头的高二(10)班。 然而刚走上走廊,就感觉一道犀利的目光从背后盯上了他们。 方郜烺几乎是立刻察觉到了那道熟悉的、带着审视意味的视线。他脚步一顿,脸上那点漫不经心的笑意收敛了些,下意识地往夜耿何身边靠了靠。 夜耿何自然也感觉到了。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脚步未停,反而更加沉稳地走向教室后门。他能感觉到方郜烺细微的小动作,像寻求庇护,又像是下意识的依赖。 “站住。” 低沉而带着威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两人同时转身,看到班主任柳姐正抱着手臂站在走廊另一头的办公室门口,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他们,最终定格在方郜烺身上。 “方郜烺,夜耿何,”柳姐的声音不高,但在安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早读铃响多久了?怎么才到?” 方郜烺立刻挂上他那副招牌式的、带着点讨好和无辜的笑容:“柳姐早!我们路上……呃,有点小意外,耽搁了。”他试图含糊其辞。 柳姐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又转向夜耿何:“什么小意外?” 夜耿何刚要开口,方郜烺抢先一步:“就、就是……”他眼珠转了转,忽然扯起卫衣袖子,露出缠着纱布的手腕,“我手昨天不小心划伤了,夜耿何陪我去医务室换药来着。” 柳姐眯起眼睛,显然不太相信这套说辞。她走近几步,仔细看了看方郜烺手腕上的纱布:“这伤是怎么回事?” “不小心被玻璃划的。”方郜烺面不改色。 “是吗?”柳姐转回夜耿何,“你说。” 夜耿何沉默了一瞬,感觉到方郜烺在背后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他抬眼迎上柳姐审视的目光:“是的,老师。我们确实去了医务室。” 这话说得巧妙——他们今早确实经过了医务室所在的那栋楼,只是没进去。 柳姐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叹了口气:“夜耿何,你先回教室。方郜烺,你跟我来办公室一趟。” 方郜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如常,朝夜耿何使了个“放心”的眼神,跟着柳姐往办公室走去。 夜耿何站在原地,看着方郜烺的背影消失在办公室门后,眉头不自觉地皱起。他太了解柳姐了,这位班主任向来敏锐,方郜烺那点小把戏未必能瞒得过她。 教室里已经开始了早读,语文课代表站在讲台上领读《滕王阁序》。夜耿何从后门悄声走进,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前排的女生转过头来,小声问:“方糕呢?又被柳姐抓到了?” 夜耿何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方郜烺不在身边,他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变得沉闷起来。 过了大约十分钟,方郜烺回来了。他脸上依旧带着笑,但夜耿何能看出那笑容底下的一丝疲惫和勉强。他若无其事地拉开夜耿何旁边的椅子坐下,从桌肚里胡乱抽出本语文书,竖起来挡住脸。 “柳姐说什么了?”夜耿何压低声音问,只是目光仍落在自己的课本上,从善如流地跟着课代表的话音翻页。 “还能说什么,老生常谈呗。”方郜烺撇撇嘴,声音从书本后闷闷地传来,“让我安分点,别惹事,别给班级抹黑,别让你……操心。”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 夜耿何翻书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早读课的下课铃声终于响了。教室里瞬间喧闹起来,桌椅拖动的声音、同学的说笑声混杂在一起。 方郜烺维持着趴着的姿势没动,仿佛睡着了。夜耿何也没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后颈处刺猬般竖着的短发茬,以及卫衣领口下那一小截未被纱布覆盖的、泛着青紫边缘的皮肤。 玻璃划伤?真是那样就好了。 “方糕,夜哥,小卖部去不去?”有男生凑过来,热情地招呼。 夜耿何还没开口,方郜烺猛地抬起头,脸上已经挂上了惯常那种散漫不羁的笑:“去!饿死了,少爷请客。” 他伸手揽住夜耿何的肩膀,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亲昵,半推半拽地把夜耿何从座位上带了起来。 走廊上人来人往。方郜烺一路跟相熟的同学插科打诨,仿佛早上的小插曲从未发生。只是在无人注意的转角,他搭在夜耿何肩上的手会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 小卖部门口挤满了人,似乎是因为上了新品而沸沸扬扬。耳尖的方郜烺一打听,学校里居然卖上了关东煮!嚷嚷着拉起夜耿何就要挤进去。 夜耿何一阵无语:“课间就十分钟,等你的关东煮好了也该上课了。” 方郜烺却像没听见,仗着身形灵活,拉着夜耿何就往人堆里钻。热气混着各种食物香料的味道扑面而来,小卖部里人声鼎沸,果然角落新设的关东煮摊位前排起了不长不短的队伍。 “等着,很快。”方郜烺把夜耿何往旁边相对空旷的角落一推,自己灵巧地挤到了队伍末尾。 夜耿何靠在墙边,看着方郜烺挤在人群中,侧脸在蒸腾的热气中显得有些模糊。队伍移动得很慢,方郜烺不时回头朝他这边看一眼,眼神亮晶晶的,像只等着邀功的大型犬。 队伍磨磨蹭蹭,眼看就要轮到方郜烺,预示上课的预备铃却尖锐地响了起来。 “操。”方郜烺低骂一声,焦急地往前张望。 小卖部里瞬间兵荒马乱,大部分学生开始往外涌,关东煮摊位前的队伍也松散开来。摊主阿姨见状,动作也加快了不少。 “要什么快说!”阿姨冲着轮到跟前的方郜烺喊道。 方郜烺语速飞快:“萝卜、魔芋丝、竹轮,还有那个福袋,汤多要点!” 他一边刷饭卡付钱,一边扭头对还等在原地的夜耿何喊:“少爷你先回去!帮我跟老师打个招呼!” 夜耿何看着他手忙脚乱接过那杯滚烫关东煮的样子,眉头又拧了起来。没动,看着方郜烺小心翼翼地护着那杯东西,逆着人流,呲牙咧嘴地挤过来。 “快走!要正式打铃了!”方郜烺冲到跟前,把热乎乎的杯子往夜耿何手里一塞,烫得夜耿何指尖一缩,下意识接住。 “你……”夜耿何刚开口,就被方郜烺拽着胳膊往外冲。 两人几乎是踩着正式上课的铃声冲进了教学楼。走廊已然空荡,各个班级的门都已关上,老师讲课或训话的声音隐约传来。他们一路狂奔到教室后门,能听到数学老师的讲课声已经从门内传来。 方郜烺刹住脚步,扶着膝盖喘气,指了指后门,用气声说:“少爷,你先进。” 夜耿何平复着呼吸,看了眼手里那杯还在晃荡的关东煮,汤汁差点洒出来。他没说什么,轻轻推开后门,弯着腰,试图在尽可能不引起注意的情况下溜进去。 他们班的数学老师是个年轻的女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两个显眼包过去了。两人安全落座,关东煮被夜耿何塞进桌肚深处,温热的杯壁让他蜷了蜷手指。旁边,方郜烺则直接趴了下去,半张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小半截贴着纱布的手腕,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数学老师在讲台上讲解三角函数的变换,声音平稳得像一条直线。他抽出笔,试图跟上板书,眼神似乎就在这瞬间跟老师串上了线,她下一秒就点上了夜耿何。 夜耿何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数学老师推了推眼镜,指着黑板上的一道题:“说说这个函数的周期。” 他的目光扫过课本,又瞥了一眼旁边趴着的方郜烺。那截纱布边缘的青紫在教室的灯光下格外刺眼。 “2π。”夜耿何回答,声音平静。 “正确。但下次注意听讲,别走神。”老师示意他坐下。 就在他坐下的瞬间,桌肚里关东煮的香气不合时宜地飘散出来。前排的同学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又转回去。夜耿何面不改色,将课本立起,挡住可能探寻的视线。 方郜烺依然趴着,但夜耿何注意到他的肩膀微微耸动——这家伙在笑。 夜耿何面无表情地在草稿纸上写下“再笑就把关东煮倒你头上”,推到两人课桌中间。 方郜烺偷偷抬起脸,瞥见纸条,眼睛弯成了月牙。他伸手拿过笔,在下面潦草地回了一句:“少爷舍得吗?排了十分钟队呢。” 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声响被讲台上老师的声音掩盖。夜耿何看着那行字,笔迹因为趴着的姿势而歪歪扭扭。他收回纸条,没再回应。 下课铃响,数学老师刚走出教室,方郜烺就猛地坐直,伸手就要去掏夜耿何桌肚里的关东煮。 “凉了。”夜耿何按住他的手。 “没事,少爷赏的,凉了也得吃。”方郜烺笑嘻嘻地抽出手,执意拿出那杯已经温凉的关东煮,掀开盖子。 汤汁凝固在食物表面,萝卜显得蔫软,福袋泡得发胀。方郜烺却毫不在意,拿起一次性竹签,戳起一块萝卜,整个塞进嘴里。 “凉是凉了,味道还行。”他戳起那个泡得有些发胀的福袋,递到夜耿何嘴边,“尝尝?好歹是少爷你用‘走神’换来的。” 夜耿何偏头避开:“自己吃。” 方郜烺举着福袋的手在空中顿了顿,随即无所谓地耸耸肩,转手塞进自己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不吃拉倒,我自己享受。” 他三下五除二解决了那杯已经凉透的关东煮,满足地抹了抹嘴,仿佛吃的是什么珍馐美味。他戳了戳夜耿何的手臂,压低声音:“哎,刚老魏没堵到我们,柳姐那儿也算蒙混过关了,今天开局不错啊少爷。” 夜耿何没理他,正低头整理着上节课的数学笔记,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工整清晰的公式。阳光透过窗户,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喂,跟你说话呢。”方郜烺凑近了些,几乎要贴上他的耳朵,“晚上出去吃烧烤怎么样?我知道后街新开了家店,烧烤味道绝了。” “不去。”夜耿何头也没抬,言简意赅地拒绝。 “为什么?你晚上有事?” “晚上写作业。” 方郜烺啧了一声,身体靠回椅背,百无聊赖地转着笔:“没劲。你就不能偶尔‘堕落’一下?天天这么端着,累不累啊少爷。” 夜耿何终于抬眼看他:“你的手,能翻墙?” 方郜烺下意识把卫衣袖口往下又拽了拽,遮住那截纱布,咧嘴一笑:“小伤,早没事了。再说,不是有你在下面接着我吗?” 这话说得理所当然,仿佛夜耿何是他的专属安全垫。前排的女生恰好回头想借笔记,听到这句,眼神在两人之间暧昧地转了一圈,抿嘴笑着转回去了。 方郜烺冲那女生的后脑勺做了个鬼脸,转回来时发现夜耿何正看着他,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却让他莫名心虚。 “去嘛,少爷。”方郜烺用脚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踢他的鞋帮,语气软了点,带点不易察觉的讨好,“那家烧烤听说真不错,胖子他们昨天去了,说鱿鱼须绝了。” “不去。”夜耿何义正言辞地切断他所有念想,并严声警告道,“你也不准去。” 方郜烺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收回踢夜耿何的脚,整个人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拖长了声音:“没——劲——” 夜耿何没再接话,只是将整理好的笔记往他那边推了推,指尖在几个重点公式上敲了敲。 方郜烺瞥了一眼,没动,依旧维持着那副懒散的样子,但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夜耿何的指尖在那几个公式上转了一圈。 接下来的几节课,方郜烺明显安静了许多。他没再搞小动作,也没趴着睡觉,只是支着脑袋,眼神放空地望着黑板,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有右手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左腕上的纱布边缘。 午休铃响,教室里瞬间炸开锅。方郜烺像是被按了启动键,猛地弹起来,活力瞬间回归:“吃饭吃饭!饿死了!少爷,今天食堂有糖醋排骨,去晚了就没了!” 他拉着夜耿何就要往外冲,却被夜耿何反手按住。 “手,伸出来。”夜耿何语气不容置疑。 方郜烺动作一僵,眼神游移:“干嘛?都说了没事……” “伸出来。”夜耿何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方郜烺无法拒绝的力道。 方郜烺撇撇嘴,不情不愿地伸出左手,袖口被夜耿何轻轻推了上去。白色纱布边缘,那抹青紫比早上看起来更加明显,甚至有些肿胀。 夜耿何的眉头拧紧了。他指腹轻轻按了按纱布边缘:“这叫没事?” 方郜烺嘶了一声,想抽回手,却被夜耿何牢牢攥住手腕。 “医务室。现在。”夜耿何站起身,拉着他就往外走。 “哎哎!糖醋排骨!” “家里面有。” “阿姨做的不好吃!” “我给你做!” 方郜烺瞬间闭嘴,眨巴着眼睛看夜耿何冷硬的侧脸,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翘了翘,又赶紧压下去,任由夜耿何拉着他穿过喧闹的走廊,往医务室方向走。 第2章 糖醋排骨 午休时分的校园人来人往,不少人看到他们拉拉扯扯的样子投来好奇的目光。方郜烺起初还想挣扎一下,维持点形象,但夜耿何握得极紧,他挣了两下没挣开,也就破罐子破摔,甚至有点得意地朝几个熟识的男生扬了扬下巴。 午后的医务室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校医拆开方郜烺手腕上略显潦草的纱布时,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伤口边缘红肿,几道清晰的淤痕从手腕一直蔓延到小臂,明显不是玻璃划伤那么简单。 “这怎么回事?”校医严肃地问。 方郜烺满不在乎地撇嘴:“打球撞的。” 夜耿何站在一旁,目光沉沉。他认得这种伤痕——上周五放学后,方郜烺就是带着这一身伤回来的,还笑着说“没事”。 校医清理伤口时,方郜烺终于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手指下意识攥紧了衣角。夜耿何默不作声地伸出手,让他抓着。 “伤口有点感染,这几天别碰水。”校医重新包扎好,又开了些外用药,“年轻人,别总这么不当回事。” 从医务室出来,方郜烺晃着重新包扎好的手腕,笑嘻嘻地凑近:“少爷,你真给我做糖醋排骨啊?” 夜耿何没看他,目光平视着前方喧闹的校园,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先去吃饭。食堂应该还有别的菜。” “别的菜哪有少爷亲手做的糖醋排骨香?”方郜烺不依不饶,用没受伤的右手去扯夜耿何的袖口,轻轻拽了拽,“你刚可是亲口说的,‘我给你做!’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啊。” 夜耿何终于侧头瞥了他一眼,那眼神清清冷冷,却让方郜烺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几分。 “家里有没有排骨还不一定。”他算是松了口。 “有!肯定有!”方郜烺立刻接话,“我昨天还看阿姨买了呢!”他这话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什么,眼神飘忽了一下,轻咳一声,“呃,我猜的。” 夜耿何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戳穿他。方郜烺这家伙,大概早就惦记着这一口了,连冰箱里有什么都摸得一清二楚。 两人最终还是在食堂解决了午饭。糖醋排骨自然早已售罄,方郜烺退而求其次打了份红烧肉,吃得心不在焉,时不时就要瞟一眼夜耿何,那眼神活像怕煮熟的鸭子飞了。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教室,带着让人昏昏欲睡的暖意。下午的课程对夜耿何而言一如既往地按部就班,但旁边的方郜烺却明显有些坐立不安。他不是转笔就是盯着窗外,偶尔偷偷瞄一眼夜耿何,眼神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期待。 最后一节是自习课。夕阳的余晖给教室镀上一层暖金色。夜耿何摊开习题册,笔尖流畅地演算。方郜烺的安分似乎到了尽头,没多久,就开始在草稿纸上涂涂画画,然后悄悄推到夜耿何手边。 纸上画着一个简陋的锅,锅里是几块抽象的排骨,旁边写着巨大的“饿”字,后面还跟了个眼泪汪汪的简笔画表情。 夜耿何笔尖没停,仿佛没看见。 方郜烺锲而不舍,又画了一张:一个小人(脑袋上特意画了几根刺猬般的短毛)可怜巴巴地蹲在墙角,另一个小人(线条冷静,表情淡漠)正端着一盘发光的美食走近。 这次,夜耿何的笔尖顿了顿,他用余光能看到方郜烺正眼巴巴地望着他,像只等待投喂的大型犬。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在画纸的角落,用最小号的字,回了一个:“再吵吃泡面。” 方郜烺瞬间蔫了,垮下肩膀,把脸埋进臂弯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幽怨地瞪着夜耿何的侧脸。 放学铃声如同赦令。方郜烺几乎是弹射起步,然后亦步亦趋地黏上慢悠悠起身的夜耿何,生怕他跑掉。 两人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方郜烺难得的话少,只是时不时用肩膀轻轻撞一下夜耿何,或者指着路边某个东西试图引起他注意,比如一只懒洋洋的猫,或者一个造型奇特的路灯。 “少爷,多加糖醋汁啊。”快到小区门口时,方郜烺终于忍不住再次强调。 “嗯。”夜耿何应了一声。 开门进屋,家里果然安静无人。夜耿何放下书包,径直走向厨房,打开冰箱。方郜烺探头过去,看到里面果然躺着一盒新鲜的肋排,他立刻眉开眼笑。 “需要我帮忙吗?洗菜?递盘子?”方郜烺扒着厨房的门框,探头问道。 “出去等着。”夜耿何系好围裙,开始清洗排骨,声音不容置疑。 方郜烺这次没再坚持,乖乖地退到厨房门口,却没离开,就倚在门框上看着。他看着夜耿何挽起衬衫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然后……打开了手机? 看着夜耿何笨拙地(方郜烺眼中)打开手机菜谱APP,搜索糖醋排骨的做法。方郜烺忍不住笑出声:“原来少爷也有不擅长的事啊?” “闭嘴。”夜耿何头也不回,耳尖却微微泛红。他仔细浏览着步骤,将手机立在料理台上,开始准备调料。 方郜烺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一刻比任何烧烤摊都值得。 该说不说,夜耿何的学习能力堪称可怕。厨房里渐渐弥漫起糖醋汁的香气,排骨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暖黄的灯光洒在夜耿何身上,柔和了他平日里冷硬的轮廓。 方郜烺依旧倚在门框上,目光从锅中逐渐收汁的排骨,缓缓移到夜耿何微微蹙起的眉头上。那专注的神情,像是在解一道复杂的数学题,而不是在烹饪。他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连手腕上隐隐作痛的伤都感觉不到了。 “应该……可以了。”夜耿何低声自语,按照手机菜谱上的步骤关了火。他拿起盘子,动作略显生疏地将排骨盛出,深红色的酱汁均匀地裹在每一块肋排上,色泽诱人。 方郜烺立刻凑上前,深吸一口气:“真香啊少爷!我就说你肯定行!” 夜耿何没理会他的奉承,将盘子端到餐桌上,又转身盛了两碗米饭。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仿佛做了无数次,但方郜烺知道,这是他第一次为别人下厨。 方郜烺迫不及待地拉开椅子坐下,眼睛紧盯着那盘排骨,像是怕它长翅膀飞走。 夜耿何解下围裙挂好,在他对面坐下,语气平淡:“尝尝。” 方郜烺夹起最大的一块,吹了两下就塞进嘴里,烫得直抽气也不舍得吐出来。酱汁浓郁,酸甜适中,排骨炖得软烂脱骨。他睁大眼睛,含混不清地惊叹:“唔!少爷,你这天赋点满啊!”他猛扒两口饭,又夹起另一块,“少爷你这手艺,都能开店了!” 夜耿何看着他这副吃相,眉头微蹙,却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将自己碗里的排骨又夹了两块到方郜烺碗里。 “够了够了,少爷你也吃啊!”方郜烺嘴里塞得鼓鼓的,含糊地说着,却也没把排骨还回去。 夜耿何低头慢慢吃着饭,偶尔抬眼看向对面的人。暖黄的灯光下,方郜烺专注吃饭的样子让他想起小时候——那时方郜烺也是这样,每次来他家吃饭都像饿了好几天似的。 方郜烺吃得很快,连酱汁都没剩下,全部拌饭吃得干干净净。他满足地靠在椅背上,揉了揉肚子:“爽!比食堂的好吃一百倍。” 夜耿何一言不发地收拾碗碟送到洗碗机里。看着对方这副任劳任怨的小媳妇模样,方郜烺一时间计上心头:“少爷,明天早上我想吃煎蛋,溏心的。” 夜耿何将洗碗机关上,转头看向他,眼神依旧没什么波澜:“我不是保姆。” 方郜烺理直气壮:“可我是伤员!” 夜耿何擦干手,水流声戛然而止。厨房里只剩下窗外渐沉的暮色和两人之间无声流动的空气。他转过身,倚在流理台边,看着那个瘫在椅子上、一脸“得逞”笑容的家伙。 “溏心煎蛋?”夜耿何重复了一遍,语气平得像在陈述一个定理。 “对!流黄的那种!”方郜烺用力点头,受伤的手腕似乎为了增加说服力,故意在桌面上动了动,“伤员嘛,需要优质蛋白。” 夜耿何的视线落在那截重新包扎过、显得规整了不少的手腕上,然后缓缓上移,对上方郜烺亮得有些过分的眼睛。那里面有期待,有狡黠,还有一丝被小心翼翼藏起来的、不易察觉的依赖。 “行啊。”夜耿何开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但如果再让我发现你偷吃冰箱里的冰淇淋,或者偷偷半夜不睡觉偷偷打游戏,”他顿了顿,看着方郜烺瞬间僵住的笑容,慢条斯理地补充,“以后所有的餐食,自理。” 方郜烺脸上的笑容垮了一半,小声嘟囔:“……少爷你真没劲。” “或者现在就可以选择泡面。”夜耿何作势要往放泡面的柜子走。 “别别别!少爷我错了!”方郜烺立刻投降,从椅子上弹起来,蹭到夜耿何身边,用没受伤的右手扯他袖子,“听你的,都听你的!绝对不偷吃,不乱动!我发誓!”他举起三根手指,表情严肃,眼底却还是那副混不吝的光。 夜耿何没甩开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接受了这个毫无信誉可言的保证。 “去写作业。”他下达指令。 “好嘞!”方郜烺这会儿格外好说话,屁颠屁颠地跟着夜耿何进了书房。 书桌上,摊开的习题册和下午那张画着糖醋排骨的草稿纸放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方郜烺摸了摸鼻子,赶紧把那张“罪证”揉成一团塞进口袋,正襟危坐地拿出数学卷子。 夜耿何在他旁边坐下,翻开自己的课本。书房里只听得见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车辆驶过的声音。方郜烺安静了没十分钟,就开始对着一道函数题抓耳挠腮,笔在草稿纸上戳了又戳。 “少爷……”他刚开口。 “自己想。”夜耿何头也没抬。 方郜烺瘪瘪嘴,继续跟题目较劲。过了会儿,他又忍不住,用脚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了碰夜耿何的腿:“哎,手腕好像有点疼……” 夜耿何终于抬眼,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圈,看得方郜烺心虚地移开视线。但夜耿何还是放下了笔,拉过他的左手,指腹隔着纱布,在伤口上方轻轻按了按:“这里?” “呃……好像又不是那么疼了。”方郜郞眼神飘忽。 夜耿何松开手,没说什么,只是把一本摊开的笔记推到他面前,上面是类似的题型详解。 “步骤。”言简意赅。 方郜烺看着那工整清晰的笔迹,愣了两秒,忽然低低地笑起来,肩膀微微耸动。他没再作妖,低下头,难得认真地研究起笔记上的步骤。 时间在安静的书写和翻页声中流逝。当夜耿何合上最后一本练习册时,窗外已是夜色浓重。他侧头,发现方郜烺不知何时趴在了桌上,脑袋枕着胳膊,呼吸均匀绵长,像是睡着了。卷子只做了一半,右手还松松地握着笔。 夜耿何静静地看着他。睡着的方郜烺收起了平日里所有的张牙舞爪,眉眼显得柔和许多,只是眉心微微蹙着,像是在梦里也不得安宁。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勾勒出少年清晰的下颌线。 夜耿何的目光再次落在他包扎好的手腕上。他伸出手,极轻地碰了碰纱布的边缘,动作小心得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品。睡梦中的方郜烺无意识地动了动,含糊地呓语了一声,听不清内容,但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 夜耿何收回手,关掉了书桌正上方刺眼的台灯,只留下一盏昏暗的壁灯。他拿起旁边叠着的薄毯,轻轻盖在方郜烺身上。 然后,他重新坐下,没有离开,只是拿起一旁看到一半的书,就着昏暗的光线,无声地陪在一旁。城市的夜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带。房间里,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一个平稳,一个绵长。 不知过了多久,方郜烺动了一下,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揉了揉眼睛,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少爷……几点了?” “还早。”夜耿何合上书,“困了就回房间睡。” 方郜烺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盖在身上的毯子滑落一半。他低头看了看毯子,又看了看夜耿何手边的书,愣了几秒,忽然咧嘴笑起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少爷,你该不会一直坐这儿看着我吧?” 夜耿何面无表情地起身:“怕你流口水弄脏我的习题册。” 方郜烺跟着站起来,把毯子胡乱叠了叠,凑近夜耿何,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晶晶的:“放心,少爷的习题册,我肯定用生命保护!”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带着点认真的意味,“谢了。” 这声“谢了”很轻,却似乎不止是为了这顿糖醋排骨,也不止是为了这条毯子。 夜耿何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是“嗯”了一声,走向客厅:“去洗漱,睡觉。” 方郜烺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沉淀下来,变成一种复杂而柔软的情绪。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被妥善处理过的手腕,指尖在上面轻轻摩挲了一下。 “少爷,”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明天早上的溏心煎蛋,别忘了。” 走在前面的夜耿何,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知道了。” 第3章 同床共枕 夜色深沉,窗外的城市只剩下零星灯火。 方郜烺洗漱完,穿着宽松的T恤和短裤,湿漉漉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就大剌剌地倒在客房的床上。他盯着天花板上的光影,毫无睡意。手腕上的伤处传来隐隐的抽痛,但这并非失眠的主因。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白天柳姐那看透一切的眼神,一会儿是夜耿何在厨房里专注的侧脸,还有那盘色香味居然都不错的糖醋排骨。 “啧。”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带着阳光和皂角香气的枕头里——这是夜耿何刚才从柜子里给他拿出来的新的。 另一边的主卧,夜耿何也并未入睡。他靠坐在床头,手里拿着一本看到一半的物理竞赛题集,目光却并未聚焦在书页上。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方郜烺那声含糊的“谢了”,以及更早之前,在校医室里他攥紧自己衣角时细微的颤抖。 他知道方郜烺没说实话。那手腕上的伤,绝不是什么打球撞的,更不是玻璃划的。那分明是……钝器击打或者被人用力扭攥留下的痕迹。上周的校外斗殴,恐怕也并非方郜烺轻描淡写说的那样“只是看那帮人不顺眼”。 他放下书,揉了揉眉心。方郜烺就像一团不受控的火焰,炽热、明亮,却也随时可能灼伤自己和身边的人。而他自己,则习惯性地扮演着冷静的、负责“控火”的角色。只是有时候,他也会感到一丝疲惫,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无力。 突然,隔壁房间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撞到墙上。 夜耿何立刻起身,推开房门。客房的灯还亮着,方郜烺在他面前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一手捂着膝盖。 “吵到你了?”方郜烺有点尴尬,“我不太睡得着……想出来走走……” 夜耿何站在门口,看着方郜烺略显狼狈地撑着地面站起来,眉心微蹙。客房的光线勾勒出对方有些苍白的脸色,以及那双即使在深夜也依旧不肯安分、闪烁着某种躁动光芒的眼睛。 “睡不着?”夜耿何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他走进客房,目光扫过略显凌乱的床铺和掉在地上的枕头。 方郜烺揉了揉膝盖,扯出一个惯常的、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可能……晚上那糖醋排骨太好吃,兴奋劲儿没过?”这借口蹩脚得他自己都不信。 夜耿何没接话,只是走到窗边,将原本只拉开一条缝的窗帘彻底拉开。窗外疏朗的月光和远处城市的霓虹光晕洒入,给房间蒙上了一层冷色调的微光。 他转过身,背靠着窗台,看向方郜烺:“所以,打算‘走走’到哪儿去?厨房偷冰淇淋,还是溜出去看看那家烧烤店打烊没有?” 方郜烺被噎了一下,随即失笑:“少爷,我在你心里就这点出息?”他走到床边坐下,拍了拍旁边的位置,“就是……单纯睡不着,脑子有点乱。”这话带着几分罕见的坦诚,声音也低了下去。 夜耿何沉默地看了他几秒,然后走过去,却没有坐下,而是弯腰捡起地上的枕头,拍了拍灰,放回床上。 “躺下。”他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方郜烺眨了眨眼,似乎想说什么,但在夜耿何没什么情绪的目光注视下,还是乖乖地躺了回去,拉过被子盖到腰间。夜耿何则拖过客房边的一把椅子,在床边坐下,姿态依旧端正,仿佛这不是深夜的卧室,而是什么需要严肃对待的场合。 “我不需要哄睡服务吧,少爷?”方郜烺侧躺着,面向夜耿何,试图用玩笑打破这略显凝滞的气氛。 夜耿何没理会他的调侃,只是淡淡开口:“闭眼。” 方郜烺看着他一副“你不睡我不走”的架势,心里那点烦躁和混乱奇异地被压下去些许。他依言闭上眼,但眼皮还在微微颤动,显然并未放松。 房间里一时只剩下两人轻浅的呼吸声。月光透过窗户,在夜耿何沉静的侧脸上投下一片冷辉。他看着方郜烺即便闭着眼也微微蹙起的眉头,以及那只藏在薄被下、无意识摩挲着纱布边缘的右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方郜烺的呼吸似乎逐渐平稳绵长。就在夜耿何以为他睡着了,准备起身离开时,床上的人却突然开了口,声音带着睡意朦胧的沙哑,却又异常清晰: “少爷,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没那么‘乖’了,你还会管我吗?”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甚至有些幼稚,但夜耿何听出了底下潜藏的不安。他动作顿住,重新坐稳,目光落在方郜烺假装平静的睡颜上。 “不会。”夜耿何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冷静,甚至有些冷酷。 方郜烺搭在被子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眼睫轻轻颤动,但依旧没有睁开。 紧接着,他听到夜耿何继续用那种平稳无波的语调说:“我会把你抓回来,按着头让你‘乖’。” 方郜烺猛地睁开了眼睛。 黑暗中,他撞进夜耿何深邃的眸子里。那里没有玩笑,没有敷衍,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认真。像寒潭,深不见底,却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有些愕然的样子。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酸涩又胀痛。 他张了张嘴,想扯个玩笑糊弄过去,像他往常无数次做的那样。但喉咙像是被堵住了,最终只是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然后飞快地重新闭上眼,翻了个身,背对着夜耿何,把半张脸埋进了枕头里。 “……睡了。”他闷声说,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鼻音。 夜耿何看着他那副鸵鸟样,没再说什么。他没有立刻离开,依旧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直到方郜烺的背影彻底放松下来,呼吸变得真正均匀绵长,才缓缓起身。 他动作极轻地帮方郜烺掖了掖被角,目光扫过他后颈刺猬般的短发茬,然后转身,无声地离开了客房。 房门被轻轻带上的那一刻,背对着门的方郜烺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窗外稀疏的光线勾勒出房间家具的轮廓,寂静里,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有些失序的心跳声。手腕的伤处还在隐隐作痛,但此刻占据他全部感官的,却是夜耿何刚才那句话,和他离开时落在自己背上那道沉静的目光。 他抬起没受伤的右手,碰了碰自己的胸口,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被那句话撞击后的余震。 “真他妈……”他低声骂了半句,后面的话消散在唇边,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把脸更深地埋进枕头,那上面还带着夜耿何家里常用的那种洗衣液的冷淡香气,和他身上的一样。 夜耿何回到自己房间,并没有立刻躺下。他坐在床边,望向窗外路灯勾勒出的空荡街景,指尖无意识地抓紧被单。 方郜烺那句“你还会管我吗?”像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一圈圈难以平复的涟漪。 管?怎么管?又能管到什么时候? 他比谁都清楚,方郜烺那些看似冲动、不计后果的行为,根源并非少年叛逆,而是深植于骨血里的自我毁灭倾向。就像一株拼命向着悬崖外生长的植物,看似蓬勃,实则无时无刻不在渴望坠落。 而他,夜耿何,能做的似乎只是徒劳地一次次伸手,试图将这株植物拉回安全的土壤。他用了最笨的办法——盯紧、约束、近乎专横地介入对方的生活。他以为筑起围栏就能隔绝危险,却忘了方郜烺本身,就是最大的不确定因素。 那个总是笑着、闹着,仿佛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人,内里早已千疮百孔。夜耿何见过他深夜惊醒时眼底未散的惊惧,也见过他独自一人时,望着虚空眼神空洞的模样。那些伤痕,无论是腕上的,还是心里的,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同一个诉求:救救我,或者,放弃我。 夜耿何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夜气。 他不会放弃。永远也不会。 哪怕方郜烺自己先放弃了,他也会把他从深渊边拽回来。就像他刚才说的,抓回来,按着头,让他必须“乖”,必须活着。 这念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 午夜的凉意终于渗骨,夜耿何感到皮肤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他正要爬回被窝,门外又响起了动静。 这次是一段不长不短的敲门声。 夜耿何动作一顿,看向房门。这个时间,除了方郜烺不会有别人。 他起身走过去,拉开房门。方郜烺抱着那个刚刚被他捡起来的枕头,站在门外,头发依旧乱糟糟的,眼神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有些游移。他没穿鞋,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 “又怎么了?”夜耿何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但并没有不耐烦。 方郜烺摸了摸鼻子,视线飘向一旁,声音比平时低了好几个度:“那什么……客房空调好像坏了,有点冷。” 现在是初夏,夜晚带着凉意,但绝不到需要开空调制热的程度。这个借口,和“糖醋排骨太好吃所以失眠”一样拙劣。 夜耿何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又扫过他光着的脚,侧身让开:“进来。” 方郜烺像是生怕他反悔,立刻抱着枕头钻了进去,动作快得像只泥鳅。 夜耿何的卧室比客房大一些,陈设同样简洁,只有床、书桌、衣柜,空气中弥漫着和夜耿何身上一样的、干净清冽的气息。方郜烺熟门熟路地蹭到床边,眼巴巴地看着夜耿何。 夜耿何没说话,只是走到床的另一侧,掀开被子躺了回去,给他留出了足够的位置。 方郜烺立刻掀开另一边的被角,迅速躺下,把自己裹进带着夜耿何体温的被子里,满足地喟叹一声。两个成年体型的男生躺在一张标准尺寸的双人床上,距离瞬间被拉近,手臂几乎要碰到一起,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热意。 夜耿何平躺着,看着天花板。身边多了一个人,呼吸声,细微的动静,都变得异常清晰。他不太习惯和人这样亲近,即使是方郜烺。 方郜烺倒是很自在,他侧过身,面向夜耿何,黑暗中眼睛亮晶晶的。 “少爷,你床比客房的软。” “嗯。” “被子也舒服点。” “嗯。” “你用的什么洗衣液?味道挺好闻。” “……睡觉。”夜耿何闭上眼,下达最终指令。 方郜烺安静了下来。 房间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两人交织的呼吸声。夜耿何能感觉到方郜烺的视线还落在自己脸上,带着某种专注的、滚烫的探究。 就在他以为方郜烺会一直这样看到天亮时,身边的人却突然动了动。一只温热的手,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碰了碰他放在身侧的手背。 夜耿何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没有躲开。 那只手见他没有排斥,便得寸进尺地,用指尖勾住了他的小指,然后慢慢将整个手掌覆了上来,紧紧握住。方郜烺的掌心有些粗糙,带着练球留下的薄茧,温度很高,几乎有些烫人。 “这样就不乱了。”方郜烺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安抚的语调,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好像就安静了……” 夜耿何没有回应,也没有抽回手。他只是任由方郜烺握着,那滚烫的、带着细微颤抖的触感,从相贴的皮肤一路蔓延,似乎能熨帖到心里某个冰冷躁动的角落。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用来束缚方郜烺的绳索,不知从何时起,也成了拴住自己的缰绳。他以为自己在拉着方郜烺远离深渊,却或许,他们只是相互依偎着,在悬崖边缘寻找一块能共同立足的磐石。 过了很久,久到夜耿何以为方郜烺终于睡着了,他听到身边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声。握着他的手也松懈了力道,但依旧没有松开。 夜耿何极轻地侧过头。 月光透过未拉严的窗帘缝隙,恰好落在方郜烺脸上。他睡着了,眉心舒展开,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满足的弧度。是夜耿何很少见到的、全然放松的睡颜。 他静静地看着,目光最终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他的手指动了动,最终,以一种更稳妥的力度,回握住了那只带着伤疤的手。 窗外的夜色依旧浓重,城市的喧嚣早已沉寂。在这个寂静的、共享着体温和呼吸的夜晚,某些一直紧绷着的东西,似乎悄然松动了。 夜耿何想,或许明天,可以问问方郜烺,那家新开的烧烤店具体在什么位置。 第4章 我觉得累 清晨的生物钟让夜耿何准时醒来。 他睁开眼,第一个感觉是身上沉甸甸的。方郜烺不知何时整个人都蹭了过来,一条胳膊横在他腰间,脑袋也枕在了他肩窝附近,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颈侧,带来细微的痒意。那只没受伤的手,还固执地抓着他睡衣的一角。 夜耿何身体有些僵硬。他不太适应这样亲密无间的睡姿。 他尝试着动了动,想把方郜烺的胳膊挪开。刚抬起手,身边熟睡的人就无意识地哼唧了一声,把他抱得更紧,脑袋还在他肩窝处蹭了蹭,像只寻找热源的猫。 “别动……”方郜烺含糊地嘟囔,睡意浓重。 夜耿何动作顿住。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方郜烺毫无防备的睡脸,最终,那只抬起的手缓缓落下,轻轻搭在了方郜烺横在他腰间的那条胳膊上。 算了。他想。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床单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往常这个点,夜耿何早已起床洗漱完毕,开始晨读预习或者催促慢悠悠的方郜烺加快动作。 今天是个例外。 又过了十几分钟,枕在他肩上的人终于动了动,睫毛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方郜烺的眼神先是迷茫了几秒,聚焦在夜耿何近在咫尺的侧脸上,然后猛地意识到他们此刻的姿势。 他像被烫到一样,瞬间弹开,手忙脚乱地滚回自己那边,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眼神四处乱瞟,就是不敢看夜耿何。 “呃……早啊,少爷。”他声音干巴巴的,“我睡觉不太老实……没压着你吧?” 夜耿何坐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肩膀,语气平淡:“还好。” 方郜烺偷偷瞄了他一眼,见对方神色如常,似乎并没把刚才的亲密当回事,心里那点尴尬和莫名的悸动才稍稍平复。他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想起昨晚自己死皮赖脸挤过来的行为,后知后觉地有些脸热。 “那什么……我去洗漱!”他几乎是跳下床,趿拉着拖鞋就往浴室冲。 夜耿何看着他那副落荒而逃的背影,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看似平稳的轨道。方郜烺确实安分了好几天,按时到校,课上即使听不懂也撑着脑袋不趴下,放学乖乖跟着夜耿何回家,晚上在书桌前磨蹭到夜耿何合上书本才一起休息。他甚至开始尝试啃那些天书一样的公式,虽然通常坚持不了十分钟就开始戳夜耿何的胳膊问东问西。 夜耿何对他这种“积极向上”的表现持保留态度,但并未泼冷水。他依旧负责检查方郜烺是否又偷偷藏了违禁品,负责在他对着习题抓狂时递上写满详解的笔记,负责一日三餐——包括那个承诺了的溏心煎蛋。 方郜烺手腕上的伤在夜耿何的严密监督下渐渐结痂,纱布拆掉,留下一道狰狞的粉嫩新肉。他本人似乎毫不在意,偶尔还会用指尖去抠,被夜耿何冷眼扫过才讪讪住手。 这种表面的平静,在一周后的体育课上被打破了。 体育课是方郜烺少数还算活跃的场合。尽管手腕伤未痊愈,不能进行剧烈对抗,但他依然混在篮球场边,负责捡球、计分,顺便用他那张嘴皮子把对手和队友都调侃一遍,气氛倒是被他搅得热火朝天。 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少年们的奔跑呼喊声,混合着初夏微燥的空气,在操场上空蒸腾。方郜烺就斜倚在篮球架底座上,嘴角挂着惯有的、略显散漫的笑意,看着场上来回奔跑的身影。他不能上场,但那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劲儿丝毫未减,时不时高声点评两句,惹得场上的男生们笑骂着让他“闭嘴”。 “方糕,接着!”一个男生抢下篮板,顺手把滚出场外的篮球扔向方郜烺。 方郜烺下意识伸出手去接,球重重砸在他刚拆了纱布、还露着粉嫩新肉的腕部。一阵尖锐的刺痛猛地窜起,他“嘶”地倒抽一口冷气,脸色瞬间白了一下,接球的动作也变了形,篮球脱手滚了出去。 “操……”他低骂一声,用右手紧紧攥住左腕伤处,指节用力到泛白。 “没事吧方糕?”扔球的男生跑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忘了你手伤了。” “没事儿,”方郜烺几乎是立刻松开了右手,扯起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甚至还活动了一下左腕,“小伤,都快好了。你这传球力度,还得练练啊。” 男生松了口气,笑着捶了他肩膀一下,跑回了场内。 方郜烺脸上的笑容在男生转身的瞬间就淡了下去。他低头,看着手腕上那道因为刚才的撞击和自己的用力攥握而微微泛红、甚至隐约渗出一丝血丝的伤痕,眼神暗了暗。 那种熟悉的、带着自毁冲动的烦躁感,又像潮水般慢慢涌了上来。身体的疼痛似乎能短暂地压过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他盯着那抹刺眼的红,指尖不受控制地想要再次抠上去,仿佛要用更剧烈的疼痛来覆盖这种令人窒息的虚无。 篮球场的喧嚣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薄膜隔绝开。方郜烺盯着手腕上那抹刺眼的红,指尖悬在半空,微微颤抖。一种混合着痛楚和异样快感的冲动在血管里叫嚣——用力按下去,让这疼痛更清晰,盖过心底那片空洞的嘈杂——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伤口的瞬间,一只微凉的手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之大,让他一个趔趄。 方郜烺愕然抬头,撞进夜耿何沉静却带着薄怒的眼眸里。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就站在他面前,呼吸因为快步走动而略显急促,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你干什么?”夜耿何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淬了冰,每个字都砸在方郜烺的心上。 周围的同学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投来好奇的目光。方郜烺下意识想挣脱,想扯出惯常的笑脸糊弄过去,但夜耿何握得极紧,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他所有伪装,直抵内里那片不堪的泥泞。 “没……没干什么,”方郜烺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刚被球砸了一下,有点疼,看看……” “看看?”夜耿何的视线落在他手腕那道泛红渗血的伤痕上,眼神又冷了几分,“用指甲看?” 方郜烺语塞,心虚地移开视线。手腕被夜耿何攥住的地方传来清晰的痛感,混合着伤口本身的刺痛,让他混乱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夜耿何没再说话,拽着他,一言不发地离开篮球场,朝着医务室的方向走去。他的步伐很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方郜烺几乎是被他半拖着走。 “少爷,松手,我自己能走……”方郜烺试图挣扎,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被这样当众拉走,让他觉得难堪。 夜耿何脚步不停,甚至握得更紧,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闭嘴。” 医务室的校医看着几乎成了回头客的方郜烺,以及他手腕上那道明显是二次创伤的痕迹,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在夜耿何冷静而坚持的注视下,校医重新清创、上药、包扎,动作比上次重了些,疼得方郜烺龇牙咧嘴,却不敢吭声。 夜耿何全程站在一旁,面无表情,气压低得让校医都下意识加快了动作。 包扎完毕,校医照例叮嘱:“说了不能碰不能碰!年轻人,你这伤口再折腾几次,留疤是小事,伤到肌腱有你受的!” 方郜烺含糊地应着,眼神飘忽,不敢看夜耿何。 回教室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在空气中凝固。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却不再交织。方郜烺看着夜耿何挺直却冰冷的背影,心里像塞了一团浸水的棉花,又沉又闷。 他知道,这次夜耿何是真的生气了。 这种生气,不同于以往他打架惹事后的训斥,也不同于他迟到早退时的冷脸。这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失望和无力的怒意。方郜烺宁愿夜耿何像以前一样骂他,甚至给他一拳,也好过现在这样,把他当空气。 放学铃声像救赎般响起。方郜烺几乎是立刻凑到夜耿何身边,用没受伤的右手小心翼翼地去勾他的书包带。 “少爷……”他声音放得很软,带着明显的讨好。 夜耿何动作一顿,没甩开,但也没理他,自顾自收拾好东西,起身就走。 方郜烺连忙跟上,像条做错了事的大型犬,耷拉着尾巴,亦步亦趋。 走出校门,华灯初上。夜耿何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家,而是拐向了与家相反的方向。方郜烺愣了一下,随即认出这是去后街的路。 “少爷?”他快走两步,与夜耿何并肩,试探地问,“我们去哪儿?” 夜耿何终于侧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在路灯下晦暗不明:“不是想吃烧烤?” 方郜烺彻底愣住了,脚步都慢了下来。他看着夜耿何继续前行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又酸又胀。他以为的惩罚没有到来,反而等来了他之前嬉皮笑脸讨要的“奖励”。 那家新开的烧烤店生意果然火爆,烟火气混着香料的味道弥漫了半条街。夜耿何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位置坐下,拿起菜单,语气依旧平淡:“想吃什么?” 方郜烺坐在他对面,有些手足无措。眼前的夜耿何太反常了,反常得让他心慌。 “随、随便,都行。”他小声说。 夜耿何没再问他,自顾自点了一些烤串,特意避开了需要双手用力撕扯的食物,最后加了一句:“不要辣。” 方郜烺嗜辣如命。 “少爷!”他忍不住抗议。 夜耿何抬眸,目光平静地扫过他包扎好的手腕:“伤口感染,忌辛辣。” 方郜烺瞬间蔫了,低下头,用右手手指抠着粗糙的木质桌面。 烤串很快上桌,香气扑鼻。夜耿何将一串烤得金黄、滋滋冒油的鱿鱼须放到方郜烺面前的盘子里。 “吃吧。” 方郜烺看着那串鱿鱼须,却没有动。周围的喧闹仿佛被隔绝开,他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夜耿何越是这样“正常”,这样照顾他,他心里的负罪感就越重。 “少爷,”他抬起头,声音有些发紧,脸上惯有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露出底下疲惫而真实的底色,“对不起。” 夜耿何拿着烤串的手顿了顿,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这三个字像是打开了某个闸门,方郜烺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语速很快,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仓促:“我知道我又犯浑了。我不是故意想弄伤自己,就是……就是有时候,脑子里很乱,像有很多声音在吵,疼一下……反而能安静点。” 他不敢看夜耿何的眼睛,盯着那串逐渐变凉的鱿鱼须,声音越来越低:“我知道你为我好,管着我,是怕我……怕我出事。但我好像,总是控制不住……总是让你失望……” 他说完,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肩膀垮了下来,等待着预料中的审判。 然而,预想中的冷言冷语并没有到来。 “方郜烺,”夜耿何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地穿透周围的嘈杂,“我没有失望。” 方郜烺瞳孔微缩,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我只是很累。”夜耿何继续说,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看着你这样,我很累。”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了方郜烺的心脏,比任何尖锐的疼痛都难以忍受。他宁愿夜耿何打他骂他,也好过听到他说“累”。是他,把那个总是冷静自持的夜耿何,逼到了会说“累”的地步。 “我……”方郜烺喉咙发紧,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语言都苍白无力。道歉显得廉价,保证更是连他自己都不信。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夜耿何眼底那片沉沉的疲惫,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 夜耿何没有移开视线,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副手足无措、仿佛天塌下来的样子。过了好几秒,他才重新拿起一串烤馒头片,递到方郜烺手里,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似乎缓和了那么一丝丝: “先吃饭。” 这三个字像是一个赦令,又像是一根浮木。方郜烺几乎是机械地接过馒头片,咬了一口。烤得焦香的外皮,松软的内心,本该是熟悉的味道,此刻却味同嚼蜡。他食不知味地咀嚼着,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对面那个人身上。 夜耿何没再说什么,也开始安静地吃东西。他吃东西的样子一如既往的斯文,慢条斯理,仿佛刚才那段沉重的对话从未发生。但方郜烺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层隔在他们之间、由他的“不懂事”和夜耿何的“包容”构筑的微妙平衡,被他亲手打破了。 这顿期盼已久的烧烤,在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默中结束了。 第5章 听你的话 回去的路上,两人依旧一前一后,只是这次,方郜烺不再试图去勾夜耿何的书包带,也不敢再聒噪地没话找话。他像个犯了错被家长领回家的孩子,低着头,盯着夜耿何被路灯拉长的、随着步伐移动的影子,小心翼翼地踩着,仿佛这样就能离他近一点。 到家,开门,换鞋。一系列动作沉默地进行。 那顿烧烤之后,某种看不见的隔阂横亘在了两人之间。 方郜烺变得异常“乖巧”。这种乖巧并非以往那种阳奉阴违、插科打诨的伪装,而是一种带着小心翼翼和观察的沉默。他不再在早读铃响前最后一秒冲进教室,而是提前坐在座位上,摊开书本,尽管目光常常没有焦点;他不再在课堂上用拙劣的画作骚扰夜耿何,只是盯着黑板,或者干脆望着窗外发呆;他甚至不再嚷嚷着要去小卖部,不再对关东煮或任何新奇的零食表现出兴趣。 他像一只被拔掉了刺的刺猬,收敛了所有张扬,变得沉默而温顺。但这种温顺背后,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观察和距离感。他不再轻易去碰夜耿何,无论是勾肩搭背还是扯袖口。两人并排走路时,中间总会隔着半个人的空隙。 夜耿何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没有点破,也没有试图拉近距离。他依旧每天检查方郜烺是否带了不该带的东西,依旧在他对着难题皱眉时递上笔记,依旧负责他的一日三餐。只是对话变得极其精简。 “嗯。” “好。” “知道了。” 方郜烺手腕上的伤在精心护理下渐渐愈合,留下了一道浅粉色的疤痕。他不再去抠,甚至很少去看,总是用护腕或者长袖遮得严严实实。 这种状态持续了将近一周。周五的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窗外天色阴沉,酝酿着一场夏末的雷雨。教室里闷热而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和偶尔翻书的声响。 方郜烺对着物理卷子已经发了十分钟的呆。他右手转着笔,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上。那道关于电磁感应的综合大题,他连题目都没看懂。 他下意识想用笔尾去戳旁边的人,手刚抬起一半,却猛地顿住。他悄悄用余光瞥了一眼夜耿何——对方正专注地刷着竞赛题,侧脸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冷硬。 方郜烺的手指蜷缩了一下,默默收了回来。他低下头,用牙齿无意识地啃咬着笔帽,一种熟悉的、无处排遣的烦躁感开始在心口聚集。像是有细小的蚂蚁在血管里爬,痒而麻,让人坐立难安。 他需要一点什么来打破这种令人窒息的感觉。一点声音,一点疼痛,或者一点……失控。 他的左手慢慢滑到桌下,隔着校服裤子的布料,指甲用力掐向大腿。一下,两下……疼痛感尖锐地传来,暂时压下了心底那股躁动。他微微吐出一口气,感觉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些许。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按住了他还在桌下用力的左手。 方郜烺浑身一僵,猛地抬头。 夜耿何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笔,正看着他。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照出他有些慌乱的神情。 “别掐了。”夜耿何的声音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他的手心带着微凉的温度,坚定地覆在方郜烺的手背上,阻止了他自残的动作。 方郜烺像是被当场抓获的小偷,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下意识想挣脱。但夜耿何握得很紧,不容他逃避。 “我……”方郜烺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发不出声音。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原来夜耿何什么都知道。知道他表面的平静下隐藏的惊涛骇浪,知道他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用来对抗内心空洞的小动作。 夜耿何没有松开手,只是看着他,目光里没有责备,也没有之前说“累”时的疲惫,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方郜烺看不懂的东西。 “不会可以问我。”夜耿何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压得很低,却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方郜烺紧锁的心防,“用不着这样。” 他说的是物理题,又似乎不仅仅是物理题。 方郜烺喉咙干涩,想说“我没掐”,想说“我不疼”,但所有的谎言在夜耿何的目光下都显得苍白可笑。 他最终只是颓然地松懈了力道,任由夜耿何将他的手从桌下拉出来,摊开。校服裤子上被指甲用力按压过的褶皱清晰可见,掌心因为紧握而留下了深深的指甲印。 夜耿何的指尖在他微红的掌心轻轻划过,带来一阵战栗般的痒。然后,他松开了手,仿佛刚才那个带着制止与些许抚慰意味的动作从未发生。 他将自己的物理笔记推到方郜烺面前,翻到电磁感应那一章,重点公式和例题解析工整清晰。 “看这里。”夜耿何用笔尖点了点其中一个步骤,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平淡,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冷硬。 “先分析受力。导体棒在磁场中切割磁感线,会产生感应电动势……” 他开始讲解,声音不高,语速平缓。方郜烺低着头,视线死死盯着笔记上那些工整的公式,但夜耿何的话一个字都没钻进他脑子里。所有的感官都汇聚在刚刚被夜耿何握住的那只手上——手背上仿佛还残留着对方指尖微凉的触感,以及那短暂却不容置疑的力道。 “听懂了吗?”夜耿何讲完一个关键步骤,停下笔。 方郜烺猛地回神,喉结滑动了一下,含糊地“嗯”了一声。他根本不知道夜耿何讲了什么,只觉得脸上烧得更厉害,一种混合着难堪、羞愧和一丝隐秘依赖的情绪在胸腔里冲撞。 夜耿何似乎也没指望他真能立刻听懂,只是用笔敲了敲笔记本:“把步骤记下来,自己推一遍。” 方郜烺如蒙大赦,赶紧抓起笔,假装专注地研究起题目,心脏却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他不敢再看夜耿何,只能感受到旁边那人重新投入学习时散发出的沉静气息,这气息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罩住,既让他无处遁形,又……奇异地带来一丝安全感。 窗外,酝酿已久的雷雨终于倾盆而下。自习课的下课铃声与天际滚过的第一声闷雷同时炸响。阴郁了半下午的天空终于支撑不住,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上,瞬间连成一片雨幕,模糊了外面的世界。教室里的安静被打破,学生们一边收拾书包,一边抱怨着这突如其来的暴雨。 方郜烺动作有些迟缓,脑子里还乱糟糟地回放着刚才夜耿何握住他手的触感,以及那声低沉的“别掐了”。他机械地把物理卷子塞进书包,拉链拉到一半,卡住了。 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利落地帮他把卡住的布料扯出,然后替他将拉链拉好。 方郜烺抬头,对上夜耿何平静无波的眼睛。 “走了。”夜耿何拎起自己的书包,言简意赅。 雨下得极大,像是要把整个城市淹没。教学楼门口挤满了没带伞的学生,吵吵嚷嚷。方郜烺看着门外白茫茫的雨帘,下意识地摸了摸书包侧袋——空的。他早上出门时天气还好,根本没想起带伞这回事。 夜耿何从自己书包里拿出一把黑色雨伞,撑开,伞面足够宽大。他侧头看向站在原地没动的方郜烺:“愣着干什么?” 方郜烺“哦”了一声,赶紧钻进伞下。两人并肩踏入雨幕,伞面向方郜烺这边不着痕迹地倾斜了几分。冰凉的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密集的鼓点声,水汽混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将伞下的空间隔绝成一个独立的小世界。 两人挤在一把伞下,穿过瓢泼大雨。伞面大部分倾向方郜烺这边,夜耿何的右肩很快被雨水打湿。方郜烺注意到了,悄悄把伞往他那边推了推,却被夜耿何不动声色地又推了回来。 雨水冲刷着街道,世界变得模糊而安静,只剩下雨声和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声。方郜烺偷偷侧过头,看着夜耿何被雨水打湿的鬓角和清晰的下颌线。伞下的空间狭小而私密,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仿佛暂时融化了他们之间那层薄冰。 他忽然很想说点什么。 “少爷,”他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轻,“我以后……尽量不那样了。” 他没说“不哪样”,但夜耿何听懂了。 夜耿何脚步未停,目光看着前方被雨水模糊的路,过了几秒,才淡淡地“嗯”了一声。 这声“嗯”很轻,却像是一颗定心丸。方郜烺悄悄松了口气,感觉一直压在胸口的那块大石头,似乎被这雨水冲刷得松动了一些。 他试探性地,用没受伤的右手,轻轻碰了碰夜耿何垂在身侧、握着伞柄的手。 夜耿何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没有躲开。 方郜烺的胆子大了一点,用小指勾住了他的小指。就像那天晚上一样。 这一次,夜耿何没有说什么,也没有甩开他。他依旧目视前方,稳步走着,任由方郜烺勾着他的小指,在滂沱大雨中,维持着这个细微而隐秘的连接。 雨还在下,但方郜烺觉得,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 回到家,夜耿何放下书包,第一件事就是拿了条干毛巾扔给方郜烺:“擦干,去洗澡。” 语气是惯常的命令式,却让方郜烺心里莫名踏实。 他接过毛巾,胡乱擦了擦头发,笑嘻嘻地凑过去:“少爷,晚上吃什么?下雨天适合吃火锅!” 夜耿何瞥了他一眼,没立刻拒绝,只是说:“先去洗澡,别感冒。” 方郜烺眼睛一亮,有戏!他立刻窜向浴室,跑到门口又停下,回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夜耿何:“少爷,一起……” “想都别想。”夜耿何打断他,语气毫无波澜。 方郜烺夸张地“啧”了一声,溜进了浴室。 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氤氲的热气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钻出来。夜耿何站在客厅窗边,看着窗外依旧连绵的雨幕,玻璃上蜿蜒的水痕扭曲了外面霓虹的光影。他肩头的衣料湿漉漉地贴着皮肤,带来一丝凉意,但指尖却仿佛还残留着方才伞下,方郜烺小指勾上来时那滚烫的、带着细微颤抖的触感。 他闭了闭眼,将那点异样的感觉压下,转身走向厨房。冰箱里有之前买的火锅底料和一些涮菜,虽然不算丰盛,但足够应付这个雨夜。他沉默地拿出食材,开始清洗、切配,动作有条不紊,如同解一道步骤清晰的数学题。 方郜烺洗完澡出来,浑身冒着热气,只穿了条宽松的居家短裤,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赤脚踩在地板上,留下一个个模糊的湿脚印。他闻到空气中隐约飘散的火锅底料香气,眼睛瞬间亮了,像只闻到鱼腥味的猫,蹭到厨房门口。 “真吃火锅啊少爷!”他声音带着沐浴后的清爽,还有掩饰不住的雀跃。 夜耿何头也没回,正专注地将豆腐切成均匀的方块:“嗯。去把头发吹干。” “等会儿再吹,先帮你弄!”方郜烺说着就要挤进来。 “不用。”夜耿何放下刀,转身,目光扫过他还在滴水的头发和光着的脚,“吹头发,穿鞋。别让我说第二遍。” 方郜烺撇撇嘴,但这次没再坚持,乖乖地趿拉着拖鞋去找吹风机。耳边传来嗡嗡的声响,伴随着方郜烺五音不全的哼歌声。夜耿何将切好的菜码进盘子,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平直。 火锅很快在客厅的小桌上支棱起来。红油锅底咕嘟咕嘟地翻滚着,辛辣的香气驱散了雨夜的潮湿和微凉。方郜烺盘腿坐在地毯上,眼巴巴地盯着锅里起伏的肉片,迫不及待地夹起一筷子,在油碟里滚了滚,塞进嘴里,烫得直吸气也舍不得吐。 “慢点。”夜耿何递过去一杯冰水,自己则慢条斯理地涮着一片青菜。 “唔……爽!”方郜烺灌下半杯水,满足地喟叹,“下雨天跟火锅最配了!少爷你真懂我!” 火锅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窗户,将窗外冰冷的雨夜隔绝在外。小小的客厅里,只剩下汤底咕嘟的声响和方郜烺满足的咀嚼声。他像只终于被顺毛的大型犬,眉眼间重新染上了鲜活的光彩,虽然依旧带着小心翼翼,但那层厚重的隔阂似乎在食物的热气与雨声的包裹下悄然消融了几分。 夜耿何吃得不多,大多时候是看着方郜烺风卷残云。他注意到方郜烺刻意用右手拿筷子,左手则一直不太自然地垂着,或者搭在膝盖上,偶尔不小心碰到桌面,会几不可察地蹙一下眉。 “手,”夜耿何放下筷子,声音在氤氲的热气中显得不那么冷硬,“还疼?” 方郜烺正埋头苦干,闻言动作一顿,随即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疼不疼!早没事了!”为了增加可信度,他还试图活动一下左腕,结果牵扯到未完全愈合的伤口,疼得他“嘶”了一声,表情瞬间扭曲。 夜耿何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方郜烺在他无声的注视下败下阵来,讪讪地放下筷子,摸了摸鼻子:“……好吧,有一点点。就一点点!”他强调着,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个微小的距离。 夜耿何起身,走到电视柜旁,拿出家庭医药箱。他提着箱子回来,在方郜烺身边的地毯上坐下,打开箱盖,动作熟练地找出碘伏、棉签和干净的纱布。 “伸手。”他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方郜烺看着夜耿何低垂的睫毛和专注的神情,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软软的。他乖乖地把左手伸过去,搁在夜耿何摊开的毛巾上。 夜耿何小心翼翼地解开原本有些被水汽浸湿的旧纱布,那道浅粉色的疤痕暴露在灯光下,边缘还有些泛红。他用棉签蘸取碘伏,动作极轻地给伤口消毒。冰凉的触感让方郜烺下意识缩了一下,却被夜耿何稳稳握住手腕。 “别动。” 方郜烺立刻不动了。他低头看着夜耿何修长的手指,那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动作却异常轻柔、稳妥,像是在对待一件极其珍贵的易碎品。这种感觉很陌生,让他有些无措,又有些贪恋。仿佛他那些不堪的、自毁的冲动,在这份专注的呵护下,都显得格外幼稚和可笑。 “少爷,”方郜烺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你以后……能不能别不管我?”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甚至有些卑微。夜耿何正在缠绕新纱布的手微微一顿,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反问:“我什么时候说过不管你了?” “就……上次烧烤摊,你说你累了……”方郜烺的声音越来越低,像个害怕被抛弃的孩子。 夜耿何系好纱布,打了个利落的结,这才抬起眼。他的目光沉静,直直地望进方郜烺有些闪烁的眼底。 “累了,不代表不管。”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用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语气说,“方郜烺,管你这件事,从我认识你那天起就没停过。以后也不会停。” 他的语气太平静了,平静得像是在说“明天会下雨”一样理所当然。没有煽情,没有承诺,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方郜烺愣愣地看着他,胸腔里那股酸胀的情绪几乎要满溢出来。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用力地眨了眨眼睛,把那股突如其来的湿意逼回去,然后低下头,用没受伤的右手胡乱地揉了揉鼻子。 “哦。”他最终只发出一个单音节,声音闷闷的。 夜耿何没再说什么,收拾好医药箱,起身放回原处。回来时,他看到方郜烺已经重新拿起了筷子,正对着锅里翻滚的肉丸发起进攻,只是耳根还泛着可疑的红晕。 雨声似乎小了一些,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缠绵。火锅依旧冒着热气,温暖着室内的空气。 “少爷,”方郜烺夹起一个肉丸,放进夜耿何碗里,眼神亮晶晶的,带着点讨好的意味,“这个好了,给你吃。” 夜耿何看着碗里那个圆滚滚的肉丸,又看了看方郜烺那副“求表扬”的样子,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拿起筷子,夹起了那个肉丸。 “嗯。” 第6章 周末放松 周末的清晨,阳光比平时更放肆地涌进卧室,在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夜耿何先醒了,生物钟使然,即使周末也分秒不差。他侧头,发现方郜烺不知何时又恢复了八爪鱼般的睡姿,一条腿毫不客气地压在他身上,手臂也横亘在他腰间,整个人几乎半趴在他身上。 夜耿何皱了皱眉,试图挪开身上沉甸甸的“负担”。刚一动,方郜烺就含糊地咕哝一声,抱得更紧,脸颊在他肩窝处无意识地蹭了蹭,呼吸温热地拂过他的颈侧。 “别动……再睡会儿……”方郜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未被惊醒的睡意,像含着一块糖。 夜耿何动作顿住。他看着方郜烺近在咫尺的睡颜,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眉心舒展开,嘴角甚至微微上扬,似乎正做着什么好梦。 这种全然的依赖和放松,让他心里某处坚硬的地方微微塌陷。他最终放弃了挪开他的打算,任由方郜烺像只树袋熊一样挂在自己身上。 回笼觉意外袭来。再次醒来时,阳光已经有些刺眼。 夜耿何感觉怀里的动静,迷糊地睁开眼,低头,对上一双刚刚睁开、还带着迷蒙水汽的眼睛。 方郜烺眨了眨眼,似乎花了点时间才搞清楚状况。当他意识到自己几乎整个人都趴在夜耿何身上时,耳根“唰”地红了,手忙脚乱地想滚下去,动作幅度大得差点摔下床。 “我……我睡觉不老实……”他眼神飘忽,不敢看夜耿何,挠着乱糟糟的头发试图解释,声音因为刚醒而沙哑。 “嗯。”夜耿何坐起身,活动了一下被压得有些发麻的肩膀,语气听不出喜怒,“知道。” 方郜烺偷瞄他一眼,见对方神色如常,似乎并没把这当回事,心里那点尴尬才稍稍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秘的、甜丝丝的感觉。他赤脚跳下床,踩着阳光跑到窗边,“哗啦”一下拉开窗帘,让更多的光和暖涌进来。 “少爷,”他语气带着点试探的雀跃,“今天周六,不用上课,我们……” “作业写完了?”夜耿何泼来一盆冷水,“物理卷子,数学练习册,还有英语周报。” 方郜烺脸上的笑容瞬间垮掉一半,哀嚎一声:“不是吧少爷!大好周末,你就忍心让我埋首在题山卷海里?”他试图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打动对方,“咱们出去转转呗?天气这么好!” 夜耿何不为所动,绕过他走出房间:“写完再去。” “那写完能去后街那家新开的电玩城吗?”方郜烺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开始讨价还价,“或者去看电影?最近有部新上的科幻片,听说特效炸裂!” 夜耿何停下动作,抬眼看他,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却让方郜烺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写完作业,”夜耿何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并且,正确率超过百分之七十。” 方郜烺:“……” 这比登天还难。 洗漱完毕,简单吃了早餐(夜耿何做的三明治和牛奶),方郜烺蔫头耷脑地蹭到书桌前,不情不愿地摊开物理卷子。那些弯弯绕绕的电路图和电磁感应公式,在他眼里不亚于天书。他咬着笔帽,眉头拧成一个结,时不时偷偷瞟一眼旁边已经进入学习状态的夜耿何。 夜耿何坐姿端正,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稳定而规律的沙沙声,像某种精准的节拍器。他的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冷峻,仿佛外界的一切干扰都无法撼动他分毫。 方郜烺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伸出没受伤的右脚,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了碰夜耿何的小腿。 夜耿何笔尖未停,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方郜烺不死心,又用了一点力。 “说。”夜耿何终于开口,言简意赅,目光仍停留在自己的书本上。 “少爷,”方郜烺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耍赖的意味,“百分之七十太高了,六十行不行?不,五十五!我保证认真写!” 夜耿何终于侧过头,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你觉得你有资格跟我讨价还价?” 那眼神没什么温度,却让方郜烺瞬间偃旗息鼓。他瘪瘪嘴,收回脚,认命地趴回卷子上,用笔尖狠狠戳着题目,小声嘟囔:“暴君……独裁者……” 夜耿何像是没听见,重新低下头,只是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转瞬即逝。 书房里重归寂静,只剩下空调低沉的运行声和笔尖摩擦纸张的细微声响。方郜烺对着物理卷子上的电磁场图,感觉那些符号像一群嘲弄他的鬼画符。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偷眼去看夜耿何。 夜耿何已经刷完了一套竞赛题,正整理着错题笔记,侧脸线条在充足的光线下显得冷静而专注。那种心无旁骛的状态,莫名让方郜烺心里有点发痒,又有点说不清的羡慕。 他再次伸出脚,这次用脚尖轻轻勾了勾夜耿何的椅子腿。 “又怎么了。”夜耿何头也不抬,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但显然对他的小动作了如指掌。 “少爷,”他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百无聊赖的抱怨,“这题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你看它长得歪瓜裂枣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题。” 夜耿何终于放下笔,转过身,目光落在方郜烺那张写满“生无可恋”的脸上。“哪题?” 方郜烺立刻像是找到了救星,手指胡乱地往卷子上一戳:“就这个!这个带电粒子在复合场里扭麻花的!” 夜耿何扫了一眼题目,又看向方郜烺:“上课讲过的模型。笔记第35页,自己看。” “看了,看不懂嘛。”方郜烺理不直气也壮,身体歪过去,几乎要靠在夜耿何身上,“少爷你再讲一遍,就一遍,最后一次!我发誓!”他举起三根手指,眼神诚恳得能滴出水来。 夜耿何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双总是闪着顽劣或躁动光芒的眼睛,此刻只有纯粹的耍赖和依赖。他沉默了几秒,终究还是拿起笔,拉过一张草稿纸。 “看好。”他声音依旧平淡,笔尖却在纸上流畅地划出受力分析图和运动轨迹,“粒子进入磁场,受洛伦兹力……” 他讲得很仔细,步骤拆解得清晰无比。方郜烺一开始还时不时偷瞄夜耿何认真的侧脸,但渐渐地,也被那逻辑严密的分析吸引了进去。夜耿何的声音不高,却像有种魔力,能抚平他心底那些毛躁的边角。 “……所以,最终会从这个位置射出。”夜耿何画下最后一个箭头,笔尖顿住,“懂了?” 方郜烺盯着那草稿纸,眨了眨眼,然后猛地点头:“懂了!少爷你讲得比老师清楚多了!”他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带着点如释重负,又带着点“我果然很聪明”的得意。 夜耿何没理会他的马屁,只是把草稿纸往他那边推了推:“自己重新做一遍。” “得令!”方郜烺这次没再推诿,抓起笔,埋首吭哧吭哧地演算起来。书房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方郜烺偶尔因为思路卡顿而发出的细微咂嘴声,以及夜耿何翻动书页的声响。 阳光缓缓移动,透过窗户,将两人笼罩在暖融融的光晕里。方郜烺解题时习惯性地微微蹙着眉,嘴唇无意识地抿着,难得的专注模样。夜耿何的目光从他刺猬般的短发茬,落到他握着笔的、指节分明的手上,最后停留在左腕那道被护腕遮挡住的疤痕处。 他想起校医的话,想起烧烤摊上方郜烺那句带着颤抖的“对不起”,想起雨伞下勾住他小指的、滚烫的指尖。 一种微妙的情绪在心底盘旋。是责任,是习惯性的看顾,还是……更多一点的东西?夜耿何自己也说不清。他只知道,看着方郜烺此刻安静做题的样子,比看到他任何形式的自我伤害或强颜欢笑,都要让他觉得……安心。 方郜烺终于解完了那道题,长舒一口气,把卷子推到夜耿何面前:“少爷请检查!” 夜耿何垂眸扫了一遍,步骤虽然略显稚嫩,但关键点都抓到了。“嗯。”他淡淡应了一声,“可以了。” “耶!”方郜烺瞬间复活,从椅子上一跃而起,“那是不是可以出去玩了?电玩城!电影!少爷你答应了的!”他眼睛亮得惊人,满是期待。 夜耿何看了眼时间,又看了看方郜烺那副迫不及待的样子,点了点头:“把数学练习册作业做完。正确率……” “百分之七十!我懂!”方郜烺抢答,干劲十足地重新坐下,翻开数学练习册,“为了电玩城!冲啊!” 看着他这副打了鸡血的样子,夜耿何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重新拿起自己的书,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数学作业方郜烺几乎是超常发挥,又在夜耿何“法外开恩”将正确率门槛微调到65%后,惊险过关。 下午,两人出现在了市中心新开的那家大型电玩城里。震耳欲聋的音乐、炫目的灯光、各种游戏机发出的音效和玩家的欢呼尖叫混杂在一起,瞬间将人卷入一个喧嚣沸腾的漩涡。 方郜烺几乎是拖着夜耿何冲进了电玩城的光怪陆离之中。空气里弥漫着塑料、机油和隐约的汗水气味,混合着爆米花的甜腻,各种音效与背景音乐轰炸着耳膜。 “少爷!这边!”方郜烺目标明确,直奔赛车模拟器,“来一局?让你看看什么叫秋名山车神!” 夜耿何对这种喧闹场所本能地排斥,眉头微蹙,但还是被方郜烺按进了驾驶座。他看着屏幕上花里胡哨的赛道和不断闪烁的指示,动作有些生疏。 “左边是油门,右边是刹车,对,就这样……”方郜烺凑在他耳边大声指导,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廓,带着不加掩饰的兴奋。 比赛开始,夜耿何的操作堪称谨慎,严格按照赛道指引,而旁边的方郜烺早已将跑车开得歪歪扭扭,不断撞墙,却笑得前仰后合。 “少爷你开得跟老大爷遛弯似的!”方郜烺一边嘲笑,一边故意用车尾扫夜耿何的车头。 夜耿何抿着唇,没理会他的干扰,目光专注地看着屏幕,手下动作渐渐熟练起来,车速稳步提升。最终,他以一个算不上惊艳但极其稳定的成绩完赛,而方郜烺则因为多次撞击罚时,排名垫底。 “不算不算!这机子方向盘有问题!”方郜烺嚷嚷着,脸上却不见丝毫沮丧,反而因为夜耿何难得的“参与”而兴致更高。 他拉着夜耿何又去玩了射击游戏,在僵尸涌来的虚拟世界里,夜耿何精准的点射和方郜烺胡乱扫射形成鲜明对比,竟也意外地配合默契,通关后的结算画面跳出来时,方郜烺兴奋地捶了一下夜耿何的肩膀:“看吧!咱们联手,天下无敌!” 夜耿何揉了揉被他捶过的地方,没说话,目光却扫过旁边抓娃娃机的区域。方郜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眼睛一亮:“少爷你想玩那个?走走走!我给你抓个最大的!” 结果自然是惨不忍睹。方郜烺投入了十几个币,爪子每次都在关键时候软绵绵地松开,连娃娃的边都没沾到。他气得对着机器踹了一脚(很轻),骂骂咧咧:“这绝对是黑心商家调过的!” 夜耿何站在他身后,看他抓耳挠腮的样子,忽然开口:“让我试试。” 方郜烺惊讶地让开位置:“少爷你还会这个?” 夜耿何没回答,投币,操纵摇杆。他的动作很慢,目光冷静地评估着爪子的位置和娃娃的落点。方郜烺屏住呼吸,紧紧盯着。爪子落下,稳稳抓住了一个看起来颇有些分量的灰色兔子玩偶,上升,移动,然后在出口上方——松爪。 兔子准确无误地掉进了出口。 “卧槽!牛逼啊少爷!”方郜烺比他自己抓到了还激动,弯腰掏出那只毛茸茸的兔子,塞到夜耿何怀里,“给你的战利品!” 夜耿何看着怀里表情呆滞的灰色兔子,又看了看方郜烺亮得惊人的眼睛,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动作略显僵硬地抱着。柔软的触感和他冷硬的气质形成一种奇妙的反差。 “还玩什么?”夜耿何问,试图转移注意力。 方郜烺环顾四周,视线定格在节奏感强烈的跳舞机区域。他嘴角勾起一抹坏笑:“少爷,那个……试试?” 夜耿何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屏幕上舞动的人影和复杂闪烁的箭头,果断拒绝:“不。” “别啊,试试嘛,又没人认识我们!”方郜烺不死心地怂恿,“你看你,学习好,游戏上手快,抓娃娃也厉害,总得有点不擅长的吧?不然多没意思!” “激将法没用。”夜耿何抱着兔子,转身就要走。 方郜烺连忙拉住他,退而求其次:“那你不玩,看我玩总行吧?我给你表演个绝活!” 他不由分说地把夜耿何拉到跳舞机旁边的休息区,塞给他一杯刚买的冰可乐,自己则兴冲冲地跑去投币选曲。他选了一首节奏极快的电子乐,音乐响起的瞬间,整个人便跟着节奏晃动起来。 方郜烺的舞姿谈不上多优美,甚至有些笨拙和夸张,但他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全身心投入,踩着箭头,手臂胡乱挥舞,脸上是肆意张扬的笑容,汗水很快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他像一团燃烧的、不顾一切的火焰,在喧嚣和光影中尽情释放着能量。 夜耿何坐在角落,抱着那只灰兔子,安静地看着。可乐杯壁凝结的水珠濡湿了他的指尖,冰凉的。他的目光追随着那个在跳舞机上蹦跳的身影,周围的一切嘈杂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他看到方郜烺因为踩错拍子而踉跄,看到他因为连续Perfect而得意地朝自己这边扬下巴,看到他卫衣后背渐渐被汗水洇湿的深色痕迹。 一种陌生的、柔软的情绪,悄然漫上心头。像春日解冻的溪流,缓慢而坚定地冲刷着冰层。 一曲终了,方郜烺喘着粗气跑下来,额发湿漉漉地贴在脑门上,脸上因为运动泛着健康的红晕。他拿起夜耿何手边的可乐,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然后一抹嘴,眼睛亮晶晶地问:“怎么样少爷?帅不帅?” 夜耿何看着他因为喘息而微微起伏的胸膛,和那双映着霓虹光彩、毫无阴霾的眼睛,沉默了片刻,轻轻“嗯”了一声。 方郜烺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会得到肯定的回应,随即笑容更加灿烂,几乎晃眼。他凑近,带着一身热腾腾的朝气,伸手揉了揉夜耿何怀里那只兔子的脑袋,又像是无意般,指尖擦过夜耿何的手背。 那触感一触即分,快得仿佛是错觉,却让夜耿何抱着兔子玩偶的手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走了。”夜耿何率先站起身,语气依旧是平铺直叙的调子,仿佛刚才那声轻不可闻的“嗯”和手背上短暂的灼热都未曾发生。他转身朝电玩城外走去,步伐稳定,只有怀里那只表情呆滞的灰兔子,与他冷峻的侧影格格不入。 方郜烺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咧开一个更大的笑容,三两步追上去,与他并肩而行。外面的阳光正好,将两人刚从昏暗喧嚣中脱离的身影拉长。 第7章 心神微动 两人坐地铁回家,正巧赶上晚高峰。地铁车厢像一个塞得过满的罐头,人群在每一次停靠和启动中摇晃、挤压。汗味、香水味、食物的余味混杂在沉闷的空气里。夜耿何被身后的人推搡了一下,整个人几乎撞进方郜烺怀里。 方郜烺下意识伸手扶住他的腰,稳住他,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近乎于无。他能清晰地闻到夜耿何身上那股干净的、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冷淡气息,混杂着电玩城里沾染的些许烟火气。 “操,这么多人……”方郜烺低声抱怨,试图移开注意力。但拥挤的人潮让他们动弹不得,反而更紧地被压在一起。他的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皮肤下平稳流动的血液的温度。这感觉太过亲密,让方郜烺心跳漏了一拍,耳根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热。 夜耿何没说话,只是默默调整了一下姿势,手上紧紧抱着那只灰色的兔子玩偶。玩偶柔软的绒毛蹭着方郜烺的手臂,带来一丝微痒的触感。 车厢里人声鼎沸,他们之间却仿佛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方郜烺默默低头,视线又看向夜耿何低垂的、轻轻颤动的睫毛,和他微微抿起的、没什么血色的唇。一种冲动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他想靠得更近,想确认那唇瓣是否和看起来一样冰凉。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猛地移开视线,看向窗外飞速掠过的黑暗隧道,试图压下心底翻涌的、陌生的躁动。扶在夜耿何胳膊上的手,却忘了松开。 地铁到站后,人流像开闸的洪水般涌出。方郜烺几乎是落荒而逃,率先挤出了车厢,站在相对空旷的站台上,才感觉那口憋了许久的气喘了上来。夜耿何跟在他身后,步伐依旧平稳,只是怀里那只灰兔子玩偶的耳朵被无意识地捏得有些变形。 回家的路上,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方郜烺一反常态地安静,不再叽叽喳喳地复盘刚才在电玩城的“战绩”,只是时不时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夜耿何。夜耿何则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目光平视前方,仿佛刚才车厢里那短暂的、几乎贴在一起的瞬间从未发生。 但有些东西,一旦破土,就无法再假装看不见。 方郜烺觉得自己的心脏还在不规律地乱跳,那种想要靠近、想要触碰的冲动,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他忍不住想起夜耿何低垂的睫毛,抿紧的薄唇,还有他身上那股干净清冽的气息。这感觉陌生又汹涌,让他有些无所适从,却又隐隐期待着什么。 “少爷,”他终于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干涩,“刚才……地铁上好挤啊。” “嗯。”夜耿何的回应依旧简洁。 “……你没事吧?没被挤着?”方郜烺试图寻找话题,眼神飘忽。 “没事。” 对话再次陷入僵局。方郜烺有些懊恼地抓了抓头发,觉得自己像个蠢货。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再说点什么,夜耿何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们已经到了小区门口。夜耿何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方郜烺,将怀里那只灰兔子玩偶递了过去。 “给你。” 方郜烺一愣:“啊?这不是你抓的吗?” “你想要的。”夜耿何语气没什么起伏,但意思很明确——他抓这个,本身就是为了方郜烺。 方郜烺看着那只表情呆滞的兔子,又看看夜耿何清冷的眉眼,心里那点莫名的躁动忽然就平静了下来。他接过兔子,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夜耿何的手,两人都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谢了,少爷。”方郜烺把兔子抱在怀里,手指无意识地揪着它的耳朵,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翘,“我会好好‘珍藏’的。” 夜耿何移开目光,转身往小区里走。“回去了。” “哦。”方郜烺应着,快步跟上。这一次,他没有再刻意保持距离,而是几乎贴着夜耿何的肩膀走。夜耿何没有躲闪,也没有斥责,只是默许了他的靠近。 晚饭是叫的外卖。两人坐在餐桌前,安静地吃着。方郜烺时不时偷偷瞄一眼被放在客厅沙发上的那只灰兔子,又看看对面慢条斯理吃饭的夜耿何,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烘烘的。 “少爷,”他扒了一口饭,含糊地说,“下周末……我们再出去呗?听说江边有灯光秀。” 夜耿何抬眸看了他一眼:“作业。” “我知道!我提前写!保证正确率达标!”方郜烺立刻保证,眼睛亮闪闪的,“去吧去吧,少爷~” 夜耿何没立刻答应,只是淡淡地说:“先把这周的错题整理完。” 这就是有商量的余地了。方郜烺心领神会,用力点头:“没问题!” 饭后,方郜烺难得主动地收拾了餐桌,然后把那只灰兔子摆在了自己床头最显眼的位置。他盯着兔子看了半晌,忽然傻笑起来,扑到床上,把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跳动。 他好像……真的有点不对劲了。 对夜耿何,他不再仅仅是依赖,是习惯,是死皮赖脸的纠缠。那种想要靠近、想要触碰、想要看到他因为自己而产生情绪波动的**,变得越来越强烈。这种感情超出了“朋友”的界限,让他感到一丝恐慌,却又无法抑制地沉溺其中。 隔壁主卧,夜耿何站在窗前,看着窗外城市的夜景。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方郜烺接过兔子时那短暂的、温热的触感。他想起地铁上方郜烺近在咫尺的呼吸,想起他亮得惊人的、带着某种渴求的眼睛。 夜耿何不是木头。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方郜烺那些小心翼翼又带着试探的触碰,和那些越来越不加掩饰的、专注的目光。他也感觉到了自己心底那片冰原下,某些被悄然触动的东西。 但他习惯了冷静,习惯了掌控。这种陌生的、不受控的情感,让他本能地想要审视,想要厘清。 他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方郜烺手腕上那道狰狞的疤痕,是他强颜欢笑底下的疲惫和空洞,是他在睡梦中无意识攥紧自己衣角的依赖。 或许,有些东西,早就在日复一日的盯梢、约束和相互拉扯中,变了质。 自电玩城那天后,某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气氛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像春日潮湿空气里无声蔓延的藤蔓,缠绕住每一次不经意的对视和触碰。 方郜烺变得有些……“古怪”。 他依旧黏着夜耿何,但那种黏糊里多了几分刻意的、笨拙的“讨好”。比如,他会抢在夜耿何动手前把早餐摆好,虽然煎蛋的边缘有点焦糊;他会偷偷把夜耿何常用的那支笔的笔芯换成新的,然后假装无事发生;晚上写作业时,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理直气壮地打扰,而是先自己憋一会儿,然后才用笔尾小心翼翼地点点夜耿何的胳膊,声音放软:“少爷,这题……好像有点难。” 夜耿何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只是偶尔在方郜烺看不见的角度,眼底会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他没有戳破方郜烺那些小心思,依旧扮演着他冷静、甚至有些严苛的“监护人”角色,只是某些底线在不经意间悄然松动。 比方说,当方郜烺又一次用那种湿漉漉的、带着点祈求的眼神看他,嘟囔着“少爷,就玩一局游戏,十分钟,保证不影响学习”时,夜耿何会沉默几秒,然后淡淡吐出一句:“八分钟。” 又比方说,某个雨夜,方郜烺再次抱着枕头出现在他卧室门口,理由是“打雷害怕”(尽管那雷声远得像是在天边闷哼),夜耿何只是看了他一眼,便侧身让他进来,甚至在他习惯性地蹭过来时,没有像之前那样将他推开。 这种变化细碎而隐秘,却逃不过某些旁观者的眼睛。 课间,前排的女生回过头,眼神在正趴着睡觉的方郜烺和旁边看书的夜耿何之间转了转,压低声音笑道:“夜哥,你跟方糕最近……感觉不太一样了啊?” 夜耿何翻书的指尖微顿,抬眼,没什么情绪地看向她。 女生被他看得有些发怵,吐了吐舌头,赶紧转回去了,但嘴角那抹暧昧的笑意却没收住。 方郜烺其实没睡着,耳朵尖动了动,把女生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他埋在臂弯里的脸悄悄热了起来,心里像是有只小猫在挠,痒痒的,又带着点说不清的甜。不一样了吗?好像是的。少爷对他……似乎宽容了不少。 这种认知让他胆子又肥了些。 一年一度的校运会即将开始,作为荣升到高二的他们,自然而然地承包了开幕式的表演。 校运会开幕式表演的任务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涌动的班级,瞬间激起了千层浪。柳姐那句“自由组织,别太离谱”更是给了所有人无限的“创作”空间,一时间教室里吵得像一锅煮沸的饺子。 “要我说,就搞个集体舞,简单又热闹!”文体委员站在讲台上,声嘶力竭地试图压过下面的议论。 “土不土啊!去年高三(3)班就跳的那个,被笑到现在!” “那来个情景剧?反映当代高中生积极向上的精神风貌?” “得了吧,稿子你写?排练你盯?最后八成又尬得脚趾抠地。” 方郜烺对这种集体活动向来是“气氛组”的骨干,此刻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支着下巴,另一只手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目光时不时瞟向旁边正低头刷题的夜耿何。一个大胆的、带着点恶作剧和隐秘试探的念头,在他心里悄悄冒了头。 “安静!都安静!”文体委员拍着桌子,嗓子都快喊哑了,“这样吵下去没用!有没有人有具体的、可行的想法?” 教室里暂时安静了片刻,众人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方郜烺忽然举起手,脸上挂起他那招牌式的、带着点混不吝的笑容:“委员,我有个想法。”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连他旁边的夜耿何都停下了笔,微微侧目,似乎想听听他能吐出什么象牙。 “说说看。”文体委员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方郜烺清了清嗓子,站都没站起来,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声音却清晰地传遍教室:“咱们班,不是有现成的‘王牌’吗?”他故意顿了顿,吊足了胃口,然后手指往旁边一戳,精准地指向夜耿何,“让咱们夜大学霸上台,来个单人钢琴独奏,保证逼格碾压全场,清新脱俗!” 这话一出,全班先是静了一秒,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喧哗。有起哄叫好的,有觉得不靠谱的,更多的则是看向事件中心的另一位主角——夜耿何。 夜耿何握着笔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他抬起头,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射向方郜烺。那眼神里清晰的冷意和警告,让方郜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心里咯噔一下。 他知道夜耿何讨厌这种成为焦点的场合,更别提是被他这样当众“架”上去。但他就是忍不住,他想看夜耿何除了冷静和生气之外的其他表情,想试探自己在他那里的“特权”到底能到什么程度。 “方糕你瞎出什么主意!”文体委员第一个反对,“少爷要准备竞赛,哪有时间排练?别回头还把竞赛组老师惹过来和我们对峙。” “就是啊,而且独奏多没意思,要搞就搞点热闹的!” 方郜烺被夜耿何那眼神看得有些心虚,但话已出口,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怎么没意思了?咱们少爷那水平,往那儿一坐,就是一道风景线!保证给咱班拿个最佳节目回来!”他试图用插科打诨蒙混过关,甚至用胳膊肘碰了碰夜耿何,“是吧,少爷?露一手?” 夜耿何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方郜烺几乎要缩起脖子。教室里喧闹的背景音仿佛被隔绝开,只剩下两人之间无声的对峙。方郜烺清楚地看到夜耿何下颌线绷紧了一瞬,那是他动怒的前兆。 “我没时间。”夜耿何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冷硬,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他说完,便重新低下头,视线落回桌上的习题册,仿佛刚才那场因他而起的风波与他无关。 这直接了当的拒绝让大部分同学都泄了气,也给了方郜烺一个台阶下。大家又开始议论起其他方案,话题很快从钢琴独奏上移开。 方郜烺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心里那点恶作剧得逞般的快感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踩空台阶般的失落和心虚。他偷偷用余光瞥向夜耿何,对方侧脸冷硬,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连翻书的动作都比平时更用力几分。 完蛋,好像玩脱了。 最终,在班委和大部分同学的协商下,定下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出一个融合了街舞和简单情景剧的集体节目,既能展现活力,又不会太尴尬。关于夜耿何钢琴独奏的提议,像个小插曲,没人再提起,但那股微妙的尴尬,却留在了两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