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臻塔的晨钟敲响第七下时,齐朔正将最后一本教材塞进书包。图书馆那个清晨之后,沈墨那句“被圈养的牲畜”如同魔咒,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他不敢再主动靠近沈墨,甚至不敢再与那双过于锐利的眼睛对视。
然而有些痕迹,一旦留下就无法抹去。
“哟,这不是我们班的哲学家吗?”
课间休息,齐朔刚走出教室想去接水,江烁懒洋洋的声音就从走廊转角传来。他身边围着两个跟班,像一堵移动的墙,精准地堵住了齐朔的去路。
“怎么,一个人?”江烁凑近,目光像黏腻的爬行动物扫过齐朔的脸,“你那天的‘护花使者’呢?沈墨没空天天跟着你吧?”
周围传来几声压抑的窃笑。齐朔攥紧了水杯,指节泛白,低着头想从旁边绕过去。
“急什么?”江烁伸手按住他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十足的侮辱性,“给我们讲讲,那天沈墨到底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传授了什么独门秘籍,让你这‘特招生’也能突飞猛进?”
“他……没说什么。”齐朔的声音干涩。
“没说什么?”江烁挑眉,猛地用力将他往后一推。齐朔后背撞在冰冷的瓷砖墙上,发出一声闷响。“你当我们是傻子?齐朔,我告诉你,别以为沈墨偶尔发一次疯,你就能翻身了。废物就是废物,就算镶了金边,骨子里还是垃圾。”
他拍了拍齐朔的脸颊,动作轻佻而侮辱,然后才带着哄笑声扬长而去。
齐朔靠着墙壁滑下来,肩膀被撞的地方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心脏。江烁的话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在他最自卑的神经上。沈墨的介入像一场不真实的幻梦,梦醒之后,现实依旧冰冷刺骨。
就在这时,班主任林晓蔓抱着教案从教室出来,正好看见江烁一行人嬉笑着离开,而齐朔正低着头慢慢从地上站起来。她皱了皱眉,快步走过来。
“怎么回事?”林晓蔓的声音带着她一贯的利落,目光在齐朔和远去的江烁背影之间扫视。
齐朔下意识地把头垂得更低,手指不安地蜷缩着。“没、没什么,林老师。是我不小心……摔了一下。”
林晓蔓的视线在他泛红的肩膀处停留了一瞬,又看向他躲闪的眼睛。她任教多年,见过太多学生间的小摩擦。眼前这一幕,更像是同学间不太友善的推搡。她叹了口气,语气稍稍放缓:
“齐朔,同学之间要友好相处。如果有什么误会,要及时沟通解决。”她说着,又朝江烁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江烁同学性格是活泼了些,但本质不坏。你要试着放开些,多和大家交流。”
齐朔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他无法解释,也无法诉说那份根植于身份差距的恶意。在林老师看来,这或许只是新生间的磨合不适。
林晓蔓见他这副怯懦的样子,只当他是性格内向,不便再多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快去接水吧,要上课了。”
下午的体育课是体能训练。深秋的风已经带上了凛冽的寒意,刮在脸上像小刀子。齐朔穿着单薄的旧运动服,在队伍里显得格格不入。他本就瘦弱,长期的营养不良和精神压力让他比同龄人更加苍白。
“今天测一千五百米。”体育老师吹响哨子,“不及格的,下周末留下来加训!”
队伍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齐朔咬紧牙关跟在后面,肺部火辣辣地疼,冷风灌进喉咙,引得他一阵阵咳嗽。他能感觉到江烁和他那几个跟班不怀好意的目光,像幽灵一样黏在背后。
跑到第二圈,经过一个弯道时,身后突然传来一股巨大的推力。齐朔根本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失去平衡,狠狠地摔在粗糙的塑胶跑道上。膝盖和手肘传来钻心的疼痛,火辣辣的一片,不用看也知道擦破了皮,渗出血丝。
他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眼前阵阵发黑。
“哎呀!不好意思啊齐朔!”江烁“惊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跑得太急了,没看见你在我前面。你没事吧?”
他嘴上说着抱歉,脚却“不小心”又踢到了齐朔受伤的膝盖。
齐朔痛得蜷缩起来,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江烁!”一个严厉的女声如同惊雷般炸响。
林晓蔓老师不知何时出现在跑道边,她显然目睹了全过程,脸上笼罩着一层寒霜。她几步冲过来,没有先扶齐朔,而是直接站定在江烁面前,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
“你刚才在做什么?”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跑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江烁脸上的假笑彻底僵住,他没想到林晓蔓会看得这么清楚。“林老师,我是不小心的……”
“不小心?”林晓蔓打断他,指着齐朔膝盖上不断渗血的伤口和明显是被人为撞击导致的摔倒痕迹,“从侧后方加速撞击,落地后故意用脚踢踏伤口——江烁,你告诉我,这是哪门子的不小心?”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我把你们带进圣臻塔,是让你们来学习知识、学习做人的!不是让你们在这里搞校园霸凌的!”
“霸凌”两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每个人心上。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学生都屏住了呼吸。江烁的脸色变得惨白,他张了张嘴,在林晓蔓极具压迫感的注视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晓蔓不再看他,立刻蹲下身检查齐朔的伤势。看到那一片血肉模糊,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心疼和更深的愤怒。
“能站起来吗?”她扶住齐朔的手臂,声音比刚才柔和了许多,但扶着齐朔的手稳而有力。
齐朔在她的搀扶下,忍着剧痛,勉强站了起来。
“去医务室。”林晓蔓语气坚决,然后转向面如死灰的江烁,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你,现在,立刻去我办公室门口等着。这件事,我会通知你的家长,并上报学部处理。”
她扶着齐朔,一步步朝医务室走去,留下江烁僵在原地,和一群噤若寒蝉的学生。
去医务室的路上,林晓蔓沉默着。直到校医给齐朔清洗伤口、上药包扎时,她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严肃:“齐朔,对不起。是老师疏忽了,没有及时发现问题的严重性。”
她看着齐朔苍白的脸,语气凝重:“圣臻塔很大,路也很多。但有些路,一旦走上去,就回不了头了。在选择之前,一定要想清楚,那到底是不是你想要的。如果有人强迫你走你不愿走的路,一定要告诉我。”
她的话意有所指,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齐朔心里猛地一跳,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但心底某个冰冷角落,似乎因为这句迟来的维护,渗入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齐朔膝盖包扎好后,谢绝了林老师送他回教室的建议,坚持自己慢慢走回去。每走一步,伤口都传来清晰的刺痛,让他额头冒汗。
在连接教学楼和体育场的林荫小路上,他遇到了背着画板、似乎刚从校外写生回来的夏曦。
“齐朔?你的腿怎么了?”夏曦一眼就看到了他膝盖上醒目的纱布,立刻关切地跑过来。
“没……没事,体育课不小心摔了一下。”齐朔下意识地隐瞒。
夏曦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明显不适的走路姿势,眉头蹙起:“摔跤能摔成这样?是不是江烁又……”他没有把话说完,但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他叹了口气,扶住齐朔的一只胳膊,“我送你回教室吧。你这样走太慢了。”
“不用麻烦你了……”齐朔连忙拒绝。
“不麻烦,顺路嘛。”夏曦坚持道,他调整了一下肩上的画板,稳稳地扶着齐朔慢慢前行。“我们画室就在你们教学楼后面。对了,下周学校艺术节,我们美术社有画展,你要不要来看看?放松一下心情。”
就在这时,周烬骑着一辆看起来价格不菲的山地车,一个利落的甩尾停在他们面前。他额头上带着细汗,像是刚结束剧烈运动,目光先在夏曦脸上停留了一瞬,确认他无恙,然后才落到齐朔包扎的膝盖上。
“怎么了?”他问夏曦,声音带着运动后的微喘。
“齐朔受伤了,我送他回教室。”夏曦解释道。
周烬看了看齐朔,又看了看夏曦肩上的画板,言简意赅地对夏曦说:“你画板重,我来扶。” 他不由分说地接过齐朔的另一边胳膊,他的扶持比夏曦更有力,也更沉默。整个过程,他没有多余的安慰,只是用行动提供了切实的帮助。
将齐朔送到教学楼楼下,周烬便停了下来,对夏曦说:“录音棚时间快到了,我们得走了。”
夏曦对齐朔抱歉地笑笑:“那我们先走啦,齐朔你好好休息!记得艺术节来看画展哦!” 说完,便被周烬带着,快步朝着与教学楼相反的音乐楼方向走去。他们再次匆匆离去,留下齐朔望着他们的背影,心中感激,也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轨道。
傍晚,齐朔拖着疲惫疼痛的身体,推开了那扇熟悉又令人窒息的家门。
一股浓烈的酒精和烟草混合的酸腐气味扑面而来。客厅里一片狼藉,吃剩的泡面桶和空酒瓶堆在茶几上,烟灰缸里塞满了烟蒂。冰冷的餐桌上,没有想象中的残羹冷炙,只有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元纸币,和一张用歪歪扭扭字迹写着的纸条:
「主说,背负你的十字架,行走你的赎罪之路。」
齐朔默默地将纸条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他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半袋不知道放了多久的吐司,边缘已经发硬。他拿出来,就着冷水,机械地吞咽着。膝盖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林老师坚定的身影和话语,奇异地冲淡了一些屈辱感。
夜深了,就在齐朔快要睡着时,门外传来钥匙碰撞和醉醺醺的哼歌声。齐卫东回来了。
他摇摇晃晃地走进来,没开灯,肥胖的身影在黑暗中像一个移动的阴影。他走到齐朔卧室门口,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盯着儿子。
“还没睡?”他喷着酒气,声音沙哑,“又在想什么没用的东西?”
齐朔闭上眼,假装睡着。
齐卫东却不依不饶,他靠在门框上,开始了他每晚例行的“布道”:“我知道你心里苦……觉得我亏待你了,是不是?”他打了个酒嗝,语气忽然变得“怀念”起来,“你妈当年……要不是跟了我,还不知道要遭多少罪。她啊,就是心气太高,总想着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女人嘛,本本分分多好。”
齐朔的拳头在被子下悄然握紧。母亲那张温柔却总带着一丝忧郁的脸庞在脑海中浮现。
“所以啊,儿子,”齐卫东的声音带着一种扭曲的“慈爱”,“你得懂事。你得替你妈,更替你自己,把这份罪给赎了!主都看着呢!”
他说完,摇摇晃晃地走回自己房间,重重关上了门。
黑暗中,齐朔睁开了眼睛。窗外,圣臻塔钟楼顶端的绯红水晶,在夜色中散发着恒定而诡异的光。林老师严厉而公正的身影、江烁被训斥后惨白的脸、父亲令人作呕的“教诲”……还有膝盖上已经被妥善处理的伤口,全部交织在一起。
他仍然痛苦,仍然迷茫,但“霸凌”这个词被公开定性,以及林老师那句“如果有人强迫你走你不愿走的路,一定要告诉我”,像一颗微弱的火种,在他冰冷黑暗的内心世界里,摇曳着,暂时抵御着那即将把他吞噬的、名为“启明”的虚假宁静的诱惑。
而在学生会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沈墨正看着平板屏幕上复杂的能源流向图。一个微小的、规律的异常峰值,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玻璃上敲击着。平板的另一角,是一个刚刚弹出的、关于校园安全事件的简讯——林晓蔓老师报告了一起明确的霸凌事件。
他的目光掠过那个熟悉的名字,深邃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是敲击玻璃的指尖,几不可查地加快了一丝频率。
那个不稳定的变量,似乎正被卷入更复杂的漩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