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幻旅游者》 第347章 凤陨深宫:贾元春的二十年 贾元春跪在坤宁宫冰冷的金砖地面上,将身形隐在数十名女史之中。伽罗香的烟雾袅袅升起,缠绕在殿梁之间,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绪。入宫五年,她从荣国府嫡长女成了这紫禁城里最不起眼的女史,每日侍奉公主读书,循规蹈矩,早已将属于“贾元春”的棱角尽数磨平。 “圣旨到——” 太监尖细的唱喏划破沉寂。元春随着众人将头埋得更低,心中却莫名一紧。当传旨太监夏守忠的目光停在她身上时,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凝固。 “女史贾氏,上前接旨。” 她强压着心中的惊涛骇浪,以最标准的姿态挪步上前:“奴婢贾氏,恭请圣安。”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女史贾氏,出自名门,性情温良,贤良淑德,深得朕心。今特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赐居承乾宫,钦此。” 贤德妃。从无品阶的女史一步登天,直达贵妃之位。这不是恩宠,是捧杀。元春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用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平静声音谢恩:“奴婢贾氏……谢主隆恩。” 当晚,她被移居承乾宫。宫女为她戴上沉重的凤冠,镜中那个被珠宝堆砌的女人陌生得让她心惊。亥时,皇帝驾临。他比想象中温和,亲自为她摘下凤冠。 “辛苦你了。”他的声音带着笑意。 他谈论诗词,称赞她在祖母膝下所受的教养。看似温和的言语里,却藏着让她不寒而栗的深意。 “令尊贾政,朕是知道的。是个与世无争的君子,在工部员外郎的位置上一待就是近二十年,安分守己,实属难得啊。” 元春的心猛地一沉。工部员外郎,从五品。父亲入仕二十年仅升一级,这在天子口中轻描淡写的“安分守己”,实则是贾家早已失势的明证。他为何特意点醒她这一点?是在警告她,今日的一切都源于他一人的恩赐? 送走皇帝后,元春独坐空荡的宫殿,彻夜未眠。她想写信回家示警,提笔千言却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在信的末尾添上一句对弟弟宝玉的叮嘱:“千万好生扶养,不枉我自幼看重之意。玉不琢,不成器也。” 她只能祈祷父亲能从这句关于“玉”的箴言中,读出贾家这块美玉早已布满裂痕的真相。 二 承乾宫的日子如同一场精致的梦魇。皇帝的恩宠是真的,赏赐的金银珠宝堆满库房。六宫上下对她的态度从嫉妒变为敬畏。可每当夜深人静,那句“安分守己”就会在耳边回响。她越受宠,越恐惧——自己像一只被养肥的祭品,不知何时会被献上神坛。 与她的恐惧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贾府近乎疯狂的喜悦。母亲的家信字里行间洋溢着激动:“我儿如今贵为娘娘,定要抓住圣心,为家族、为宝玉的未来,多多筹谋。” 紧接着父亲来信告知“喜讯”:为迎接省亲,阖族决定修建“人间仙境”般的别院。“……其间野趣天成,楼阁轩昂,为父已查阅古籍,定不负皇恩浩荡,亦不负我儿贵妃之尊。” 元春捏着信的手指发白。她比谁都清楚贾府早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修建省亲别院无异于抽干贾家最后的血脉。可她被困深宫,发不出任何警告。 不久,宝玉来信描述正在修建的大观园,信末夹着一瓣干枯的腊梅。元春将它凑到鼻尖,闻不到丝毫香气,只闻到一股腐朽的、属于坟墓的味道。 她站在承乾宫的窗前,看着四四方方的天空。家信封封写满欢声笑语,庆贺着贾家光芒万丈的新生。可在这深宫之中,只有她能看到那新生背后早已注定的、血色残阳般的结局。 三 秋日,京营节度使一职空缺。这本该由开国元勋后代担任的要职,引发了朝堂暗涌。太上皇意属北静王之弟水溶,皇帝却有意提拔寒门将领。这场任命成了新君与旧臣的无声博弈。 就在这风口浪尖,皇帝更频繁地来到承乾宫。一晚,他屏退左右,状似无意地问:“爱妃,父皇总是念着旧情,偏袒你们这些国公府。他说北静王、你们贾家都是大周朝的顶梁柱。” 他握住元春的手叹气:“可柱子老了,里面也是会蛀空的啊。他如此偏袒,让朕很难办。”他的目光沉沉,“你是从贾家出来的,或许能明白父皇他的心思?” 这是一个温柔的陷阱。元春后背渗出冷汗,脸上却做出最柔顺的模样。她缓缓跪下奉茶:“陛下,妾身只是深宫妇人,不懂朝堂大事。妾身只知太上皇是陛下父亲,父慈子孝乃天伦之理。或许太上皇与陛下只是方法不同,但那份为大周江山好的心是一样的。” 皇帝愣了片刻,朗声大笑:“好一个‘方法不同,心是一样’!爱妃果然是朕的解语花。” 半月后,京营节度使的任命下来了——是寒门将领。满朝哗然。更诡异的是,落选的水溶反而加封爵位,赏了良田;而那几个力挺寒门将领的皇帝“心腹”,不久后却因各种小事被降职外放。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元春将这些人事变动在心里串成线时,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这根本不是父子之争,而是父子联手的“钓鱼”!太上皇举荐老臣故旧为靶子,皇帝奖赏看似与他作对的老臣,惩罚借机排挤旧臣的“心腹”。一收一放,既敲打旧臣,又剪除新贵。 她坐在镜前,看着珠翠环绕、面色惨白的自己,终于看清了真相:她不是集万千宠爱的贤德妃,只是一块被用来试探各方势力的、用完即弃的试金石。 四 自那日后,元春心中的疑虑如墨点浸染锦缎,无法控制。她不再相信任何偶然,皇帝的每个举动在她眼中都成了试探和布局。她活得比任何时候都小心,像行走在悬崖边缘的盲人。 但她不能只靠猜,她需要证据。 时近中秋,她以“为圣上和太后祈福、彰显天家威仪”为由,请旨入文渊阁查阅古籍,寻找失传的宫廷礼乐和祝祷词。皇帝龙颜大悦,特派老太监陪同。 文渊阁,大周皇家书库,知识的圣殿,秘密的坟场。接下来十几天,她表面上认真抄录佶屈聱牙的古乐谱,心却飞到了存放前朝档案的偏阁。她趁着老太监打盹,像盗取灯油的老鼠溜进尘封的角落,寻找二十年前的旧事——那个贾家命运开始转折的年代。 她找到第一份档案:太上皇亲批的奏折,是祖父贾代善临终前的上疏。之后是那道“恩旨”——为免贾家兄弟阋墙,特将荣国府一分为二,长子贾赦袭世职,次子贾政得正宅及家产。当年阖家称颂太上皇思虑周全,如今元春看来,这分明是削藩之术的第一刀! 第二份档案:关于京营兵权调动。宁国府叔祖贾代化过世后,他掌握的“京营节度使”一职被太上皇以“王子腾青年才俊,堪当大任”为由转交舅舅王子腾。从那一刻起,贾家百年基业中最重要的一环——军权,彻底旁落。 第三份档案:父亲的任官诏书。因贾政“天性纯孝,笃学恭谨”,太上皇“爱其才”,不忍其“劳于科考”,特赐六品主事入工部行走。元春几乎笑出声——父亲若参加科举,凭才学二十年怎可能只是从五品员外郎?这道“恩旨”彻底斩断了他凭自身才学向上攀爬的可能! 她将三份档案要点默记心中,若无其事回到抄录礼乐的位置。离开文渊阁时已是黄昏,夕阳将她的影子在宫墙上拉得细长。那三份“恩典”正拼接成完整而恐怖的形状:一个被分割的家,一个被缴械的族,一个被锁死的儿。这不是三次独立善意,而是耗时漫长、规划精密的围剿。 就在这时,那句自入宫便萦绕心头的判词浮现脑海——“二十年来辨是非”。从父亲被“恩赐”入仕到如今,正好二十年。原来这句判词不是说她,而是说这场针对贾家的阳谋已持续二十年。 她扶着冰冷宫墙,看着天边血红的落日,终于明白: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悲剧,而是从她出生前就开始的、针对整个家族的漫长处刑。而她的家人,竟还在为处心积虑的刽子手歌功颂德。 五 自文渊阁回来,元春病了。太医说是“思虑过重,郁结于心”,药石无医。她的病在心里。她活在清醒的恐惧里,像看到结局的剧中人,却不得不陪着不知情的角色将“荣耀”悲剧演下去。 她不动声色观察那对“不和”的皇家父子如何配合演出。太上皇夸赞某位老臣持重,不出三日皇帝便将其“明升暗降”;太上皇表达对边防军备的忧虑,皇帝立刻将与贾家、王家有牵连的将领以“加强边防”为名远调。一收一放,一捧一杀,天衣无缝。 她越看心越冷,几乎能看到一张无形的巨网正以紫禁城为中心缓缓张开,而她们这些“开国元勋”家族就是网中被锁定的鱼。 她已有九分九把握,只差最后一块拼图。一个月后,这块拼图以始料未及的方式送到面前。 宫中传下太上皇懿旨:念及妃嫔与家人分离,允准有品阶妃嫔于元宵佳节归家省亲。旨意一下,阖宫无不感恩戴德。 只有元春在听到旨意时血液凝固。省亲对家底殷实的妃嫔是天大恩典,对外强中干的贾家却是催命符!迎接贵妃省亲需要何等排场?这简直要榨干贾家最后骨血!太上皇这位看似偏袒老臣的“靠山”,为何此刻想出这招釜底抽薪的毒计? 当晚皇帝来到承乾宫,带着“无奈”的苦笑:“爱妃,你看父皇总是这般……仁慈。只是为了一日省亲便要让爱妃家中破费,朕于心不忍啊。” 就在这时,夏守忠捧着紫檀木盒进来:“陛下,太上皇宫里送来的,说是知道您近日常为国事烦忧,特送来几块安神的奇楠香。” 皇帝接过盒子随意打开——里面根本不是香料,而是一枚通体乌黑的围棋子。元春看到皇帝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勾了一下,那是个冰冷的、胜券在握的残忍微笑。 他迅速合上盒子,对元春露出无比温和的笑容:“罢了。父皇说得对,亲情天伦是多少金银都换不来的。朕明日便下旨让你家人好生修建省亲别院。一定要修得极尽奢华,方能彰显皇家气度与爱妃尊贵!”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元春福身谢恩,心中雪亮冰冷。她终于看到这盘棋的最后一步:太上皇以“省亲”为名逼贾家倾家荡产;皇帝以“孝道”为名将这豪赌变成必须接下的“皇恩”。那枚黑棋是父子间无声的号令。他们不是龙虎相争,是龙与虎一同狩猎。而她为“省亲”荣耀欢呼的家族,就是最肥硕的、被围入绝境的猎物。 六 从那一夜起,元春真正活成了“影子”。白天用完美妆容、温顺笑容扮演“贤德妃”;黑夜被恐惧绝望啃噬成空壳。承乾宫是最华丽、最人人称羡的地方,在她眼中却成了坟墓。紫檀木家具散发腐朽气味,白玉摆件摸上去刺骨冰冷。 皇帝依然常来,谈论诗词,称赞她的见地,握着她的手夸她手指纤长。而她需在每次触碰时抑制肌肉僵硬的本能,在他温和注视时强迫自己露出最柔美爱慕的微笑。她感觉不是在侍奉君王,是与披着人皮的猛虎同床共枕。他喂的每口食物都觉得可能淬毒,赏赐的每件珍宝都像是送葬冥器。 她的身体快速衰败,整夜失眠,食不下咽。但她不能病,必须清醒痛苦地活着,因为她是贾家的“荣耀”,是悬在头顶最圆满的虚假月亮。若她提前陨落,等待贾家的只会是更快更彻底的黑暗。她用更厚脂粉遮盖苍白脸色,更明艳衣衫掩饰消瘦身形。 有趣的是,这“变化”在皇帝眼中成了别样风情:“爱妃近来清减了些,也更安静了。不过倒更添楚楚可怜、我见犹怜的韵味。” 她跪下谢恩,心中荒芜悲凉。他欣赏的是她在绝望中挣扎出的病态美,享受的是猎物无力反抗的脆弱姿态。 家里的信更勤了,不再有最初试探忧虑,只剩关于省亲别院的疯狂炫耀。父亲用做学问的严谨描述园中“天上人间”景致;母亲细数为迎接她又添置多少名贵器皿、珍稀布料。他们告诉她为修园子花光积蓄还借了印子钱,但所有人都觉得值得,因这园子是贾家重振声威的开始,是她“贤德妃”光耀门楣的见证。 元春看着信纸上充满喜悦期盼的字迹,觉得每个字都像吸血恶鬼,趴在贾家枯瘦身体上贪婪吸食最后精血。 在她几乎被精神折磨压垮时,那道预料中最后的圣旨来了。 “诏曰:贤德妃贾氏,仁孝纯淑,久侍宫闱,未得展其家人之爱。朕与太上皇,念其孝心,感其德行,特准其于来年上元佳节归家省亲。以彰天家仁德,以全人子孝道。钦此。” 她跪在承乾宫大殿中央接下明黄圣旨。合宫太监宫女山呼万岁,恭贺她的“旷世荣恩”。她抬头露出最得体、最感恩戴德的笑容,声音因“激动”微颤: “臣妾贾元春,叩谢……皇上、太上皇,天恩浩荡。” 满殿贺喜声中,无人知道她接下的不是回家旨意,而是早已为整个家族写好结局的催命符。 七 来年上元佳节,元春终于“回家”了。 仪仗煊赫,宫道绵长。她坐在十六人抬的凤舆里,听窗外百姓山呼海啸的“贵妃千岁”,心中无波无澜。他们是在为即将被送回屠宰场、装饰华丽的羔羊欢呼。 凤舆停在金碧辉煌的省亲别院前。她由宫女搀扶走下凤舆。眼前灯火通明、琼楼玉宇,跪了一地以祖母为首的贾氏族人。 “臣,贾母,率合家内外,恭请圣安!” 元春看着祖母被岁月压弯的脊背、父亲激动涨红的脸、宝玉充满孺慕好奇的眼睛,眼泪不受控制流下。他们以为是喜悦荣归的泪,只有她知道是诀别的泪,是看着死囚为片刻欢愉弹冠相庆时流下的最悲悯无用的泪。 她被簇拥着像真正神明游览这座为她建的“人间仙境”。他们骄傲介绍每处景致:山是耗尽家财运来的奇石,水是费尽心力引来的活泉。元春看着园中一草一木一亭一阁,看到的却是贾家被掏空腐朽的根基。这不是花园,是用家族血肉骨髓堆砌的最华丽的坟墓。 在所有繁琐礼节后,她获得与至亲独处的短暂时光。她坐在祖母身边握着她干枯的手。父亲母亲站在一旁激动垂泪,宝玉好奇打量她繁复宫装。他们离得那么近又那么远。她是贵妃,他们是臣子,君臣有别,隔着一道看不见却无法逾越的天堑。她不能扑进母亲怀里撒娇,不能捏弟弟脸颊,只能相对垂泪。 “儿啊,”祖母老泪纵横,“你在宫里可还好?” 她能说什么呢?说活在恐惧里与鬼同眠?不能。她强忍哽咽微笑:“祖母放心,皇上待我恩重如山。” 晚宴时要点戏文助兴。戏班总管将戏本呈到她面前。家人们期待她点《拜相》、《封侯》之类的吉祥戏。她翻了很久,最终指着其中一出,用疲惫的声音说:“就点这出《长生殿》的‘埋玉’一折。” “埋玉”——唐明皇在马嵬坡赐死杨贵妃的一折。满座皆惊。父亲上前劝:“娘娘,此乃大喜之日,点这出……恐怕不祥。” 元春看着他,很想说贾家的“不祥”早已注定。但最终只淡淡道:“无妨,本宫……只是乏了,想听一出悲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她乏了,真的乏了。在宫里演了那么久,回到家不想再演。她想用这出戏为自己也为我们家提前哭一场。 省亲时间短暂。子时钟响,归宫时辰到。她再次跪别亲人。父亲送她到凤舆前,整理她鬓边凤钗,用充满骄傲期许的语气叮嘱: “女儿,宫中不比家里,你要谨言慎行,全心全意侍奉君王。莫要再为今日离别感伤。这是你身为贵妃的职责,也是我们贾家无上荣耀。” 元春看着他对她充满慈爱期盼却愚钝的眼睛,缓缓点头。 她没有再流泪。心在那一刻彻底死了。 凤舆缓缓启动。她听着身后家人渐渐远去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她没有再回头。 那座耗尽家族心血的、灯火辉煌的大观园在她身后越来越远,最终变成模糊光晕,消失在寒冷无边无际的黑夜里。 八 省亲后,元春彻底成了行尸走肉。她知道结局将近,只等那最后一根稻草压下。 不久,太上皇染恙,皇帝侍疾榻前,昼夜不离。朝野上下无不称颂皇帝仁孝。唯元春知道,这又是另一场戏的高潮。 果然,太上皇“病重”期间,几位老臣联名上奏,恳请皇帝“以国事为重”,言语间暗示若太上皇不豫,当防旧臣势力反复。皇帝“震怒”,斥其“离间天家”,将几人罢官夺爵。其中,就包括与贾家世代交好的牛继宗、柳芳等人。 与此同时,皇帝对元春的“宠爱”达到了顶峰。几乎夜夜留宿承乾宫,赏赐如流水般涌入。六宫议论纷纷,都说贤德妃圣眷正浓,贾家恩宠无双。 只有元春明白,这是最后的断头饭。 一日深夜,皇帝在她身边沉沉睡去。她睁眼看着帐顶繁复的绣纹,忽然感觉皇帝动了一下。他并未醒来,只是在梦中喃喃自语: “……快了……就快清净了……” 那声音里透着如愿以偿的轻松,让她毛骨悚然。 次日,宫中突然戒严。太监传来消息:太上皇病危!皇帝急召宗室重臣入宫,其中赫然包括她的父亲贾政、叔父贾赦。 元春知道,时辰到了。 她端坐镜前,细细描摹妆容。眉如远山,唇若含丹,戴上那顶贤德妃的凤冠,穿上最庄重的朝服。镜中的女子雍容华贵,眉宇间却是一片死寂。 傍晚时分,夏守忠带着圣旨来了承乾宫。这一次,他身后跟着的不再是笑脸相迎的宫女太监,而是面无表情的带刀侍卫。 “贤德妃贾氏接旨——” 她缓缓跪下,姿态依然完美。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荣国府贾赦、贾政,交通外官,倚势凌弱,辜负圣恩,罪不容诛。本应重处,念贤德妃侍奉宫闱,素有贤德,特从轻发落:贾赦、贾政革职查办,贾府即日查封,一应人等不得随意出入。贤德妃贾氏,御前失仪,即日起禁足承乾宫,静思己过。钦此。” 好一个“从轻发落”!革职查办,府邸查封,这与抄家问罪只差一步。而她的“禁足”,不过是鸩杀前的缓刑。 她平静接旨:“臣妾领旨,谢恩。” 夏守忠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娘娘,老奴……告退。” 宫门在她面前缓缓关上,落锁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她走回内室,从妆匣底层取出一枚小小的玉佩——那是宝玉周岁时,她亲手为他系上的长命锁,后来他执意要“给大姐姐保平安”。玉佩温润,承载着贾家最后的温情。 窗外忽然传来骚动,隐约听到“走水了”。她推开窗,看见皇宫东南角浓烟滚滚——那是贾府的方向。 她扶着窗棂,想起省亲那夜,大观园的灯火如何一点点熄灭在黑暗里。如今,整个贾家的荣光,也要这样熄灭了。 “二十年来辨是非……”她轻声念着,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 她终于辨清了这二十年的“是非”:从祖父贾代善去世那刻起,贾家就成了一枚注定被舍弃的棋子。她的入宫、得宠、省亲,不过是这盘大棋中精心设计的步骤。皇帝与太上皇联手,用二十年时间,将开国勋贵一一剪除。而贾家,是最后一颗,也是最肥硕的一颗。 脚步声在殿外响起,是送来鸩酒的白绫的人来了罢。她整理好凤冠朝服,端坐在正殿中央。 门开处,来的却是皇帝本人。他独自一人,未带随从。 “爱妃。”他唤她,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 她抬眼看他,第一次不再掩饰眼中的冰冷:“陛下是来送臣妾最后一程的么?” 他静静看着她,良久才道:“你很聪明,元春。比你的父兄,比朝中许多大臣都聪明。” “所以臣妾必须死。” “贾家必须倒。”他纠正她,“而你,知道得太多了。” 她笑了:“陛下与太上皇这一局棋,下得精妙。用二十年时间,不动兵戈,不落口实,就将开国四王八公的势力连根拔起。臣妾……佩服。” 皇帝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欣赏:“可惜了,你若为男子,必是朕的肱骨之臣。” “陛下,”她直视他的眼睛,“臣妾只问一句:太上皇的病,是真的么?” 皇帝笑了,那笑容冰冷而真实:“父皇很好。此刻,他应该在养心殿,等着朕去汇报……贾妃薨逝的消息。” 原来如此。太上皇的“病重”,不过是这最后一局的收网信号。他们父子,连这一幕都要联手演出。 她缓缓起身,从案上端过那杯早已备好的毒酒:“不劳陛下动手,臣妾……自己来。” 酒液入喉,灼烧般的痛楚瞬间蔓延。她强撑着不倒下,看着面前这个她侍奉多年的君王: “告诉太上皇,他的棋……下完了。” 凤冠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贾元春,这个做了七年贤德妃的女人,最终以最体面的方式,为她家族的覆灭画上了句号。 在她逐渐模糊的视线里,仿佛又看到很多年前,荣国府的海棠花开得正好。祖母抱着她,父亲和母亲站在一旁微笑。那时她还不知道,命运的罗网早已撒下。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 贾家的梦,醒了。 她的梦,也醒了…… 喜欢梦幻旅游者请大家收藏:()梦幻旅游者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348章 怡红暗涌 芳官斜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指尖轻轻拨弄着腕上的翡翠镯子。午后的阳光透过茜纱窗,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这镯子是宝玉前儿才给的,说是宫里赏下来的好东西,连袭人都没有。 “芳官姐姐,柳嫂子送点心来了。”小丫鬟四儿在门外轻声禀报。 芳官懒懒地“嗯”了一声,眼皮都没抬。四儿端着红漆食盒进来,里面是胭脂鹅脯、酒酿清蒸鸭子并一碟奶油松瓤卷酥。 “油腻腻的,谁吃这些。”芳官瞥了一眼,挥挥手,“拿下去你们分了吧。” 四儿犹豫道:“柳嫂子特意嘱咐,这是按宝玉的份例做的...” “我说不要便不要。”芳官打断她,腕上的镯子随着动作叮当作响,“去告诉柳嫂子,明日我想吃芦蒿,要清淡些的。” 四儿不敢多言,端着食盒退下。刚到门口,差点撞上掀帘进来的晴雯。 “好大的排场,”晴雯扫了一眼食盒,冷笑道,“柳嫂子待你,倒比侍奉老太太还上心。” 芳官翻了个身,背对着晴雯:“姐姐若想吃,明日也让她给你送一份便是。” 晴雯冷哼一声,径自走到妆台前整理宝玉的梳妆用具,不再理会。 这怡红院里,谁不知道芳官是宝玉跟前第一得意人?自这小戏子分到宝玉房里,不过两三月光景,竟把袭人、晴雯等一众大丫鬟都比了下去。宝玉不仅给她取了“耶律雄奴”、“金星玻璃”等别号,还常与她同食同饮,连袭人都背地里抱怨“太可恶”。 芳官闭目假寐,心里却明镜似的。她晓得晴雯为何恼她——前日宝玉得了上好的蔷薇硝,原说分给众人,偏她多得了一盒;昨日宝玉命人裁衣裳,又特意嘱咐给芳官多做两套。 “芳官!芳官!”春燕焦急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你快去看看吧,你干娘又在那里作耗呢!” 芳官猛地坐起身:“她又怎么了?” 春燕喘着气道:“她拿着你前日给她的玫瑰露瓶子到处炫耀,被赵姨娘撞见了,正揪着不放呢!” 芳官脸色一沉,匆匆下榻穿鞋。晴雯在一旁冷眼旁观,嘴角微微上扬。 等芳官赶到后院,只见干娘何婆子正被赵姨娘指着鼻子骂:“好个不知廉耻的老货!这玫瑰露也是你能得的?定是偷了主子的东西!” 何婆子急得满头大汗,百口莫辩。芳官见状上前:“姨娘误会了,这玫瑰露是我给干娘的。” 赵姨娘转脸看见芳官,更是火冒三丈:“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小戏子!你哪来的玫瑰露?还不是仗着宝玉宠你,无法无天!” 芳官性子本就骄纵,哪里受得了这般羞辱:“便是宝玉赏的又如何?总比某些人,连自己儿子都管不住,整日觊觎别人东西强!” 这话正戳中赵姨娘痛处——她儿子贾环前日因讨要蔷薇硝不得,反被芳官用茉莉粉糊弄,在府里沦为笑谈。赵姨娘气得浑身发抖,猛地扑上来要打芳官:“好个小贱人,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芳官不甘示弱,两人顿时扭打在一起。何婆子想要拉架,却被赵姨娘的丫鬟挡住。春燕等小丫鬟吓得不知所措,整个后院乱作一团。 正闹得不可开交,芳官忽然觉得有人用力扯她的胳膊,回头一看,竟是晴雯身边的春燕。 “别打了!探春姑娘来了!”春燕急声道。 芳官心里一沉,抬头果然看见探春、李纨、尤氏三人带着平儿与众媳妇走来。探春面色铁青,李纨眉头紧锁,尤氏则是一脸震惊。 “成何体统!”探春厉声喝道,“还不快住手!” 赵姨娘见女儿来了,更加撒泼打滚:“你们都来看看啊!这府里的小戏子都敢打主子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芳官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一个丫鬟,与府里的姨娘动手,还被当家主事的探春撞个正着。她看向晴雯,只见晴雯远远站在廊下,面无表情。 “把她们都带进去!”探春命令道,又转向众媳妇,“今日之事,谁若传出去半个字,立刻撵出府去!” 众人噤若寒蝉,纷纷低头称是。 芳官被带进屋里,心中七上八下。她不明白,晴雯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去请探春?是真的为了平息事端,还是别有用心? 探春端坐上首,目光如刀般扫过赵姨娘和芳官:“说吧,究竟怎么回事?” 赵姨娘抢先哭诉:“这贱婢偷了府里的玫瑰露,我不过问一句,她就敢对我动手!” 芳官急忙辩解:“玫瑰露是宝玉赏我的,我有证据!” “便是宝玉赏的,你就能这般嚣张?”李纨温声问道,语气中却带着责备。 芳官咬唇不语。她忽然意识到,今日这事无论如何收场,她都难逃责罚——与主子动手,这是府里的大忌。 就在这时,宝玉从外面回来,见屋内情形,顿时愣住:“这是怎么了?” 探春简单说明了情况,宝玉急得跺脚:“都是我的不是!那玫瑰露确实是我给芳官的,姨娘误会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赵姨娘见宝玉护着芳官,更加不依不饶:“好啊!你们一个个都护着这小贱人!这府里还有没有规矩了!” 探春脸色越发难看,她何尝不知自己生母的德行,但眼下这场面,若不处置芳官,实在难以服众。 “无论如何,丫鬟与主子动手,断不能轻饶。”探春沉声道,“念在芳官初犯,打二十板子,关三天禁闭。” 芳官浑身一颤,求助地看向宝玉。 宝玉急忙求情:“三妹妹,今日之事原是误会,何必......” “二哥哥!”探春打断他,“府里的规矩不能坏!” 宝玉只得噤声,心疼地看着芳官被带下去。 临出门前,芳官回头看了一眼——晴雯站在角落里,嘴角似乎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当晚,芳官趴在床上,臀部的疼痛让她无法入睡。门吱呀一声开了,晴雯端着药碗进来。 “给你,抹上好的快些。”晴雯将药放在床头。 芳官冷冷道:“何必假慈悲?” 晴雯轻笑:“你以为我是故意害你?” “难道不是?”芳官咬牙道,“你明知探春姑娘来了,我定没好果子吃,还特意遣人去请!” 晴雯在床边坐下,慢条斯理地说:“你今日与赵姨娘动手,可曾想过后果?若不是及时请来探春,由着事情闹大,传到老爷太太耳中,你以为只是打二十板子这么简单?” 芳官一愣,这个她倒未曾想过。 “赵姨娘再怎么不堪,也是半个主子。你与她动手,按府里的规矩,撵出去都是轻的。”晴雯继续道,“我请探春来,是因为她最重规矩,但也最公正。由她处置,事情就到此为止,不会再有人敢嚼舌根。” 芳官半信半疑:“你为何要帮我?” 晴雯站起身,走到门口,回头道:“我不是帮你,我是帮怡红院。你如今是宝玉心上的人,你若有事,他不知要闹成什么样。” 门轻轻关上,芳官陷入沉思。她忽然觉得,这怡红院里的明争暗斗,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三日后,芳官解了禁闭,回到宝玉身边当差。宝玉对她越发疼爱,嘘寒问暖,无微不至。这引起了不少丫鬟的嫉妒,连一向温厚的麝月都在背后说:“芳官也该打几下,昨日就闹得够呛。” 这日,芳官又去小厨房找柳嫂子。柳嫂子见她来了,忙迎上来:“我的姑娘,你可算来了!五儿的事怎么样了?” 芳官笑道:“妈妈放心,我已和宝玉说好了,这两日就让五儿进来当差。” 柳嫂子喜出望外,赶紧端出早已准备好的点心:“这是新做的绿畦香稻粳米饭,配了虾丸鸡皮汤,姑娘尝尝。” 芳官正吃着点心,突然小蝉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喘着气道:“芳官姐姐,不好啦,赵姨娘又在宝玉房里闹起来了!说是五儿进怡红院是坏了规矩。” 芳官眉头一皱,放下筷子,起身就往宝玉房里赶。到了房里,只见赵姨娘叉着腰,满脸怒色,正对着袭人等人叫嚷。“这丫头来历不明,怎么能随便进宝玉房里当差,这不是乱了府里的规矩吗!”芳官走上前,福了一福道:“姨娘息怒,五儿是柳嫂子的女儿,老实本分,且是宝玉应允了的。”赵姨娘哼了一声:“宝玉应允?宝玉懂什么!我就不信这府里没了我,就由着你们胡来了。”这时宝玉也回来了,忙打圆场道:“姨娘,五儿确是个好的,您就看在我的面上,让她留下吧。”赵姨娘见宝玉这般说,虽还是气鼓鼓的,但也不好再闹下去,只得甩袖道:“罢了罢了,且看这丫头日后的表现。”一场风波暂时平息,芳官暗自庆幸,也越发明白这府里的日子,往后只怕更难了。 芳官正要动筷,忽听外面传来司棋的怒骂声:“好个势利眼的婆子!前日我说要吃碗鸡蛋羹,你说没有鸡蛋,今日倒有这些好东西孝敬别人!” 柳嫂子脸色一变,忙出去解释:“司棋姑娘误会了,这是......” “是什么?”司棋一把推开柳嫂子,冲进来看见桌上的饭菜,更是火大,“好啊!这是什么?我倒要问问,同样是丫鬟,为何她吃得,我吃不得?” 芳官放下筷子,慢悠悠道:“姐姐何必动怒?不过是宝玉赏的份例罢了。” 司棋冷笑:“好个份例!既如此,明日我也去找二姑娘要份例去!”说罢,竟一把掀了桌子,碗碟碎了一地,汤汁四溅。 柳嫂子心疼得直跺脚,却又不敢得罪司棋——这司棋是迎春的丫鬟,更是王善保家的外孙女,在府里颇有体面。 芳官冷冷地看着司棋离去的背影,心中暗恨。她转头对柳嫂子道:“妈妈别怕,明日我告诉宝玉,自有道理。” 然而,芳官没想到的是,这场小厨房的风波,只是日后更大风暴的前奏。 几日后,玫瑰露失窃的事在府里传得沸沸扬扬。巧的是,正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柳五儿因偷偷进园子找芳官,被林之孝家的逮个正着,从她身上搜出了茯苓霜。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好个贼丫头!”林之孝家的厉声喝道,“人赃俱获,还有什么可说?” 柳五儿吓得脸色惨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芳官闻讯赶到时,五儿已被捆了起来,准备发落。她急忙去找宝玉求助。 宝玉沉吟片刻,道:“这事倒也简单,就说玫瑰露和茯苓霜都是我赏的就是了。” 芳官担忧道:“可是这样一来,岂不连累了你?” 宝玉笑道:“怕什么,横竖他们不敢拿我怎样。” 果然,宝玉出面认下后,平儿便顺水推舟了结了此案。柳五儿被释放,柳嫂子也保住了差事。 事后,平儿私下对袭人说:“这园里的事,本是小事,就怕有人借题发挥。如今二爷认了,大家都省心。” 袭人点头称是,心中却对芳官更加忌惮——这丫头不仅能哄得宝玉为她担责,还能让平儿也卖她人情,实在不简单。 芳官经此一事,越发得意忘形。她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今日与赵姨娘争吵,明日与蝉姐斗嘴,把个大观园闹得鸡犬不宁。 这一切,都被有心人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直到那一日,一只绣春囊引发查抄大观园,王夫人亲自坐镇,清理宝玉身边的“狐狸精”。芳官往日的种种行径,都被一一揭发出来。 “把这小戏子撵出去!”王夫人厉声命令,“仗着宝玉宠她,无法无天!” 芳官至此才恍然大悟,在这深宅大院中,一时的得意不过是镜花水月。她终究只是个戏子,是这豪门贵族中随时可以丢弃的玩物。 被撵出贾府那日,芳官回头望着那扇缓缓关闭的朱红大门,心中五味杂陈。她忽然想起那日晴雯对她说的话:“这府里的人,哪个不是戴着面具过日子?你以为你是真得意,殊不知只是别人眼中的棋子。” 如今想来,晴雯这话,竟是早有深意。 芳官苦笑一声,转身离去,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很长。 而怡红院内,晴雯站在窗前,望着芳官远去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她想起那日自己遣春燕去请探春的真相——既是为了保全芳官,也是为了保全自己。在这错综复杂的豪门深宅中,谁又不是在夹缝中求生存呢? “都过去了。”袭人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轻声道。 晴雯回头,对上袭人意味深长的目光。两人心照不宣地点点头,各自散去。 怡红院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这平静之下,依旧暗流涌动。 喜欢梦幻旅游者请大家收藏:()梦幻旅游者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349章 解甲归私 贾政踩着夕阳的余晖踏进荣国府大门时,只觉得浑身骨架都要散了。今日在工部与同僚争论河道修缮的款项,唇枪舌剑了一整天,此刻他只想找个地方卸下这一身的疲惫。 “老爷回来了。”小厮躬身接过他脱下的官帽。 贾政“嗯”了一声,脚步未停,径直往内院走去。经过穿堂时,他瞥见王夫人房里的丫鬟正端着茶点往正房去,想来王夫人已经知道他回府了。按照规矩,他该先去正房与夫人说说话,问问家中今日可有事,再去贾母处请安。 但他的脚却不由自主地拐向了另一条小路。 这条路通往赵姨娘的小院。 这条路他走了十几年,闭着眼都能摸到门。青石板路有些凹凸不平,两旁种着几株半死不活的丁香,春天时也开几簇淡紫的花,虽不名贵,却自有一股野趣。 还未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赵姨娘尖细的嗓音:“你这小蹄子,又偷懒!让你去厨房要个豆腐,你就空着手回来?” 接着是小丫鬟委屈的辩解:“柳嫂子说今日的豆腐都让琏二奶奶房里的要去了,实在是没有了...” “放屁!我看她就是瞧不起我们院里的人!”赵姨娘的声音更高了,“明日我亲自去,看她给不给!” 贾政在门外站了片刻,竟不自觉地笑了笑。这一整日他在衙门里听的皆是之乎者也、章程规矩,回到家里,王夫人必是要与他商议元春在宫中的用度、宝玉的功课、族中亲戚的人情往来,无一不是正事,无一不费心神。 只有在这里,他能听见最俗气、最真实的烟火气。 他推门进去。 赵姨娘正叉着腰训斥小丫鬟,见他来了,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毫不掩饰的惊喜笑容:“老爷来了!” 她快步迎上来,也顾不上行礼,直接挽住他的胳膊:“今日怎么这么早?我这就叫人沏茶去——你这死丫头还愣着做什么?没看见老爷来了吗?” 小丫鬟如蒙大赦,赶紧退下了。 贾政由着她把自己拉到炕上坐下,这才慢悠悠地说:“又在为点小事发脾气。” “这哪是小事?”赵姨娘在他身边坐下,一股廉价的脂粉香气扑面而来,“环儿这几日念书辛苦,我想给他做碗豆腐羹补补脑子,那起子势利眼连块豆腐都不给!” 贾政皱了皱眉:“环儿又去你这里抱怨念书辛苦了?我昨日查他功课,还是一塌糊涂。” “他还小嘛,”赵姨娘忙替儿子辩解,“哪能像宝玉那样过目成诵?老爷也太严了些。” 这话若是王夫人说,贾政必定要斥责她溺爱孩子。但赵姨娘说出来,他却只觉得好笑:“你呀,就惯着他吧。” 这时小丫鬟端了茶上来,赵姨娘接过来,亲自试了试温度,才递给贾政:“老爷尝尝,这是前儿我哥哥送来的六安茶,虽不是什么名贵的,但我喝着倒还爽口。” 贾政接过来抿了一口,茶叶确实普通,冲泡得也浓了些,但他什么也没说。 赵姨娘见他喝了,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又絮絮叨叨地说起今日的琐事:哪房的下人又给她气受了,探春前日送来的衣料她很喜欢,贾环在学里被先生夸了一句... 贾政半闭着眼睛听着,偶尔“嗯”一声表示他在听。他不需要思考如何回应,不需要斟酌措辞,不需要维持什么形象。在这里,他不是那个一丝不苟的贾政老爷,只是一个下班回家、听妻唠叨的普通男人。 这种感觉,他在王夫人那里是永远找不到的。 记得有一次,他也是这般疲惫地回到家中,去了王夫人房里。王夫人恭恭敬敬地迎他坐下,命丫鬟奉上最好的龙井,然后便开始一一汇报家中事务:田庄的收成、亲戚的婚丧嫁娶、府中各项开支...他听着听着,几乎要睡过去。 当王夫人问到对宝玉日后仕途的规划时,他终于忍不住拂袖而去。 他不是不知道王夫人的好。她端庄贤惠,持家有方,把偌大一个荣国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她是贾府的门面,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他必须敬重的“政夫人”。 但门面是给外人看的。关起门来,谁不想卸下一切伪装,做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老爷,”赵姨娘的声音把他从思绪中拉回,“我听说东府珍大爷前儿得了一幅什么古画,值上千两银子呢!您也是朝廷命官,怎么不见有人送您这些?” 贾政睁开眼,见她一脸艳羡又不满的表情,不由得笑了:“你这是要我去收受贿赂?” “哪能啊!”赵姨娘忙道,“我只是觉得老爷这般清廉,太吃亏了。”她凑近些,压低声音,“前儿我哥哥说,有个南边的商人想求老爷行个方便,愿意...” “胡闹!”贾政轻斥一声,但语气并不严厉。 赵姨娘撇撇嘴,不敢再说,但脸上仍是不服气的神色。 贾政看着她这副模样,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他第一次注意到这个丫鬟的时候。那时她还是王夫人房里的一个小丫头,有一次他心情不好,在园子里散步,听见假山后面传来清脆的歌声。绕过去一看,是她一边哼着小调一边扑蝴蝶,脸上是毫无顾忌的欢笑。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那一刻,他被这种鲜活的生命力打动了。在规矩森严的贾府,他从未见过如此恣意绽放的人。 后来,他收她做了姨娘。这些年来,她始终没变,还是那个会为了一块豆腐大吵大闹、会为了一点私利撺掇他“行个方便”的俗气女人。 但也正是这份俗气,让他感到真实。 “老爷,”赵姨娘见他神色缓和,又凑上来,“环儿前日作了一首诗,我瞧着挺好,您要不要看看?” 贾政挑眉:“他还会作诗?” 赵姨娘忙不迭地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纸,献宝似的递给他。贾政接过来一看,字迹歪歪扭扭,诗意浅白幼稚,但确实是一首完整的五言绝句。 “这是他写的?”贾政有些不敢相信。 赵姨娘得意地笑了:“可不是?我看着他写的呢!虽说比不上宝玉,但也是费了心思的。” 贾政看着纸上的诗,忽然想起贾宝玉那些精妙绝伦却总透着叛逆的诗句,相比之下,贾环这首虽然拙劣,却是规规矩矩、符合礼教的。 他难得地对这个一向看不上的儿子产生了一丝好感。 “明日叫他来书房,我看看他的功课。”贾政说。 赵姨娘喜出望外,连忙应下,又忙不迭地叫人去准备晚饭:“老爷今晚在这里用饭吧?我让小厨房做您爱吃的糟鹅掌。” 贾政点点头。他本应该去陪贾母用晚饭的,但此刻他只想留在这个小小的、杂乱无章的院子里,吃一顿不需要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便饭。 晚饭时,赵姨娘不停地给他夹菜,嘴里絮叨着每道菜的来历:这鹅掌是特意让厨子用陈年酒糟腌的,这豆腐是她亲自去厨房盯着做的,这鲜笋是今早才从南边运来的... 贾政默默地吃着,偶尔点头。这些菜不如王夫人房里的精致,却别有一番滋味。 饭至半酣,赵姨娘又说起她前日与王夫人房里的周瑞家的吵了一架,语气愤愤不平。贾政听着,不但不觉得厌烦,反而有种奇妙的放松感。 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起朝堂上的勾心斗角、家族中的明争暗斗,简单得可爱。 “老爷您评评理,她是不是欺人太甚?”赵姨娘说完,眼巴巴地看着他。 贾政慢条斯理地放下筷子,说:“周瑞家的确实有些跋扈,明日我跟夫人说一声,让她约束约束下人。” 赵姨娘顿时眉开眼笑,又给他盛了一碗汤:“老爷最明事理了!” 看着她毫不掩饰的喜悦,贾政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总是往这里跑。 因为在王夫人那里,他是“政老爷”,是规矩,是责任,是永远不能放松的体面。只有在赵姨娘这里,他才能做回“老贾”,一个有着俗世欲望和简单快乐的普通男人。 王夫人给的是“应该”,是贾府老爷必须维持的门面;赵姨娘给的是“需要”,是一个男人渴望的放松和理解。 前者是工作,后者才是生活。 所以,即使所有人都说赵姨娘疯癫、上不了台面,他依然愿意一次又一次地踏进这个又吵又闹、乱七八糟的小院。 因为在这里,他不需要端着,不需要装着,不需要思考每一句话的对错。他可以放松地做一个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的活人。 晚饭后,贾政起身准备离开。按照规矩,他今晚应该宿在王夫人那里。 赵姨娘送他到门口,脸上是毫不掩饰的依恋:“老爷明日还来吗?” 贾政看着她被岁月侵蚀却依然生动的脸庞,点了点头:“来。” 他转身走入夜色中,背影挺直,又变回了那个一丝不苟的贾政老爷。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内心深处,他已经在这个又吵又闹的小院里,充好了面对明天的电。 这条路,他走了十几年,还会继续走下去。 因为在那个又吵又闹、乱七八糟的小院里,有他最真实的自己。 喜欢梦幻旅游者请大家收藏:()梦幻旅游者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350章 食盒里的刀光 时值中秋,贾府上下张灯结彩,园中桂花盛放,暗香浮动。然而这百年望族的深宅大院里,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早已汹涌多时。 贾母这两日胃口不佳,厨房变着花样做的菜,她只略动几筷便叫人撤下。鸳鸯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特地吩咐小厨房熬了清淡的荷叶莲子粥,又备了几样爽口小菜。 “老太太,多少再用些吧。”鸳鸯轻声劝道。 贾母斜倚在榻上,摆摆手:“收了吧,嘴里发苦,吃什么都无味。” 正说着,外面丫鬟通报:“各房送菜来了。” 这是贾府旧例,每逢节日,各房按规矩孝敬菜肴,既是表孝心,也是显地位。鸳鸯忙命人将食盒一一提进来,仔细记下各房所送,回禀贾母。 “二老爷和二太太送的是椒油莼齑酱,珍大爷送的是鸡髓笋,琏二爷和凤奶奶送的是风腌果子狸...” 贾母微微点头,目光扫过那些精致的食盒,忽然停在一个毫不起眼的黑漆木盒上。 “那是谁送的?”她抬手指了指。 鸳鸯上前打开,只见盒内两样菜肴色泽暗淡,样式粗糙,与其它食盒里的珍馐形成鲜明对比。她迟疑片刻,低声道:“这两样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来,大老爷送来的。” 室内霎时安静。侍立两侧的丫鬟们不自觉地垂下眼帘,连呼吸都放轻了半分。 贾母脸上的皱纹仿佛更深了些。她没让那食盒上桌,只淡淡道:“将那两样着人送回去,就说我吃了。以后不必天天送,我想吃自然来要。” 这话说得平和,却让满室仆从心头一凛。“我吃了”是留面子;“不必天天送”却是毫不留情的拒绝。 鸳鸯亲自合上食盒,递给小丫鬟拿出去,回头见贾母已起身,慢慢走到贾政夫妇送的椒油莼齑酱前,拿起银箸尝了一口,脸上终于有了笑意:“这个味道正,难为他们想着。” 说罢,她又命人将贾珍所赠的鸡髓笋、自己的红稻米粥、风腌果子狸和一碗肉,分赐给凤姐、宝玉、黛玉与贾兰。 唯独贾赦的那份“孝心”,连赏人都不配。 荣府东院,邢夫人看着被原样退回的食盒,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帕子。 “老爷呢?”她问丫鬟,声音尖利。 “在书房。” 邢夫人快步穿过回廊,推开书房门。贾赦正把玩一枚古玉,见她进来,头也不抬。 “菜退回来了?”他语气平淡,仿佛早有所料。 “原封不动。”邢夫人将食盒重重放在桌上,“母亲这是当众打我们的脸!” 贾赦冷笑一声,将古玉收入匣中:“她何时给过我们好脸?” “可明日就是中秋宴,全家都在,这...” “正好。”贾赦打断她,眼中闪过一丝阴鸷,“母亲既如此不待见我们,也别怪我不顾全大局了。” 邢夫人欲言又止,终是没敢再说什么。她深知丈夫对婆婆的怨怼已非一日,这些年来,贾母对二房贾政的偏爱,对宝玉的宠溺,都像一根根刺,扎在贾赦心上,日久生根,如今已长成参天恨意。 --- 中秋之夜,大观园嘉荫堂内灯火通明,笙歌不绝。 贾母坐在正中榻上,王夫人、薛姨妈、宝钗、黛玉、湘云等围坐左右,一派和乐融融。然而细看便能发现,贾母的笑容未达眼底,目光不时扫向男宾席上缺席的贾赦。 直至宴席过半,贾赦才姗姗来迟,身上带着淡淡酒气。 贾母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击鼓传花游戏开始,花到谁手中,便要讲个笑话助兴。 说来也巧,那朵红绸花几经传递,偏偏落在了贾赦手中。 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袍,目光扫过满堂亲友,最后停在贾母脸上。 “今日就说个父母偏心的笑话罢。”他声音洪亮,让原本热闹的宴席瞬间安静下来。 王夫人手中的茶杯微微一晃,几滴茶水溅出杯外。黛玉与宝钗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 “有一家子,父母疼小儿子,什么好的都给了他。大儿子实在气不过,便去问父母为何如此偏心。你们猜那老母亲怎么说?”贾赦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她说:‘你若知趣,乖乖地做个孝顺儿子,自然也有你的好处;若不知趣,横竖这家业原没你的份,何必来自讨没趣?’” 这话音落下,满堂寂静,连乐工都忘了奏乐。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贾母身上。只见她面色平静,双手却紧紧抓住榻沿,指节泛白。 半晌的沉默,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最终,贾母勉强笑了笑,声音干涩:“我也得这婆子针一针...” 这话看似自嘲,可在场谁都听得出其中的冷意。贾赦却似浑然不觉,拱手一礼,坦然落座。 宴席气氛自此冷了下来,众人勉强又说笑一阵,便草草散了。 --- 次日,贾赦夫妇来到贾母房中请安。 贾母正与宝玉说笑,见他们进来,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母亲近日可好?”贾赦行礼后问道,语气恭敬,眼神却毫无温度。 “还好。”贾母简短应答,转而继续对宝玉说,“你昨日作的那首诗我听了,比前些日子又进益了。” 宝玉笑嘻嘻地凑在贾母身边:“老祖宗喜欢,我今日再作几首。” 正当这时,贾环也进来请安。贾母只淡淡点头,便不再理会。 贾赦却忽然开口:“环儿近日也在读书?” 贾环一愣,忙答:“回大伯,正在读《诗经》。” “好,好。”贾赦点头,忽然转向贾母,“母亲,我看环儿这孩子出息,勤勉好学,不像有些子弟只会讨巧卖乖。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在宗法社会,嫡长子继承制是天经地义。即便贾琏不袭爵,也应是宝玉,无论如何轮不到庶出的贾环。贾赦此言,分明是明知贾母的全部情感寄托在宝玉身上,故意抬举贾母最不喜欢的赵姨娘所生的贾环,来恶心和激怒母亲。 王夫人脸色煞白,手中的佛珠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宝玉不明所以地看着众人,下意识地往贾母身边靠了靠。 贾母的目光如冰刀般射向贾赦,多年的失望与厌烦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我乏了,”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们去吧。” 这不是商量,而是命令。贾赦夫妇不得不行礼退出,然而在转身的刹那,贾赦嘴角那抹得逞的笑意,没能逃过贾母的眼睛。 --- 夜深人静,贾母独坐房中,鸳鸯轻轻为她梳理长发。 “鸳鸯,你跟了我多少年了?”贾母忽然问。 “回老太太,二十三年了。”鸳鸯答道。 “二十三年...”贾母喃喃重复,“你可知道,为何我这些年来,越发不愿见大老爷?” 鸳鸯手下一顿,轻声道:“奴婢不敢妄加揣测。” 贾母长叹一声:“你记得珠儿吗?” 鸳鸯怔住了。贾珠,贾赫的嫡长子,宝玉的兄长,那个聪慧伶俐却英年早逝的少年,去世时年仅二十。 “珠儿那孩子,从小懂事,知书达理,比他父亲强上十倍。”贾母眼中泛起泪光,“他病重那些日子,大老爷何曾真心关切过?满心只想着如何多占家产,如何打压弟弟一家。亲生骨肉尚且如此,何况他人?” 鸳鸯默默听着,不敢接话。 “我何尝不知外人说我偏心?”贾母苦笑,“可面对这样的儿子,你教我如何不偏心?”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鸳鸯急忙出门查看,片刻后回来,面色惊慌。 “老太太,不好了,大老爷他...他刚才在院子里昏倒了!” 贾母猛地起身,又缓缓坐下,沉默良久,才问:“可请大夫了?” “已经去请了。” 又一阵沉默后,贾母低声道:“更衣,我去看看。” --- 贾赦院中灯火通明,仆从来往匆匆。贾母走进室内,只见贾赦躺在床上,面色灰白,邢夫人站在一旁抹泪。 大夫诊脉后,将贾母请到外间,低声道:“大老爷这是急火攻心,加上平日饮酒无度,肝气郁结,一时爆发。需静心调养,切忌再动气。” 贾母点头,命人随大夫去取药。 她走到贾赦床前,看着他憔悴的面容,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跟在她身后咿呀学语的小男孩。何时起,母子之间竟到了这般地步? 贾赦缓缓睁眼,看到贾母,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 “母亲...”他声音嘶哑。 贾母在床边坐下,良久才道:“你好生养着,府中事务不必操心。” “母亲是在担心家业,还是担心儿子?”贾赦忽然问,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贾母没有立即回答。她看着这个与她血脉相连却又形同陌路的儿子,心中百感交集。 “你是我的儿子,”她最终说,“无论怎样,都是。” 贾赦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贾母起身离去,在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月光透过窗棂,照在贾赦脸上,那上面似乎有一道未干的泪痕。 走出院子,贾母对鸳鸯说:“明日从我的份例里,拨些上等补药送来。” “是。” 夜空中的月亮又圆又亮,清辉洒在贾府的亭台楼阁上,美得不似人间。然而在这华美之下,那些彬彬有礼却冷若冰霜的残酷,依旧在暗处滋长,如同庭院深处的苔藓,不见天日,却从未消失。 贾母抬头望月,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中秋,那时老国公尚在,贾赦还是个会缠着她要月饼的孩子。时过境迁,如今的荣国府外表依旧光鲜,内里却早已千疮百孔。 而她能做的,只是尽力维持这份摇摇欲坠的体面,直到再也维持不下去的那一天。 喜欢梦幻旅游者请大家收藏:()梦幻旅游者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351章 死路 小花枝巷的宅子里,尤二姐正对镜梳妆。窗外几株海棠开得正好,粉嫩的花瓣随风轻摇,像极了她此刻脸颊上的红晕。 “二姐,琏二爷来了。”丫鬟善姐在门外轻声通报。 尤二姐忙起身相迎,还未走到门口,贾琏已大步跨入,一把将她搂入怀中。 “今日可好?孩子没闹你吧?”贾琏伸手轻抚她微隆的小腹,眼里满是宠溺。 尤二姐娇嗔地推他一下,“这才几个月,哪就闹了?倒是你,这几日都不见人影。” 贾琏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锦盒,打开是一对晶莹剔透的翡翠耳坠,“前些日子得的好东西,想着配你正合适。”他又取出一个钱袋,放在梳妆台上,“这些银子你且用着,不够再问我要。” 尤二姐戴上耳坠,在镜前左右端详,心中却有一丝说不清的怅惘。这宅子宽敞明亮,仆从恭顺,贾琏待她体贴入微,母亲和妹妹五姐也常来相伴,吃穿用度无一不精,可她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怎么了?”贾琏察觉她的走神。 “没什么,”尤二姐转身替他整理衣襟,“只是想着,若能时时刻刻与你在一起,该多好。” 贾琏笑道:“我这不是一得空就来看你吗?” 尤二姐垂下眼帘,“可我总想着,若我能名正言顺地站在你身边……” 贾琏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府里规矩多,你又不是不知。如今这样,岂不自在?” 尤二姐不再言语,只是倚在他怀中,心中那份空落却越发明显。 几日后,尤二姐正在后院赏花,尤老娘和尤三姐前来探望。 “二姐儿气色真好,”尤老娘拉着女儿的手仔细端详,“这宅子真是越看越气派,琏二爷待你也是真心实意。” 尤三姐却冷笑道:“再好也不过是个外室,见不得光。” 尤二姐脸色一白,“三妹何必说这等话。” “我说的是实话,”尤三姐环视庭院,“这宅子再大,也不过是个金丝笼。姐姐难道甘心一辈子关在这里?” 尤老娘忙打圆场:“三姐儿少说两句!二姐儿如今怀着身子,可不能动气。” 尤三姐冷哼一声,“我就是看不惯姐姐这般委屈自己。那贾府里的人,哪个是好相与的?偏姐姐还做着进府的美梦。” 这话像根针,直直扎进尤二姐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她何尝不知贾府水深,可那名分的诱惑,就像暗夜里的灯火,明知会灼伤,却仍忍不住想要靠近。 傍晚送走母亲和妹妹,尤二姐独自在院中沉思。恰巧小厮兴儿奉贾琏之命送来时新果子,见她愁眉不展,多嘴问了一句:“二奶奶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尤二姐犹豫片刻,问道:“兴儿,你在府里当差多年,可曾见过……那位琏二奶奶?” 兴儿一听,脸色顿变,“二奶奶怎么问起这个?” “不过随口问问,”尤二姐故作轻松,“都说琏二奶奶能干,不知是怎样一个人物。” 兴儿四下张望,压低声音:“二奶奶既问,小的不敢隐瞒。只是这话说出来,怕吓着二奶奶。” 尤二姐心中一惊,“但说无妨。” 兴儿凑近些,“那位奶奶,可不是好相与的。表面上笑盈盈的,心里却藏着千百个心眼。府里上下,没一个不怕她的。二奶奶您这辈子最好都别见着她,离得越远越好。” 尤二姐强笑道:“哪有你说得这般可怕。” “小的句句实话!”兴儿急得跺脚,“那位奶奶手段厉害得很,前些年有个丫鬟不过多看了琏二爷两眼,第二天就被打发出去,再没人见过。二奶奶您如今在这宅子里,有琏二爷疼着,自由自在,何苦去招惹那尊煞神?” 尤二姐不语,心中却翻腾不已。兴儿的话非但没让她畏惧,反而激起了她一丝不甘——凭什么她就要躲在这暗处,连那人的面都不敢见? —— 又过一月,贾琏因公事离京,临行前特意来嘱咐尤二姐:“我此去少则半月,多则一月便回。你安心在此养胎,缺什么只管吩咐下人。” 贾琏走后第三天,尤二姐正在房中做针线,忽听门外一阵喧哗。善姐慌慌张张跑进来:“二奶奶,外头、外头来了一群人,说是、说是荣国府里的琏二奶奶来了!” 尤二姐手中针线落地,心猛地一跳。她强自镇定,“请进来吧。” 片刻,门帘掀起,一个身着淡雅衣裙的女子走了进来。尤二姐抬眼看去,不禁愣住——她想象中的王熙凤,该是气势凌人、明艳张扬的,可眼前这人却素净得很,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眼中甚至含着泪光。 “这就是二妹妹吧?”王熙凤上前握住尤二姐的手,声音哽咽,“我早就该来看你,只是府中事务繁杂,一直不得空。” 尤二姐不知所措,“琏二奶奶……” “叫什么奶奶,叫姐姐便是,”王熙凤拭了拭眼角,“这些日子,委屈你了。琏二爷也真是,既有了你,怎么不早些带回府里?让你一个人在外头,这像什么话?”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尤二姐心头一热,几乎落下泪来。 王熙凤又道:“我今日来,是真心接你回府的。你既有了琏二爷的骨肉,便是贾家的人,哪有一直住在外的道理?府里已经收拾好院子,一应俱全,就等你搬进去。” 尤二姐犹豫道:“只是琏二爷出门前嘱咐我……” “他一个男人家,哪里懂得这些?”王熙凤笑道,“等他回来,见你已经安顿好了,只会高兴。再说,府里有最好的郎中,照顾孕妇最有经验,比你一个人在这儿强多了。” 尤二姐心动了。这些日子,她日夜期盼的不就是这一刻吗?名正言顺地进入贾府,成为贾琏名正言顺的妾室…… “姐姐容我收拾收拾。”尤二姐终于说道。 王熙凤笑容越发温柔:“不急,我等你。” 尤二姐简单收拾了细软,带着善姐,随王熙凤上了马车。马车驶向荣国府,尤二姐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心中满是憧憬。 她不知道,就在她踏上马车的那一刻,她已然亲手推开了地狱的大门。 —— 荣国府果然气派非凡,朱门高墙,庭院深深。王熙凤将尤二姐安置在一处僻静小院,起初几日,倒是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然而不过旬日,王熙凤便渐渐变了脸色。先是撤走了院中得力的丫鬟,只留下善姐一人伺候,后又以“养胎需静”为由,禁止尤二姐随意走动。 更让尤二姐心惊的是,饮食起居也一日不如一日。送来的饭菜常常是冷的、馊的,请医问药更是难上加难。 这日,尤二姐实在忍不住,想去寻王熙凤问个明白,刚出院门就被两个粗壮婆子拦住。 “二奶奶请回吧,大奶奶吩咐了,您身子重,不宜外出。”其中一个皮笑肉不笑地说。 尤二姐心凉了半截,“你们这是要软禁我?” “二奶奶说的什么话,这是为您好。” 尤二姐退回房中,终于明白兴儿那句“送上门来的活命指南”是何意思。可惜,为时已晚。 又过几日,贾琏回府,得知尤二姐已被接进府中,兴冲冲前来探望。一进院子,却见尤二姐瘦骨嶙峋,面色蜡黄,与离京时判若两人。 “这是怎么回事?”贾琏大惊。 尤二姐泪如雨下,却不敢直言王熙凤的不是,只道是自己孕期不适。 贾琏心疼不已,当即吩咐请医调养。然而王熙凤早已打点好一切,请来的郎中胡乱开了几副安胎药,反而让尤二姐病情加重。 寒冬来临,尤二姐的处境越发艰难。炭火不足,衣物单薄,她夜夜冻得无法入睡。而最让她绝望的是,府中上下无一人敢对她施以援手。 那日大雪纷飞,尤二姐强撑病体,站在院中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她想起小花枝巷的海棠,想起贾琏亲手为她戴上的翡翠耳坠,想起母亲和妹妹的探望,想起兴儿恳切的劝告…… 一步错,步步错。她原以为名分是保障,却不知那是催命符;她原以为进了贾府便是登堂入室,却不知那是自投罗网。 “二奶奶,外头冷,进屋吧。”善姐扶着她,声音哽咽。 尤二姐摇头,“我再待一会儿。” 雪花落在她脸上,冰冷刺骨。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还在世时,常抱着她说:“二姐儿,人这一生,平安喜乐最是难得。” 平安喜乐……她曾经离它那么近,近到触手可及。 尤二姐闭上眼,任由泪水结冰。她不是死在王熙凤手里,她是死在了自己的执念里。 若有来生,她宁愿做那小花枝巷中无忧无虑的雀鸟,也不愿再做这豪门深院中,有名无实的凤凰。 喜欢梦幻旅游者请大家收藏:()梦幻旅游者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352章 心病 怡红院里,袭人正低头绣着一条汗巾子,针脚细密匀称,一如她往日的做派——稳妥、周到,不出半分差错。窗外传来宝玉和黛玉的说笑声,她手中的针微微一顿,险些扎到指尖。 “二爷这是往潇湘馆去了?”她轻声问身旁的小丫鬟麝月。 “一早就去了,说是林姑娘新得了什么好诗,要一同品鉴呢。”麝月笑着答道,“宝二爷待林姑娘真是上心,比待别个不同。” 袭人垂下眼帘,继续绣着汗巾子,却不接这话茬。她想起前些日子宝玉为黛玉病中一句“我回去了”,竟闹得疯疯癫癫,阖府不宁。那时她急急跑到潇湘馆,对着紫鹃好一通埋怨,事后想来确是失态。可黛玉却未曾与她计较,反倒替她在贾母面前说了几句好话。 这样宽厚的黛玉,她本该感激的。 “袭人姐姐,”麝月忽然压低声音,“我瞧着宝二爷对林姑娘,似乎格外不同些。” 袭人手中的针彻底停了。她抬眼看了看窗外,轻声道:“这话也是你能说的?仔细被人听去,说我们怡红院的丫头没规矩。” 麝月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多言。 袭人却心绪难平。她何尝不知宝玉待黛玉不同?那是藏在眉眼间的牵挂,是刻在骨子里的在意。每每宝玉从潇湘馆回来,那神情总是格外松快,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而若是黛玉身子不适,他便坐立不安,恨不得时时刻刻守在跟前。 这样的情意,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 这日午后,宝玉从外头回来,一进门便唤袭人:“快把我前儿得的那方端砚找出来,林妹妹说喜欢那个样式,我答应送她了。” 袭人打开箱笼,一边找一边轻声劝道:“那方砚台是北静王所赠,珍贵得很,二爷就这样送了人,若是老爷问起……” “老爷怎会知道这些小事。”宝玉不以为意,“再说,好东西原就该给懂得欣赏的人。林妹妹那样的才情,配什么都是应当的。” 袭人默然不语,将砚台取出递给宝玉。他接过去时,指尖不经意掠过她的手背,一阵温热。这短暂的触碰让袭人心头一跳,抬眼却见宝玉已转身吩咐麝月:“去把我新得的那匣子宣纸也取来,一并给林妹妹送去。” 望着宝玉匆忙离去的背影,袭人怔怔站在原地。她想起多年前那个午后,宝玉拉着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说:“好姐姐,你且放心,我必不负你。”那时的温情,如今已被他尽数给了另一个人。 “袭人姐姐,你怎么哭了?”麝月惊讶地问。 袭人这才发觉自己脸上有泪,忙用袖子拭去,“没什么,风迷了眼。” —— 过了几日,史湘云来怡红院小住。晚间,三人在房中说话,湘云提起白日里宝钗与黛玉拌嘴的事。 “要说宝姐姐真是大度,林姐姐那般说她,她也不恼,反倒自己讪了一会子就过去了。”湘云感叹道,“这若是林姐姐,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 袭人正给宝玉斟茶,闻言接口道:“他可不作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他劳碌着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谁还烦他做?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拿针线呢。” 宝玉皱眉:“好好的,怎么说起这个来?” 袭人却不理会,继续道:“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个话来,真真的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个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他,你得赔多少不是呢。” 话音未落,宝玉已沉下脸来:“你今日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何必说这些?” 袭人自知失言,忙低下头去。湘云见状,忙岔开话题,说起了别的。 当晚服侍宝玉睡下后,袭人独自在廊下站着。夜风微凉,吹得她衣衫轻摆。她知道自己今日的话不妥,可不知怎的,那些话就那样脱口而出。仿佛只有贬低了黛玉,才能让她心中的酸涩稍减几分。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袭人回头,见是晴雯提着灯笼走来。 “就睡了。”袭人勉强一笑。 晴雯打量着她,“今日二爷和史大姑娘说话时,我听见你说的那些了。何苦来?林姑娘待咱们不薄。” 袭人脸色一白,“我不过实话实说。” “实话?”晴雯轻笑一声,“袭人姐姐,咱们自小一处长大,我还能不知你的心思?只是有些话,说出来就难收了。” 说罢,晴雯提着灯笼径自去了,留下袭人独自站在夜色中,心如乱麻。 —— 翌日清晨,宝玉起身后便说要往潇湘馆去。袭人一边替他整理衣裳,一边忍不住道:“二爷这才起来,连早饭都不用就要去?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 宝玉诧异地看着她:“今日是怎么了?林妹妹昨日说身子不适,我去瞧瞧也不成?”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林姑娘身子不适,自有紫鹃她们照看,二爷去又能如何?”话一出口,袭人就后悔了。她看见宝玉眼中闪过的不悦,忙低下头,“是我多嘴了。” 宝玉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只是林妹妹她……与别个不同。” 这句话像一根针,直直扎进袭人心底。是啊,黛玉与别个不同。这府里谁不知道宝二爷待林姑娘是独一份的?连老太太、太太们都默许了这份特殊。 宝玉离去后,袭人怔怔地坐在窗前。她想起那年夏天,宝玉挨了打,趴在床上动弹不得,是她日夜不离地守着。那时他疼得厉害,紧紧攥着她的手,一声声唤着“好姐姐”。那样亲近的时光,如今想来竟如隔世。 “袭人姐姐,”小丫头蕙香进来回道,“林姑娘跟前的雪雁来了,说林姑娘给二爷做了个香囊,让转交给姐姐收着。” 袭人接过那个精致的香囊,针脚细密,绣着缠枝莲花的纹样,一看便是费了心思的。她忽然想起自己方才说黛玉“半年没拿针线”的话,脸上阵阵发烫。 黛玉分明是这样细心周到的人,为何自己偏偏要说出那样违心的话? —— 这日午后,王夫人唤袭人过去问话。问完宝玉的起居,王夫人忽然道:“我听说,前儿宝玉为着林姑娘病了,急得什么似的,可有这事?” 袭人心头一紧,斟酌着回道:“宝二爷素来心善,见哪个姊妹身子不适都会挂心。” 王夫人看了她一眼,“你是个明白人,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老太太疼林姑娘,有些事,我们心里明白就好。” “是,太太。”袭人低声应道。 从王夫人处出来,袭人心中五味杂陈。连太太都忌惮着老太太,不敢明着对黛玉如何,她一个丫鬟,又凭什么对黛玉评头论足? 回到怡红院,正遇上黛玉来寻宝玉。见宝玉不在,黛玉也不急着走,反倒坐下与袭人说了会子话。 “前儿多谢你替我周全,”黛玉微笑道,“那日宝姐姐送来的人参,亏得你提醒我收下,不然倒显得我小气了。” 袭人忙道:“姑娘言重了,这本是我分内之事。” 黛玉打量着她,忽然轻声道:“你脸色不大好,可是身子不适?我那里有上回宝姐姐送的燕窝,明日让紫鹃送些来给你。” 这般体贴的话,让袭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她望着黛玉清瘦的面容,想起宝玉为她痴狂的模样,心中百感交集。 这样一个玲珑剔透的人儿,难怪宝玉会倾心相待。 —— 是夜,袭人辗转难眠。她想起自己这些时日对黛玉的种种不满,忽然明白了什么。 那日宝玉与黛玉拌嘴,回来后闷闷不乐,是她柔声劝慰;那日宝玉为黛玉的病急得茶饭不思,是她默默守在身旁;那日宝玉得了一支好笔,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送给黛玉,是她细心包好遣人送去。 她以为自己是在尽一个丫鬟的本分,可心底深处,何尝没有一丝期盼?期盼宝玉能看见她的好,能分一丝情意给她。 可是没有。宝玉的眼里,从来只有那一个身影。 “我这是怎么了?”袭人望着帐顶,喃喃自语。 她想起那年冬天,宝玉拉着她的手,在她耳边低语:“好姐姐,你且放心,我必不负你。”那时的她,以为这就是一生一世的承诺。 可现在她才明白,那不过是一个少年随口的话语,当不得真。 而她对宝玉的情意,却早已深入骨髓。 —— 翌日,宝玉从学堂回来,兴致勃勃地说起黛玉的诗作如何精妙。袭人安静地听着,不再插话。 待他说完,袭人才轻声道:“二爷既然觉得林姑娘的诗好,何不请她多写几首?我见老太太屋里有个空着的紫檀木匣子,正好可以收存林姑娘的诗稿。” 宝玉惊喜地看着她:“这主意好!还是你想得周到。” 袭人微微一笑,心中却泛起一丝苦涩。她终于明白,自己对黛玉的反感,从来与黛玉本人无关。那个少女聪慧、善良、宽容,本该是她敬重的主子。 可偏偏,宝玉爱她。爱得那样深,那样真,让旁人都成了陪衬。 这份认知让袭人心如刀绞,却也让她终于清醒。她只是一个丫鬟,再得脸也不过是个奴才。宝玉的世界,从来不是她能够企及的。 那日后,袭人不再对黛玉评头论足,也不再在宝玉面前说那些酸溜溜的话。她依然尽心伺候,依然周到妥帖,只是心中那份痴念,被她深深埋藏。 偶尔,夜深人静时,她还是会想起那个拉着她手说“必不负你”的少年。但天亮后,她依然是那个稳重识大体的花袭人,怡红院里最得力的丫鬟。 至于心底那点不为人知的痛,就让它随着岁月,慢慢淡去吧。 喜欢梦幻旅游者请大家收藏:()梦幻旅游者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353章 贾府赠礼录 时值深秋,金陵城中已见寒意,贾府内却仍是一派热闹景象。这日午后,王夫人房中几位姑娘正陪着说话,不知怎的就聊起了送礼的话题。 “前儿宝丫头送来的宫花,我瞧着样式倒是新奇,只是那纱绢质地一般,戴了两日便失了颜色。”王夫人轻抚着手中的茶盏,似是随口一提。 坐在下首的薛宝钗闻言,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展颜笑道:“姨妈说的是,那原是铺子里常见的样式,我瞧着颜色鲜亮才买下的,倒是不比林妹妹前儿送来的笔墨,听说都是上好的湖笔徽墨。” 黛玉正低头拨弄着香囊上的流苏,听宝钗提到自己,抬眼淡淡一笑:“不过是父亲生前留下的些旧物,我瞧着姐妹们读书写字都用得上,便分送了些,不值什么。” 探春在一旁听了,忍不住插话:“林姐姐太过谦了,那日我特拿去给老爷瞧了,老爷都说那墨是上好的松烟墨,一块就值好几两银子呢。” 这话一出,在座的几位姑娘神色各异。宝钗面上仍挂着温婉的笑,指尖却不自觉地在杯沿上轻轻划着圈。 一 说起黛玉送礼,贾府上下无人不赞一句“大方得体”。 那日她从苏州料理完父亲丧事回来,带来的箱笼足足装了三四车。众人都以为她必是带回了林家的家私,谁知她先拣出几箱书籍摆在房中,又将文房四宝一一分装妥当,命紫鹃送往各房。 “这是给宝姐姐的歙砚,听说她近日在临帖;这是给二姐姐的宣纸,她最爱写字;这是给三妹妹的湖笔,她前儿还说缺支好笔;这是给四妹妹的徽墨...”黛玉一一吩咐着,又特地拣出一方雕花端砚、一套紫檀木镇纸,让人给宝玉送去。 宝玉得了这些,欢喜得什么似的,当即就要研墨试笔,却被袭人拦下了:“我的小祖宗,这墨金贵得很,您这一糟蹋,岂不辜负了林姑娘的心意?” “你懂什么,”宝玉捧着那方端砚爱不释手,“这砚台是端溪老坑的,墨是松烟制的,林妹妹把这些送我,才是真懂我。” 果然,此后宝玉每每用这些笔墨写字作诗,都格外珍惜。有时姐妹们来找他,见他正对着那方砚台出神,都知道他又在思念黛玉了。 更显黛玉大方的是那盏玻璃绣球灯的事。那日秋雨绵绵,宝玉晚上去探望黛玉,临走时天色已暗,黛玉见他只提了个寻常羊角灯,便从书架上取下一盏玻璃绣球灯,命小丫头点了蜡烛递给他。 “这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黛玉说道。 宝玉却犹豫了:“我也有这么一个,怕他们失手打破了,所以没点来。” 黛玉闻言,忍不住笑了:“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你怎么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明儿再送来便是了,就失了手也有限的,何必这么计较。” 宝玉这才接了灯去。果然那夜雨大路滑,若不是这灯明亮,他险些在园中滑倒。事后他特意让袭人仔细擦净了灯送回,还对袭人感叹:“林妹妹待我,从来不计较这些身外之物。” 黛玉平日里送人的,多是亲手做的针线活计。这日薛姨妈过生日,她早备下两色针线送去。一套是绣了缠枝莲纹的抹额,一套是绣着福寿纹样的香囊。薛姨妈见了,连连称赞:“难为林姑娘费心,这针脚细密,花样又雅致,比外头绣娘做的还强呢。” 宝钗在旁看了,心中暗惊:原来黛玉的女红如此出色,往日竟是小瞧了她。 唯有宝玉知道,黛玉为做这些针线,不知熬了多少夜。有一回他深夜从怡红院出来,见潇湘馆还亮着灯,悄悄过去一看,黛玉正就着灯火绣香囊,手指上还贴着块绢子,想必是被针扎伤了。 “妹妹何苦这么辛苦,这些让下人们做便是了。”他忍不住在窗外说道。 黛玉吓了一跳,见是宝玉,才嗔道:“你这人,半夜不睡,来这里做什么?送礼贵在心意,若是假手他人,还有什么意思?” 宝玉知道她性子要强,只得嘱咐紫鹃好生照料,这才依依不舍地回去了。 二 这日史湘云来贾府小住,带了一盒绛纹石戒指,说是叔叔从外头带回来的,特意送给姐妹们玩耍。 她先给宝钗、黛玉、迎春、探春、惜春每人一个,又在来贾府做客时,亲自带了四个,分别送给袭人、鸳鸯、金钏儿、平儿。 宝玉见了,打趣道:“云妹妹好偏心,单给她们四个,莫非我们屋里的麝月、秋纹就不配了?” 湘云笑道:“二哥哥不知道,这戒指虽不值什么,可送人也要送在点子上。袭人姐姐是老太太赏你的,鸳鸯姐姐是老太太跟前第一得力的,金钏儿姐姐是太太跟前的人,平儿姐姐是凤姐姐的臂膀。我常来府里住,多亏她们照应,自然该表表心意。” 王夫人听说后,对薛姨妈赞道:“别看云丫头平日里大大咧咧的,这行事倒是周到。” 薛姨妈附和着,心里却想起前几日宝钗送丫鬟们的东西,不过是些寻常的绢花手帕,比起湘云这绛纹石戒指,确实逊色不少。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湘云送礼,最重情意。那日宝钗过生日,贾母留她吃了酒席再回,她特意遣人回家,取来自己旧日作的两色针线活计为贺礼。一套是绣了折枝梅的绢帕,一套是绣着蝶恋花的香囊。 宝钗接过,见那针线虽不及黛玉的精致,却自有一种活泼气象,笑道:“难为妹妹想着,这花样倒是别致。” 湘云摆手:“我比不得宝姐姐和林姐姐心思巧,不过是尽尽心罢了。” 黛玉在旁看了,却知湘云为做这些针线,定是费了不少功夫。她记得湘云曾说过,在家时婶婶管得严,做活计常要做到三更天,这送给宝钗的礼物,还不知是熬了多少夜才赶出来的。 三 说起探春送礼,更显其心思细腻。 那日邢岫烟初来贾府,虽得贾母收留,但衣着朴素,难免被些势利眼的下人看轻。探春见了,悄悄让侍书回房取来一块玉佩送给岫烟。 “这原是前年我生日时舅舅送的,我瞧着这水头颜色都配得上邢姐姐,姐姐若不嫌弃就收着罢。”探春说得轻描淡写。 岫烟接过一看,那玉佩通体翠绿,雕着如意纹样,一触生温,知是上好的翡翠,连忙推辞:“这样贵重的东西,我如何敢收?” 探春却执意要送:“姐姐说哪里话,咱们姐妹一场,何必分彼此。再说这玉也要配得上的人才不俗,姐姐气质清华,正该佩这样的玉。” 后来宝钗见了那玉佩,对莺儿说:“三丫头真是舍得,那块玉少说也值几十两银子,她就这样送人了。” 莺儿道:“听说三姑娘还给宝二爷做了双鞋,费了好大工夫呢。” 确实,探春给宝玉做鞋的事,在府里传为美谈。那日宝玉要去庙里还愿,探春特地嘱咐他:“小厮们知道什么。你拣那朴而不俗、直而不拙者,这些东西,你多多的替我带了来。我还象上回的鞋作一双你穿,比那一双还加工夫,如何呢?” 宝玉欢喜应下。谁知后来贾政见了这鞋,很是不喜:“何苦来!虚耗人力,作践绫罗,作这样的东西。” 宝玉忙说是舅母所赠,贾政这才信了。可见那鞋做得十分精致,竟像是王府里的手艺。 赵姨娘知道后,却在背后抱怨:“正经亲弟弟不见她这么上心,倒去巴结那屋里的。” 探春听说,只当不知。她深知在这深宅大院里,人情往来最是难处,唯有不偏不倚,以诚相待,方能立得住。 四 宝玉送礼,又是另一番气象。 这日他见园中桂花开了,特地让小丫头采了些新鲜桂花,又吩咐厨房做了桂花糖蒸新栗粉糕,用掐丝食盒装了,让袭人给湘云送去。 袭人揭开食盒,见里面一碟是红菱和鸡头两样鲜果,一碟是桂花糖蒸新栗粉糕,笑道:“二爷真是偏心,云姑娘前儿说想吃这些,他就记在心里了。” 晴雯在旁打趣:“你懂什么,二爷这是''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果然湘云收到后,欢喜得什么似的,当即就拈了块糕吃起来,连说:“还是二哥哥懂我,这糕比往日吃的都香甜。” 宝玉还喜欢送些新奇玩意儿给姐妹们。那日他从外面集市上买回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泥垛的风炉儿,分送给众姐妹。探春得了那小篮子,爱不释手,后来还被其他姐妹抢了去。 不过,宝玉最用心的,还是送给黛玉的礼物。 那日他挨了父亲的打,躺在床上不能动,见黛玉来看他时眼睛哭得红肿,心里又是疼又是甜。待黛玉去后,他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两条旧手帕子撂与晴雯:“也罢,就说我叫你送这个给他去了。” 晴雯不解:“这送旧手帕子做什么?林姑娘见了,怕是要生气呢。” 宝玉笑道:“你放心,她自然知道。” 果然黛玉收了这两条旧手帕,不但不恼,反而神魂驰荡,余意绵缠,当下研墨蘸笔,在帕上题了三首诗。从此宝黛心意相通,再无疑虑。 有时宝玉得了什么好东西,第一个想到的也是黛玉。那日北静王赏了他一串鹡鸰香串珠,他忙不迭地拿去给黛玉瞧。谁知黛玉只看了一眼就丢在一边:“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 宝玉讪讪地收回,却不生气,反而觉得黛玉清高自许,与众不同。 五 要说贾府里真正送礼阔绰的,当数王熙凤。 这日刘姥姥要回乡下去,凤姐命平儿收拾东西相送。除了八两银子,又取出一个包袱:“这是两匹茧绸,厚实耐磨,乡下穿正合适;这两匹绸子,年下做件衣裳穿,也体面些。” 刘姥姥接过,见那茧绸质地坚实,那两匹绸子更是光滑鲜艳,知不是寻常之物,连连道谢:“姑奶奶这么破费,叫我如何过意得去?” 凤姐笑道:“姥姥说哪里话,咱们是亲戚,原该互相照应。” 平儿在一旁暗笑:奶奶这是又要做面子又要做里子,这点东西对她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却赚足了人情。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果然刘姥姥回去后,逢人便夸贾府仁德,凤姐大方。 凤姐送礼,最是懂得看人下菜碟。那日王夫人吩咐她打点袭人回家探母的事,她见王夫人已经赏了袭人许多衣服首饰,便又添了一件大毛的猩猩毡斗篷,一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一件雪褂子,还有一个玉色绸里的哆罗呢的包袱。 袭人受宠若惊,推辞不敢受。凤姐道:“这是太太的意思,你如今不同往日,回家自然要体体面面的。” 其实她心里明镜似的:这些衣裳虽贵重,但都是按姨娘的身份置办,既全了王夫人的面子,又不逾矩。 对待邢岫烟,凤姐又是另一番考量。她见岫烟家境贫寒,特让平儿送去一件大红羽纱斗篷。平儿对岫烟说:“我们奶奶说,这天渐渐冷了,姑娘没件御寒的衣裳怎么行?这斗篷还是去年做的,没穿过几回,姑娘别嫌弃。” 岫烟接过,见那斗篷是大红的颜色,面料是上好的羽纱,知是凤姐照顾她的颜面,假说是旧衣裳,心中感激不尽。 果然第二日岫烟穿着这斗篷去给王夫人请安,王夫人见了,对凤姐点头微笑,显然是满意她处事周到。 凤姐还曾给众姊妹送过暹罗进贡的茶叶。宝玉尝了说“不大甚好”,宝钗说“颜色不好”,凤姐听了也不恼,只笑道:“是暹罗进贡来的。我尝着也没什么趣儿,还不如我每日吃的呢。” 一句话既解了围,又显摆了自己的身份——这样的贡茶,寻常人连见都见不到呢。 六 这日众人在贾母处说话,不知怎的又聊起送礼的事。 贾母指着宝玉笑道:“你们瞧瞧,前儿北静王送他的蓑衣斗笠,他当宝贝似的,林丫头夸了一句,他就要送人,结果人家还不要。” 黛玉抿嘴笑道:“外头买的,哪有北静王送的好?我若是要,自然要那最好的。” 宝玉忙道:“妹妹若喜欢,我这就去求王爷再要一套。” “罢了,”黛玉摆手,“我不过白说说,你倒当真了。” 宝钗在旁听了,心中不是滋味。想起自己前几日送给黛玉的燕窝,被黛玉转送了赵姨娘,分明是看不上。后来又改送冰糖燕窝,偏偏送错了,送成了洋糖的,倒叫黛玉笑话。 探春见宝钗神色不对,忙岔开话题:“要我说,送礼不在贵重,在心意。就像二哥哥送林姐姐的旧手帕,看似不值什么,却是最难得的。” 湘云接口道:“可不是?就像我送你们的绛纹石戒指,虽不值几个钱,可每个都是我精心挑选的。” 凤姐摇着扇子笑道:“云丫头说得是,送礼要送到人心坎上。就像我们奶奶,”她朝王夫人方向努努嘴,“前儿杨提督的太太病了,需要上等人参配药,奶奶立刻就把自己收着的那支老参送去了。这才是会做人的。” 王夫人微微一笑:“那本就是救急的事,算不得什么。” 宝玉忽然想起什么,问黛玉:“妹妹前儿说要送我那盆水仙,怎么后来又收回去了?” 黛玉嗔道:“你屋里药气重,白白糟蹋了花。我这是惜花,你倒埋怨起我来了。” 宝钗听着众人说笑,心中暗叹:原来这送礼竟有这么多讲究。自己往日只当是尽个心意,却不料在旁人眼中,竟成了“不上台面”。 她哪里知道,贾府这样的公侯世家,看似富贵泼天,实则最重规矩体统。姑娘公子们虽不当事,却自小耳濡目染,知道什么该送,什么不该送,如何送才能既不失身份,又显得情深意重。 这时,丫鬟来报:“薛姨太太让宝姑娘回去一趟,说是薛大爷从江南带回来的土产要分送各房,请姑娘去帮着打点。” 宝钗忙起身告辞。临走时,她回头看了眼谈笑风生的众人,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深似海的侯门里,她终究是个外人。就算她处处留心、时时在意,也永远学不会他们那种与生俱来的贵气与洒脱。 就像送礼这件事,黛玉可以随手送出价值不菲的玻璃绣球灯,湘云可以大方赠与名贵玉佩,探春可以熬夜为兄长做鞋,因为她们生来就拥有这些,所以从不计较得失。而她薛宝钗,纵有万般才华,终究脱不了商贾之家的算计。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很累。 走出贾母院落,秋风拂面,带来阵阵凉意。宝钗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空,第一次对这个她费心经营的贾府,生出了一丝去意。 喜欢梦幻旅游者请大家收藏:()梦幻旅游者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354章 烟火 贾政从外书房踱步出来时,夜色已浓如墨染。 廊下的灯笼在秋风中摇曳,将他瘦长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拉得忽长忽短。他抬头望了望天,二更的梆子刚敲过不久,偌大的荣国府沉寂下来,唯有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犬吠。 他本欲往王夫人院中去,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转向东边小径。那里通向赵姨娘居住的小院——一个王夫人从不踏足,下人们私下议论,却是他偶尔会去寻得片刻安宁的地方。 赵姨娘房里的烛火还亮着。她坐在炕沿,就着昏黄的灯光缝补贾环的一件小袄。那是一件半旧的绛紫色袄子,前日被贾环爬树时刮破了袖子。三十来岁的赵姨娘低头做活时,眉眼比平日柔和许多,岁月的痕迹在她眼角若隐若现,却仍保留着几分年轻时的灵动。 听得帘栊响动,她抬起头,见是贾政,忙放下手中的针线起身。 “怎么又熬到这般时候?”她语气里带着埋怨,手上却利落地接过贾政脱下的外袍,又转身去倒茶,“厨房里温着参汤,要不要用些?” 贾政摆摆手,在炕沿坐下。这小小三间房屋,比不得王夫人房中的轩敞大气,却处处透着过日子的烟火气。窗下的针线篮里散着各色丝线,妆台上搁着半个未吃完的酥梨,贾环白日里写的字帖还摊在案头,墨迹已干,那歪歪扭扭的字迹让贾政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这般杂乱,反比别处的齐整更让人心安。 “今日与琏儿商议庄上的事,不知不觉就晚了。”贾政难得解释了一句。在旁人面前,他是端方严肃的荣国府二老爷;唯有在此处,他还能做个抱怨家常的普通人。 赵姨娘将茶递到他手中,顺势在他身旁坐下:“庄上的事再要紧,也不该这般不顾惜身子。我瞧你这几日脸色都不太好。” 贾政呷了一口茶,是上好的龙井,温度恰到好处。他这才觉得喉间干涩缓解了些许,整个人也松弛下来。 “环儿今日的书读得如何?”他问道,目光仍落在那张字帖上。 赵姨娘笑了笑:“还能如何?坐不到半个时辰就嚷着要出去。我按着你吩咐的,让他多写了三张大字。”她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只是太太那边派人来问,为何环儿没去家学,我推说身子不适。” 贾政“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听得烛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赵姨娘打量着贾政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道:“今日听闻宝玉在老太太跟前作了首诗,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不是我说,环儿虽不及他哥哥机灵,可那‘陋室铭’背得也是极熟的,前儿个不是还背给老爷听了吗?” 贾政放下茶盏,语气平淡:“孩子们各有各的造化,何必比较。” 赵姨娘讪讪地住了口,转而拿起那件小袄继续缝补。针线在她手中穿梭自如,不一会儿,破口就已补上了大半。 贾政静静地看着她做活,忽然开口:“今日在书房,想起探春的婚事。她年纪也不小了,前些日子有人来提亲,是南安王府的远亲。” 赵姨娘手中的针一顿,猛地抬起头:“老爷答应了?” “尚未。”贾政慢条斯理地道,“且忙什么,等他们再念一二年书再放人不迟。我已经看中了两个丫头,一个与宝玉,一个给环儿。只是这话你暂且不要声张。” 赵姨娘心中暗喜:老爷连这等事都与她商议,可见她在其心中的分量。她忙低下头掩饰嘴角的笑意,手中的针线动得更快了。 “老爷眼光自是好的。”她轻声应道,心中已经开始盘算是哪房的丫头,性情如何,是否容易拿捏。她自然不知道,王夫人早已内定了袭人;贾政这番打算,终究是要落空的。 就在这时,忽听外面“哐当”一声响,不知何物坠地。赵姨娘吓了一跳,针尖刺入指腹,渗出一粒血珠。她忙将手指含入口中,含混地问道:“外面怎么了?” 一个小丫鬟怯生生地进来回话:“原是外间窗屉不曾扣好,塌了屈戍了吊下来。” 赵姨娘顿时柳眉倒竖,骂道:“小蹄子们越发懒了,连个窗屉也扣不好!若是惊着了老爷,仔细你们的皮!”说着起身,又回头对贾政柔声道,“老爷稍坐,我去瞧瞧。” 贾政点点头,看着赵姨娘风风火火地掀帘出去。外面很快传来她吩咐丫鬟的声音:“还不快取梯子来!梅香,你去库房问问还有没有新的屈戍,若没有,明儿一早就叫人出去买。春燕,你扶着梯子,我亲自上去看看。” 这般琐碎的指挥,贾政在王夫人那里是从未听过的。若在王夫人处,窗屉塌了自有婆子媳妇们处置,断不会惊动主子。王夫人的世界太规矩,规矩得让人透不过气;赵姨娘这里却可以有些小乱子,可以骂丫头,可以亲自动手,可以让贾政看见最真实的生活模样。 贾政闭目听着她在外面吩咐丫鬟的声音,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时赵姨娘还是他房中的丫鬟,名唤鹦哥,活泼灵动,不像别人见了他就战战兢兢。有一次他读书至深夜,她悄悄端来一碗热粥,还调皮地说:“老爷再不用,我可要自己吃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那时的她,眉眼如画,笑靥如花,是他这般活在礼教牢笼中的人最渴望的光。 他还记得第一次留意到她,是在一个春雨绵绵的午后。他在书房临帖,她是负责打扫书房的小丫鬟,正踮着脚擦拭书架顶层的灰尘。她一转身,不小心碰落了案几上的一叠书,吓得脸色煞白,慌忙跪地求饶。 他本欲斥责,抬头却对上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那眼中的惊慌与纯真,竟让他一时语塞。最后只摆摆手让她起身,继续埋头写字。她却没立即退下,而是悄悄磨墨铺纸,动作轻柔利落。 从那以后,他渐渐注意到这个不算最美,却别有韵味的小丫鬟。她会在他的茶凉时及时换上热的,会在他的笔秃时默默放上新的,会在夜深人静时端来一碗简单的宵夜。她不像别的丫鬟那样怕他,偶尔还会说几句俏皮话,让他紧绷的神经得以放松。 后来,她成了他的通房丫鬟,再后来,她生下了探春,被抬为姨娘。这些年来,她在府中树敌不少,举止言行常被人诟病,可在他面前,她始终是那个会笑会闹、真实不做作的鹦哥。 外面的动静渐渐小了,赵姨娘掀帘进来,鬓发有些凌乱,袖口也沾了灰尘。 “修好了?”贾政问道。 “勉强撑过今夜,明儿还得找工匠好生修修。”赵姨娘拍拍身上的灰,转身去盆里净手,“这些个小丫头,没一个省心的,什么都得我亲自看着。” 贾政罕见地笑了笑:“你总是这般亲力亲为。” 赵姨娘擦干手,走过来替贾政捏肩:“我不操心,谁替老爷操心?”她的手法不算娴熟,力道却恰到好处。贾政闭上眼,任她伺候。 “方才说到环儿的婚事,”贾政忽然开口,“你可有中意的人选?” 赵姨娘的手顿了顿,谨慎地回答:“这是大事,自然全凭老爷做主。只是……好歹是环儿的第一个屋里人,总要性情温和、懂得体贴的才好。” 贾政“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他知道赵姨娘的心思,怕找个厉害的角色,日后不好拿捏。这些小心思,他看在眼里,却从不点破。 “睡吧,明日还要早起。”贾政说着起身,赵姨娘忙上前替他宽衣。 烛火熄了,月光从刚修好的窗屉缝隙漏进来,在地上洒下一片碎银。赵姨娘很快在身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而贾政却久久不能入睡。 他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诗酒放诞,想起了那些被岁月磨平的棱角,想起了日渐沉重的家族责任。在这个小小的院落里,他总能卸下一切伪装,做回最真实的自己。 三日后是中秋,荣国府设宴赏月。大观园内张灯结彩,一派喜庆。贾母坐在正首,王夫人、邢夫人等依次而坐,小辈们则围坐在下首。贾政本不愿参加这等热闹场合,但碍于礼数,只得勉强出席。 酒过三巡,贾母兴致高涨,命小辈们即景作诗。宝玉果然拔得头筹,一首中秋赏月诗做得风流别致,赢得满堂喝彩。贾政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也有几分欣慰。 轮到贾环时,他憋了半晌,作出一首平淡无奇的诗,众人勉强赞了几句。贾环自觉没趣,悻悻地退到一旁。赵姨娘在远处看着,心急如焚,却不敢表露。 贾母见状,笑着打圆场:“罢了罢了,作诗也没什么趣儿,不如我们说笑话取乐。”她看向贾政,“就由老爷开始吧。” 贾政推辞不过,沉吟片刻,竟破天荒讲了个笑话: “一家子一个人,最怕老婆。那老婆一日不高兴,便罚丈夫跪在床前。正跪着,外面有亲戚来拜,老婆问是谁,丈夫说:‘是床下跪着的朋友的妻子。’” 这笑话粗俗,不似平日贾政的风格,却引得满堂大笑。唯独王夫人没什么表情,只勉强牵了牵嘴角。她永远端庄得体,却也永远无法理解贾政内心那个被压抑的“诗酒放诞之人”。 贾政年轻时也是诗酒放诞的,只是如今不得不端起架子,撑起这摇摇欲坠的荣国府。只有在赵姨娘面前,他才能卸下所有伪装。他记得有一回在赵姨娘房里,说了个市井笑话,赵姨娘笑得直捶炕桌:“老爷从哪里听来这些!笑死个人了!”那一刻,贾政忽然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被皇帝、被母亲、被家族期待紧紧束缚的贾存周,而只是一个被女人崇拜的普通男人。 宴席散后,贾政信步来到赵姨娘房中。一进门,就见她笑嘻嘻地迎上来: “老爷今日的笑话可真真是出人意料!我瞧太太的脸都绿了!”她毫无顾忌地说着,一边替贾政更衣。 贾政皱眉:“休得胡言。” 赵姨娘却不害怕,仍是笑:“我说的是实话嘛。老爷是没瞧见,底下那些婆子媳妇们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可有趣了!”她模仿着当时的情景,惟妙惟肖。 贾政忍不住也笑了,随即又板起脸:“越发没规矩了。” 赵姨娘知道他并非真心责备,便大着胆子凑近些:“我就喜欢老爷这样,比平日那板着脸的样子亲切多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夜深了,赵姨娘一边替贾政捶腿,一边说着府里的闲事:“前儿个太太屋里的金钏投井后,我听说丢了几件东西……袭人那丫头,听说已经被内定为宝玉的姨娘了……东府珍大奶奶前日又请了太医,怕是又有了……” 贾政闭目听着,觉得这荣国府终于不再是隔着一层纱的谜团。赵姨娘还是贾政在府中的耳目,这些消息,王夫人不会说,下人们不敢说,只有赵姨娘会说。贾政需要这样一个人,在错综复杂的贾府中做他的“心耳神意”。赵姨娘出身低微,反而能接触到王夫人接触不到的层面;她没有靠山,只能完全依附于他。 “你也别太操心这些。”有时贾政会说一句。 赵姨娘便笑:“我不替老爷操心,谁操心?” 这话说得没规矩,可贾政爱听。 转眼秋去冬来,一场大雪覆盖了荣国府。贾政从衙门回来,径直往赵姨娘院中走去。刚到院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贾环的哭声和赵姨娘的训斥声。 “叫你不好好念书!这下可好,老爷问起来,我看你怎么交代!”赵姨娘的声音又急又气。 贾政掀帘进去,见贾环站在地上抹眼泪,赵姨娘手里拿着一本书,气得脸色发白。 “这是怎么了?”贾政问道。 赵姨娘见贾政进来,忙放下书,强笑道:“没什么,环儿不懂事,我教训他几句。” 贾环抽抽搭搭地说:“父亲,家学的先生今日夸了宝玉哥哥的文章,说我的文章狗屁不通……” 贾政沉下脸:“先生说得没错,你整日只知道玩耍,自然做不出好文章。” 赵姨娘心疼儿子,忙劝道:“老爷消消气,环儿还小,慢慢教就是了。”她使了个眼色,贾环会意,悄悄溜了出去。 贾政在炕上坐下,长叹一声:“慈母多败儿!” 赵姨娘挨着他坐下,软语劝道:“我知道老爷望子成龙,可环儿资质本就平常,逼得太紧反而适得其反。倒不如让他循序渐进,总能有所长进。” 贾政罕见地没有反驳。他看着窗外纷飞的大雪,忽然问道:“探春近日可好?有些日子没见她来请安了。” 赵姨娘眼神一暗,低声道:“三姑娘如今是太太跟前的人了,自然忙碌。” 贾政听出她话中的酸楚,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探春虽是赵姨娘亲生,却因是庶出,自幼养在王夫人身边,与生母并不亲近。这是贾政心中的一根刺,也是赵姨娘永远的痛。 “她终究是你的女儿。”贾政轻声道。 赵姨娘苦笑:“是啊,终究是我的女儿。”她转过身,悄悄拭去眼角的泪花,“只要她好,我便知足了。” 这一刻,贾政忽然对这个平日里斤斤计较的女人生出了几分怜惜。她粗俗,却真实;她没教养,却有趣;她心胸狭窄,却全心全意依赖他。在礼教森严的贾府,贾政活得像戴着枷锁的囚徒。只有在赵姨娘这方小天地里,他才能暂时卸下枷锁,做回真实的自己。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贾政在赵姨娘房中用晚饭,只见桌上摆着几样精致小菜,都是他平日爱吃的。 “今日怎么这般丰盛?”贾政问道。 赵姨娘笑着给他布菜:“今儿个是小年,自然要丰盛些。我还特意熬了老爷爱吃的火腿鲜笋汤。” 正用着饭,忽听外面又传来一声响。赵姨娘本能地站起身,随即笑道:“必是那窗屉又塌了,这都成了家常便饭了。” 贾政却按住她:“让下人们去收拾吧,你坐下好生吃饭。” 赵姨娘怔了怔,顺从地坐下。这是贾政少有的体贴,她心中泛起一丝暖意。 饭后,贾政破例没有立即回书房,而是留在赵姨娘房中看书。赵姨娘在一旁做针线,偶尔抬头看他一眼,眼中满是满足。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交织在一起。外面风雪呼啸,屋内却温暖如春。这一刻,没有荣国府的勾心斗角,没有官场的尔虞我诈,只有寻常夫妻的静谧相守。 贾政放下书,忽然问道:“这些年,你可曾后悔?” 赵姨娘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他问的是什么。她放下针线,认真想了想:“若说后悔,也是后悔自己不够懂事,常给老爷添麻烦。但若问是否后悔跟了老爷,”她摇摇头,眼中闪着光,“从未后悔过。” 贾政久久不语,只是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这一夜,贾政宿在赵姨娘房中。半夜,他又听见窗屉响动,赵姨娘迷迷糊糊地嘟囔着“明儿得找个工匠好好修修”,一边下意识地替他掖好被角。 贾政想,明日还要去见官客,还要查问宝玉功课,还要应付母亲...但此刻,他只想在这烟火人间里,好好睡一觉。 这或许就是爱情——在偌大贾府中,两个不被理解的人,彼此找到了最真实的模样。 窗外,雪渐渐小了,一轮明月破云而出,清辉满地。新的一年,就要来了。 喜欢梦幻旅游者请大家收藏:()梦幻旅游者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355章 花气袭人 怡红院里烛火通明,几个小丫鬟聚在廊下低声说笑,忽见宝玉气冲冲地从王夫人处回来,一个个忙敛声屏气,垂手侍立。 “开门!”宝玉没好气地喊道,抬手重重拍在门板上。 院内顿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开了,袭人穿着藕荷色比甲,笑盈盈地迎上来:“二爷回来了?老太太那儿传饭了不曾?” 宝玉不答,只冷着脸往里走。袭人忙跟上去替他解下外袍,又递过一杯热茶,却见宝玉随手将茶放在桌上,自己歪在榻上,拿起一本书胡乱翻着。 “二爷这是怎么了?谁又惹您生气了?”袭人柔声问道,伸手想替他整理衣领。 宝玉猛地坐起身,一把推开她的手:“今日林妹妹又来哭了一场,说是有人告诉她,她不是咱们家的人,不配在这里过生日。你可知道是谁传的这种混账话?” 袭人脸色微变,随即恢复如常,轻声道:“这府里人多口杂,保不齐是哪个不懂事的小丫头胡说,二爷何必动气?” “小丫头?”宝玉冷笑一声,“林妹妹说,这话分明是从咱们怡红院传出去的!” 袭人垂下眼帘,整理着榻上的靠枕,声音依然温和:“二爷明鉴,咱们院里的人,哪个不是敬重林姑娘的?或许是外头的人故意栽赃...” “够了!”宝玉突然站起身,目光如炬地盯着她,“前儿探春妹妹说二月里没人过生日,是你当着众人的面说‘二月十二是林姑娘,怎么没人?就只不是咱家的人’!你可还记得?” 袭人一时语塞,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正要辩解,却见宝玉已拂袖而去,只留她一人怔怔地站在房中。 窗外,暮色渐浓。 ...... 潇湘馆内,黛玉正倚在窗边看书,紫鹃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低声道:“姑娘,宝二爷来了。” 话音未落,宝玉已大步走进来,脸上犹带怒容。黛玉抬眼看他,忍不住笑道:“这是怎么了?谁又惹了我们宝二爷?” 宝玉见她笑靥如花,心中一软,怒气顿时消了大半,挨着她坐下道:“好妹妹,你可别听那些混账话。这府里谁敢说你不是咱们家的人,我第一个不依!” 黛玉放下书,轻轻叹了口气:“我当是什么事,原来是为这个。我本就不是贾府的人,不过是寄居在此,她们说的也是实话,何必生气?” “那不一样!”宝玉急道,“‘不是咱家的人’这话里分明带着轻贱之意,我听着就来气!” 正说着,忽见窗外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过,黛玉眼尖,认出是袭人,忙起身招呼:“袭人姐姐怎么不进来?” 袭人只得走进来,神色有些尴尬,向宝玉和黛玉行礼道:“老太太让我来请二爷过去用饭。” 黛玉笑道:“难为你亲自跑一趟,快坐。紫鹃,沏茶来。” 袭人忙道:“不必麻烦了,这就得回去复命。” 宝玉冷着脸不说话,黛玉见状,轻轻推了他一下,笑道:“既如此,你就快随袭人姐姐去吧,别让老太太等急了。” 宝玉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随袭人出了潇湘馆。 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紫鹃低声道:“姑娘何必对她这么客气?明明是她...” “罢了,”黛玉打断她,“她也是尽她的本分。在这府里,谁都不容易。” ...... 几日后,大观园内荷花盛开,贾母兴致勃勃,命在藕香榭设宴赏花。 席间,宝玉因多喝了几杯酒,觉得闷热,便悄悄离席到湖边散步。刚走到假山后,忽听见两个熟悉的声音在说话。 “宝姑娘近日可好?我前儿做的那个香囊,姑娘可还喜欢?”是袭人的声音。 “很喜欢,难为你费心。”宝钗温婉地答道,“只是我听说前几日宝玉又为林妹妹的事生气了?” 袭人叹了口气:“可不是么。二爷如今是越来越听不进劝了,整日只知和林姑娘在一处,书也不好好读。我不过劝了他几句,他就大发雷霆。” 宝钗轻声道:“宝兄弟年纪还小,贪玩也是常理。只是林妹妹也该劝着他些,总不能一味纵着。” “林姑娘哪里会劝?”袭人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满,“她自己就不喜读书,见了二爷读那些杂书,不但不劝,反而陪他一起看。前儿我还看见他们二人在桃树下读《西厢记》呢...” 宝玉听到这里,心头火起,正要出去理论,忽听见另一个清脆的声音插了进来:“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 原来是史湘云笑着走了过来。 袭人忙笑道:“正说起宝二爷读书的事。云姑娘来得正好,你平日最会劝二爷的,改日多劝劝他。” 湘云撇嘴道:“我劝有什么用?林姐姐从不劝他,他自然听林姐姐的。” 三人又低声说了些什么,宝玉没有再听下去,转身悄悄离开了。他心中烦闷,不知不觉又走到潇湘馆前。 馆内静悄悄的,黛玉正坐在窗下做针线,阳光透过竹帘,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她专注地绣着一方帕子,不时轻声咳嗽几下,那模样既认真又柔弱,让人看了心生怜爱。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宝玉站在窗外看了许久,心中的怒气渐渐消散,只剩下满腔柔情。 ...... 这日午后,宝玉正在房中歇息,忽听外间传来争吵声。 “好个不知羞的!自以为得了二爷的青眼,就真把自己当主子了?”是晴雯尖利的声音。 “我何曾这样想过?你休要血口喷人!”袭人反驳道,声音里带着哭腔。 宝玉忙起身出去,只见晴雯和袭人正站在院中对峙,一群小丫鬟远远地看着,不敢上前。 “这是怎么了?”宝玉皱眉问道。 晴雯抢先道:“二爷评评理!我不过说了句‘这怡红院里就数她会讨好卖乖’,她就恼了,说我污蔑她!” 袭人抹着眼泪道:“她何止说这些?还说我是...是爬床的...” 话音未落,两人又吵作一团。宝玉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见黛玉从院门外走进来,笑盈盈地道:“这是怎么了?大老远就听见你们的声音。” 众人见黛玉来了,都安静下来。袭人更是低下头,不敢看她。 黛玉走到二人中间,柔声道:“好端端的,吵什么?袭人姐姐素来稳重,晴雯也是个直性子,都是一心为二爷好,何苦互相为难?” 说着,她拉起袭人的手,笑道:“好嫂子,看在我的面上,就饶了这丫头一回罢。” 这一声“好嫂子”叫得袭人满脸通红,支吾着说不出话来。晴雯也愣住了,没想到黛玉会这样称呼袭人。 黛玉又转向晴雯,嗔怪道:“你也是,袭人姐姐平日待你如何?就为一句玩笑话,值得这样?” 一场风波,就这样被黛玉三言两语化解了。 待众人散去,宝玉感激地对黛玉道:“好妹妹,今日多亏了你。” 黛玉微微一笑:“这有什么。她们都是真心待你的人,我自然也该善待她们。” 宝玉看着她清瘦的面容,忽然问道:“妹妹可曾听说过...有人说你不是咱们家的人?” 黛玉怔了怔,随即笑道:“这话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了,我早就不放在心上。横竖我有父亲在,不过是暂住在这里,等父亲任期满了,自然要接我回去的。” 她说得轻松,宝玉却看出她眼底一闪而过的黯然,心中不由得一痛。 ...... 转眼到了宝玉生日,大观园内张灯结彩,好不热闹。众姐妹齐聚怡红院,为宝玉庆生。 席间,大家说起一年十二个月的生日,探春扳着手指头数道:“正月里是大姐姐和珍大嫂子,三月是老太太,四月是林姐姐,五月是薛大哥哥,六月是琏二哥哥...” 数到二月,她顿了顿:“二月里好像没人过生日?” 众人正思索间,袭人突然接口道:“二月十二是林姑娘,怎么没人?就只不是咱家的人!” 话音刚落,席间顿时安静下来。众人都知道这话不妥,却不知该如何接话。 宝玉脸色一沉,正要开口,却见黛玉微微一笑,举起酒杯道:“袭人姐姐记得真切。我生在花朝节,原是花神的生日,难怪从小就爱哭,想来是沾了仙气呢!” 她一番自嘲,顿时化解了尴尬气氛,众人都笑起来,纷纷举杯敬她。 唯有宝玉心中郁结,看着袭人那张看似温顺的脸,忽然觉得陌生起来。 宴席散后,宝玉独自在园中散步,不知不觉又走到潇湘馆外。馆内灯火未熄,隐约传来黛玉的咳嗽声和紫鹃的劝慰声。 “姑娘今日又逞强了,明明身子不适,还陪他们喝那么多酒。” “今日是他生日,大家高兴,我怎能扫兴...” 宝玉站在窗外,听着里面的对话,心中百感交集。他忽然明白,黛玉并非不知袭人对她的敌意,只是选择了不计较。 这份胸襟,远比他想像的还要宽广。 ...... 次日清晨,宝玉刚起身,就见袭人端着洗脸水进来,一如往常地伺候他梳洗。 “二爷昨夜睡得好么?”她轻声问道,脸上带着温婉的笑容。 宝玉看着她,忽然问道:“袭人,你跟我这些年,可曾受过什么委屈?” 袭人一愣,随即笑道:“二爷何出此言?我在府里吃穿不愁,二爷又待我好,哪有什么委屈?” 宝玉注视着她的眼睛:“那你为何总是...针对林妹妹?” 袭人手中的梳子“啪””地掉在地上,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二爷这话是从何说起?我何曾针对过林姑娘?”她强自镇定地捡起梳子,声音却微微发颤。 宝玉叹了口气:“那日你当着众人的面说林妹妹‘不是咱家的人’,昨日又是如此。平日里你还常向姨妈和云妹妹说林妹妹的不是,这些我都知道。” 袭人低下头,良久不语。 “是因为...你我的事吗?”宝玉轻声问道,“你觉得对不起林妹妹?” 袭人猛地抬头,眼中已有泪光:“二爷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瞒您了。是,我是嫉妒林姑娘,嫉妒她能得到二爷全心全意的爱。可我更担心的是,二爷整日与林姑娘在一处,书也不读,功名也不要,将来可如何是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她擦去眼泪,继续道:“林姑娘从不劝二爷进取,反而陪着二爷胡闹。我是二爷的人,自然要为二爷的将来着想。宝姑娘就不同,她知书达理,时常劝二爷...” “够了!”宝玉打断她,“你们一个个都要我读书进取,可曾问过我想要什么?林妹妹从不用这些大道理来压我,因为她懂我!” “她懂二爷?”袭人突然激动起来,“她若真懂二爷,就该为二爷的将来考虑!二爷是国公府的公子,将来要支撑门户的,怎能一味任性?我是爬床的丫头,身份卑贱,可我对二爷的心是真的!我愿意二爷好,哪怕二爷因此恨我!” 说罢,她掩面痛哭起来。 宝玉从未见过袭人如此失态,一时怔住了。 ...... 几日后,宝玉去找黛玉,却见她和宝钗、湘云等人正在藕香榭说笑。 “宝姐姐说的极是,”黛玉笑道,“读书原是为了明理,不是为了功名。但既然生在世上,总要守世间的规矩。” 宝玉闻言,大为惊讶,忍不住插嘴道:“妹妹何时也讲究起这些来了?” 黛玉见他来了,脸上微微一红,道:“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 宝钗笑道:“宝兄弟来得正好,我们正说后日是老太太寿辰,该准备什么寿礼呢。” 湘云抢着道:“我已经想好了,要绣一个‘福’字屏风!” 大家说笑一阵,各自散去后,宝玉悄悄问黛玉:“妹妹方才那番话,是真心这么想?” 黛玉轻叹一声:“我何尝不知你厌恶那些俗务?但人生在世,总要有所担当。你毕竟是男子,将来要支撑家业,读些书总是好的。” 宝玉诧异地看着她:“这话倒像是宝姐姐说的。” 黛玉微微一笑:“宝姐姐是明白人,她说的自有道理。我以前任性,总觉得世人皆浊我独清,如今才知,那是小孩子脾气。” 宝玉看着她成熟了许多的面容,忽然感到一丝失落。他喜欢的,不正是那个不染尘俗、孤高傲世的林妹妹吗? ...... 转眼到了贾母寿辰,宁荣二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宝玉被贾政叫去陪客,忙了一整日,直到晚间才得空溜出来透气。 走到大观园中,忽见假山后有人影晃动,仔细一看,竟是袭人和薛姨妈身边的同贵在说话。 “...已经打点好了,只要姨太太开口,老太太没有不允的。”是同贵的声音。 “多谢姐姐费心。只是二爷那边...”袭人低声道。 “傻丫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由得他自己做主?等宝姑娘过了门,自然有你的好处。” 宝玉如遭雷击,呆立当场。原来袭人早已投靠了薛姨妈,要为他和宝钗牵线! 他正要冲出去质问,忽听见另一个声音响起:“这么晚了,两位姐姐在这里说什么体己话呢?” 月光下,黛玉缓缓从竹林后走出,面色平静地看着二人。 同贵吓了一跳,强笑道:“原来是林姑娘。我们不过随便聊聊,这就回去了。”说罢匆匆离去。 袭人站在原地,面色惨白,不敢看黛玉。 黛玉走到她面前,轻声道:“姐姐的心思,我明白。但我要劝姐姐一句:强扭的瓜不甜。二爷的性子,你比我清楚。” 袭人突然抬起头,眼中含泪:“林姑娘自然说得轻松。您是天上的凤凰,我们不过是地上的蝼蚁。您可知我们这些做丫头的,若不为自己打算,将来会是什么下场?” 黛玉沉默片刻,方道:“姐姐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瞒你。我父亲日前来信,说要接我回苏州了。” 袭人愕然:“什么?” “所以姐姐不必再费心针对我了。”黛玉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苦涩,“至于二爷...还望姐姐好生照顾他。” 说罢,她转身离去,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单薄。 假山后的宝玉,早已泪流满面。 ...... 三日后,黛玉启程回南。宝玉站在荣府大门外,望着远去的马车,心如刀割。 袭人悄悄走到他身边,轻声道:“二爷,外面风大,回去吧。” 宝玉没有回头,只是喃喃道:“如今你满意了?” 袭人低下头,泪水滴在衣襟上:“二爷怨我也是应当的。但我对二爷的心,从未变过。” 宝玉终于转过身,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忽然想起这些年来她的悉心照料,心中的怨恨渐渐化作一声长叹。 “回去吧。”他轻声道。 二人一前一后走回怡红院。院中的海棠花开得正盛,粉红的花瓣在风中纷纷扬扬,如同下了一场花雨。 宝玉站在树下,忽然想起黛玉最喜欢这句诗:“花气袭人知昼暖”。 他回头看了看默默跟在身后的袭人,忽然明白,这世间的恩怨情仇,就如同这落花一般,终将随风而逝。 只是那个懂他、怜他、从不勉强他的林妹妹,此生恐怕再也见不到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落下泪来。 袭人远远地看着,没有上前安慰。她知道,有些伤痛,需要时间来抚平。而她,愿意用一生的陪伴,来弥补曾经的过错。 花开花落,缘起缘灭。大观园里的悲欢离合,还在继续上演。 喜欢梦幻旅游者请大家收藏:()梦幻旅游者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356章 沉默的木石缘 贾府里的四季,总像是被无形的手拨弄着,快得叫人恍惚。才过了元宵,转眼便是暮春。大观园中百花争艳,蜂蝶翩跹,一派融融春光。 这日正是四月二十六,古时传下的花神节。天刚蒙蒙亮,园中便热闹起来。丫鬟们用彩绸编了轿马,用绫锦叠了旌幡,系在每一株花树上。满园里绣带飘飘,花枝招展,一群群打扮得桃羞杏让的女孩子们穿梭其间,祭饯花神。 迎春一早便被司棋唤醒,梳洗妥当后,由绣桔陪着往园子里去。她穿着一件藕荷色绫袄,外罩淡青比甲,下系月白绫裙,朴素得几乎要隐没在花丛中。 姐妹们早已聚在沁芳亭旁的一处空地上,宝钗正指挥着小丫头们摆放各色祭品,探春在一旁清点人数,惜春则拿着画笔,对着满园春色勾勒草图。 “二姐姐来了。”探春抬头看见迎春,笑着招呼。 迎春轻轻点头,安静地走到一旁,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忽然轻声问道:“林妹妹怎么不见?好个懒丫头!这会子还睡觉不成?” 这话声音不大,却让在场的几个姐妹都愣了一下。迎春素来沉默,今日竟会主动打趣别人,实在罕见。 探春笑道:“二姐姐今日倒有兴致开玩笑。林姐姐想必是昨夜又没睡好,我已让侍书去请了。” 正说着,只见黛玉扶着紫鹃,袅袅婷婷地从潇湘馆方向走来。她今日穿着件月白绣竹叶的绫袄,下系水绿百褶裙,面色有些苍白,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更显得弱不禁风。 “谁在背后说我懒呢?”黛玉走到近前,勉强笑着问道。 迎春见她神色倦怠,心中掠过一丝担忧,柔声道:“不过白说一句,妹妹别恼。” 黛玉握住迎春的手,轻声道:“我怎会恼二姐姐。”说着,眼圈却微微红了。 原来昨夜黛玉去怡红院寻宝玉,正赶上晴雯与碧痕拌了嘴,在气头上,没听出是黛玉的声音,硬是没给开门。偏偏那时宝钗正在院内与宝玉说话,黛玉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笑语,心如刀割,回去后哭了大半夜,直到天将明才勉强合眼。 这些委屈,黛玉自是不会在人前细说。唯有心思细腻的迎春,从她微红的眼眶中窥见了几分端倪。 祭饯花神的仪式结束后,姐妹们各自散去。迎春见黛玉独自往潇湘馆去,便悄悄跟上,轻声道:“林妹妹若不嫌弃,我去你那里坐坐可好?” 黛玉有些意外,随即笑道:“二姐姐肯来,我求之不得呢。” 二人一同回到潇湘馆。紫鹃沏上茶来,又端来几样细点,便识趣地退到外间。 迎春环顾这间雅致的书房,只见墙上挂着黛玉自画的墨竹图,书架上整整齐齐摆着诗文集,案上摊着一本《楚辞》,书页间夹着几片干枯的花瓣。 “妹妹这里,总是这般清雅。”迎春轻声赞叹。 黛玉苦笑:“不过是胡乱收拾罢了。”说着,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 迎春关切地道:“春日风大,妹妹该多穿些。”顿了顿,又道,“若有什么心事,不妨与我说说。我虽愚钝,总比憋在心里强。” 黛玉望着迎春温柔的眼睛,心中一暖,便将昨夜之事简略说了,只是略过了宝钗在场一节。 迎春听罢,轻轻握住黛玉的手,道:“晴雯那丫头性子是躁了些,但心地不坏。妹妹别往心里去。” 黛玉叹道:“我何尝不知。只是有时想着,自己终究是客居在此,不比她们是家里的人...” “快别这么说,”迎春急忙打断,“老太太、太太们待你如亲生,姐妹们也都敬你爱你,何分彼此?” 黛玉见迎春急得脸都红了,心中感动,便转了话题:“听说二姐姐近日在研习棋谱?不如改日教教我?” 迎春眼中闪过一丝光彩,笑道:“妹妹若肯学,我自是倾囊相授。” 自此,二人来往日渐密切。迎春常来潇湘馆与黛玉下棋谈心,黛玉也常去迎春的缀锦楼品茶论诗。园中姐妹见了,都暗暗称奇——一个沉默寡言,一个孤高自许,竟能如此投缘。 这日,探春忽然兴起,命丫鬟各处送去花笺,邀请众人到秋爽斋一聚,商议起诗社的事。 黛玉接到帖子,知是探春要做东起社,心中欢喜,早早便收拾妥当,往秋爽斋来。 进得院中,只见宝钗、迎春、惜春已到,正与探春说笑。见黛玉来了,探春忙拉她坐下,笑道:“今日请诸位来,是想商议起个诗社。咱们园中姐妹个个能诗会赋,何不定期聚在一处,以诗会友?” 众人都道这主意极好。宝钗道:“既起诗社,便该立个章程,推举社长,定下罚约,方有趣味。” 探春笑道:“宝姐姐说得是。我举荐林姐姐为社长,她诗才最高,堪当此任。” 黛玉忙摆手笑道:“你们只管起社,可别算我,我是不敢的。” 这话本是半是谦让半是玩笑,谁知坐在一旁的迎春听了,竟脱口笑道:“你不敢谁还敢呢!”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众人又是一愣,随即都笑起来。探春打趣道:“二姐姐今日是怎么了,专会堵林姐姐的嘴。” 迎春自知失言,羞得低下头去。黛玉却毫不介意,反而笑着挽住迎春的手臂,道:“二姐姐说得是,我确是矫情了。这社长之位,我推举宝姐姐,她最是公道周到。” 宝钗推辞不过,只得应下。众人又议定了每月初二、十六两日开社,地点轮流做东,李纨为评官,迎春、惜春虽不擅诗,也任副社长,一个出题限韵,一个誊录监场。 诗社一事议定,众人都兴致勃勃。独有迎春默默坐在一旁,心中既欢喜又忐忑。欢喜的是能与姐妹们多一处相聚,忐忑的是自己诗才平庸,恐难胜任。 黛玉看出她的心事,悄声道:“二姐姐不必忧虑,出题限韵最是容易,届时我帮你参详。” 迎春感激地点头,心中暖意融融。 谁知好景不长,不过半年光景,一桩祸事打破了园中的宁静。 那日贾母因园中婆子们夜间聚赌之事大发雷霆,下令彻查。不料竟查出迎春的乳母王嬷嬷是头家之一,不但聚赌,还偷了迎春的累金凤去当钱做本。 消息传来,迎春又羞又气,在房中默默垂泪。绣桔急得团团转,道:“小姐好歹想个法子,那累金凤是老太太赏的,若是寻不回来,可怎么交代?” 正说着,王嬷嬷的儿媳王善保家的竟找上门来,不但不为婆婆偷窃之事赔罪,反而倒打一耙,说迎春平日使了她们不少银钱,那累金凤就当是抵债了。 绣桔气得与她理论,二人就在房中吵嚷起来。迎春坐在里间,手中捧着一本《太上感应篇》,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只觉耳边嗡嗡作响,心中乱成一团。 恰在此时,黛玉、探春、宝钗等人前来探望,正撞见这一幕。 探春性子最是刚烈,当即斥责王善保家的无礼,又命侍书去请平儿来处置。 平儿到来后,问迎春如何发落。迎春却只低着头,轻声道:“问我,我也没什么法子。他们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讨情,我也不去苛责就是了。至于私自拿去的东西,送来,我收下,不送来,我也不要了。太太们要问,我可以隐瞒遮饰过去,是他的造化,若瞒不住,我也没法,没有个为他们反欺枉太太们的理,少不得直说。你们若说我好性儿,没个决断,竟有好主意,可以使此事八面周全,不使太太们生气,任凭你们处治,我总不知道。” 这一番话,听得众人都愣住了。探春恨铁不成钢地跺脚,平儿也暗自摇头。 黛玉实在忍不住,上前一步,道:“二姐姐,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若使二姐姐是个男人,这一家上下若许人,又如何裁治他们?” 这话说得极重,迎春却只是苦笑,轻声道:“正是。多少男人尚如此,何况我哉!” 黛玉见她这般,知是劝不动的,心中又急又痛,却也无计可施。 事后不久,抄检大观园的风波又起。迎春的大丫鬟司棋因与表兄私传信物被撵了出去。接连的打击,让迎春更加沉默寡言。 这日黛玉来看她,只见她独自坐在窗前,面前摆着一盘残局,手中却拿着司棋往日为她绣的帕子出神。 “二姐姐。”黛玉轻声唤道。 迎春回过神,勉强笑了笑:“林妹妹来了。” 黛玉在她对面坐下,看着棋盘上黑白交错,轻声道:“二姐姐可还记得教我下棋时说的话?棋如人生,有时看似绝境,未必没有转机。” 迎春摇头苦笑:“我这般愚钝之人,纵有转机,也把握不住的。” 黛玉心中一痛,握住她的手道:“二姐姐何必妄自菲薄?你心地纯善,性情温厚,这是多少人求不来的。” 迎春望着黛玉关切的眼神,眼中泛起泪光:“这府中,也只有妹妹会这般宽慰我了。” 她顿了顿,低声道:“有时我想,若我也能像妹妹这般敢爱敢恨,敢说敢为,或许就不会活得这般窝囊了。” 黛玉闻言,心中酸楚,却不知如何回应。她深知迎春的处境——生母早逝,父亲不慈,继母不仁,在这深宅大院中,一个庶出的小姐,除了逆来顺受,又能如何? 不出两月,邢夫人便将迎春接出园去。不久,便传来消息,贾赦将迎春许配给了孙绍祖。 黛玉得知后,急忙去寻迎春。只见她正在房中整理棋谱,神色平静得可怕。 “二姐姐,那孙家...”黛玉急切地想问个明白。 迎春却打断她,微笑道:“妹妹不必为我忧心。这都是命。” 她将一本亲手抄录的棋谱递给黛玉,道:“这是我平日记下的些心得,留给妹妹做个念想。妹妹聪慧,假以时日,定能青出于蓝。” 黛玉接过棋谱,只觉得重如千钧。 迎春出嫁那日,黛玉称病未去送亲。她独自坐在潇湘馆中,翻看着迎春留下的棋谱,泪如雨下。 紫鹃劝道:“姑娘何苦这般伤心?二小姐出嫁是喜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黛玉摇头不语。她记得迎春曾说,下棋最重要的是看清全局,可迎春自己的人生棋局,却从未有过选择的机会。 此后不到一年,便传来迎春病逝的噩耗。据说她嫁到孙家后,受尽折磨,不过一年光景,那个温柔沉默的女子便香消玉殒。 黛玉得知后,病了一场。病中,她时常梦见迎春,梦见她们在潇湘馆下棋,在缀锦楼品茶,梦见迎春那难得的、温柔的笑容。 这日,黛玉强撑病体,来到迎春昔日的住处。缀锦楼已是人去楼空,唯有窗前那盆兰花还在,只是无人照料,已显枯黄。 黛玉轻轻抚过迎春常坐的那个位置,仿佛还能感受到她的温度。她取出那本棋谱,轻轻放在案上,低声道:“二姐姐,你教我的棋,我还没学会呢...” 窗外,秋风萧瑟,卷起满地落叶。大观园依旧繁华似锦,只是那个会在花朝节笑称她“懒丫头”的温柔姐姐,再也不会回来了。 黛玉想起迎春曾说,与她在一下,才觉得做回了自己。如今方知,那时的迎春,或许是她这一生中,最真实的模样。 沉默的木石之缘,终究抵不过命运的洪流。但那些细碎的温暖,却如同暗夜中的微光,永远照亮着彼此生命中最柔软的角落。 恍惚间,黛玉似看到迎春浅笑盈盈地朝她走来,一如往昔在园中漫步时的模样。“二姐姐……”黛玉轻声呼唤,泪水再度模糊了双眼。 迎春走到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温声道:“妹妹莫要再伤心,人生本就无常。”黛玉哽咽道:“姐姐,为何命运对你如此不公?”迎春微笑着摇头:“这便是我的命数,我已无怨。妹妹要好好保重自己,莫要辜负了这大好时光。”说罢,迎春的身影渐渐消散。黛玉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片虚空。她望着空荡荡的双手,良久,才缓缓收起棋谱。回到潇湘馆后,黛玉将棋谱放在床头,每日睡前都会看上几眼。此后,每到花朝节,黛玉总会在园中摆上祭品,祭饯花神时也会默默为迎春祈福。 她知道,那沉默的木石之缘虽已消逝,但那份温暖会永远留在她的心底,成为她在这清冷世间的一丝慰藉。 喜欢梦幻旅游者请大家收藏:()梦幻旅游者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357章 一吊钱的温度 刘姥姥站在荣国府侧门前,双手紧紧攥着衣角,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在她指间皱成一团。她身旁站着的外孙板儿,正睁着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望着朱红大门上锃亮的铜环。 “姥姥,咱们真要进去吗?”板儿小声问道,身子不自觉地往刘姥姥身后缩了缩。 刘姥姥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些:“怕什么,咱们是来走亲戚的。” 这话说出口,她自己心里都虚着。什么亲戚?不过是祖上连过宗,这些年早已断了往来。若不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女儿女婿愁得整夜睡不着,她这把老骨头也不会厚着脸皮上门。 门房的小厮斜眼打量着她们,那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刘姥姥身上。她局促地拉了拉衣角,试图遮住鞋面上的破洞。 “这位爷,麻烦通报一声,就说城外刘姥姥来给太太、奶奶们请安。”她陪着笑脸,声音里带着自己都厌恶的讨好。 小厮哼了一声,慢悠悠地进去了。刘姥姥和板儿在门外等了足足一个时辰,才被领着穿过层层叠叠的院落。一路上,她们看见的回廊、假山、花草,无不精致得让刘姥姥心惊。她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自己的粗布鞋踩脏了光洁的石板。 终于到了凤姐院前,小丫鬟平儿迎了出来。她上下打量了刘姥姥一眼,目光在她那双粗糙的手上停留片刻,这才掀起帘子让她们进去。 屋里暖香扑面,刘姥姥一时有些眩晕。她眯着老花眼,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室内的光线。只见一个年轻媳妇坐在炕上,身穿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袄,头戴金丝八宝攒珠髻,面若春花,目如点漆,正含笑望着她。 刘姥姥知道这必定是贾府的管家奶奶王熙凤了,忙拉着板儿就要磕头。 凤姐忙起身虚扶一把,笑道:“姥姥快请起,这可当不起。” 刘姥姥被让到下首的椅子上坐下,只敢挨着半边屁股。板儿紧紧贴在她身边,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炕几上的一盘点心。 凤姐瞧在眼里,抓了一把点心塞到板儿手里,笑道:“孩子家,别拘束。” 刘姥姥连声道谢,心里却越发忐忑。她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东拉西扯地说些乡下见闻。凤姐也不催促,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时不时抿一口茶。 茶香袅袅,刘姥姥却觉得喉咙发干。她终于鼓起勇气,声音有些发颤:“不瞒奶奶说,今年收成不好,家里实在是……实在是揭不开锅了……” 话没说完,她的脸已经红到了耳根。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攥着衣角,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凤姐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她放下茶盏,轻轻叹了口气:“姥姥的难处,我都明白。” 她转头吩咐平儿:“去取二十两银子来。” 刘姥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二十两!这够他们一家过活一整年了!她激动得就要再次跪下,却被凤姐用眼神制止了。 平儿很快取来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凤姐接过来,亲自放到刘姥姥手中:“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 刘姥姥双手颤抖地接过钱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语无伦次地道谢,拉着板儿就要告辞。 “且慢。”凤姐突然又叫住她,从袖中摸出一吊钱来,塞到刘姥姥手里,“这钱雇车坐罢。” 刘姥姥愣住了。二十两银子都给了,为何还要多给这一吊钱? 凤姐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微微一笑:“路上小心,这钱专为雇车用的,可别省着。” 刘姥姥还要推辞,凤姐已经起身送客了。她只得千恩万谢地收了钱,拉着板儿退出房来。 走出荣国府大门,刘姥姥还觉得像在做梦。她紧紧攥着那袋银子和一吊钱,手心都被汗水浸湿了。 “姥姥,咱们有钱了!”板儿兴奋地小声说道。 刘姥姥点点头,目光落在那一吊钱上。这串铜钱用红绳穿着,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忽然明白了凤姐的用意——从贾府到城外,徒步要走整整一天。她一个老婆子带着孩子,怀里揣着二十两银子,走那荒山野岭,岂不是自找麻烦? “走,咱们雇车去。”刘姥姥拉着板儿,向街口的车马行走去。 车夫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见刘姥姥衣着朴素,本来有些不情愿。但当刘姥姥掏出那一吊钱时,他的态度立刻变了。 “老太太要去城外啊?正好我顺路,就收您半价吧。”车夫笑眯眯地说。 刘姥姥心里一暖。她明白,这是凤姐给她的一份体面。 马车颠簸在土路上,刘姥姥搂着熟睡的板儿,思绪万千。她想起凤姐给钱时的神情——那不只是施舍,更像是一种体贴。二十两银子是公中的钱,是贾府对穷亲戚的例行接济;而这一吊钱,却是凤姐私人的心意,是一个聪明人对另一个困境中人的理解。 她想起自己原本打算步行回家的念头,不禁后怕。若是真那么做了,说不定半路就遇上劫匪,或者累倒在路边。这一吊钱,实实在在地救了她们祖孙的命。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几天后,刘姥姥用那二十两银子还了债,买了粮食和冬衣,还剩下不少。女儿女婿喜极而泣,追问她在贾府的经历。 刘姥姥详细说了,特别提到那一吊钱:“那琏二奶奶,别看年纪轻,做事却周到得很。二十两银子是场面上的,那一吊钱才是真心实意为咱们着想呢。” 女婿狗儿不以为然:“左右都是钱,有什么区别?” 刘姥姥摇摇头:“你们年轻人不懂。那二十两是施舍,这一吊钱却是情分。她若是只给二十两,咱们感激归感激,总觉得矮人一等。可多了这一吊钱,倒像是亲戚间互相帮衬了。” 冬日暖阳透过窗棂照进来,正好落在那串已经空了的红绳上。刘姥姥小心地将它收进匣子里,心里暗暗发誓:这份情,她记下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刘姥姥一家渡过了难关。她时常想起那个精明的琏二奶奶,想起她含笑的眼神和周到的心思。 第二年秋天,地里收成好,刘姥姥特意留了最饱满的瓜果蔬菜,再次去了贾府。这次她不再忐忑,反而带着几分走亲戚的从容。 凤姐见到她很是高兴,留她说了好一会话。临走时,刘姥姥执意留下自己种的菜,笑道:“都是自家种的,不值什么钱,奶奶尝个鲜。” 凤姐欣然收下,又让人包了些点心给板儿。 如此往来几次,刘姥姥和贾府的关系竟真像亲戚般亲近起来。她每次来,都不空手,但也从不求什么;凤姐每次见她,也都客客气气,时而接济些银两衣物。 有一年冬天,刘姥姥听说凤姐病了,特意带了乡下的土方子来看她。凤姐靠在炕上,脸色苍白,但见到刘姥姥还是强打起精神说笑。 “姥姥这么大老远来看我,真是过意不去。”凤姐咳嗽着说。 刘姥姥看着她消瘦的脸庞,心疼道:“奶奶说哪里话,咱们不是亲戚么?” 凤姐笑了,那笑容里有着少见的真诚。她吩咐平儿给刘姥姥包了二十两银子和一吊钱,和第一次一模一样。 刘姥姥这次没有推辞,她知道这是凤姐表达亲近的方式。 时光荏苒,转眼多年过去。刘姥姥已经老得走不动远路了,贾府也传来了败落的消息。她听说凤姐病重,被休弃,最后凄惨离世;听说贾府被抄家,众人四散逃亡。 最让她揪心的是,凤姐的女儿巧姐下落不明。 “我得去。”刘姥姥对已经成家的板儿说,“琏二奶奶对我有恩,我不能看着她的孩子流落在外。” 板儿为难地说:“姥姥,您都这个年纪了,外面兵荒马乱的,上哪去找啊?” 刘姥姥颤巍巍地打开那个旧木匣,取出已经褪色的红绳:“就冲着这一吊钱的情分,我也得去。” 她变卖了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雇了车,一个人进了城。昔日辉煌的贾府已经破败不堪,门前落叶堆积,蛛网纵横。 刘姥姥四处打听,终于在一个妓院老鸨那里得到了巧姐的消息。 “那丫头性子烈,不肯接客,被我关在后院。”老鸨叼着烟袋,眯着眼睛说,“你要赎她?拿五十两银子来。” 五十两!这对刘姥姥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她苦苦哀求,最后掏出身上所有的钱,又加上一对祖传的银镯子,才凑够了数。 当她把巧姐从那个肮脏的后院领出来时,忍不住老泪纵横。那孩子瘦得皮包骨头,但眉眼间还能看出凤姐的影子。 “好孩子,跟姥姥回家。”刘姥姥紧紧握着巧姐的手,就像多年前握着那一吊钱。 回到乡下,刘姥姥把巧姐当作亲孙女般疼爱。她常常对巧姐讲起她的母亲,讲那个精明却又不失善良的琏二奶奶。 “你娘啊,看着厉害,心里却软和。”刘姥姥眯着眼睛回忆道,“那年我第一次去见你娘,她给了二十两银子,又特意塞给我一吊钱雇车。就这一吊钱,救了我跟你板儿哥哥的命啊。” 巧姐安静地听着,眼中泪光闪烁。 后来,巧姐嫁给了板儿,两人恩爱爱爱,生儿育女。刘姥姥活到很大年纪,无疾而终。临终前,她把那串已经褪色的红绳交给巧姐。 “这是你娘给我的,如今传给你。”刘姥姥气息微弱,但目光清明,“记住,帮人不仅要给足面子,还要给足里子。这一吊钱的情分,比那二十两银子还重。” 巧姐含泪接过,郑重地收好。 很多年后,巧姐也成了祖母。她给孙儿们讲起这段往事时,总会拿出那串红绳。 “外曾祖母说过,这世上最难得的不是雪中送炭,而是送炭时还惦记着你不被炭火烫着手。”巧姐微笑着说,“真正的情分,都藏在细节里。” 孙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抚摸着那串泛着温润光泽的铜钱。 窗外,夕阳正好。 喜欢梦幻旅游者请大家收藏:()梦幻旅游者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358章 中秋月冷:贾府最后的团圆夜 一家子四个儿子,大儿子只一个眼睛,二儿子只一个耳朵,三儿子只一个鼻子眼,四儿子倒都齐全,偏又是个哑叭。 贾母强撑着精神,却只觉得尤氏那尖细的声音像一根针,直往心里扎。她抬眼望向厅外那轮明月,曾几何时,荣国府的中秋是何等风光,如今虽仍摆着瓜果月饼,席间坐着儿孙满堂,却掩不住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清。 这个中秋,连米饭都要“可着头做帽子”,一点儿富余也没有了。 一、月下的阴影 中秋前的荣国府,已处处显露窘迫。鸳鸯侍候贾母用饭时,竟连一碗白粳米饭都险些凑不齐,只能赔笑解释道:“如今都是可着头做帽子了,要一点儿富余也不能的。” 王夫人忙上前回话,将缘由推给“这一二年旱涝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数交的”,但贾母何尝不知,这不过是托词。贾府这棵大树,内里早已被蛀空——银库房的总领名叫吴新登,实是“无星戥”,称量不准,专做假账;仓上的头目叫戴良,实是“大量”,肆意挥霍;买办名唤钱华,实是“钱开花”,花钱如流水。 贾母心知肚明,却已无力回天。 夜色渐浓,大观园内灯火通明,却照不亮众人心头的阴霾。江南甄家被抄的消息像一块巨石压在贾母胸口,她比谁都清楚,这或许是贾府不久的将来。 “往年今日,何等热闹,今年反觉冷清些。”贾母望着堂下,勉强笑道。 王熙凤病着,李纨也病着,薛姨妈一家自个儿过节去了,迎春也不舒服没来。席间空着不少位置,如同贾府日渐凋零的人丁。 贾母定要往山脊上的凸碧山庄去,她说“赏月在山上最好”。于是众人簇拥着她上山,月色如银,洒在蜿蜒的小径上,却照不出半点喜庆。 二、家宴暗流涌 凸碧山庄里,桌椅摆成圆形,取团圆之意。贾母居中坐下,左边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右边贾政、宝玉、贾环、贾兰,团团围坐。 “还是咱们的人也甚少,算不得甚么。”贾母扫了一眼,不禁感叹,“想当年过的日子,到今夜男女三四十个,何等热闹。今日就这样,太少了。” 击鼓传花,本是助兴的游戏,今夜却成了各怀心事的场合。 贾政先说了一个怕老婆的笑话,虽引得众人发笑,却掩不住那股酸腐气。他这辈子谨小慎微,官场上战战兢兢,家里上有精明的母亲,中有冷漠的王夫人,闹事的赵姨娘,唯一能发作的只有宝玉,还总有母亲拦着。 轮到贾赦,他竟讲了个“针灸偏心”的笑话,说什么“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直指贾母偏心。贾母脸色当下就沉了,半晌才淡淡道:“我也得那个婆子针一针就好了。” 空气顿时凝固,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邢夫人忙起身,借口更衣离席而去。贾母心中绞痛,她苦心维持这个家多年,换来的却是儿子当众讥讽。 月光冷冷地照着,席间的佳肴美酒都失了味道。那笛声偏又不合时宜地响起,“呜呜咽咽,悠悠扬扬”,穿过月色,直敲在人心上。 贾母年老带酒,听此声音,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众人见她伤感,忙转身陪笑,命暖酒,且住了笛。 尤氏见状,只得站起身来。 三、残缺的笑话 “我也就学一个笑话,说与老太太解解闷。”尤氏笑道。 贾母勉强点头:“这样更好,快说来我听。” 尤氏便说道:“一家子养了四个儿子:大儿子只一个眼睛,二儿子只一个耳朵,三儿子只一个鼻子眼,四儿子倒都齐全,偏又是个哑叭。” 这笑话又冷又怪,席间无人发笑。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尤氏为何要在团圆夜讲这么个不吉利的笑话。 大儿子一只眼,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二儿子一只耳,偏听偏信;三儿子一个鼻孔出气;四儿子齐全却说不出一句话——这不正是贾府爷们的写照吗? 贾敬,贾府唯一中进士的爷,却世事不问,炼丹修道,一门心思要升天成神仙;贾赦,袭着爵位,官也不好好做,终日吃喝玩乐;贾政,有志向没能力,管不住下属,也管不好家人;下一辈贾珍贾琏,标准的纨绔子弟;贾蓉贾蔷之流更是一代不如一代。 尤氏站在那儿,声音越来越低。她看着贾母已朦胧双眼,似有睡去之态,便住了口。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和这笑话里的四个儿子并无区别——她看得明白,却说不出;说得出口的,又词不达意。 王夫人轻轻请醒贾母,贾母睁眼笑道:“我不困,白闭闭眼养神。你们只管说,我听着呢。” 但尤氏的笑话终究没有讲完。 四、散席后余音 中秋宴席不欢而散。 众人伺候贾母下山回房,尤氏落在最后。她走过大观园的石径,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这个笑话,她准备了多日,本想逗贾母一笑,却不料落得如此收场。 “大嫂子这笑话,着实令人深思。”身后传来探春的声音。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尤氏苦笑:“不过是胡乱说的,惹得老太太困倦了。” 探春摇头:“正因笑话太过真切,才让人笑不出来。咱们这一大家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有,偏听偏信的有,一个鼻孔出气的有,装聋作哑的也有。只是不知,这局面还能维持到几时。” 尤氏黯然,她想起宁国府那边,贾珍依旧夜夜笙歌,全然不觉大难将至。而她作为填房媳妇,人微言轻,除了偶尔借着笑话暗讽几句,又能如何? “三姑娘说得是。”尤氏轻声道,“只是咱们又能如何呢?” 探春望着天上那轮明月,轻声道:“我若是男儿身,早有一番作为了。可惜...” 二人默默前行,各怀心事。这个中秋,月色依旧,贾府的命运却已如风中残烛。 五、贾母的眼泪 贾母回到房中,并未立即就寝。 她让鸳鸯扶着在窗前坐下,望着那轮明月,不禁又落下泪来。 “老太太,夜深了,还是歇息吧。”鸳鸯轻声劝道。 贾母摇头:“让我再坐坐。这样的月亮,不知还能看几回。” 鸳鸯心酸,忙递过茶盏:“老太太何出此言,您福寿正长呢。” 贾母接过茶盏,却不喝,只喃喃道:“你可知道,我为何不爱听尤氏那个笑话?” 鸳鸯不语。 贾母长叹一声:“她说的哪是别家,分明就是咱们贾府。那四个儿子,不就是咱们家的爷们吗?我这一辈子,苦心经营,却养出这些个不成器的。” 窗外笛声又起,呜呜咽咽,如泣如诉。贾母想起日间王夫人回话,说米饭短缺是因旱涝不定,她却知道,根本原因是府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划者无一”。 更可怕的是,管银库房的是“无星戥”,管仓库的是“大量”,买办是“钱开花”,这般下去,家业怎能不败? “鸳鸯,你说珍哥儿媳妇,是不是也看出咱们家的困境,才讲这么个笑话?”贾母忽然问。 鸳鸯斟酌着词句:“大奶奶或许是无心的。” 贾母苦笑:“无心之言,才最是真切。连她都看明白了,咱们家是真的要完了。” 这一刻,贾母不再是那个威严的家族掌权者,只是一个为儿孙前途忧心的老人。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一旦撒手人寰,这个家必将分崩离析。 “当年你老爷在世时,咱们家何等风光。”贾母幽幽道,“谁想到不过几十年光景,就败落至此。” 鸳鸯默默替贾母揉着肩,不知如何安慰。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贾母满是皱纹的脸上,那泪痕尚未干透。 次日,尤氏来请安时,贾母只字未提前晚的笑话,依旧和颜悦色。只是当尤氏告退后,贾母对鸳鸯叹道:“这孩子心里明白,可惜了。” 鸳鸯明白贾母的意思——明白人往往最痛苦,因为他们眼睁睁看着灾难降临,却无力回天。 那四个残缺的儿子,何尝不是尤氏眼中的贾府?而她自已,又何尝不是那个“倒都齐全,偏又是个哑叭”的老四? 喜欢梦幻旅游者请大家收藏:()梦幻旅游者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