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时分的校园人来人往,不少人看到他们拉拉扯扯的样子投来好奇的目光。方郜烺起初还想挣扎一下,维持点形象,但夜耿何握得极紧,他挣了两下没挣开,也就破罐子破摔,甚至有点得意地朝几个熟识的男生扬了扬下巴。
午后的医务室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校医拆开方郜烺手腕上略显潦草的纱布时,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伤口边缘红肿,几道清晰的淤痕从手腕一直蔓延到小臂,明显不是玻璃划伤那么简单。
“这怎么回事?”校医严肃地问。
方郜烺满不在乎地撇嘴:“打球撞的。”
夜耿何站在一旁,目光沉沉。他认得这种伤痕——上周五放学后,方郜烺就是带着这一身伤回来的,还笑着说“没事”。
校医清理伤口时,方郜烺终于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手指下意识攥紧了衣角。夜耿何默不作声地伸出手,让他抓着。
“伤口有点感染,这几天别碰水。”校医重新包扎好,又开了些外用药,“年轻人,别总这么不当回事。”
从医务室出来,方郜烺晃着重新包扎好的手腕,笑嘻嘻地凑近:“少爷,你真给我做糖醋排骨啊?”
夜耿何没看他,目光平视着前方喧闹的校园,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先去吃饭。食堂应该还有别的菜。”
“别的菜哪有少爷亲手做的糖醋排骨香?”方郜烺不依不饶,用没受伤的右手去扯夜耿何的袖口,轻轻拽了拽,“你刚可是亲口说的,‘我给你做!’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啊。”
夜耿何终于侧头瞥了他一眼,那眼神清清冷冷,却让方郜烺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几分。
“家里有没有排骨还不一定。”他算是松了口。
“有!肯定有!”方郜烺立刻接话,“我昨天还看阿姨买了呢!”他这话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什么,眼神飘忽了一下,轻咳一声,“呃,我猜的。”
夜耿何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戳穿他。方郜烺这家伙,大概早就惦记着这一口了,连冰箱里有什么都摸得一清二楚。
两人最终还是在食堂解决了午饭。糖醋排骨自然早已售罄,方郜烺退而求其次打了份红烧肉,吃得心不在焉,时不时就要瞟一眼夜耿何,那眼神活像怕煮熟的鸭子飞了。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教室,带着让人昏昏欲睡的暖意。下午的课程对夜耿何而言一如既往地按部就班,但旁边的方郜烺却明显有些坐立不安。他不是转笔就是盯着窗外,偶尔偷偷瞄一眼夜耿何,眼神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期待。
最后一节是自习课。夕阳的余晖给教室镀上一层暖金色。夜耿何摊开习题册,笔尖流畅地演算。方郜烺的安分似乎到了尽头,没多久,就开始在草稿纸上涂涂画画,然后悄悄推到夜耿何手边。
纸上画着一个简陋的锅,锅里是几块抽象的排骨,旁边写着巨大的“饿”字,后面还跟了个眼泪汪汪的简笔画表情。
夜耿何笔尖没停,仿佛没看见。
方郜烺锲而不舍,又画了一张:一个小人(脑袋上特意画了几根刺猬般的短毛)可怜巴巴地蹲在墙角,另一个小人(线条冷静,表情淡漠)正端着一盘发光的美食走近。
这次,夜耿何的笔尖顿了顿,他用余光能看到方郜烺正眼巴巴地望着他,像只等待投喂的大型犬。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在画纸的角落,用最小号的字,回了一个:“再吵吃泡面。”
方郜烺瞬间蔫了,垮下肩膀,把脸埋进臂弯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幽怨地瞪着夜耿何的侧脸。
放学铃声如同赦令。方郜烺几乎是弹射起步,然后亦步亦趋地黏上慢悠悠起身的夜耿何,生怕他跑掉。
两人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方郜烺难得的话少,只是时不时用肩膀轻轻撞一下夜耿何,或者指着路边某个东西试图引起他注意,比如一只懒洋洋的猫,或者一个造型奇特的路灯。
“少爷,多加糖醋汁啊。”快到小区门口时,方郜烺终于忍不住再次强调。
“嗯。”夜耿何应了一声。
开门进屋,家里果然安静无人。夜耿何放下书包,径直走向厨房,打开冰箱。方郜烺探头过去,看到里面果然躺着一盒新鲜的肋排,他立刻眉开眼笑。
“需要我帮忙吗?洗菜?递盘子?”方郜烺扒着厨房的门框,探头问道。
“出去等着。”夜耿何系好围裙,开始清洗排骨,声音不容置疑。
方郜烺这次没再坚持,乖乖地退到厨房门口,却没离开,就倚在门框上看着。他看着夜耿何挽起衬衫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然后……打开了手机?
看着夜耿何笨拙地(方郜烺眼中)打开手机菜谱APP,搜索糖醋排骨的做法。方郜烺忍不住笑出声:“原来少爷也有不擅长的事啊?”
“闭嘴。”夜耿何头也不回,耳尖却微微泛红。他仔细浏览着步骤,将手机立在料理台上,开始准备调料。
方郜烺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一刻比任何烧烤摊都值得。
该说不说,夜耿何的学习能力堪称可怕。厨房里渐渐弥漫起糖醋汁的香气,排骨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暖黄的灯光洒在夜耿何身上,柔和了他平日里冷硬的轮廓。
方郜烺依旧倚在门框上,目光从锅中逐渐收汁的排骨,缓缓移到夜耿何微微蹙起的眉头上。那专注的神情,像是在解一道复杂的数学题,而不是在烹饪。他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连手腕上隐隐作痛的伤都感觉不到了。
“应该……可以了。”夜耿何低声自语,按照手机菜谱上的步骤关了火。他拿起盘子,动作略显生疏地将排骨盛出,深红色的酱汁均匀地裹在每一块肋排上,色泽诱人。
方郜烺立刻凑上前,深吸一口气:“真香啊少爷!我就说你肯定行!”
夜耿何没理会他的奉承,将盘子端到餐桌上,又转身盛了两碗米饭。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仿佛做了无数次,但方郜烺知道,这是他第一次为别人下厨。
方郜烺迫不及待地拉开椅子坐下,眼睛紧盯着那盘排骨,像是怕它长翅膀飞走。
夜耿何解下围裙挂好,在他对面坐下,语气平淡:“尝尝。”
方郜烺夹起最大的一块,吹了两下就塞进嘴里,烫得直抽气也不舍得吐出来。酱汁浓郁,酸甜适中,排骨炖得软烂脱骨。他睁大眼睛,含混不清地惊叹:“唔!少爷,你这天赋点满啊!”他猛扒两口饭,又夹起另一块,“少爷你这手艺,都能开店了!”
夜耿何看着他这副吃相,眉头微蹙,却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将自己碗里的排骨又夹了两块到方郜烺碗里。
“够了够了,少爷你也吃啊!”方郜烺嘴里塞得鼓鼓的,含糊地说着,却也没把排骨还回去。
夜耿何低头慢慢吃着饭,偶尔抬眼看向对面的人。暖黄的灯光下,方郜烺专注吃饭的样子让他想起小时候——那时方郜烺也是这样,每次来他家吃饭都像饿了好几天似的。
方郜烺吃得很快,连酱汁都没剩下,全部拌饭吃得干干净净。他满足地靠在椅背上,揉了揉肚子:“爽!比食堂的好吃一百倍。”
夜耿何一言不发地收拾碗碟送到洗碗机里。看着对方这副任劳任怨的小媳妇模样,方郜烺一时间计上心头:“少爷,明天早上我想吃煎蛋,溏心的。”
夜耿何将洗碗机关上,转头看向他,眼神依旧没什么波澜:“我不是保姆。”
方郜烺理直气壮:“可我是伤员!”
夜耿何擦干手,水流声戛然而止。厨房里只剩下窗外渐沉的暮色和两人之间无声流动的空气。他转过身,倚在流理台边,看着那个瘫在椅子上、一脸“得逞”笑容的家伙。
“溏心煎蛋?”夜耿何重复了一遍,语气平得像在陈述一个定理。
“对!流黄的那种!”方郜烺用力点头,受伤的手腕似乎为了增加说服力,故意在桌面上动了动,“伤员嘛,需要优质蛋白。”
夜耿何的视线落在那截重新包扎过、显得规整了不少的手腕上,然后缓缓上移,对上方郜烺亮得有些过分的眼睛。那里面有期待,有狡黠,还有一丝被小心翼翼藏起来的、不易察觉的依赖。
“行啊。”夜耿何开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但如果再让我发现你偷吃冰箱里的冰淇淋,或者偷偷半夜不睡觉偷偷打游戏,”他顿了顿,看着方郜烺瞬间僵住的笑容,慢条斯理地补充,“以后所有的餐食,自理。”
方郜烺脸上的笑容垮了一半,小声嘟囔:“……少爷你真没劲。”
“或者现在就可以选择泡面。”夜耿何作势要往放泡面的柜子走。
“别别别!少爷我错了!”方郜烺立刻投降,从椅子上弹起来,蹭到夜耿何身边,用没受伤的右手扯他袖子,“听你的,都听你的!绝对不偷吃,不乱动!我发誓!”他举起三根手指,表情严肃,眼底却还是那副混不吝的光。
夜耿何没甩开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接受了这个毫无信誉可言的保证。
“去写作业。”他下达指令。
“好嘞!”方郜烺这会儿格外好说话,屁颠屁颠地跟着夜耿何进了书房。
书桌上,摊开的习题册和下午那张画着糖醋排骨的草稿纸放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方郜烺摸了摸鼻子,赶紧把那张“罪证”揉成一团塞进口袋,正襟危坐地拿出数学卷子。
夜耿何在他旁边坐下,翻开自己的课本。书房里只听得见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车辆驶过的声音。方郜烺安静了没十分钟,就开始对着一道函数题抓耳挠腮,笔在草稿纸上戳了又戳。
“少爷……”他刚开口。
“自己想。”夜耿何头也没抬。
方郜烺瘪瘪嘴,继续跟题目较劲。过了会儿,他又忍不住,用脚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了碰夜耿何的腿:“哎,手腕好像有点疼……”
夜耿何终于抬眼,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圈,看得方郜烺心虚地移开视线。但夜耿何还是放下了笔,拉过他的左手,指腹隔着纱布,在伤口上方轻轻按了按:“这里?”
“呃……好像又不是那么疼了。”方郜郞眼神飘忽。
夜耿何松开手,没说什么,只是把一本摊开的笔记推到他面前,上面是类似的题型详解。
“步骤。”言简意赅。
方郜烺看着那工整清晰的笔迹,愣了两秒,忽然低低地笑起来,肩膀微微耸动。他没再作妖,低下头,难得认真地研究起笔记上的步骤。
时间在安静的书写和翻页声中流逝。当夜耿何合上最后一本练习册时,窗外已是夜色浓重。他侧头,发现方郜烺不知何时趴在了桌上,脑袋枕着胳膊,呼吸均匀绵长,像是睡着了。卷子只做了一半,右手还松松地握着笔。
夜耿何静静地看着他。睡着的方郜烺收起了平日里所有的张牙舞爪,眉眼显得柔和许多,只是眉心微微蹙着,像是在梦里也不得安宁。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勾勒出少年清晰的下颌线。
夜耿何的目光再次落在他包扎好的手腕上。他伸出手,极轻地碰了碰纱布的边缘,动作小心得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品。睡梦中的方郜烺无意识地动了动,含糊地呓语了一声,听不清内容,但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
夜耿何收回手,关掉了书桌正上方刺眼的台灯,只留下一盏昏暗的壁灯。他拿起旁边叠着的薄毯,轻轻盖在方郜烺身上。
然后,他重新坐下,没有离开,只是拿起一旁看到一半的书,就着昏暗的光线,无声地陪在一旁。城市的夜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带。房间里,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一个平稳,一个绵长。
不知过了多久,方郜烺动了一下,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揉了揉眼睛,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少爷……几点了?”
“还早。”夜耿何合上书,“困了就回房间睡。”
方郜烺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盖在身上的毯子滑落一半。他低头看了看毯子,又看了看夜耿何手边的书,愣了几秒,忽然咧嘴笑起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少爷,你该不会一直坐这儿看着我吧?”
夜耿何面无表情地起身:“怕你流口水弄脏我的习题册。”
方郜烺跟着站起来,把毯子胡乱叠了叠,凑近夜耿何,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晶晶的:“放心,少爷的习题册,我肯定用生命保护!”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带着点认真的意味,“谢了。”
这声“谢了”很轻,却似乎不止是为了这顿糖醋排骨,也不止是为了这条毯子。
夜耿何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是“嗯”了一声,走向客厅:“去洗漱,睡觉。”
方郜烺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沉淀下来,变成一种复杂而柔软的情绪。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被妥善处理过的手腕,指尖在上面轻轻摩挲了一下。
“少爷,”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明天早上的溏心煎蛋,别忘了。”
走在前面的夜耿何,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