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元八年,白山县疫症肆虐。
“娘!你醒醒啊...娘...”不远处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拼命摇晃着躺在草席上的面色灰败的女人。
六旬老翁佝着背缓步到药棚,“求求你了,再给我些药吧...我儿子...他...”声音干涩嘲哳。
临时搭建的药棚里弥漫着艾草燃烧的白烟,目光所及之处都是铺散的草席,染病的百姓或坐或卧,遍散各处,哀嚎呼痛。
冯望舒面部系着棉麻布巾,将手里的药递给老翁,转头又去吩咐官差:“你们几个按着这个名单将这些艾草分发下去,都是上了年纪的人,更需要仔细些。” 官差领命离开。
瓮里的药汤已经见底,但迟迟没有新的拿过来,冯望舒想去后院看看情况,刚转身就见差役一路小跑着过来。
“小姐,药材不够了。我们方才去其他疫区的药棚问,那里也没多少了。”
“还剩多少?”
小厮指了指后院冒着阵阵热气的药罐,“正在煎的药只有十余剂,剩下的药材只有些祛热止痛的了。”
冯望舒点了点头,“那些先不要拿到前面来,留给危重的病人。再问问郎中能否用剩下的药材配些其他汤药,给症状轻一些的病人救急用。”
“是。”小厮道完转身一路小跑着进去了。
此次瘟疫来势汹汹,短短十数日已经殃及全县,病者高热乏力,遍体痛痒,重者还伴有抽搐之状,甚至虚脱而死。
朝廷为之惊恐,下令环县十余里全部封锁,却迟迟没有赈灾举措。县里封锁病区,设立药棚,统一诊治施粥,然而苦撑至今,衙役胥吏病了不少,人手不足,药粮短缺,难以维系。
冯望舒作为知县之女,见此情形便主动揽了几个药棚的照应和管制。
“让开!给我药!给我药!”人群中忽然冲出来一个青壮男子,双目赤红,满面泪痕,越过衙役扑向已经见底的药瓮。
冯望舒见状想要上前询问,那男子却以为她要来阻拦,情急之下单臂一挥,将躲闪不及的冯望舒挥倒在地。
“小姐!你怎么样了,可有磕着?” 丫鬟香附忙扶起冯望舒,上下检查她有没有受伤。
“我没……”最后一个字被忽然的喧闹淹没。
周围百姓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望去,冯望舒顺势看去。
不远处官道上出现了一行人马。
为首的官兵身着深蓝对襟短袍,腰间挂着制式佩刀,气质肃然——是昭京皇城的官兵。
官兵后面的仪仗声势浩大,伞盖旗帜簇拥的轿辇上,一年轻男子正襟端坐,身姿卓然,墨发高束,身上的玄色圆领官袍纹样考究,腰间的嵌金玉带流光溢彩,身型有些单薄却不失威仪,想来他便是这次赈灾的钦差大人。
只是这人……
香附见自家小姐目光怔愣,疑惑着看过去,瞬间大惊失色。
“那……那不是姑……准姑爷吗……”香附声音渐弱。
冯望舒像是没听到般不为所动,只定定瞧着那人。
“是朝廷的大人们来了!我们有救了!” 周围的百姓对着这一行人马纷纷跪拜,高呼着皇恩浩荡。
“昨儿个就有差爷说丞相大人今日会到。”有人小声议论着,“那位差爷还说,丞相大人可是定亲第二日就自请来白山县赈济。”
“大人真是慈悲啊。”闻言的百姓感念。
丞相大人,定亲第二日啊……
冯望舒还在看着那人,但面上变幻不定的神色让身旁的丫鬟有些担心。
“小姐?小姐?”香附轻轻晃了晃冯望舒的衣袖。
冯望舒回神,“让人来此处守着,朝廷的人来了,想必药草也到了,你随我县衙去拿药。”
朝廷来的官员们已经行至县衙,正在同县丞衙役们清点药草钱粮。
县衙正堂里,方才轿辇之上的男人此刻正负手而立,背对着前院。在他身侧,知县冯正成躬身向他说着什么。
冯望舒就是这时进来的。
男人听到脚步缓缓转身,刚好与冯望舒四目相对,前者平静的目光对上了后者眼里的汹汹怒意。
冯正成皱了皱眉,想着于礼是不是得介绍一番,将要开口,就被一声清亮的巴掌声打断。
“魏霁安你混蛋!”
男人被掌力带得微微侧头,本就有些苍白的脸上迅速浮现出红痕,足可见她是用了十足的力气。
冯正成双目大睁,几步跨到男人面前,将冯望舒拉至身后,“大人恕罪。”一边说一边双膝着地,躬身叩首。
男人转头看向冯正成,俯身托着他的胳膊将人搀起,而后才看向冯望舒,目光凌厉,声音冷淡中带着压迫:
“冯小姐认错人了,我姓卫名矜,卫土安民之卫,矜怀守节之矜,不是冯小姐口中的那人。再有,容我提醒你,以下犯上,是死罪。”
冯正成被最后三个字惊得一怔,扯着冯望舒的衣袖,“还不快向卫丞相请罪!” 丞相二字咬得极重。
冯望舒看着面前的男人,眉眼分明与三年前并无差异,气质却早已迥然不同,薄唇紧抿,眉峰轻蹙,全身上下无不散发着久居人上者的威仪。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他皱着眉摇头,示意她跪下。
她低眸,敛去眼中的情绪,缓缓俯身,“民女失礼,丞相大人恕罪。” 恕罪二字被说得有些意味深长。
卫矜神情淡漠,并未应答,而是转头对一旁的冯正成道:“药材清点完毕后,就下发给县内各疫区药棚吧。我去疫区看看情况,知县大人不必跟着了。”说罢便目不斜视地离开了。
冯望舒鬓间碎发被他衣角的风轻轻带起,她隐约闻到了些兰岩草的味道,气味总是轻易能勾起一个人的回忆,可眼前的人却与记忆差之千里。
见卫矜走远,冯正成想拉起依然跪在地上的女儿,冯望舒不为所动。
冯正成叹了口气,蹲在冯望舒身侧,“望舒啊……起来吧,人已经走远了。”
“爹,你不惊讶吗?”冯望舒僵硬地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我没有认错,对吧?”
冯正成语塞,只是摇头叹息。
冯望舒扯了扯嘴角,声音晦涩,“罢了。”
她就着冯正成的手站起来,“爹,城东药棚需要八十剂汤药。”
“好,我派个衙差同你去。”冯正成言罢出了正堂,开始指派衙役分发药材粮食到各疫区药棚。
冯望舒带着药材回到药棚,指挥衙差把东西送入内院,忙碌完这一切,抬眸便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卫矜。
他对着身旁的官差说了什么,对方领命离开。
卫矜朝着药棚走了几步,在药棚前站定。
“卫大人是来看医簿的吗?”
卫矜抿唇,点了点头。
冯望舒把一本厚厚的册子递给他,“县内各疫区都是就近封锁,不过急症重症都被接来这里,便于集中诊治。药材人手都是优先配给这个药棚,目前此处有郎中三人,杂役十二人,都记录在册了。还有这里分发的所有汤药的剂方和数量,病患的病程和症状,也都有记录。”
卫矜接过册子时看了一眼冯望舒,尔后低头快速翻阅。
“如果我是他,既然走了,就一辈子不会再踏入这个地方。”冯望舒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得清的声音,轻声道。
卫矜翻动册子的指节顿了顿,没有言语。
冯望舒不想再看他这般若无其事的样子,草草欠身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卫矜专注查阅手上的医簿,不曾注意到灾民中忽然冲一人,猛地扑向卫矜。
桌台上的药瓮被撞地倾倒滚落,一阵噼里啪啦的混乱声响中,夹了一道重物落地的闷声。
冯望舒听到声响回头,就见卫矜倒在地上,一人在旁不停踢打叫骂。
官兵赶过来将人押制,那人依然在叫喊:“你这狗官!若不是你们贪生怕死!我娘子怎么会死!她怎么会死!”
冯望舒过来扶卫矜,这才发现方才冲突间,滚烫的汤药尽数洒在了卫矜的手臂上。她不敢动他的手臂,只得从背后托了他一把,卫矜有些踉跄地起身。
那人已经被两个官兵按押着跪在地上,却依然愤恨地瞪着卫矜。
“你方才说,你娘子去世了?” 卫矜一手撑着旁边的木桌,侧头看向那人。
“她今早死的!今早!要不是你们……要不是你们……” 那人涕泪俱下,却依然死死盯着卫矜,目眦欲裂,“她走了我本就没打算活!不像你们这些贪生怕死之徒!罔食俸禄之辈!”
周围不少百姓往这边看来。
“大胆!”官兵又将他往下压了压,厉声道,“丞相大人定亲第二日便自请赈灾,怎容得你这般胡言乱语!”
卫矜挥了挥手,“本官初至白山县,不想多生事端,此事念你亲属亡故,哀切而失分寸,便罢了。”
官兵松了手,但依然戒备。
那人已经泄气,弯着背脊,胸腔剧烈起伏,却依然站在原地不动。
气氛僵持下,冯望舒走了过去。
“朝廷筹备,调派人手都需要时间,你且节哀。万幸大人宽容不咎,你娘子也定是希望你好生保重的。”
那人看了眼冯望舒,又看了眼卫矜,没再说话,转身离开,步履沉重,背影在迷蒙的白烟愈发萧索哀戚。
冯望舒转身,见卫矜也在看着那人,冷笑了一声,“如此情真意切,与娘子同殁共生之人,当真少有。卫大人可是被感动了?”
卫矜敛眸隐去眼底的波动,摇了摇头,“灾民疾苦,我不忍苛责罢了。”
冯望舒瞥了他一眼,指了指他被汤药浸染的袖摆。
卫矜低眸,这才觉察到小臂刺痛,卷起广袖,原本苍白的小臂此时红肿一片。
“后面有郎中在。”
卫矜颔首迈步,冯望舒也跟了上去。
“只是这白山县的药,怕是比不得昭京。” 冯望舒语气阴阳。
卫矜脚步一滞,但很快恢复。
后院正在配药的郎中见有人进来,看衣着便知是朝廷官员,连忙起身,却在看清那人面容时愣在原地。
“你你……你不是当年冯小姐那未婚夫婿吗……怎的……” 郎中下意识脱口而出,又在意识到来人身份非同寻常后收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