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站在荣国府侧门前,双手紧紧攥着衣角,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在她指间皱成一团。她身旁站着的外孙板儿,正睁着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望着朱红大门上锃亮的铜环。
“姥姥,咱们真要进去吗?”板儿小声问道,身子不自觉地往刘姥姥身后缩了缩。
刘姥姥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些:“怕什么,咱们是来走亲戚的。”
这话说出口,她自己心里都虚着。什么亲戚?不过是祖上连过宗,这些年早已断了往来。若不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女儿女婿愁得整夜睡不着,她这把老骨头也不会厚着脸皮上门。
门房的小厮斜眼打量着她们,那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刘姥姥身上。她局促地拉了拉衣角,试图遮住鞋面上的破洞。
“这位爷,麻烦通报一声,就说城外刘姥姥来给太太、奶奶们请安。”她陪着笑脸,声音里带着自己都厌恶的讨好。
小厮哼了一声,慢悠悠地进去了。刘姥姥和板儿在门外等了足足一个时辰,才被领着穿过层层叠叠的院落。一路上,她们看见的回廊、假山、花草,无不精致得让刘姥姥心惊。她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自己的粗布鞋踩脏了光洁的石板。
终于到了凤姐院前,小丫鬟平儿迎了出来。她上下打量了刘姥姥一眼,目光在她那双粗糙的手上停留片刻,这才掀起帘子让她们进去。
屋里暖香扑面,刘姥姥一时有些眩晕。她眯着老花眼,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室内的光线。只见一个年轻媳妇坐在炕上,身穿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袄,头戴金丝八宝攒珠髻,面若春花,目如点漆,正含笑望着她。
刘姥姥知道这必定是贾府的管家奶奶王熙凤了,忙拉着板儿就要磕头。
凤姐忙起身虚扶一把,笑道:“姥姥快请起,这可当不起。”
刘姥姥被让到下首的椅子上坐下,只敢挨着半边屁股。板儿紧紧贴在她身边,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炕几上的一盘点心。
凤姐瞧在眼里,抓了一把点心塞到板儿手里,笑道:“孩子家,别拘束。”
刘姥姥连声道谢,心里却越发忐忑。她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东拉西扯地说些乡下见闻。凤姐也不催促,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时不时抿一口茶。
茶香袅袅,刘姥姥却觉得喉咙发干。她终于鼓起勇气,声音有些发颤:“不瞒奶奶说,今年收成不好,家里实在是……实在是揭不开锅了……”
话没说完,她的脸已经红到了耳根。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攥着衣角,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凤姐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她放下茶盏,轻轻叹了口气:“姥姥的难处,我都明白。”
她转头吩咐平儿:“去取二十两银子来。”
刘姥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二十两!这够他们一家过活一整年了!她激动得就要再次跪下,却被凤姐用眼神制止了。
平儿很快取来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凤姐接过来,亲自放到刘姥姥手中:“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
刘姥姥双手颤抖地接过钱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语无伦次地道谢,拉着板儿就要告辞。
“且慢。”凤姐突然又叫住她,从袖中摸出一吊钱来,塞到刘姥姥手里,“这钱雇车坐罢。”
刘姥姥愣住了。二十两银子都给了,为何还要多给这一吊钱?
凤姐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微微一笑:“路上小心,这钱专为雇车用的,可别省着。”
刘姥姥还要推辞,凤姐已经起身送客了。她只得千恩万谢地收了钱,拉着板儿退出房来。
走出荣国府大门,刘姥姥还觉得像在做梦。她紧紧攥着那袋银子和一吊钱,手心都被汗水浸湿了。
“姥姥,咱们有钱了!”板儿兴奋地小声说道。
刘姥姥点点头,目光落在那一吊钱上。这串铜钱用红绳穿着,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忽然明白了凤姐的用意——从贾府到城外,徒步要走整整一天。她一个老婆子带着孩子,怀里揣着二十两银子,走那荒山野岭,岂不是自找麻烦?
“走,咱们雇车去。”刘姥姥拉着板儿,向街口的车马行走去。
车夫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见刘姥姥衣着朴素,本来有些不情愿。但当刘姥姥掏出那一吊钱时,他的态度立刻变了。
“老太太要去城外啊?正好我顺路,就收您半价吧。”车夫笑眯眯地说。
刘姥姥心里一暖。她明白,这是凤姐给她的一份体面。
马车颠簸在土路上,刘姥姥搂着熟睡的板儿,思绪万千。她想起凤姐给钱时的神情——那不只是施舍,更像是一种体贴。二十两银子是公中的钱,是贾府对穷亲戚的例行接济;而这一吊钱,却是凤姐私人的心意,是一个聪明人对另一个困境中人的理解。
她想起自己原本打算步行回家的念头,不禁后怕。若是真那么做了,说不定半路就遇上劫匪,或者累倒在路边。这一吊钱,实实在在地救了她们祖孙的命。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几天后,刘姥姥用那二十两银子还了债,买了粮食和冬衣,还剩下不少。女儿女婿喜极而泣,追问她在贾府的经历。
刘姥姥详细说了,特别提到那一吊钱:“那琏二奶奶,别看年纪轻,做事却周到得很。二十两银子是场面上的,那一吊钱才是真心实意为咱们着想呢。”
女婿狗儿不以为然:“左右都是钱,有什么区别?”
刘姥姥摇摇头:“你们年轻人不懂。那二十两是施舍,这一吊钱却是情分。她若是只给二十两,咱们感激归感激,总觉得矮人一等。可多了这一吊钱,倒像是亲戚间互相帮衬了。”
冬日暖阳透过窗棂照进来,正好落在那串已经空了的红绳上。刘姥姥小心地将它收进匣子里,心里暗暗发誓:这份情,她记下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刘姥姥一家渡过了难关。她时常想起那个精明的琏二奶奶,想起她含笑的眼神和周到的心思。
第二年秋天,地里收成好,刘姥姥特意留了最饱满的瓜果蔬菜,再次去了贾府。这次她不再忐忑,反而带着几分走亲戚的从容。
凤姐见到她很是高兴,留她说了好一会话。临走时,刘姥姥执意留下自己种的菜,笑道:“都是自家种的,不值什么钱,奶奶尝个鲜。”
凤姐欣然收下,又让人包了些点心给板儿。
如此往来几次,刘姥姥和贾府的关系竟真像亲戚般亲近起来。她每次来,都不空手,但也从不求什么;凤姐每次见她,也都客客气气,时而接济些银两衣物。
有一年冬天,刘姥姥听说凤姐病了,特意带了乡下的土方子来看她。凤姐靠在炕上,脸色苍白,但见到刘姥姥还是强打起精神说笑。
“姥姥这么大老远来看我,真是过意不去。”凤姐咳嗽着说。
刘姥姥看着她消瘦的脸庞,心疼道:“奶奶说哪里话,咱们不是亲戚么?”
凤姐笑了,那笑容里有着少见的真诚。她吩咐平儿给刘姥姥包了二十两银子和一吊钱,和第一次一模一样。
刘姥姥这次没有推辞,她知道这是凤姐表达亲近的方式。
时光荏苒,转眼多年过去。刘姥姥已经老得走不动远路了,贾府也传来了败落的消息。她听说凤姐病重,被休弃,最后凄惨离世;听说贾府被抄家,众人四散逃亡。
最让她揪心的是,凤姐的女儿巧姐下落不明。
“我得去。”刘姥姥对已经成家的板儿说,“琏二奶奶对我有恩,我不能看着她的孩子流落在外。”
板儿为难地说:“姥姥,您都这个年纪了,外面兵荒马乱的,上哪去找啊?”
刘姥姥颤巍巍地打开那个旧木匣,取出已经褪色的红绳:“就冲着这一吊钱的情分,我也得去。”
她变卖了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雇了车,一个人进了城。昔日辉煌的贾府已经破败不堪,门前落叶堆积,蛛网纵横。
刘姥姥四处打听,终于在一个妓院老鸨那里得到了巧姐的消息。
“那丫头性子烈,不肯接客,被我关在后院。”老鸨叼着烟袋,眯着眼睛说,“你要赎她?拿五十两银子来。”
五十两!这对刘姥姥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她苦苦哀求,最后掏出身上所有的钱,又加上一对祖传的银镯子,才凑够了数。
当她把巧姐从那个肮脏的后院领出来时,忍不住老泪纵横。那孩子瘦得皮包骨头,但眉眼间还能看出凤姐的影子。
“好孩子,跟姥姥回家。”刘姥姥紧紧握着巧姐的手,就像多年前握着那一吊钱。
回到乡下,刘姥姥把巧姐当作亲孙女般疼爱。她常常对巧姐讲起她的母亲,讲那个精明却又不失善良的琏二奶奶。
“你娘啊,看着厉害,心里却软和。”刘姥姥眯着眼睛回忆道,“那年我第一次去见你娘,她给了二十两银子,又特意塞给我一吊钱雇车。就这一吊钱,救了我跟你板儿哥哥的命啊。”
巧姐安静地听着,眼中泪光闪烁。
后来,巧姐嫁给了板儿,两人恩爱爱爱,生儿育女。刘姥姥活到很大年纪,无疾而终。临终前,她把那串已经褪色的红绳交给巧姐。
“这是你娘给我的,如今传给你。”刘姥姥气息微弱,但目光清明,“记住,帮人不仅要给足面子,还要给足里子。这一吊钱的情分,比那二十两银子还重。”
巧姐含泪接过,郑重地收好。
很多年后,巧姐也成了祖母。她给孙儿们讲起这段往事时,总会拿出那串红绳。
“外曾祖母说过,这世上最难得的不是雪中送炭,而是送炭时还惦记着你不被炭火烫着手。”巧姐微笑着说,“真正的情分,都藏在细节里。”
孙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抚摸着那串泛着温润光泽的铜钱。
窗外,夕阳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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