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弱丞相逃婚后思念成疾》 第1章 再相逢 德元八年,白山县疫症肆虐。 “娘!你醒醒啊...娘...”不远处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拼命摇晃着躺在草席上的面色灰败的女人。 六旬老翁佝着背缓步到药棚,“求求你了,再给我些药吧...我儿子...他...”声音干涩嘲哳。 临时搭建的药棚里弥漫着艾草燃烧的白烟,目光所及之处都是铺散的草席,染病的百姓或坐或卧,遍散各处,哀嚎呼痛。 冯望舒面部系着棉麻布巾,将手里的药递给老翁,转头又去吩咐官差:“你们几个按着这个名单将这些艾草分发下去,都是上了年纪的人,更需要仔细些。” 官差领命离开。 瓮里的药汤已经见底,但迟迟没有新的拿过来,冯望舒想去后院看看情况,刚转身就见差役一路小跑着过来。 “小姐,药材不够了。我们方才去其他疫区的药棚问,那里也没多少了。” “还剩多少?” 小厮指了指后院冒着阵阵热气的药罐,“正在煎的药只有十余剂,剩下的药材只有些祛热止痛的了。” 冯望舒点了点头,“那些先不要拿到前面来,留给危重的病人。再问问郎中能否用剩下的药材配些其他汤药,给症状轻一些的病人救急用。” “是。”小厮道完转身一路小跑着进去了。 此次瘟疫来势汹汹,短短十数日已经殃及全县,病者高热乏力,遍体痛痒,重者还伴有抽搐之状,甚至虚脱而死。 朝廷为之惊恐,下令环县十余里全部封锁,却迟迟没有赈灾举措。县里封锁病区,设立药棚,统一诊治施粥,然而苦撑至今,衙役胥吏病了不少,人手不足,药粮短缺,难以维系。 冯望舒作为知县之女,见此情形便主动揽了几个药棚的照应和管制。 “让开!给我药!给我药!”人群中忽然冲出来一个青壮男子,双目赤红,满面泪痕,越过衙役扑向已经见底的药瓮。 冯望舒见状想要上前询问,那男子却以为她要来阻拦,情急之下单臂一挥,将躲闪不及的冯望舒挥倒在地。 “小姐!你怎么样了,可有磕着?” 丫鬟香附忙扶起冯望舒,上下检查她有没有受伤。 “我没……”最后一个字被忽然的喧闹淹没。 周围百姓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望去,冯望舒顺势看去。 不远处官道上出现了一行人马。 为首的官兵身着深蓝对襟短袍,腰间挂着制式佩刀,气质肃然——是昭京皇城的官兵。 官兵后面的仪仗声势浩大,伞盖旗帜簇拥的轿辇上,一年轻男子正襟端坐,身姿卓然,墨发高束,身上的玄色圆领官袍纹样考究,腰间的嵌金玉带流光溢彩,身型有些单薄却不失威仪,想来他便是这次赈灾的钦差大人。 只是这人…… 香附见自家小姐目光怔愣,疑惑着看过去,瞬间大惊失色。 “那……那不是姑……准姑爷吗……”香附声音渐弱。 冯望舒像是没听到般不为所动,只定定瞧着那人。 “是朝廷的大人们来了!我们有救了!” 周围的百姓对着这一行人马纷纷跪拜,高呼着皇恩浩荡。 “昨儿个就有差爷说丞相大人今日会到。”有人小声议论着,“那位差爷还说,丞相大人可是定亲第二日就自请来白山县赈济。” “大人真是慈悲啊。”闻言的百姓感念。 丞相大人,定亲第二日啊…… 冯望舒还在看着那人,但面上变幻不定的神色让身旁的丫鬟有些担心。 “小姐?小姐?”香附轻轻晃了晃冯望舒的衣袖。 冯望舒回神,“让人来此处守着,朝廷的人来了,想必药草也到了,你随我县衙去拿药。” 朝廷来的官员们已经行至县衙,正在同县丞衙役们清点药草钱粮。 县衙正堂里,方才轿辇之上的男人此刻正负手而立,背对着前院。在他身侧,知县冯正成躬身向他说着什么。 冯望舒就是这时进来的。 男人听到脚步缓缓转身,刚好与冯望舒四目相对,前者平静的目光对上了后者眼里的汹汹怒意。 冯正成皱了皱眉,想着于礼是不是得介绍一番,将要开口,就被一声清亮的巴掌声打断。 “魏霁安你混蛋!” 男人被掌力带得微微侧头,本就有些苍白的脸上迅速浮现出红痕,足可见她是用了十足的力气。 冯正成双目大睁,几步跨到男人面前,将冯望舒拉至身后,“大人恕罪。”一边说一边双膝着地,躬身叩首。 男人转头看向冯正成,俯身托着他的胳膊将人搀起,而后才看向冯望舒,目光凌厉,声音冷淡中带着压迫: “冯小姐认错人了,我姓卫名矜,卫土安民之卫,矜怀守节之矜,不是冯小姐口中的那人。再有,容我提醒你,以下犯上,是死罪。” 冯正成被最后三个字惊得一怔,扯着冯望舒的衣袖,“还不快向卫丞相请罪!” 丞相二字咬得极重。 冯望舒看着面前的男人,眉眼分明与三年前并无差异,气质却早已迥然不同,薄唇紧抿,眉峰轻蹙,全身上下无不散发着久居人上者的威仪。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他皱着眉摇头,示意她跪下。 她低眸,敛去眼中的情绪,缓缓俯身,“民女失礼,丞相大人恕罪。” 恕罪二字被说得有些意味深长。 卫矜神情淡漠,并未应答,而是转头对一旁的冯正成道:“药材清点完毕后,就下发给县内各疫区药棚吧。我去疫区看看情况,知县大人不必跟着了。”说罢便目不斜视地离开了。 冯望舒鬓间碎发被他衣角的风轻轻带起,她隐约闻到了些兰岩草的味道,气味总是轻易能勾起一个人的回忆,可眼前的人却与记忆差之千里。 见卫矜走远,冯正成想拉起依然跪在地上的女儿,冯望舒不为所动。 冯正成叹了口气,蹲在冯望舒身侧,“望舒啊……起来吧,人已经走远了。” “爹,你不惊讶吗?”冯望舒僵硬地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我没有认错,对吧?” 冯正成语塞,只是摇头叹息。 冯望舒扯了扯嘴角,声音晦涩,“罢了。” 她就着冯正成的手站起来,“爹,城东药棚需要八十剂汤药。” “好,我派个衙差同你去。”冯正成言罢出了正堂,开始指派衙役分发药材粮食到各疫区药棚。 冯望舒带着药材回到药棚,指挥衙差把东西送入内院,忙碌完这一切,抬眸便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卫矜。 他对着身旁的官差说了什么,对方领命离开。 卫矜朝着药棚走了几步,在药棚前站定。 “卫大人是来看医簿的吗?” 卫矜抿唇,点了点头。 冯望舒把一本厚厚的册子递给他,“县内各疫区都是就近封锁,不过急症重症都被接来这里,便于集中诊治。药材人手都是优先配给这个药棚,目前此处有郎中三人,杂役十二人,都记录在册了。还有这里分发的所有汤药的剂方和数量,病患的病程和症状,也都有记录。” 卫矜接过册子时看了一眼冯望舒,尔后低头快速翻阅。 “如果我是他,既然走了,就一辈子不会再踏入这个地方。”冯望舒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得清的声音,轻声道。 卫矜翻动册子的指节顿了顿,没有言语。 冯望舒不想再看他这般若无其事的样子,草草欠身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卫矜专注查阅手上的医簿,不曾注意到灾民中忽然冲一人,猛地扑向卫矜。 桌台上的药瓮被撞地倾倒滚落,一阵噼里啪啦的混乱声响中,夹了一道重物落地的闷声。 冯望舒听到声响回头,就见卫矜倒在地上,一人在旁不停踢打叫骂。 官兵赶过来将人押制,那人依然在叫喊:“你这狗官!若不是你们贪生怕死!我娘子怎么会死!她怎么会死!” 冯望舒过来扶卫矜,这才发现方才冲突间,滚烫的汤药尽数洒在了卫矜的手臂上。她不敢动他的手臂,只得从背后托了他一把,卫矜有些踉跄地起身。 那人已经被两个官兵按押着跪在地上,却依然愤恨地瞪着卫矜。 “你方才说,你娘子去世了?” 卫矜一手撑着旁边的木桌,侧头看向那人。 “她今早死的!今早!要不是你们……要不是你们……” 那人涕泪俱下,却依然死死盯着卫矜,目眦欲裂,“她走了我本就没打算活!不像你们这些贪生怕死之徒!罔食俸禄之辈!” 周围不少百姓往这边看来。 “大胆!”官兵又将他往下压了压,厉声道,“丞相大人定亲第二日便自请赈灾,怎容得你这般胡言乱语!” 卫矜挥了挥手,“本官初至白山县,不想多生事端,此事念你亲属亡故,哀切而失分寸,便罢了。” 官兵松了手,但依然戒备。 那人已经泄气,弯着背脊,胸腔剧烈起伏,却依然站在原地不动。 气氛僵持下,冯望舒走了过去。 “朝廷筹备,调派人手都需要时间,你且节哀。万幸大人宽容不咎,你娘子也定是希望你好生保重的。” 那人看了眼冯望舒,又看了眼卫矜,没再说话,转身离开,步履沉重,背影在迷蒙的白烟愈发萧索哀戚。 冯望舒转身,见卫矜也在看着那人,冷笑了一声,“如此情真意切,与娘子同殁共生之人,当真少有。卫大人可是被感动了?” 卫矜敛眸隐去眼底的波动,摇了摇头,“灾民疾苦,我不忍苛责罢了。” 冯望舒瞥了他一眼,指了指他被汤药浸染的袖摆。 卫矜低眸,这才觉察到小臂刺痛,卷起广袖,原本苍白的小臂此时红肿一片。 “后面有郎中在。” 卫矜颔首迈步,冯望舒也跟了上去。 “只是这白山县的药,怕是比不得昭京。” 冯望舒语气阴阳。 卫矜脚步一滞,但很快恢复。 后院正在配药的郎中见有人进来,看衣着便知是朝廷官员,连忙起身,却在看清那人面容时愣在原地。 “你你……你不是当年冯小姐那未婚夫婿吗……怎的……” 郎中下意识脱口而出,又在意识到来人身份非同寻常后收了声。 第2章 非往昔 冯望舒跟着进来,瞥见卫矜眉头紧锁,于是迈步上前站在二人中间,用身体挡住了他看向郎中的视线。 “陈伯,你认错人了。他如今姓卫名矜。” 冯望舒将声音提高了些,重复着卫矜不久前对自己说的话。 “怎会认错!当年他在知县府养病,都是我去瞧的!” 见到冯望舒,陈伯瞬间忘了其他,忿忿地看着冯望舒。 “是呢,我也纳闷,不过他如今身为丞相,他这样说,我哪敢再说什么。” 卫矜走了过来,坐在郎中对面,轻轻卷起衣袖,声音谦和,“烦请陈伯帮我看看。” 陈伯目光在卫矜与冯望舒之间逡巡几次,轻叹一声,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开始帮他上药。 “这烫得不轻啊。” 陈伯一旦开始帮别人看病,话便多了起来,“不过你可别小瞧了我这药,很有效的。不是我吹,就算被烙铁烫了,用过我这药也能消肿止痛,一点疤痕看不见。” 卫矜看着陈伯的动作,轻轻点了点头,神情柔和,竟让人觉得有些乖顺。 上过药,卫矜起身打算离开。 冯望舒上前递给他一块防疫用的巾帕,“戴上吧,想必卫大人也看出来了,这白山县的人,都容易认错人。尤其卫大人生得与我那不告而别的未婚夫婿如出一辙。” 卫矜颔首,从容接过冯望舒手里的东西,“冯小姐思虑周全。” 晚间,冯正成在自家府邸设宴,给京城来此赈济疫灾的大人们接风。 虽说设宴,但疫灾严重,加上城内物资短缺已久,所以不过是为了不失礼数勉强摆的一席,都是些寻常菜肴。 官员和太医们纷纷入座,唯有卫矜不知去向,一席人只得等着。 冯正成和官员们说着寒暄的官话,冯望舒则静静坐在末位,这种拘束又压抑的场景,她很是不喜欢。 她本不需要出席这样的场合,但如今情况特殊。先前因为人手不够,她帮着接手了不少药材分配,药棚管辖的事务,如今朝廷的人来了,她自然要与他们交接,今日便是来认个脸。 “安阳公主到——” 通传的声音响起,但内容出乎席间所有人的意料。众人互相对视一眼,忙起身行礼。 身体前俯,冯望舒只能看到一双极为华丽的绣鞋越过门槛,缓步向前,裙摆摇曳。那双绣鞋的侧方,是同样绣工精美的玄色靴履,靴侧零星几点泥水污渍,大抵是日间奔波所致。 “起来吧。” 那道声音轻快,尾音有些上扬。 众人闻言起身,冯望舒这才看向主位,那是一张十分明艳的面孔,梳着高云发髻,发间花钿金钗点缀,华美异常。 只是这身装束对于那张面孔来说,似乎有些老成。 “各位大人自便,不必拘束。”安阳公主笑得天真明媚,而后看了一眼身侧的卫矜,“本宫就是来看看卫大人。” 卫矜环视了一周,轻声到:“开宴吧。” 冯望舒注视着高坐主位的卫矜,他已经换下了午间被染脏的官服,此时一身绛紫常服衬得他愈发面无血色。 似是察觉到了冯望舒的视线,卫矜朝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又淡淡移开。 宴席过半,卫矜开始频频皱眉,不时以拳抵唇轻咳,原本挺直的腰背不自觉躬了下去。 “大人可是不适?”冯正成也发现这一点,出声询问。 卫矜点了点头,“今日疲乏,怕是要先行离席,各位大人见谅。” 言罢他起身离席。 冯望舒也起身跟随。昭京前来赈灾的官员大都住在衙署,但安阳公主和卫矜身份不同,依礼应当住在知县府邸。这些事宜皆由冯望舒安排打理。 行至厅外,安阳公主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卫矜。” 卫矜站定回身,“你怎么出来了?” “我累了啊。” 安阳公主语调依然轻快,带着些骄矜之感。又转头看向冯望舒,“冯小姐是吧?” “是,民女冯望舒。” 安阳公主点了点头,“不知我住何处?” “民女命人收拾了内院和东院给二位暂住,家父已暂迁至衙署,这段时间不会有人打扰二位。公主和丞相大人驾临,府中仓促迎奉,若有不周之处还请殿下与大人海涵。”冯望舒低眉,态度恭谨。 “那你住哪?” 安阳公主已经迈步,听到卫矜的声音,顿住步子回头看卫矜,只见卫矜神情坦然,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内院是冯正成的住处,东院则是冯望舒原本的住处。 “民女暂居偏院客舍,大人若是有事,只管差人来偏院吩咐。” 言罢,冯望舒再次行礼,“公主请移步至正寝,看看可有需要添置的东西。” 行至内院,安阳公主笑着道:“我没那么多讲究,你带丞相去安置吧。” 言罢又看了眼卫矜,“你今日奔波劳累,明日还有公事要忙,快去歇着吧。” 卫矜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后缓声道:“明日你还是回去吧。这里疫灾严重,你莫要胡闹。” “定亲第二日你便自请来白山赈灾,我可是什么都没说。” “你若是……”卫矜话未说完便被打断。 “我说过的,虽说将来夫妻一体,但是你不能连累我,当然了,我自然也不会连累你。”赵熙蕴自然又坦荡地说道,“真有什么事情我自己担着。而且比起我,父皇更在意的怕是你吧。” 最后一句话被赵熙蕴说得似有深意。 卫矜听得皱眉,也没再多说,留下一句“你自己当心”便转身离开。 他脚步之快,冯望舒都有些追不上。 卫矜径直走向东院卧房,在他迈步上台阶时,冯望舒在他身后十余步的地方蓦然开口:“卫大人,这里便是东院了。” 卫矜迈出的步子倏地顿住,回身,抿唇,“……多谢冯小姐带路。” 冯望舒仰头看着台阶上的卫矜,笑得讽刺,“大人早些歇息,民女告退。” 冯望舒离开后,卫矜手指摩挲着木纹有些粗粝的门,半晌才推开。 屋内原本的东西被大致清理过一遍,但妆台上还放着一只精巧的檀木妆奁,似是被落下了。 卫矜走到妆台前,指尖轻抚着妆奁表面的螺钿。 手指下移,迟疑片刻还是拉开了最下层的小格,他呼吸都不由得加重了几分。 里面零散放了数支发钗步摇,只有两支是他见过的,冯望舒戴着它的模样恍若昨日。 已经三年了…… 重新合上妆奁,他回到桌前给自己斟了盏茶,茶汤清亮,泛着盈盈蜜光。 甜润清幽的味道萦绕在鼻尖,是桂花柏子安神茶,还加了梨膏。 卫矜了然,这怕是冯望舒的又一次试探。来前便知此番定是极难,也想好了诸多应对之策,可当真与冯望舒相对时,那些想好的话再难开口。 卫矜将茶杯送到唇边,氤氲的热气有些灼眼。 ——“我今日问了郎中,他说你喝这个好,桂花温中散寒,柏子仁补气益血,最重要的是它们都能安神助眠,你时常梦魇难眠,最适合了。” ——“对了,我还加了梨膏,清热润肺。而且你喝那么多药,肯定想喝点甜的吧。” 他已经很久不喝这茶了,初到京城那两年,他日日靠着这茶安定心神。 后来一次太医到他府中诊脉,见他饮此茶,说梨膏性寒,身体虚寒之人不宜多食,建议他更为陈皮。 陈皮与梨膏的味道差别太大,对他来说就没了安神的效果,便不再喝了。 冯望舒回程时遇上了散席的一众官员们,其中一位许太医见冯望舒,便上前来嘱咐了几句卫矜的情况。对方告辞后,冯望舒想了想又返回了东院。 她见房门没有关上,便没让下人通传。 进去就见卫矜侧躺在长榻上,双目轻阖。 “卫矜。” 卫矜睁开眼睛,带着些怔忪,面白如纸,看上去很是疲惫。 “冯小姐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轻咳两声,缓慢起身斟了两盏茶,自已拿起一杯啜了一口。 “这茶可还喝得惯?” 冯望舒抱臂站在一旁。 卫矜侧头看着冯望舒,片刻后收回视线,坐在桌前的软凳上,轻叹了口气,重新对上冯望舒的目光,“茶很好,多谢冯小姐,只是梨膏性寒,我身体欠佳,不宜多饮。” 冯望舒闻言一怔,神色无异,声音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竟如此吗,倒是我思虑不周了。” 卫矜摇了摇头,缓慢起身回到长榻上,今日实在疲乏,头脑昏沉,伤口刺痛,他有些难以支撑,只得靠着软枕。 “我进来时你便在这里小憩,为什么不睡到床榻上去?” 是怕想起什么吗? “闺阁女子的床,卫矜不敢僭越。” 卫矜的声音很轻。 冯望舒点了点头,“是吗?那不知卫大人有没有仔细瞧一瞧,我这床楣的雕工当真好看。” 冯望舒朝着卫矜走了几步,“不过再好看也抵不过三年前那大红婚帐,轻纱帷幔,绫罗锦绣,丞相大人没看到真是可惜啊。” 冯望舒说话的时候紧紧盯着卫矜,想要从对方眼里看到些许波澜,可惜对方眼眸低垂,也并未做声。 “不过也无妨,昭京皇城繁华,想来这些东西在大人眼里不值一提。” “冯小姐,你想说什么?” “我来之前遇见了许太医,他说你舟车劳顿,今日有些发热,让我多照应一些,我便顺带问了几句。听闻你在昭京几经暗害毒杀,险些丧命。我就想来问问,你放弃一切,用命搏来丞相之位,当真快活吗?” 卫矜终于抬眸与冯望舒对视,半晌,他露出一个很浅的笑,轻轻点了点头。 冯望舒看着卫矜,他眼底平静沉如古井,唇角浅笑淡若晨雾。 忽然不想再问了。 这笑她太熟悉了。 冯望舒没有再多说一句,转身离开。而她走后半晌,卫矜才卸了力气,长腿蜷曲,双目轻阖。 卫矜不愿意说,因为他顾虑的事情太多,身体也不太好,胳膊肘和膝盖都火辣辣地疼 (dbq dbq dbq … 修这一段的时候满脑子都是这句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非往昔 第3章 金钗半坠 回到房内,冯望舒愤愤坐在榻上。奔忙一日,骤然安静下来,心绪一股脑全涌了上来,繁杂混乱得令她难以招架。 士别三日当真是改头换面。如今的卫矜,举止处处透着她不曾见过的持重,哪里还有半点昔日魏霁安的影子。 悄无声息地离开,又如此坦荡地出现。再见以来自己极尽刻薄,偏对方若无其事,语态淡漠。 做错的人分明是他。 怎的自己倒得了他一句“以下犯上是死罪”。 你当真陌生到连我自己都恍惚那三年是不是幻梦一场。 可是卫矜,你不该露出那样的笑来。 在更早之前,你我初遇那日,你也是这样笑着看我的。 你不愿说,不敢说,但我偏要知道,也只是要知道而已。 冯望舒有些力竭地躺在床上。 三年前的知县府内,朱红绸缎铺天盖地,檐下灯笼随风轻摇,院内正中放着几只雕着双鸳并蒂的红漆木箱,周围设下几桌嫁女谢媒的酒席。 朱红的绸缎是她与他一同去选的。 几种面料里,唯独这一种最是轻盈,风吹过绸缎,翻飞飘摇,总让她想起魏霁安站在廊下,衣袂翩跹的样子。 冯望舒身着大红色婚服,长发绾髻,样式简单典雅的金饰发钗缀在墨发间,衬得冯望舒愈发明艳。 她坐在铜镜前,想着那身婚服魏霁安穿着是何模样,那纹样又是否衬他。 他身形优越,虽然一直有些瘦削,但不管什么衣服,他穿着都像个翩翩贵公子。今日的他定是极好看的。 吉时将至,她没能等来喜婆帮她盖上盖头,却等来了自己贴身丫鬟香附的一句“不好了”。 “小姐……”香附迟疑着又喊了一遍。 染了口脂的唇如樱桃般鲜妍,此时颤抖不止,“你方才……说什么?” “小姐……姑爷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冯望舒不敢相信这荒谬的事。 “吉时将至,老爷遣奴婢去知会姑爷,去了房中才发现姑爷不在,遍寻府内也没找到……” “他身边的小厮呢?可知道他去哪了?” “奴婢问了,姑爷昨夜说都不用守着,下人们今晨起来就没见过姑爷了……” “我爹现下在哪?” “老爷还在派人找,此刻应是在正堂里。” 冯望舒闻言,立刻起身,脚步虚浮。 “爹……” 冯正成还在忙着指挥小厮,闻言惊讶转身,“望舒?你怎么来了,快回去!吉时之前新娘不能出来的,这里有爹呢。” “新娘……我还是吗?”冯望舒声音轻弱,垂着眸子,让人看不清神色。 “望舒不怕啊,爹已经派人去找了,霁安不是不负责任的孩子,等找到他再问清楚。莫哭啊,莫哭。”冯正成皱着眉,目光忧切,轻轻拍着冯望舒的肩。 “爹……”冯望舒抬头对上冯正成的眼睛,清澈的眸子里蓄满了泪水,“他……” 冯望舒想问他可是不愿意娶我,想问他为何今日离开,想问很多很多,可恐惧忧切在心底汹涌翻腾,她理不清,说不出。何况能回答这些问题的人,不知所踪。于是嗫嚅半晌,也只能再次垂眸。眼中蓄满的泪水涌出,没入大红喜服,洇开一团团深色的印记。 直至夜深,冯望舒都没有拆去首饰,也没有洗去妆面,只是静静坐在房内。似乎只要保持着这个样子,成亲之日就不会过去,而她也总能等来那个与她定了亲的……混蛋。 可月落日升这种事,半点由不得人。即便再不想,天也终究蒙蒙亮了起来。 她力竭地躺在床榻上,看着上方那大红色的轻纱帐幔,泪水顺着眼角滑至耳尖…… 冯望舒不知道昨晚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辰也比平日晚了一些。幸好药棚有了朝廷官军的接管,自己不必再寸步不离地守着。 “香附,我的妆奁可带过来了?怎么不见了” 冯望舒梳妆时发现妆奁不见了踪影。 香附四下找了找,“小姐,奴婢去东院看看可是忘了带过来。” 冯望舒点了点头。 半晌,香附带着妆奁回来,“小姐,可能昨日下人们忙晕了头,忘在东院卧房里了。奴婢去问时,是丞相大人命人送出来的。” 冯望舒坐在妆台前,看着那楠木妆奁,忽然想起了一桩插曲。 那是去年的事了,那场婚礼无疾而终,但她一直没有对任何人提起个中细节,直至自己的闺中密友徐锦瑶定了亲后,不经意聊起她当年之事,冯望舒才第一次同旁人细说起那件事。 “所以……他就那样走了?再也没回来?早前就一点端倪都没有吗?”徐锦瑶听完她的叙述,匪夷所思。 “嗯。”冯望舒点了点头,似是想起了什么,露出复杂又微妙的神情,“他还带走了我妆奁下的金器首饰。” “什么?他……”徐锦瑶吃惊地瞪大双眼,想帮着骂几句,又怕惹冯望舒伤心,堪堪咽下了将要说出的话。 “真是个混蛋。”冯望舒看着徐锦瑶愤怒却欲言又止的表情,轻声接道。 徐锦瑶点了点头,又往冯望舒身边凑了凑,“你不会还念着他吧?” 冯望舒歪了歪头,“你怎么会这么想?” “此事已过去两年有余,你却再不曾议亲。知县大人为官清廉,受百姓爱戴,你又生得貌美,才名在外,这几年来不可能无人上门。”徐锦瑶想了想,更加肯定地点了点头,“只能是都被你回绝了。” 冯望舒沉默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要怎么说,自己没有在等那个人,可是也确实没了成亲的想法。 又要怎么说,她总觉得那人欠自己一个解释。 妆奁下的金银是用来路上打点,可她婚期前满心欢喜绣出的喜服,为什么会不见了呢,一件质地普通的婚服可不值什么钱。 他该给自己一个解释的,不然她心有不甘,也难释怀。 “罢了罢了,既然他走了,你也就别再想了。本就是山里捡来的,你看那山里的猕猴狸雀,都是野性未驯,就当放生了罢。” 徐锦瑶摆了摆手,又给冯望舒斟了杯茶。 冯望舒被她的“放生论”逗笑,抿了一口茶,唇齿间四溢的茶香似乎暂时冲淡了心底的龃龉。 冯望舒看着面前这只妆奁,轻嗤一声,谁能想到如今那只野性未训的山野狐狸自己出现了,还摇身一变,成了仙。 她照常打开妆奁,却在看清里面东西的一瞬间怔在原地。 卫矜在房内处理了一些公务,打算去县衙同医官们落实,刚出院门就被一道气势汹汹的声音喝住。 “魏霁安你给我站住!”冯望舒面带怒意地快步上前。 卫矜闻言皱眉,但还是转身,“我说过,我……” “好,好,卫矜,卫大人,我知道,不用你提醒我,更不用你再提醒我一遍以下犯上是死罪。” 卫矜点了点头,平静注视着面前盛怒的冯望舒,“冯小姐有什么事吗?” 冯望舒怒极反笑,“丞相大人,民女只是有一事不明。民女多年前被未婚夫婿窃走的首饰,丞相大人是哪里寻得的?又缘何悄无声息地归还呢?” 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布包往他眼前送了送。 “我不明白冯小姐的意思,这些首饰我从未见过,又何谈寻回。”卫矜神色淡淡,“另外,窃走小姐首饰之人定非良人,冯小姐日后还需仔细识人,莫要轻信了他人才好。” 卫矜说到最后,竟轻轻笑了。 冯望舒眯眼冷笑,“你当年悄无声息离开,如今又悄无声息归还这些东西,从始至终一句真话都不讲。你到底是怕呢,还是愧呢?” “我听不懂冯小姐在说什么,卫矜言尽于此。” 卫矜转身欲走。 “既然要还,为什么不连着婚服一起还?” 卫矜身形一顿。 冯望舒泄愤般将手里的东西砸向卫矜,“你欠我的又何止这些!” 布包砸到了卫矜身上,又落在地上,包裹散开露出了里面的首饰,而布包深处,是一叠极厚的银票。 冯望舒眼眶发红,深深看了卫矜一眼,转身离开。 眼泪滑落到面颊,她没有理会,直到走得远了才胡乱抹去脸上的湿意。 魏霁安,你这个混蛋。 脚步声远去,卫矜才转身拾起地上的首饰,动作缓慢得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 卫矜自到白山县以来,总是忙得脚不沾地。 天不亮便在房中处理事情,然后早饭也顾不得吃便去了县衙,晚上更是频频戴月而归,这些都是他房中照应起居的下人禀报给冯望舒的,冯望舒自己也时不时能在疫区看见他的身影。 简直像是要将赈灾的事情全都由他卫矜一人做了。 头几天冯望舒还见赵熙蕴频频去找卫矜,两人偶有交谈,又过了几日,她就很少见二人同时出现了,偶尔共处,也总是卫矜在忙,赵熙蕴用一种带着思量的深沉目光盯着他看。 冯望舒觉得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怪异。 这日冯望舒在药棚帮忙分拣药材,就见赵熙蕴款款而来,摆了摆手示意她不用行礼后径直坐在了她旁边,看着地上的药材,学着冯望舒的样子开始分拣。 “公主……”冯望舒实在摸不清赵熙蕴的想法。 “无妨,府里待着也是无聊,不如出来看看。” 冯望舒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只默默将赵熙蕴分错的药材再拣出来。 赵熙蕴有一搭没一搭做着手里的事,但心里一直在想其他事情,神色变换不定间忽然出声。 “你说卫矜为什么来白山县?”她语气平淡,似乎只是随口在问。 冯望舒拣药的手一顿,但很快恢复如常,“卫大人体恤百姓。” “我才不信。”赵熙蕴轻嗤,末了又思量着道,“即便当真如此,他也不该在这个关头来这里。” 冯望舒想起那日听闻卫矜是与公主定亲的第二日便向陛下请命,又想到卫矜刚到白山县赵熙蕴就跟着到了,揣测着找了些挑不出错的话回应道:“卫大人挂念着公主,只是疫灾来势汹汹,卫大人大义,所以白山县百姓都感念着大人。” 赵熙蕴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逗趣的话,笑了笑,“那就更糟了。” 第4章 红烛成灰 卫矜进来时看到的便是冯望舒与赵熙蕴坐在矮凳上交谈着什么的样子,他眉心微拧又很快恢复。 “熙蕴。” 赵熙蕴听到卫矜对自己的称呼,有些诧异地挑眉,抬头刚要说什么却被卫矜打断。 “你回府里去吧,当心病了。” 顿了顿又继续道,“想知道什么晚些时候问我便是。” 赵熙蕴起身,“你若肯说实话我倒不必思量这许久了。” 卫矜皱眉。 “罢了,只是卫矜,你与我……”赵熙蕴说着靠近卫矜身侧,“就这件事情而言应当坦诚。” 言罢赵熙蕴便离开了,留下卫矜站在原地,看不清神色。 冯望舒将这一切收于眼底,见卫矜还站在原地,忍不住出声,“怎么,怕我与公主说些不该说的?” 卫矜很快敛了神色,“冯小姐与公主交谈甚欢,卫矜何惧之有。” “但愿你真如所言这般坦荡才好。” 言罢,冯望舒继续手里的事情,再没有看卫矜。 卫矜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冯望舒原本以为卫矜已经走了,不成想在手里的事情都做完后一抬头,就看见卫矜在外面的灾民安置处,正与病患相谈。 他位及丞相,安抚灾民的事情何时需要他来做了? 冯望舒看着他在灾民病患间穿巡,巾帕覆面,露出的眉眼温暖和煦,带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竟让她恍惚间看到了往昔的影子。 那时自己习琴已三年有余,但所谓万事易学而难精,技艺长时间的停滞不前让她心有困顿挫败之感,练琴时便愈发不耐。在又一次被琴师批评心浮气躁后,她坐在七弦琴前郁闷。 门扉轻启,她闻声抬头便看到了魏霁安。 时隔多年冯望舒依然记得清楚,那日的他穿了一件素色直领长衫,清浅如月华,眉眼温润,举止安然,在与她一琴之隔的位置站定。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她气急败坏地数落:“你来晚了!你要是早点来,那琴师见了你这样的还不乐开花!平白让我挨一顿责难。” 卫矜笑了笑,“我不会琴,大概会被骂得更惨。” 冯望舒瞪了他一眼,语气依然不太好,“你这会儿空了吗?” 卫矜点了点头,“冯大人交代的事都已经办完了。” “坐那里去。”冯望舒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听我弹琴。” 再往后每当冯望舒练琴,便喊他来陪着自己,她不曾告诉卫矜,每当她气躁之时,看着他温和又平静的眼眸,心也就莫名其妙地静下来了。 冯望舒的回忆被一阵响动打断,几个差吏将粥锅从后院抬至药棚前面,想是到了施粥用饭的时辰。 每日这个时辰是最忙的,冯望舒也无暇再顾及方才心底的那点涟漪。 往常她多是在旁边帮着分碗递勺,但今晨又来了一批危重病人,药棚施粥的人中也有几人染病,所以今日她便揽了送粥给那些无法挪动的病人的杂务。 她接过盛满白粥的碗刚要迈步,视线里出现了一只清瘦修长的手捏在碗侧。 冯望舒抬头,来人正是卫矜。对方没在看她,低眸注视着她手里的粥。 “你留在这里帮忙,我去送便好。” 隔着面巾,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闷,却带出几分柔软来。 冯望舒摸不透他想干什么,松开了端着粥碗的手,回到粥锅前做着如往常一般分碗递勺的事,看那道身影在灾民间穿梭。 接连忙碌了一个时辰有余,好容易将粥饭分发完,棚前的人终于有了空暇去歇息用饭。 后院有单独分出来的屋子,供前来督查巡访的官吏太医等有身份的人休息,不过也很是简陋,屋里只有一张方桌和几条长凳。 至于其他差役一般都是在药棚前或蹲或坐,捧着碗三两口便草草了事。 冯望舒刚坐到桌前,就见卫矜也走了进来,在她身侧隔着一条长凳的位置落座。 “不回县衙吗?” 卫矜点了点头,摘下覆面的巾帕,“稍后要去旁的疫区看看施药施粥的情况,便不回去了。” “卫矜,县衙里是没人了吗?” 卫矜皱了皱眉。 冯望舒沉息,改口道,“卫大人,县衙里是没人了吗?” 卫矜本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沉吟片刻道:“冯知县还有旁的事情要做,我左右无事,便帮着来看看情况。” “官架子摆得倒挺习惯。”冯望舒轻声嘀咕了一句,无所谓卫矜听没听到。 两人谁都没有再开口,卫矜吃了几口便不再用,留下一句“冯小姐慢用”后起身离开。 那粥本就盛得少,还剩了许多。 卫矜白日里在各疫区药棚督察巡视,晚间又在县衙处理了些紧要事务,回到冯府时已经很晚了。 他刚进院内,赵熙蕴身边的宫女便来通传。 他跟着进到赵熙蕴房内时,赵熙蕴正坐在桌前,托着腮像是在发呆。 “公主。” “怎么不叫熙蕴了?” 赵熙蕴回神,揶揄道。 卫矜抿唇。 “也不知你是想堵谁的嘴。” “我来白山县的原因早在昭京就同你说过了。” “你觉得我信吗?”赵熙蕴指节有一搭没一搭轻敲着桌面,“你既然不说,我便自己看,倒真发现了点有意思的事情。” 卫矜神色严肃,“公主,此事与你我当日所说之事无关。” “若当真无关我便不会来。”赵熙蕴蹙眉,“卫矜,你可知你这一走,父皇会怎么想?白山县是什么地方,远离昭京,交通要塞,商贾汇集,倒真是你攒声望,收民心的好地方。” “我没这么想。” “卫矜,我本想你是个聪明人,你清楚父皇为何会赐婚与你我。亲事已定,你所求之事徐徐便可图之,可你如今在做什么?你觉得此事在父皇眼中是何行径?” 赵熙蕴有些愠怒。 “我知道。只是当日疫灾紧迫,朝中官员踌躇不定,十数日竟无人敢往,我不得不来。” “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你不必讲与我听,事实如何你自己清楚。” 赵熙蕴抬眸看着卫矜,沉吟片刻继续道,“我不愿去和亲才找上你,但我不能才出狼巢又入虎穴。你只告诉我一句实话,你是不是也不打算活着回京了?” “定过亲的公主不会再被送去和亲,我离京前交给公主的地契银票也应当可以满足公主当日所说的安稳度日,他日公主自可另觅良配。” 赵熙蕴像是被气笑了,“这么说倒是我没有完成对你的承诺了。” 卫矜摇了摇头,“我如今所做之事非当日可以预想,此事是我先违背了诺言,回京后我会上表,将一切罪责归于己身,定不累及公主声誉。” “我当真被你堵得一句话说不出来。罢了,到底算是半个盟友,这样的关头你都来白山县了,想来你当日所求之事也不那么重要,既如此,就不要回京了,我可帮你周全。” “多谢公主好意,但我不能留在此地。” “你!”赵熙蕴看了卫矜半晌,扔了句 “随便你”。 卫矜欠了欠身,转头离开。 一日日夙兴夜寐地奔波于疫区与县衙,卫矜脸色越来越差,下人多次禀报冯望舒,送去东院的饭食几乎都没怎么动。 午间冯望舒去县衙找冯正成,出来就见卫矜牵着一孩童去偏厅,正低头不知说些什么,神色温和柔软。 饭时已经过了许久,但偏厅的桌上还放着几道素菜,卫矜坐到软凳上便任由那孩子攀着他的胳膊坐在自己腿上。 冯望舒走近几步看得真切了些,那是个约莫四五岁的男童,手上身上看着灰扑扑的,卫矜也不甚在意,夹了块豆腐喂给膝上的孩子吃。 一口接着一口喂,直到男童看上去是吃饱了,卫矜才换了副筷子随意夹了几口菜,便不再动了。 “卫大人这是?” 冯望舒迈步进了偏厅,看了眼那孩子,又转眸对上卫矜。 卫矜将小孩放下来,对他轻声道:“先出去玩,莫要跑远了。” 小孩点了点头,冲冯望舒腼腆笑了笑,跑出偏厅。 冯望舒看了看小孩的背影,“捡了个孩子?” 卫矜摇头,“他父亲几日前过世,又无其他亲属,先照看他些许时日,待疫灾平息后再送他去育幼堂。” “卫大人当真心善。” “冯小姐还有其他事吗?” “方才来找我父亲,正好见卫大人在此。东院下人说这几日送去你房中的饭食几乎未动,我总得来问问可是不合口味。” 卫矜揉了揉眉心,“这几日事务繁忙,胃口差了些,抱歉。” “当真如此繁忙吗?我便想不明白,你丞相大人稳坐县衙定章程,调粮药,陈情上表便好,何须日日去药棚巡查?” “疫灾情况不同,不能万事都依章依律。” “若真如你所说,为何我父亲说你事事亲为,不肯让他去疫区,便一人做着几人的事?” “冯大人年迈,我自是当照应一二。” 冯望舒沉默片刻,继而紧盯着卫矜的眼睛。 “卫矜,你是不是觉得这般做便能赎罪?” 卫矜呼吸一滞,半晌才轻声道:“我只愿疫灾早日平息。” 冯望舒拧眉,看了卫矜半晌,转身走到门口又站定,“你这样只会让我们更难过。” 她迈步离开,没有再看卫矜。 第5章 明月不高悬 之后几日,冯望舒依然频频在疫区见到卫矜。 那日他与医官交谈时,几次身形不稳,最后只能坐着说话。 好在经过月余的奔忙,疫灾基本得到了控制,病患安置,药草配发也都有了章法,卫矜和朝廷官军们定下了五日后启程回京,后续就由县衙负责善后和收尾了。 冯正成在府中设下宴席,公主和医官们都已入席,卫矜却久不见踪影。 遣去请卫矜的下人来回禀,“卫大人说身体不适,今日不便出席。请公主和各位大人见谅。” 赵熙蕴点了点头,轻声道:“那便开宴吧。” 冯正成传了下人开始布菜。席间也不过是些客套谦和之辞。 宴席结束,冯望舒作为照应府内两尊大佛的人,自然得去看看。 她前往东院,身后跟着的丫鬟香附端着卫矜今日还没喝的药,这药是每日服用,用来防疫的。 冯望舒进去的时候,卫矜斜靠在长塌上,头低低垂着,看着有些无力。暖黄的烛光照在他脸上,竟也没能添上一丝暖色,一如既往地苍白。 听到脚步声,他有些缓慢地抬头向来人看去,见是冯望舒后,眼底燃起星点盈盈亮色,却又被很快敛下。卫矜撑着身体坐得直了些,“你怎么来了?” 冯望舒从香附手里接过药碗递给他,“来下毒。” 卫矜看着瓷白药碗里比平日颜色更深的汤药,挑了挑眉。 “疫灾得以控制,卫大人不日便要回朝,再不动手我怕没机会了。” 卫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接过药碗,“冯小姐加了什么?” “砒霜,这毒发作得快,大人不会受太多苦的。” 卫矜抬眼看着冯望舒,眸色平静如古井,“如此便多谢冯小姐了。” 语毕,将手中的药一饮而尽,神色坦然自若。末了,将药碗递给立在一旁的香附,重新躺回长塌,双目轻阖,俨然一副静待毒发的样子。 “即便临死也没什么话要说吗?” “这药比平日苦些。” “……” 卫矜唇角勾了勾,没有睁眼,“卫矜死在这里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冯望舒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一股无力感涌了上来。她怔怔站在榻前,看着榻上神色安然的男人,半晌,低声如喃喃自语般,“你不怕我真的下毒吗。” 卫矜睁眼,眼底有片刻茫然,笑意更甚却不达眼底,“我方才以为你真的下了毒的。” “你到底要怎样才能同我说一句实话?”冯望舒盯着他,想要从他的眼中窥见一丝端倪。 “自从冯小姐见了我,便时常说些我听不懂的话。可是因为我与冯小姐口中所说那负心人长得太像,惹得冯小姐不快了?” “那卫大人觉得,那人辜负真心,该当如何?” “自是当以死谢罪。” 冯望舒再一次被他的坦然击败,心底早已不知道是愤怒还是怨怼,是困惑还是委屈,又或者这些都有,几股力量互相牵扯互相挣扎,到最后冯望舒只觉得疲惫和麻木。 “那么卫矜,你说他为什么要走,为什么偏偏是成婚当日?哪怕他前一日告诉我,他不爱我,他不想娶我,他想离开,都不至于让我事到如今都难以释怀。万千条路,他偏偏选最伤我的一条,这到底是为何?” 冯望舒觉得腿有些发软,索性坐在长榻的阶上,双手环膝,把自己蜷缩起来。 “他的眼睛极好看,如有漫天星汉般,我不相信那样的眸子会骗人……” “难道真的是我蠢,蠢到信了他的虚情假意,失了理智,蠢到他都跑了我还在心里为他开脱了三年。” 卫矜低眸,看着冯望舒的发顶,一言不发。 “事到如今,我只是想要个真相。不然……我这三年算什么?我与他的朝夕相处的过往算什么?”冯望舒将头埋在膝间,声音带了些哽咽,“卫矜,你只当发发善心,告诉我,那个曾与我相惜相依之人,到底去哪了,可以吗?” 卫矜的手指动了动,松开了一直紧紧攥着的被角,轻轻抬起手想要触碰到她,他难以压制心底的渴求,哪怕碰一碰她垂落在榻边的发丝也好。 冯望舒蓦地回头,惊得卫矜慌忙敛去眼底的暗涌,手也重新攥紧了被角。 他不知道冯望舒有没有看到,也无暇去想。与自己四目相对的那双眸子眼眶通红,盈满了泪水,几乎击溃他的一切防线。她的眼底有委屈,有怨怼,有各种复杂到卫矜无法一一分辨的情绪,浓烈汹涌,却无憎恶,恨欲其死的憎恶。 为什么啊。 望舒,不该这样的,你该恨我,然后抛却前尘往事,大步向前,灰土尘埃自会将我湮没,不留痕迹。 心里一阵刺痛,卫矜有些狼狈地躲开了她的目光,再僵持下去,他只怕会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卫大人,你能不能告诉我?” 卫矜缓慢起身,竭力稳住身形去斟了盏茶,蹲在冯望舒身前递给她,“冯小姐喝杯茶吧。” 他又在顾左右而言他,冯望舒接过他手里的茶,没再动作,也没说话。 卫矜晚间说身体不适不是推辞,而是真的极为不适,头痛欲裂,四肢百骸如同被锯线穿透后反复拉扯。方才强忍着走了几步,此时实在力竭,便如冯望舒一般坐到了阶上,深深吸了几口气,才缓缓开口,“便当那人……已经死了吧。既已身死,前尘往事如烟消散,不值得你再惦念。还是说,冯小姐只是想知那人的下场……” 冯望舒不说话,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 “那我给冯小姐讲个故事吧。”卫矜身体靠在榻前,手指揉了揉眉心,“一个落魄之人,苦心孤诣够到了他能接触到的最好的姑娘,可是他贪得无厌,新婚前夜觉得自己并不甘心,于是负了自己的未婚娘子,卷了钱财跑路,想着自己去京城一定有更大的作为。但是天道好轮回,路上遇到了比他更贪得无厌的匪徒,于是他丢了钱财,失了性命。” “他死前可后悔?” “匪徒的刀极快,他来不及想什么。” “如果呢?” “贪得无厌的人,到死也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的。” “那如果是你呢?” “我?我会觉得这是报应。”卫矜虚弱地笑了笑,“天色不早了,我送冯小姐出去。” 卫矜撑着榻边站了起来,单这一动作已经让他冷汗密布,好在烛光昏暗,不易被冯望舒察觉。他勉力行至门口,目送冯望舒出门。 看着那抹身影越来越远,他还是没能忍住轻喊了一句,“冯小姐。” 冯望舒闻言回头,两人隔着一段距离相望。 “往事不堪,冯小姐忘了吧。负心之人,自有天收。” 冯望舒没说什么,转身离开。 看着冯望舒的身影消失,卫矜视线有些模糊,方才极力忍下的不适再次席卷而来,全身如抽筋剔骨般疼,单薄的身形晃了晃,便如秋日的落叶般直直坠落。 额角抵着冰凉的地面,竟也不觉得冷了,意识消散前,想再看一眼这院子里的月亮,可是眼皮重得抬不起来。 罢了,疫灾平息,白山县冯府父女无虞,百姓无恙。 “卫矜谢神佛庇佑。” 冯望舒回去后精疲力尽却没有一丝睡意,在床上辗转之际听到香附进来传话,“小姐,东院来人说卫大人高热难退,昏迷不醒。” “怎么回事?”冯望舒忙坐起身,“快遣人去衙署请医官来。香附你随我去看看。” “是。” 冯望舒想到什么,又道:“再遣人去公主那里通传一下此事。” 尔后匆忙换了衣服赶去东院。 “怎么样了?”冯望舒进门下意识往床上看去,没见着人,转头才见人躺在长榻上,面白如纸,双目紧闭,围着的几个丫鬟小厮忙前忙后。 “大人高热不退,奴婢用凉帕帮大人降温,但也不见起色。” 冯望舒瞧了眼昏睡的人,他身形颀长,在这休憩用的长塌上根本舒展不开,腿都是蜷着的。 “怎么还睡在这里?” “回小姐,大人自住进来便一直睡长塌上,所以……” “把他移到床上去。”冯望舒吩咐了几个小厮,“动作轻些。” 小厮们闻命而动,即便这样大的动静,卫矜也没有任何反应,绵软无力如同任人摆布的木偶。 许太医终于匆匆而至,几番看察诊脉后对冯望舒道:“冯小姐,卫大人……染了疫病。” “疫病?不是所有人每日都有服防疫的药吗?艾草也是一直在用的,怎么还会染上?” 许太医的神色有些复杂,轻叹了一声,“卫大人身体一向不好,连日操劳过度,又频频巡访疫区,这才……” 冯望舒看着床上的人,问得迟疑,“那……可有大碍?” “脉息虚渺如丝,只盼卫大人吉人天相了。”许太医眉头紧锁,眼底的惋惜之意更盛,顿了顿,对冯望舒补充道:“冯小姐不必忧心圣上怪罪,卫大人体弱之事圣上知晓,且赈济疫灾时官员染病时有发生,冯小姐宽心。” “多谢许大人。”冯望舒向许太医行了一礼,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异常,“卫大人染病,这院子怕是需要封锁。我先去安排。大人有任何需要随时遣人告诉我便是。” 许太医点了点头,开始拟写药方。冯望舒隔着下人们又看了一眼床上那人,匆匆转身离开。 刚出房门便遇上了行至门前的赵熙蕴。 冯望舒将要行礼便被赵熙蕴打断,“不必了,卫矜怎么样了?” “卫大人……染了疫病,许太医已经在里面了。” 赵熙蕴的神情有些古怪,如前几日一般带着些思量,又多了几分……了然。 “公主若要进去,还是戴着面纱更稳妥些,稍后民女会派人为殿下居所焚艾,以确保殿下无虞。” 赵熙蕴点了点头,“你安排好了命人来这里通传便好。” 冯望舒行礼后离开,听到身后赵熙蕴在遣人去取面纱过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明月不高悬 第6章 疏星映幽径 冯望舒紧锣密鼓安排府内再次焚艾熏烟,又调整了卫矜所住院落的人手。待交代完各项事宜,才再次回到卫矜所住的院子。丫鬟小厮都守在门外,冯望舒站在门口等丫鬟通传。 “小姐,公主请您进去。” 冯望舒进门,见屋里只有赵熙蕴和卫矜,许太医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赵熙蕴坐在离床不远的软凳上看着卫矜,不知在想些什么。 “公主,焚艾已经结束了,又配了些新的艾叶在您房内。” 赵熙蕴没有说话,也没有反应。 冯望舒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再说一遍,犹豫间听见赵熙蕴说了一句 “你说他会死吗?” 冯望舒觉得这个场面有些荒诞,自己多年前的未婚夫婿躺在自己床上昏迷不醒,那人现在的未婚妻子问自己他会不会死。 “卫大人吉人天相。”冯望舒答得流畅。 赵熙蕴沉默半晌,起身看向冯望舒,眼里带着些思索,“冯望舒……” 她的语气很缓,像是初读一句文言后喃喃着思量其中含义。 很怪异。 赵熙蕴今晚的所有言行都让冯望舒觉得一头雾水,根本不知该作何反应。 就在冯望舒还在出神时,赵熙蕴已经恢复如常了,“我先回去了,冯小姐今日辛苦,便不用陪同了。” 未等冯望舒说什么,赵熙蕴已经离开,一时间屋内只剩了冯望舒,以及不远处的卫矜。 她迟疑片刻,还是缓步走到了卫矜床前,之前人多不便,到了此时冯望舒才终于有时间仔细看看卫矜。 给他备下的被子都是加厚的,盖在他身上显得他身形愈发单薄。发丝散落在枕席间,看着柔软又顺滑,只是额前与颈侧的碎发被濡湿,贴在苍白的皮肤上有些狼狈。 手臂垂在身侧,衣袖下露出一截腕骨,肤色莹白,骨节突出,手指无意识地自然蜷曲。 这双手挽过她的发,抚过她的脸,也牵过她的手。 这双手啊。这个人啊。 冯望舒细细看着卫矜的眉眼,“卫矜便卫矜吧,还是想你好好活着的。” 从卫矜房里出来,天都蒙蒙亮了,又交代了下人一些事后冯望舒才离开。 卫矜所在的院落已经封了起来,里面留了三名丫鬟和两个小厮照顾一应事宜,许太医也住到了离卫矜不远的一处厢房内,便于每日进去诊脉施针,万一有任何突发状况也能应对及时。 只是三日过去,卫矜还是没醒。高热反复不退,每每询问许太医,也只说看天意。 明日是定下的回京之日,按计划本应由卫矜带领,但因着如今的情况,便由另一名副使接过卫矜的职责,将一切事务交接安排妥当,率领官员回京。赵熙蕴也将一同启程回京,只留一小队官兵和许太医在这里。 傍晚,赵熙蕴的下人来冯望舒房内通传,“公主请冯小姐一叙。” 冯望舒进到公主的房内,规矩行礼,“公主殿下万安。” “过来坐吧,我早说了我不是那般讲究之人,何况我与冯小姐也算熟悉了。”赵熙蕴指了指身侧的软塌。 冯望舒不明所以,但还是依着坐了下来。 “卫矜对你……”赵熙蕴话语间似有所指地顿了顿,又继续道,“似乎不一般。” 冯望舒摸不清对方的用意,但也知道这样的指控十分危险,张口想要说话,却又被对方打断。 “不用急着否定,我的眼睛会看,耳朵会听。”赵熙蕴啜了口茶,“我回京之后会与他退婚。” “公主殿下明察,卫大人与民女清清白白,无半分逾矩。” 赵熙蕴摆了摆手,“不用紧张,我不是想怪罪于你,今日叫你来,便是想同你讲一些实话。” “我和他的亲事,说起来也简单。边陲邻国皆蠢蠢欲动,父皇又动了嫁女和亲的想法,偏我是那最不受宠的公主,我若不为自己寻一门亲事,肯定要被嫁了去。” 赵熙蕴顿了顿,“我想着卫矜样貌出众,能力卓然,算得上良配,我要的不过是体面些,安稳些的日子。” “我父皇这个人啊……” 赵熙蕴声音很轻,轻笑着摇了摇头,再开口便换了话题,“以卫矜如今的行事,我不能再继续与他的婚约了。” 冯望舒脑中思量着,没有言语。 “你可能不知道,白山县疫灾,他不必来,也不该来。以他的身体情况,说句九死一生也不为过。” 冯望舒看着香炉里的缈缈白烟。 “这些年他升得太快,得罪人的事,不顾命的事做了不少,其实若说是追名逐利,朝中大有人在,可他们哪个没有把柄在父皇手里,唯独卫矜如那完人君子般,处处占着理,挑不出错漏。就是这样的人,如今已然万人之上,却依然做着以命相搏之事,那是不是就可以揣测,他连这一人之下的官做着也不甘心了?” “他不是……” 冯望舒下意识想辩驳,可自己了解的是魏霁安,不是卫矜。 “我这几日在城内闲逛,隐约间也听到了些事。或许他来这里另有原因,但我想这其中原由父皇不知道,也不能知道,那么在父皇和群臣眼中,他为什么会来呢?” 白山县汇集了水路要道,商贾云集,这些商户们走南闯北,哪位大人得了他们的心,声名口碑自是远播天下。 若真如赵熙蕴方才所言,来此赈灾若无关乎钱权,那便只有声望民心了,毕竟在陛下心中,凡事皆因心有所求。而卫矜来这里后兢兢业业,事必躬亲的样子……但冯望舒不敢贸然说话。 赵熙蕴见冯望舒并未出声,又继续道,“按理公主驸马不得为官,但父皇在朝中需要卫矜,所以赐婚时施恩留了他丞相之位,说到底便是父皇给自己留的柄。有柄的刀用着才安心,他日拎出祖制给他换个虚职没人能说什么。但如今他偏请了这样的命,看着倒真像是按捺不住。回京后即便我不退婚,父皇也未必还能安心,说不准还连着我一同疑心了,我得为自己考量。” 天子嫁女,既是施恩,也是警示,偏卫矜顶风作案。 冯望舒思忖着,“公主为何对我说这些。” “他如今生死未卜,若醒不过来,我只能劝你节哀;若醒了,你要是想让他活得长久些,就别让他回去了,上报说他病发而亡,只要应对得当,不会引起怀疑,我也会帮你。” 冯望舒沉默片刻,“公主殿下,民女大抵也左右不了什么。” 她何时能左右他的去留了。 他连句实话都不肯对她说。 赵熙蕴看着她,“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赵熙蕴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卫矜来白山县绝对没有功利之心,至于真实原因……赵熙蕴轻笑,她大概知道了。 她听到了那人昏迷中轻呓了一声 “望舒……” 如果此事有了眼前这女子的加入,退婚之事能便十拿九稳,说不定卫矜也可脱身。 “公主……”冯望舒实在不明白赵熙蕴为何这么相信她可以改变卫矜的想法。 “总之该说的我已经说了。若他执意回京,不如……你一起来吧。” “我?” 她与卫矜之间的事,似乎并不可至她如此。 “总之,若他如此回京怕是凶多吉少。” 赵熙蕴抿了了口茶,“冯小姐,我将这些尽数告知于你,至于要如何做,便看冯小姐自己了。” “公主如何觉得我会帮他呢?” 冯望舒直直看着她的眼睛,她不想卫矜死,但她需要一个理由,而这个理由卫矜不会给她。 赵熙蕴却摇了摇头,“没想着你愿不愿意,只是说与你听罢了。至于你是否愿意,那是他的造化,与我无关。” “多谢公主今日相告,只是如今他之于我,许是陌路人。” 赵熙蕴笑了笑,看上去不甚在意。 冯望舒行礼告退,在出门之际,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他日你若改变了想法,可书信与我,我会帮你安排,但留给冯小姐犹豫的时间可不多。” 出来后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心绪纷杂无章。 再抬眼,竟到了他所住的院落外。 院门紧闭,两个仆从守着。 冯望舒上前,“他……可醒了?” 仆从摇了摇头,“卫大人还没醒,晚间太医来诊过脉,说大人高热已退,但能不能醒来……还未可知。” 第二日,赵熙蕴和一众赈灾官员启程离开,队伍浩浩荡荡,却不似来时。曾在那队伍之中被簇拥的人,此刻依然昏迷不醒。 之后几日,卫矜如冯望舒先前所见的重症病患一般,冷汗淋漓,时不时肢体抽动颤抖,都是靠着许太医施针勉强止住。每次喂药都需耗费一两个时辰,一天里将近一半的时间都在喂药和喂粥。 下人们日夜轮流着守在一侧,冯望舒也来过多次,大部分时候只是静静坐在一旁,偶尔也帮着给他喂些粥水米浆。 冯正成忙着处理灾民善后事宜,这日得了空暇,父女二人终于有了一同用饭的时间。 “卫……大人如何了?”冯正成问。 冯望舒摇了摇头,“还没醒,不过高热已经退了。” 冯正成叹了口气,“总归不该让他去的,隔三差五往返疫区,哪个人能扛得住。” “爹你后来也没拦他吗?” “他是丞相,他要去我能拦得住他?”冯正成眉毛都拧成了川字,深深吸了口气 “那疫区督查,药棚巡访,本就是我这个知县的事情。” 冯望舒看着眼前的菜色,觉得喉间发紧,毫无胃口。 “疫病凶险,冯大人保重身体,呵,他也知道凶险,上赶着去,拦都拦不住。” 说到这,冯正成原本挺直的背脊弯了下去,垂着头喃喃,带着些长辈面对不听话晚辈时特有的无奈和埋怨。 “爹。”冯望舒声音有些迟滞,“你说,他是贪名逐利之人吗?” “贪名逐利之人若能做到他这个份上,倒是良心了。” 第7章 呢喃学语 下人来禀报说卫矜今日的情况稳定了很多,冯望舒闻言便来看看情况。 她与往常一般,坐在床边的软凳上看着床上那人,药食喂过后,冯望舒说她留着照看便让下人都出去了。 大抵是想事情太过投入,也没注意到卫矜的指节微微动了动。 卫矜双唇嗫嚅,不安地皱眉,像是从梦魇中惊醒,睁眼后顿觉身上冷汗淋漓。 “醒了?”冯望舒听到动静,起身过来察看,与将将转醒的卫矜四目相对。 卫矜眼里还有些许迷茫之色,艰难地环顾一圈,才逐渐清醒。 他动了动唇想说话,喉咙处的刺痛却如刀尖划过,让他忍不住皱眉。 冯望舒了然,拿起旁边的温水,动作熟练地用小匙一点一点喂给他喝。 “安阳公主几日前回昭京了,还留下一句话,待你回京后便会与你退婚。”冯望舒冷不丁地说了一句。 卫矜对此却似乎并无意外,只是点了点头。 冯望舒轻笑,“不觉得悲哀吗?” 卫矜摇了摇头,轻声道:“遇上我的人,才悲哀。” “如果不是看在你现在是病人的份上,我真的会掐死你。”虽然说着狠话,但冯望舒说得很轻,也很低。 “冯望舒。” 冯望舒看向他。 这是重逢以来,卫矜第一次这样喊她,先前都是喊她“冯小姐”,客气得很,也假得很。 在他目光里浓重的哀戚之下,还有掩盖不住的炽热。 冯望舒轻轻应了一声。 “对不起。”他的声音艰涩。 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之后呢? 冯望舒看着他,等着他接下来的话,卫矜却不再言语。 冯望舒叹了口气,坐在他的身侧,也没有再看他的眼睛,只是垂眸看着他身侧的手。 “卫矜,你的手有些发抖。” 闻言,卫矜想要将手收到被子里,刚一抬起,就被另一只温软的手覆了上来,他整个人瞬间僵硬。 “没事,很多染了疫病的人都是如此,之后让许太医再施几次针,会好的。” 冯望舒轻轻握着他的手。 卫矜胸膛几经起伏,但依然不说话。 “三年前的事情若你还记得,那你应该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倒是记得,所以……” 冯望舒看向卫矜,“你骗不了我。” 冯望舒语气愈发轻缓,一句话说得郑重却又迟疑。 —— “卫矜,你……能不能留在这里?” 卫矜猛地侧身开始剧烈地咳嗽,蜷着身子咳得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躬着身,背脊隔着衣料依然清晰嶙峋,耸立的肩胛随着他的动作不停震颤,如同只剩半截的羽翼。 冯望舒的手在空中顿了顿,还是轻轻抚上了他的背,一下一下帮他顺气。 掌心下一道嶙峋凸起的脊骨,隔着衣料都有些硌手,其他地方却是温热柔软的触感。她的手随着这具身体的主人一同震颤,不安的,脆弱的。 “喝点水。”冯望舒另一只手拿起方才没有喂完的水递到卫矜唇边。 卫矜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又过了好一阵才止住了咳嗽,力竭地俯趴在床边喘息,眼圈泛红。 冯望舒将手中的杯子放到一边,扶着他重新躺了回去,帮他掖好被子。 卫矜还没有完全缓过来,胸膛剧烈起伏着。 半晌后卫矜才缓声道:“我身体已无大碍,今日多谢冯小姐前来探望。也烦请冯小姐代我向冯大人道谢,只是卫矜养病还需再多叨扰几日,待身体稍事恢复便会启程回京。” 冯望舒想再说什么,见他又一次阖上的双目,睫羽轻颤,算了,他还病着呢。 何况她早就说过,她如何能左右卫矜呢。 冯望舒起身,“疫灾基本平复,三日前副使大人率太医和大部分官军启程回昭京,留下许太医和一小队官军处理善后事宜。陛下已经知道你病了的事情,传来旨意让你安心养病,不必急着回京。你休息吧,我先出去了。” 卫矜依旧闭着眼睛,紧握的指尖几乎快要嵌入皮肉,只有这样,才能稍稍让他清醒一些,不至于被病痛麻痹了心神,做出什么失了理智的事情。 方才,他不该叫那一声冯望舒的。 那一瞬间,他真的想和她说些什么的。 直到冯望舒的脚步声渐远,他才敢睁开双眼,盯着顶上的床帷。 她是不是也曾这样看着床帷。 三年前的那晚,她躺在这张床上,可有落泪。 望舒,对不起。 那日之后,冯望舒又去了几次东院,只是每次去的时候卫矜都是刚好睡了的。 不见便不见吧。 她早就知道,让卫矜留在白山县行不通的。至于跟着去昭京……那得打晕了卫矜才办得到。 听许太医说,这几日卫矜的身体好了很多,再修养些日子便可以启程回京。 左右无事,冯望舒便又来了卫矜院里。 “小姐,卫大人喝过药睡下了。” 又是这样,晚间来睡了,午间来也睡了,今日晨间来还在睡,真能睡啊,卫矜。 “无妨,我进去看看卫大人。” 冯望舒坐在卫矜床边的软凳上,看着那人轻颤的睫羽,有些想笑。 “听许太医说你这几日身体好了很多,我便来看看。”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 “看着气色是好了些。” 卫矜依然阖目。 “前几日没得空来照料卫大人,倒是有些失礼了。今日我左右无事,便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冯望舒托腮,看床上的人显然不打算睁眼回应,便随手拿了本书来看。 也不知过了多久,冯望舒听到那人呼吸变得绵长。 这下倒是真睡了。 “卫矜,你真的骗不了我的。你的话,我一句不信。”冯望舒轻声呢喃。 出了卫矜的卧房,冯望舒坐在院角的石桌旁,和香附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日光从旁边树上的枝桠中倾泄而下,柔和旖旎。 以前她也总坐在这里和魏霁安说话,甚至他第一次对自己表露心意,也是在这里,在她的逼迫下。 那年冬天,白山县下了很大一场雪。 冯望舒拉着魏霁安陪自己赏雪,便是在这棵树下,她伸出手接住飘落的雪花,转头看向身旁的魏霁安。 他的手指正轻捻着她沾了雪的长发,眼神专注,目光缱绻 。 似是极为出神,连他自己睫上落了雪也未曾察觉。 冯望舒见他这样,轻喊了一声,“魏霁安。” 魏霁安闻声,慌忙收了手,转头看雪,眼神比方才更专注。 “刚刚在想什么?” 冯望舒歪头看着他,面上带了笑意。 魏霁安一怔,又看了眼她的长发,“像马尾。” “……” 冯望舒走到他身前,与他相对而立,轻声道:“跟着我说,挽尔青丝,共卿白首。” 冯望舒看着他的眼睛,看到了他骤缩的瞳孔,看到了他眼底的汹涌。 “挽尔青丝,共卿白首。” 他一字一句地重复,说得认真。 “这是你想说的吗?” “是。” 时至今日,冯望舒依然清晰地记得那时他的神情,惊惶的,无措的,但都掩盖不过眼底汹涌的,眷恋。 魏霁安,你是不是总是觉得不安啊。 “香附,你说他为什么总是不愿意说实话呢。” 香附被问得一懵,“小姐,这……” 冯望舒笑了笑,“你觉得魏霁安是个什么样的人?” “姑爷……魏公子人很好,对我们下人也好,但是……”香附皱了皱眉,“他辜负了小姐,还让小姐伤心。” “那卫矜呢?” “卫大人……奴婢不知。只是觉得大人……” 香附一时间想不出来怎么形容,皱眉想了半天,“就是很像一位大人的样子。” 冯望舒笑,一抬眼刚好看到了被下人搀扶着出门的卫矜。 许太医说过他这几日偶尔会出来走一走。 “卫大人醒了?”冯望舒扬声道。 卫矜身形明显一僵,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冯望舒坐在树旁的石桌下,轻纱裙裾曳地,几片叶子落在上面,她也不甚在意,就那样闲散地坐着,歪头托着腮在看自己,腕间的玉镯光泽莹润,更衬得她肤白若雪。 日光穿过树枝,映下婆娑树影,几道光影落在她身上,明媚又不真实。 “卫大人过来坐吗?” “不了,多谢冯小姐好意。” 冯望舒笑意未收,对着香附低声轻语,“你说得对,确实像位大人,还有点装模作样。” 尔后起身朝着卫矜走去,在他面前站定。 卫矜侧头不去看她,“冯小姐还有事吗?” “卫矜,我只是想再试一次。” 卫矜抿唇不语。 “先前你病着,我也不想逼你太紧,便没有再说。现下你身体好些了,应该用不了几日就要回京了,所以再来问你一遍,你能不能……留下来?” 冯望舒盯着卫矜,不愿错过他哪怕一瞬的神情。 卫矜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那这样吧,接下来的话,你跟着我说一遍,我便再也不会管你的事情,如何?” 卫矜闻言,有一瞬的失神。 冯望舒也不管他的反应,继续道,“冯望舒,我从未将你放在眼里,所以你没有资格过问我的任何事情。” “冯小姐……” “说啊。” 卫矜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冯望舒……” 只三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 望舒,不要再过问我的任何事情了,求你。 卫矜有些脱力,躬着背轻咳了几声。 冯望舒终究不忍,轻叹了一口气,“卫矜,我从来没想过要逼迫你。从前你愿意说的,我便仔细听着,说不出来的,我便猜测着哄你说出来,可是,我猜不出来的呢?要怎么办呢?” 冯望舒听到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沉重,半晌,他缓缓直起身子。 “本官的事,不劳冯小姐费心。” 这是卫矜第一次在她面前自称本官,但是…… “不算的。” 第8章 行前辞别 临行前日,卫矜立在冯正成书房前让下人通传。 很快,冯正成亲自出来迎接,正要行礼,被卫矜拦住,“冯大人不必,卫矜今日前来是有事说与冯大人。” 冯正成抬手,“卫大人请。” 两人进到书房,卫矜屏退了下人,又嘱咐他们合上门。 “卫大人这是?”冯正成有些不解。 卫矜掀起衣袍,直直跪在了冯正成面前,声音颤抖,“老师……” 冯正成眼瞳震颤,一时之间僵在原地。 “霁安愧对大人救命之恩,愧对老师教诲之情,更辜负了望舒的一片真心,霁安愿以死换老师原谅万一。” “这……这是……先起来,先起来。” 冯正成一边将卫矜从地上拉起来,一边道,“你这病刚好,别再受了凉,先起来,有什么事慢慢说。” 卫矜被拉着坐到了茶桌旁。 冯正成隔着茶桌坐在了他旁边,斟了盏茶推到卫矜面前,“冷不冷?先喝点热茶暖暖。” 听起来平常的话,对卫矜却如一记重锤砸在心上。 当年每每随冯正成外出办事后,冯正成总是这样问他。 冯望舒在这一点上与她爹也是如出一辙,时不时就要问自己,冷不冷,累不累。这父女两人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有时候甚至能到草木皆兵的地步。 然而当时只道是寻常。 “我……”卫矜喉头发紧,事先想好的话此时竟一个字说不出来。 冯正成见卫矜的模样,叹了口气,“当年之事,要说最伤心的怕就是望舒了。我这个做爹的人,看见自己的闺女这样,肯定是恨不得把那人杖刑百遍。可,可你又是我带回府的,我教了你两年,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我不相信你是那样的人。” 冯正成喝了口茶,继续道:“我为官这么多年,难免得罪些人,我怕着有人趁大喜的日子报复,派人寻了又寻,可后来也不知为何,望舒那孩子一口咬定你是自己离开的。直到那日在县衙里见你,我又惊又怒,难道真的是我识人不清,错把鱼目当珍珠。可莫说那两年,单单这月余你的所做所为,便不似能做出那般行径之人啊……” 卫矜起身,再次跪在了冯正成面前,背脊紧绷,“当年确实是我自行离开的。” 卫矜见冯正成想拉自己起来,摇了摇头,“霁安有愧,老师还是让我跪着说吧。当年我被达布所俘并非偶然,而是达布的三殿下多吉需要以我血入药。我在达布被关押了一年后伺机逃跑,辗转多地后被您所救。” 不知是因为这等他不曾听闻的遭遇,还是这些话让他想起了遇见卫矜时气息奄奄的模样,冯正成眉头紧皱。 “我原以为他们不会再找到我,但就在与望舒成亲前几日,您曾说遇到了几个奇怪的人。其实当时我也有所察觉,那是达布王室派来的人,一旦他们确认了我的身份,必定会立刻动手,所以我只能离开。” “你……你为何不告诉我们呢?我派人护着你,总不可能让他们把你带了去。” 卫矜的背脊弯了弯,“他们当年抓我走时,伤了帮我隐匿的邻居,烧了他们的田产……我不能因为自己的事置您和望舒于险地。大婚当日离开,他们看到这里上下的反应便会相信我真的逃了,哪怕不信,即便再返回也不会发现任何端倪,不会觉得我是被藏起来了。” 卫矜说到这里,喉咙愈发干涩,声音发颤,“我知道此事会伤到望舒,但……”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他不愿意冯望舒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可偏偏自己伤她最深。 这些年每每思及此,心脏都像是在被拉扯撕咬。他不敢去细想冯望舒听到消息后会是什么反应,也不敢去想冯正成会如何失望和愤怒。 冯正成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全都变作了叹息。 能说什么呢,骂他负了自己的女儿,责他辜负了自己的期望吗?可偏偏他的原因让自己有些哑口无言。 冯正成自问若是自己,该当如何?他也只得这样。 但若说就此一笔勾销,冯正成自认还是有些气不顺的。 “既然已经离开,又为何要回来赈灾?” “如今朝臣多贪生之辈,不敢前往。” “你呢?” “冯大人救命之恩难报,卫矜宁死赴也。” “你……” 冯正成心底的龃龉被这几个字震得有了裂隙。 他是愤怒的,但心底的那一丝的心疼如雨后春草般,撞破厚实的岩层,悄然露头。 这些日子卫矜所作所为自己是看得最清楚的,该他做的不必他做的,他都做了。有些本是自己这个知县的事,他一句“疫病凶险,冯大人保重身体” 便头也不回地去了。 没人的时候,添茶递物这种事卫矜做得惯熟又自然。 都是爹娘生的,自己心疼女儿,卫矜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又一遭,莫说他的父母,自己也心疼。这孩子跟了自己两年,才情谋略样样让他为之自豪,那几年,他也是把他当自己孩子一般啊。 冯正成拧眉走到卫矜身旁想着先让他起来,手搭在他肩上,才发现他在发抖。 “先起来。”冯正成托着他的手臂稍微用力。 “老师……” “听话,霁安,你先起来。” 熟悉的称呼让他身形一颤,还是依言起身,坐回方才的位置。 “这些事你可告诉望舒了?”冯正成也回身坐了下来,“望舒这孩子轴得很,这些年自己说着已经放下了,可我这个当爹的知道,她一直记挂着。” 卫矜摇了摇头,“这次回来,望舒找过我几次,问我到底为何离开。我和她说是我贪慕虚荣不甘于此,我不求她的原谅,只求她能忘却往事,好好生活,若实在忘不了,憎我恨我都是好的……” 卫矜看向冯正成,眼底尽是恳切,“我本不曾想对您说这些,今日说出来,便是想求老师,劝劝望舒。” “望舒可是对你说什么了?” “我在病中时,望舒问了我一句能不能留下来。” 冯正成皱眉,望舒此举他倒不意外,但这足以说明在有些事情上,她已经打定了主意,这是冯正成不想看到的。 “先前望舒对我,虽不曾言恨,但我知道她是怨我的。而这几日她态度变了很多,我担心她知道了什么。我亏欠她良多,更非良人,不敢再耽误她。” “陛下对我早有猜忌之心,此番回京与公主退婚后,陛下真决心除我也是有可能的。”卫矜语气平和,似乎说的是旁人的前程与生死。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霁安,你到底在做什么?”冯正成眉头紧促,语气也有些因忧而生的愠怒。 “老师……霁安所求之事无非也是问句为什么。”卫矜说到这里顿了顿,想到冯望舒也总是惦念着问自己为什么,唇角勾起一抹苦笑,又很快恢复。 他继续道:“这几年我自知在朝廷树敌颇多,到底是没能遵从曾经老师的教诲。当日陛下赐婚便是存了防我之心,公主驸马做丞相名不正言不顺,更好控制。只是此番我……” 冯正成已经了然,朝堂之事他很是清楚,当今圣上如何他也清楚,正是因为清楚,所以这些年来偏安一隅,当着这知县乐得自在。 卫矜定亲第二日请命赈灾这件事他听说了,如今想来,来这赈灾当真成了卫矜的催命符,他还是要来。 冯正成心里想着,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你可知帝王疑心,易起而难消?” “知道。” “那倘若陛下当真因疑心而起杀心,你当如何?” “霁安会尽力的。” 卫矜声音很低。 冯正成听着卫矜话语间掩盖不住的无力与倾颓,便想同他说点别的,“我记得当年你曾托我帮着寻找你母亲的下落,如今可寻到了?” 卫矜又是一怔,摇了摇头,声音更沉了些,“她可能已经……不在了。我曾在几月前寻得了当年邻居,他说那年山里瘟疫横行,久久等不到朝廷派人,除了逃走的,其他人都死了,母亲那时神智不清,说着要寻我,不肯走……” 冯正成本是不忍见他如此颓丧,想借着此事宽慰一番的。 一时之间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天色渐暗,卫矜起身向冯正成恭恭敬敬行礼,“明日便要启程回京,霁安拜别老师。” 冯正成拍了拍他的肩膀,“起来吧,都不知跪了几次了。你如今官拜丞相,倒折煞了我。” 语气尽量轻松,带着些打趣。 “无论何时,您都是霁安的恩人。” “你若当真记着,那便答应我,进退得宜,保重自己。”冯正成看着卫矜,眸色深沉,“实在不行……回白山县来吧。” 卫矜用低头来掩饰自己的慌乱,尔后又胡乱点了点头。 冯正成了然,语重心长道:“今日之后,当年之事在我这儿便算了,望舒那边我会劝着。你莫再自责,免得郁结于心,忧思过重伤了身。你母亲的事情暂且也只是推测,我之后再托县里那些商户们打探着。你回了京该退就退,什么都抵不过你的性命重要。” 无论如何,冯正成总归还是希望他能平安。 “……是,霁安铭记。” 卫矜起身离开,冯正成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既无奈又有些心疼地摇了摇头。 第二日,卫矜与太医官军们一道启程,冯正成带人送他们至官道,一路并无过多交流,直到最后,卫矜终于对上冯正成的眼睛,“冯大人,保重。” 冯正成点了点头,保重二字说得珍而重之。 开始的开始,恭喜我自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行前辞别 第9章 行前又辞别 冯正成回到府中,就见冯望舒站在院中,像是在等自己。 “进去说。” 说着便往书房走,走了几步发现冯望舒还站在原地,冯正成又转回去拉着她的袖子,一边走一边絮叨,“你这孩子,这么冷的天站在院子里,也不怕冻着。” “我要去昭京。” “什么?” 冯正成被冯望舒冷不丁冒出来的一句话惊得语调都提高了不少。 “爹,我要去昭京。” 冯望舒一边说着一边直直跪了下去,眼神带着无法忽视的坚定。 “哎你们……” 气得冯正成一手叉腰,一手对着冯望舒指了又指却没说出个什么,最后袖子一甩,“进去再说。” 冯望舒跟着进了书房,坐在茶桌旁。 那位置正是昨日卫矜坐的地方,看着二人连神色都如出一辙的凝重,冯正成蹙眉拢了拢袖子,坐到另一边。 他把下人端上来的茶往冯望舒面前推了推,“说吧,为什么去昭京?因为卫矜?” “他昨日找你不都说了吗。” 冯正成瞠目,“你偷听了?” 冯望舒摇了摇头,“我知道他昨日来找你了,方才我跪的时候你指着我说了声‘你们’,我便猜他也跪了,而且他料想到我会做什么,想让爹你来劝我。” 冯正成有些烦躁地双手搓了搓脸,正色道:“望舒啊,无论当年到底因为什么,自他离开那日起,你与他便已经缘尽。爹知道这几年你放不下这事,但……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他呢?他要走的路是什么?” 冯正成被问得哑然。 冯望舒从袖中取出了一张黄色的薄纸,看着像是寺庙里祈愿的愿书,冯正成有些疑惑地接过。 “白山县疫灾难平,恩人遭难,卫矜愿意前往,只求神佛保佑牵挂之人平安,白山县百姓无虞,卫矜愿以性命代偿。” 这是卫矜的愿书,纸上遒劲的字迹被洇开墨花,此时已经干透。 薄薄一张纸,却重若千钧。 冯正成神色凝重,折起手里的愿书放在一旁,“即便如此,你去又能做什么?” “安阳公主曾在回昭京之前找过我,与我说了许多,这愿书也是安阳公主所寄。” 冯望舒顿了顿,还是简要将赵熙蕴当日所说告诉了冯正成,也将自己心中的计划说了一些。 “我若不许呢?” “爹。” 冯望舒急得身体前倾,对上冯正成的视线。 “此事不行。” “那我偷着去。” 冯望舒放松方才紧绷的腰背,目光停在那张愿书上。 “你胆子真是愈发大了。”冯正成厉色道:“且不说公主所说是否属实,便是属实,你又能做什么?若陛下龙颜震怒,你又当如何?难道你为了卫矜便要舍了自己吗?” “公主有几分可信我心里清楚,我既已决定去昭京,便是有了对策。”冯望舒言辞恳切,“爹,你要相信女儿不是轻率之人,会顾好自己,也不会让爹蒙羞。” “我就是太惯着你了!这么些年由着你,惯得你愈发任性!” “爹,若此法不成,只当……只当让女儿再见他一面。” “那卫矜当真就让你这般放不下?” “是。” 冯望舒答得极快,顿了片刻,又缓声道,“……爹,你与我一样,其实一直都是信他的。” 不然不会在自己去县衙找他那日面露痛色,让自己劝劝卫矜,莫要那般不顾安危。 也不会在卫矜病时,频频望着东院出神,还默许了自己进出东院。 爹,你本心也是信他的。 冯望舒看着父亲,“爹,我并非定要与他有个结局。那些事就算他不说,我也能猜个大概。我想帮他也不是就此原谅了他。即便只当他是您的学生,或我曾经的友人,我也无法坐视不理。若他日当真传来他获罪的消息,爹你又会如何?” 冯正成眉心蹙成一道深深的沟壑,“有些事情,当断则断。” 冯望舒定定看着父亲,眼底是无法忽略的倔强。 冯正成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的女儿是什么脾气,若是不许,她是真的会偷着去的,难不成自己真的把她锁了命人看着吗? 但……就这样放任她去,又如何不担心。那昭京是什么地方,皇帝又是什么人。 “爹,你方才说,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这便是女儿选的路。” 冯正成气结,半晌,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罢了,只一点,无论如何,保全自身。哪怕是为了卫矜,也不可不顾一切,我会派几个人跟着你,你若是敢冲动行事,他们会立刻把你绑回来。” “女儿明白。” 冯正成长叹一声,“固执到这般,你们两个倒是像。” 昨日卫矜走后他便一直在思索,卫矜与自己说话时的神情,他说的那些话,当真让人不安。 望舒说自己是信卫矜的。 他如何不信,他早看明白了,卫矜根本不必走到此般境地,是他自己惦念着不忘,心愧难安,便眼睁睁纵着自己走入深渊,如今倒颇有些甘之如饴之感。 即便自己反复叮嘱,也总怕他不为所动,听之任之。 ——“霁安愿以死求老师原谅万一。” ——“宁死赴也。” ——“卫矜愿以性命代偿。” 这都是些什么话,也不知从哪学来的。 冯正成思及这些,眉头更是紧拧。好好一个人,被搓磨成这个样子,偏那还是叫了自己两年老师的孩子。 两日后,冯望舒启程,冯正成送她出城,二人立于马车旁。 “爹你回去吧,放心,女儿不会鲁莽行事。” “你记着就好,你若是有什么差池,我便把卫矜绑了去!” “爹,你这几日真像绑匪。” 冯望舒不想气氛过于凝重,晃了晃冯正成的胳膊,“回去吧,还有,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去昭京了。” “知道,你都说好几天了。” 冯正成拍了拍她的肩膀,“去吧。” 快马加鞭地赶路,接连几日都是天不亮便出发,奔波数日终于抵达昭京。 冯望舒早在卫矜离开那日便已书信给赵熙蕴,于是今日入京后先寻了一处客栈休整,待赵熙蕴的人来此处接应。 晚间随着赵熙蕴遣来的人踏入公主府,冯望舒一边走一边侧目环视,府里并不如她预想的那般金玉满堂。 庭院中青砖漫地,不见雕梁照壁,堂内陈设简单,也无描金嵌玉。 这与当日赵熙蕴给自己的印象相差千里。 而此时赵熙蕴正闲适地坐在主位,妆容清丽,首饰也很素净,冯望舒不由得微怔。 赵熙蕴不在意地笑了笑,“我不喜那些东西,只是若不把自己装扮着,免不得被旁人轻视了去。” 冯望舒点了点头。 “那日你问我为何觉得你会愿意帮他,我当时觉得口说无凭,也免得你认为我在诓你。今日能在这见到你,想来我给出的原因足够说服你了。” 冯望舒颔首,“多谢公主。” “言谢便不必了。卫矜昨日回京,今日他递上的折子父皇未置可否。” “他如何说的?” 冯望舒想知道,卫矜给自己选的路是什么。 “无非是自己身体抱恙,难以继续婚约,恐委屈了公主,也再难当丞相之责,请辞离京。” 赵熙蕴轻笑了一声,“只是……” “什么?” 赵熙蕴摇了摇头。 “只是陛下不会准这道折子的。” 冯望舒神色带着笃定的了然。 陛下既已生疑,要么放在身边,要么宁可错杀,怎会安心让他全身而退。 更不会如赵熙蕴所说那般轻易同意取消婚事。 至于赵熙蕴,她当日所说与如今所做,无非是想到了这些,也清楚若自己想提前脱离这乱局,便需外因介入,将这些移嫁旁人。 她隐瞒这一点,大抵是怕自己心生抗拒罢。 冯望舒倒不在意这些,相反,明确对方的动机立场,才好信任合作。 赵熙蕴挑眉,但转瞬即逝。 “公主,我可否问一句旁的?” “你说。” “您曾言及他所谋之事,具体是什么?” 这或许是他当年来昭京的原因,或许是他以命相搏的缘由,冯望舒想知道。 赵熙蕴啜了口茶,“我不知道其中细节,他也不可能与我详说,我只知与达布有关,说不定是想灭了达布呢。” 达布是南阜国西陲的邻国,与南阜一直以来都似敌非友。 听闻前朝褚宁强压达布,曾逼迫达布送皇子入京为质,而今南阜朝堂势弱,无力压制,于是达布总是频频挑衅,时不时掳几个边陲的商贾百姓去做最下等的奴役 冯望舒记得当年,卫矜似乎便是被达布所虏。 那年白山县来了一批匪徒隐匿在山里,进山的百姓被他们抢得抢,伤得伤,就连农户山里的果林也被他们糟蹋得不成样子。 官兵驻扎在山下多日,终于一举将其首领剿灭,其余数十人捉拿归案。冯正成带人去山里清点,回家时就带回来了一个……人。 冯望舒确实是努力辨认了许久才确定那是一个人,不是旁的什么枯树枝桠成精。 “爹,他是?”冯望舒站在门边,看着自己的父亲指挥小厮架着那人的两边臂膀,将人从马车上抬下来。 那人头发散乱,被雨水冲刷得全部贴在面颊上,看不清面容,只觉得苍白诡异,头向一边侧歪着,身体虚脱无力,即便被人架着下马车这样大幅度的动作,他也一动不动,全无生气。 冯正成回头冲着冯望舒挥了挥手,“雨大了,望舒你先进去,等会儿再同你说。”方才一通折腾,虽说有伞撑着,冯正成身上还是湿了不少。 冯望舒点了点头,却在转身之际闻到了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 第10章 乐姬望舒 那日冯正成直到晚饭时才出现在偏厅,眉头紧锁,低着头沉思。 “爹?”冯望舒有些担心,“你没受伤吧?” “嗯?”冯正成听到她的声音,摇了摇头,“爹没事,就是那人……” 冯望舒坐在桌前,想起了被抬进厢房的那个人。 “唉,这都什么事啊。” 冯正成叹了口气,“我带人清点山匪和他们抢掠的财物时,那人就躺在山匪窝藏的山洞后面,衙差拿不准他是山匪还是被山匪绑了的百姓,他伤重难言,见我过去,忽然伸手死死攥着我的外袍,怎么都不肯撒手。” “那你就把他带回来了?” 冯望舒讶然,她素知父亲为人良善,救济穷苦难民也是常事,但也不能将来路不明的人就这样草率地带回府中啊。 “他身上的伤极重,不似寻常,一不留神可能就没命了。衙署是给官员住的,衙差值夜的厢房又杂乱,再就剩牢房了。” 冯正成拍了拍冯望舒的肩,“别怕,爹已经让人守着厢房了。最近你也莫要靠近,等他醒了爹问清楚情况再做定夺。” 冯望舒点了点头,府里忽然多出来个来路不明还浑身是伤的男人,心下总归是不安的,但她也没再多说什么,毕竟人命关天,总不能见死不救。 那人在冯府住了半个月,冯望舒一次都没有见过。 那厢房的门终日紧闭,偶有郎中和下人也皆是行色匆匆,待他们进出后府兵会再次将门关上,这倒让冯望舒安心不少。 听说他昏睡了十多日才醒,听说他身上的伤连经验丰富的老郎中都有些发怵,听说他瘦到隔着皮便是骨头,听说他醒了之后口不能言,腿不能行。 但都只是听说,冯望舒真正见到他已经是几月之后的事了。 那时父亲已经查明了他和山匪不是一伙的,他是被达布掳去,九死一生逃出来的。他脚踝上还有达布用来拴这些奴仆的铁环。 所以卫矜,你是想报仇吗? “冯小姐?” 赵熙蕴见冯望舒听到达布二字后便有些出神,轻声询问。 “抱歉。”冯望舒敛了思绪。 “无妨,说说你打算如何罢。” 冯望舒将自己这几日心里所想娓娓道出。 “不知公主认为,此举可行与否?” 赵熙蕴敛去惊讶之色,有些赞许地点头,“几件不容质疑的物件,一个真假掺半的故事,很难推翻。” 她沉吟片刻,继续道,“其实以我父皇为人,当他看到这几样东西时,便只会被牵引着走了。” 疑心重而思虑浅,遇事思退而不敢进。帝王之道,她那父皇只会皮毛。 “故事编得很圆满,至于你这前序,我会帮你安排。” 赵熙蕴放下手中的茶盏,身体些许前倾,“不过冯小姐如此机敏聪慧,我不由得好奇,卫矜此人,竟能让你甘愿如此?” 冯望舒想到了什么,轻轻笑了笑,“照如今看来,是这样的。” 赵熙蕴歪了歪头,眼底兴致更盛,“你便不怨他?” “岂止是怨,只是总归是希望他平安的。” 冯望舒深吸一口气,“待此事过去,我还是要同他算账的。” 赵熙蕴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低头轻笑,“我觉得卫矜会被吓一跳。” 冯望舒点了点头,大抵还会暗自气恼。 二人商议过后,冯望舒便住到了赵熙蕴府上。 那道奏折果不其然被陛下驳了回去,对此冯望舒与赵熙蕴也并不惊讶。 赵熙蕴接连几日邀卫矜来自己府上品茗听曲。有时卫矜回绝,赵熙蕴便不依不饶继续派人去请。 卫矜敛衽跽坐于案前,目光略过厅内中央正在抚琴的乐姬,看向赵熙蕴。 对方斜靠着案几,一手托腮,另一手指尖依着节律轻动,唇角还带着笑意。 卫矜实在费解,沉吟片刻还是开口,“不知公主日日如此,究竟所谓何事?” “我不是说了,听曲啊。” 赵熙蕴看着面前的乐姬,忽然笑了一下,“你觉得这乐姬琴技如何?” 卫矜皱眉,还是道:“甚好。” “那你觉得她好看吗?” 赵熙蕴这才懒懒看向卫矜,眼底藏着些揶揄。 卫矜沉默不语。 赵熙蕴像是找到了乐趣,身子坐直了些,“不如你娶了她如何?” “赵熙蕴!” 卫矜面露愠色,片刻缓了声音,“卫矜无心风月,公主莫要拿此事玩笑。我会再上奏请辞的,公主放心。” “无心风月……” 赵熙蕴重复了一遍,带着些探究意味看向卫矜,“那冯望舒呢?” 卫矜手指紧按在案几上,声音克制,“她是恩人之女。” 方才不过一时兴起,此时赵熙蕴又恢复了之前闲懒的模样,目光不经意瞥了一眼卫矜身后的帷幕,似有所指地感叹一声。 “那你这恩怕是还不完了。” 厅内只余琴音绕梁。 卫矜离开后,冯望舒从帷幕后走出来,对赵熙蕴欠身。 赵熙蕴见冯望舒,有些悻悻地笑了笑,“本想着说不准他情急之下能说点什么的,谁成想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趣。” 冯望舒了然一笑,“公主是想探听些风闻之事罢。” “非也非也。” 赵熙蕴摆了摆手,“他疑惑我为何日日邀他,我不这样说他之后还会再问的。探点趣闻不过是顺带而为嘛。” 冯望舒在赵熙蕴的府中住了几日,一切安排妥当。 午间,赵熙蕴换上了与平日在府中完全不同的妆容,金钗步摇,环佩叮当。 冯望舒送她至府门,赵熙蕴狡黠一笑,“你便在此等着宫里的人来抓你吧。” 冯望舒也笑,“是。” 御书房内,皇帝正襟坐于书案后,包括卫矜在内的几名大臣立侍于殿中议事。 此番议事已经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皇帝实在不耐,频频皱眉。 太监进来通传,“陛下,安阳公主有要事求见。” 皇帝直了直身子,若在平日他未必想见,但今日眼前之事更让他心烦,听听旁的也好,左不过是些深闺琐事。 他挥了挥手,“传。” 赵熙蕴大步迈入殿中,神色忿忿,行礼叩拜后,就面带愠色地看着卫矜。 皇帝见状,来了几分兴致,“你们都出去,卫矜留下。” 其他大臣纷纷告退,殿里霎时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不等皇帝开口询问,赵熙蕴将手里的东西扔到卫矜脚边,“卫矜啊卫矜,我算是知道你为何执意要去白山县,又为何甫一回京便匆匆要与我退婚了!” 卫矜神色怔愣地看向赵熙蕴,显然不知道对方到底在说什么。 “为着我府中那乐姬,竟命也不顾地跑去赈灾?我还奇怪为何你日日往返于那疫区药棚,原是替她尽孝!卫矜,我倒不知你竟是如此深情之人了!” 卫矜听得频频皱眉,赵熙蕴也不理会,转头看向皇帝,“父皇,求您替我做主。”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皇帝开口。 “陛下,臣……”卫矜刚要说话,被赵熙蕴打断。 “父皇!你不要听他辩驳,他自回京,每日来儿臣府中,听乐姬抚琴,儿臣虽疑惑却并未深想。直至那日,发觉他与那乐姬频频对视,心下生疑,事后审问了乐姬,这才知道他们二人早早相识,互生情愫,倒是儿臣成了这棒打鸳鸯之人。”赵熙蕴指了指地上的东西,“儿臣在那乐姬房内翻出了这些,是他回京时给那乐姬带的些家乡风物。” “你的意思是那乐姬……” 皇帝沉吟。 “她是白山县人,物证具在。” 一旁的太监走过来,将地上的东西拾起,查看一番,呈到皇帝面前恭敬道,“陛下,是几样点心和一封家书。” 皇帝瞥了一眼太监呈上来的东西,糕点已经拆封,非京中之物,此物主人应当极为珍视小心,连外面油纸封缄处印着的商铺日戳都没有太大的损坏。 而那家书的封纸上,印着白山县商号的印。 再看卫矜,此时蹙眉站在一边,半晌不曾言语,全无平日里的能言善辩。 乐姬……皇帝眼底闪过一瞬的亮色。 “那乐姬现下在何处?” “回父皇,正在儿臣府中。” “去传。” 半晌,冯望舒被带到了殿内。 “奴婢参见陛下,陛下万岁。”冯望舒俯身叩拜。 听到熟悉于心的声音,卫矜瞳孔震颤,猛地回头死死盯着冯望舒。 皇帝将卫矜的此番神色尽收眼底。 “你便是熙蕴府中的乐姬?你可知罪?” 冯望舒将头埋得更低,“奴婢知罪,但此事与卫大人无关,请陛下明察。” “无关?那你说说这些是何物?难道不是他带给你的吗?” 皇帝抬手,太监将那些东西拿到冯望舒眼前。 冯望舒只看了一眼,面上的慌张便再也无法掩盖,声音哽咽,“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奴婢双亲皆在白山县,当日听闻疫病凶急,奴婢实在忧心,与卫大人说话时失了分寸,哭诉了几句,奴婢当真不是有心的。” 赵熙蕴闻言上前几步,瞠目质问,“你说得倒轻巧,若非他你在他心里非比寻常,只是哭诉几句,他如何便能以身犯险?你们二人怕是早就私许终身了吧?不然那婚服你作何解释?” 冯望舒像是被问住了一般,看着赵熙蕴不住地落泪。 “婚服?” 皇帝看了看殿内三人,厉声道:“到底如何,你且从实道来。” 第11章 回府 冯望舒瑟缩一下,偷偷瞄了眼卫矜,才颤声开口,“奴婢万万不敢心存攀附,陛下明察。两年前奴婢偶然在茶肆闻得有人暗谋对卫大人不利,便设法告知于卫大人,因此相识。后来大人得知奴婢擅琴,便常来听奴婢抚琴。大人曾言心悦奴婢,奴婢虽心里欢喜,但也知身份低微,惶恐不敢攀附,所以绣了纹样简单的婚服赠与大人,只当全了奴婢的私心,也还了大人情意。故而虽是婚服,但不曾绣任何双鸳并蒂的样式,意在……幸得识君,不求相守。” 冯望舒再次叩拜,“陛下明察,奴婢知道公主与大人已有婚约,谨守礼制,当真不曾与大人有任何逾越。” “陛下,臣此番赈灾,的确抱有私心,当日她救我于危难,臣实在不忍她心忧双亲而日日哀泣。隐瞒未报,请陛下责罚。” 卫矜行至阶前,跪于冯望舒身侧。 卫矜动作间,翕起的微风拂过冯望舒脸侧,她闻到了熟悉的兰草气味。 这气味令她安心,卫矜此时的反应也令她安心。 他知道她想做什么了。 皇帝挑眉,点了点头,意有所指,“朕听人来报你不忌身份,与灾民共处,白山县上到官员下至商贾,无不对你赞许有嘉。” “臣请旨赈灾,不敢有负皇恩。虽有私心,却始终不敢忘记为臣之责,望以己身为陛下分忧。疫灾平息,乃陛下福泽庇佑,百姓皆谓皇恩浩荡,故而感念不已。” “此番赈灾你做得甚好,朕还没嘉奖。” 皇帝唇角上扬,指尖捻着下颌缓声道。忽而又话锋一转,“方才说那婚服,现下在何处?” 听闻婚服二字,卫矜神色有些不自然,目光不由得扫向冯望舒,沉声道,“在臣府中卧房,枕席之下。” “去取。” 皇帝遣了侍卫,之后看着殿中几人,“都起来吧,左右不过是等,你既是乐姬,不如便抚琴一曲。” “是,只是奴婢技艺粗拙……” “无妨。卫矜素爱听琴,朕是知晓的,他既能对你赞许有加,那定是不错的。” 几个宫人将琴移到殿内,冯望舒坐在琴前看了眼卫矜,他立于一侧,敛眸并不曾看自己。 但冯望舒清晰地看到了他眼底的痛色。 气味勾人回忆,声音也会。 从白山府邸到皇城宫殿,气息未改,琴音未变。 冯望舒敛神垂眸,轻抚琴弦,一擘一托,一勾一挑,吟猱不绝,绰注有致。 琴音如幽涧漱泉,泠泠淙淙,倾泻而下,又袅袅绕梁。 一曲终了,皇帝展颜,“怪不得卫矜如此钟情于你,当真妙绝。” 宫人将方才取来的东西呈上。 那婚服刺绣样式确实与寻常婚服不同,样式极为简单,若非朱红之色与襟袖处的缠枝纹,倒真看不出是婚服。布料看着也有些旧,不似新做之物。 皇帝沉吟片刻,“熙蕴,此事你想如何?” 许久不曾被提及的赵熙蕴闻声,行至殿中,“父皇,当日卫矜与儿臣定亲,却未言明此事,当真可恶。只是儿臣不想做那棒打鸳鸯之人,也感怀于他二人的情意,便求父皇做主。” 皇帝点了点头,又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此事可还有旁人知晓?” 赵熙蕴摇了摇头,“儿臣今日才发现,便来宫中向父皇禀报。那府中嬷嬷与她相处已久,竟从未看出端倪,实在不中用。” “罢了。既如此,你也莫太挂怀,他日朕再替你寻一门好亲事,定不会委屈了你。” 皇帝转头,“卫矜,你可知罪?” 卫矜闻声跪拜,“臣瞒情未报,辜负了公主,请陛下降罪。” 对比殿内的其他人,皇帝露出有些故作凝重的神色,声音却带着些轻快,“朕本当重罚于你,但念你赈灾有功,又情切难为,便罚俸一年,至于婚约,取消吧。” “谢陛下隆恩。” 卫矜叩拜。 “至于那乐姬,你便带回去吧,也免得在熙蕴府里碍眼。” “是,谢陛下,谢公主殿下。” 皇帝点了点头。 几人退行出大殿,卫矜忽然转身返回,“陛下。” “还有何事?” “那婚服……” 皇帝眼底露出一丝笑意,“朕倒是忘了,这定情之物,卫大人当真看得极重啊。” 尔后示意宫人拿过去。 卫矜接过后谢恩离开,一路上一言不发。 宫门外,两辆马车已经等候多时。 赵熙蕴在卫矜转身之际开口,“如此一来我便不欠卫大人了。” 语毕潇洒离开。 卫矜皱眉,却并未做声,沉默着走到马车前站定。 冯望舒跟着走过去,卫矜便拉着她的小臂把她塞到马车里,自己也跟了上去。 马车内极为宽敞,三面皆设有软塌,冯望舒坐到了靠近侧窗的一边,手指放于身侧软垫上,不自觉地来回摩挲。余光瞥见卫矜坐到了离她最远的地方,身型笔直到有些僵硬。 车轮转动,木窗上轻纱微动,几缕日光洒了进来,冯望舒透过缝隙看着窗外的街道出神。 京城当真繁华,路旁茶肆布庄一间连着一间,金漆大字的匾额看着华丽又气派。街角书铺门前站着几个举人打扮的年轻人,交谈时眉宇间尽是锋芒毕露的神色,这些景象在白山县的确少有。不过道旁的小贩倒是差不多,站在摊位后面,高声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凭添几分烟火气。 街道纷繁的声音和气味传来,占据了她的五感,冯望舒有些满足地勾了勾唇角。 “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卫矜压着声音,蓦然开口。 冯望舒转头看向卫矜,面上的浅笑还未来得及收敛,“知道。” “你可知有多危险,你可知若陛下震怒,谁都无法救你?” 卫矜皱眉,语气急切。 自重逢以来,他总是一副淡然的模样,仿佛世间万事都与他无干,倒是很久不见他如此了。 “卫矜,我帮了你。” “我不需要。” 卫矜侧头,避开冯望舒的视线。 “卫矜,在我来到昭京,在我们经历了方才之事的此刻,你确定要同我讲这些?” 卫矜面上并无异色,宽袖下的双手却暗自紧握。 “我为何来昭京,你不会想不通。但是卫矜,我只想同你说一句。” 冯望舒看着卫矜,一字一顿,“我不会永远爱你,也不会永远等你。” 卫矜猛地转头看向冯望舒,神色复杂,眼底惊诧与恐惧交织。 “你这样看着我又是为何呢?” 看着卫矜那般神色,冯望舒竟诡异地有些愉悦,大抵是见惯了他装模作样的神态,此时的他倒是有几分真实了。 “你想如何。” 卫矜深吸一口气,面上的疲惫之色再难遮掩。 “这话不该是你问我,我倒是需要你回答我,你想如何?” 卫矜又一次沉默,冯望舒转头看向窗外。此时的街景已经与方才不同,两侧尽是酒楼茶馆,偶闻几声婉转莺啼。 半晌,冯望舒又一次开口,声音轻柔,“我不会逼迫于你,但我需要你一个回答。” 马车摇摇晃晃,车厢内二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只闻得车轮碾过青砖石的声音。 冯望舒看着周围倒退的景色,忽然想起了那日在公主府里,两人讨论完关于今日的一切后她问出的问题。 “公主如何确定何陛下不会一怒之下杀了我。” “只要不把事情闹大,让他觉得丢了皇家颜面,他才不在意我委不委屈,他在意的是自己的刀用着顺不顺,安不安心,你的出现对他来说简直是大礼。”赵熙蕴说得极为平常,也极为笃定。 但其在方才从大殿内退出来之前,她一直是怕的。 所以现在,我该同你算一算账了。 马车行至府前,卫矜先行起身,下去后回身扶着冯望舒站稳。 卫矜把冯望舒带到一处院子外,“你先住在这里,需要什么,想去哪里便同下人们讲,他们会替你安排妥当。” “我能在你这里逛逛吗?” “随你。” 语毕卫矜便转身离开,对着管家说了几句,身影便消失在了拐角处。 “冯小姐,请随我来。” 管家毕恭毕敬带着冯望舒进了院子。 这是一处极为雅致的院落,庭中青砖铺就,院侧植了一片翠竹,一条小径通往竹林。 冯望舒朝着那个方向张望了几眼,管家便在一旁解释道:“那后面是个小亭子,卫大人闲时总爱在那里静坐。” “他经常来这里?” “是,大人迁居此府,其他地方只是稍加改动,唯有这里是按着大人的要求重建的。大人极为喜爱这里,隔三差五便来此处休息。” 冯望舒点了点头,随着管家进了主屋。 屋内陈设齐全,正对门的墙上挂了一副山水图,墨色清淡,意境悠然,层峦叠嶂间有云自山腰而生。山脚下几笔淡墨勾勒,溪流淙淙蜿蜒环山。 冯望舒视线停留在落款处,眼里神色复杂。 管家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冯望舒在屋内四处看了看,便在榻上小憩。 多日忧虑,倏地放松下来,眼皮很快便重得抬不起来。 一直睡到晚上,下人询问需不需要用膳,冯望舒才清醒过来。 “卫矜呢?” “大人自回卧房便没有出来,命我们不许打扰。” 丫鬟毕恭毕敬道。 “你带我去看看。” 丫鬟迟疑片刻,又想起管家交代的话,点了点头,“冯小姐请随我来。” 冯望舒跟着到了卫矜卧房门口,房门紧闭,里面似乎也没点灯。 冯望舒敲了敲门,没有回应。 再敲,还是没反应。 稍加思索,冯望舒轻轻推门而入。 就着月光适应了一会儿,便缓缓往里走。 她看见卫矜躺在床上,还是白天的衣服,也没有盖被子,因为他是背对着自己的,看不清他睡没睡着。 “卫矜?” 冯望舒见他没动,想着可能是睡了,便伸手取了被子,轻轻帮他盖上。 被子掖到他肩上,手忽然被紧紧握住。 这本绝对会写完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