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实走后,一声长叹带着几分故作老成的腔调,自照夜身后传来。那躺在土炕上的少年已醒了过来,人也坐起身。
照夜却道,“你那师父都走了,你怎么不送送他?”毫无情绪波动的声音在屋内荡开。
少年一改稚气,老气横秋道,“师父他人其实挺好,守着这地儿好些年,你不该那样说他。”
“你不怕我?”照夜的声音不高不低,却有股说不出的威压。
“他老人家和我说过你们这脉的事,我刚才只是没反应过来。”言庆坐到了照夜对面,一手托腮,好整以暇地探究道,“你就是师父常挂嘴边的那位……夜归人?”
“哦?说与我听听。”夜归人?名字不错。
“这些年,师父常帮人看看风水,写写平安符,算算福祸。十里八乡,也算挣得点名气。只是这行当,真赚不到几个钱。”翻开一只茶杯,言庆自顾倒上茶,“师父说你,孑然一身,穷困潦倒,无亲无挂无尘缘。还说你们这脉,又是满身污秽浊气,连六道轮回都将你拒之门外,这些......可是真的?”
“......”
言庆见照夜没回答,继续道,“师父找过好些古籍,却也没发现鳏夫的命数要何解?师父说你忘了好多事,但我觉得,这都是借口。”
照夜哼出声,却也没否认。
“你还真是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会吃亏的。”对方并未失望,又道,“文承六年,阿耶江发了大水。师父说我是从上游坐了个木盆漂下来的婴儿。”
言庆起了话头,接着说,“师父当时正要成亲,但就是因为捡了我回去,被新娘子嫌晦气,之后,婚事黄了。于是,带上我走南闯北。”说到此处,少年眼中多出几分追忆,“师父和我去过中洲不少地方,遇到稀奇古怪的事比你这样的人还多,只是最危险的时候......”对方声音忽而停滞,目光落回照夜挂脸上的那串铜钱面罩,意味深长的问,“你这铜钱当真厉害......为此,我死皮赖脸求着师父讲了许多事。以后,我是不是也要亲手埋了你?!”
照夜不答反问,“陈实就没告诉你,和我沾上因果的,会不得好死么。”语气故意加重,好叫对方知难而退。
言庆却轻松笑道,“怕什么,师父说,所有人都可以活在你的轮回里。倒是你沉沉浮浮的,真的有上千年了么?”说完,没大没小的拍了下照夜的肩,得意道,“我吉人自有天相,当年没死,被师父捡了回来。往后,我定然富贵着呢!”
言庆见照夜始终未有表示,又问,“师父说你这么多年,一直在找人。我猜这会儿,你要找的人,该不会已经托生成了那个小皇帝吧,所以你要进宫?”看来方才的话,这少年是没少偷听。
只这最后一问,终于让照夜有所行动。他摘下斗笠,解开蒙眼的布条,一气呵成的动作,却让言庆只来得及两眼一翻,直接昏死在了地上。
照夜抚了下自己光洁的头骨,脸上怕也还没长出肉,那串吊在上面的铜钱,轻叩面骨的声响,倒显得异常清脆。
想必用这种惊悚的方式来拒绝回答,才最为干净利落。
......
再是等言庆挣扎着醒过来时,已是天光大亮。
只见一道穿着破烂喜服的背影,就那样静立在了屋门前。对方身姿挺拔,一头苍灰色的发自发根朝下,已逐渐变得黑亮,整个人好似在层层蜕变。
言庆恍惚想起昨夜吓唬自己的“骷髅头”,此刻竟生出这一头的“黑毛”,荒谬的对比越发让人好笑。正打算说什么,照夜却率先转过身,他长身玉立,威仪万千,瞬间叫人张着嘴,吐不出一个字。
“起来,和我去临城。”一把低沉的嗓音已与昨晚不同,而他面上的铜钱面罩也随他的声音微微晃荡,又将整个人勾勒的愈发神秘内敛了起来。
“你,真要进宫?”言庆疑惑,再次确认。
“自是由你代我入宫。”照夜答,要不然他为什么要“收下”这少年。
言庆皱眉,似有难处。
照夜立即说道,“我在临城有一信物,你拿着入宫,便可畅行无阻。”
“我不是这意思。”言庆摇头,赶紧往下说,“师父手里还有桩事没做完,眼下得先去解决,咱们才好出发去皇城。”
听罢,照夜挑眉瞧了眼对方,没想到陈实居然也会这一手,还是特意给自己留了个“烂摊子”?难怪昨夜走的那么潇洒。
言庆挠了下头,老实交代,“差不多是那个意思,的确有点棘手。”
照夜站定,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呐,咱可先说好,这事不是师父他老人家硬要接的,只是不得已。”的确,此事并非师父自愿。言庆继续道,“乔家独子七日前死了。今夜子时,便到了他的头七,却又正好撞上了正清明。所以,瓦镇上没人愿意守这一夜。那乔老爷请过许多人,都被拒绝了。最后求了师父,师父一开始也没答应,但乔家往年的平安符都是师父写的,因此,师父想图个有始有终,所以最后才应了下来。你也知道,这头七和正清明撞一块,又要守灵守夜的,呃.......”言庆话没说话,其实就是怕出点什么事。
“带路。”照夜丝毫不想废话,人已推开了小院的篱笆门。
“啊?你等一等!”言庆没想到照夜这么“通情达理”,于是迅速从土炕的枕头下摸出几枚铜板,嘴巴也没闲着,有条不紊的安排起来,“别急,一会儿啊,咱路过村头刘婶家,先买几个白馒头垫垫肚子,镇上的东西贵。至于你这身衣服嘛,抽空咱去刨个新坟,换件别家的寿衣,省着点也行。喏,拿着......”言庆收拾妥当,将手里的黑伞和一条桑麻制成的白布条递了过去。
照夜看着那柄黑伞,没想到连这些规矩,陈实都告诉了对方,皱眉道,“我又没说要收你为徒。”
“我知道。但你难道不需要它?”言庆示意手里的黑伞。
见对方接过伞,言庆又啰嗦道,“乌伞遮煞,白布拒阳,要不然这白天赶路,你眼睛受得了外头的阳光?还是说你满身的浊气不拿黑伞罩上,到时候,一路上跟来的魑魅魍魉,怕是能叫那镇子变成炼狱。”
“知道的还挺多。”照夜撑开伞,“陈实没少教你。”
言庆一乐,虽然心知对方不好相处,可这会儿,他们也算交谈甚欢了。
***
没一会儿,两人就走到了村头的刘家包子铺前,言庆拿出两枚铜钱,朝着旧木窗框里头喊,“刘婶,两个白馒头。”
“哟?是小庆啊。”门帘一挑,走出来个中年胖妇,她那一身粗布衣裳沾满了面粉,又将手里热气腾腾的馒头往言庆怀里一塞,“今儿个,怎不见你那师父?”
刘婶一抬眼,蓦地瞧见铺子不远处还立着个古怪青年。
青天白日下,对方打着一把墨黑的伞,身上套件褪色的喜服,这也太破旧了吧。更奇的是居然还是个瞎子,面上悬着几串铜钱,这扮相说不上是道士还是戏子,倒像个唱阴间戏文的角儿。
言庆哪里知道刘婶正观察着远处的照夜,随口应道,“师父出了远门,我赶着去瓦镇。”
言庆还没来得及把手里的铜板扔进摊前的钱罐,便被刘婶拉住,慎重道,“你师父出远门,难不成就让你去替那乔大志守灵?”
“我哥在,不碍事。”言庆示意远处的照夜是他哥。
“那瞎子是你哥?”刘婶一听更是眉头紧锁,还是说他哥就是替人干这种活计的,难怪穿成那样。
“嗯,我家远方亲戚,投奔来的。”言庆胡乱找了借口。
当下,刘婶眉头皱的就更紧了,将言庆拉进了门,直言不讳道,“你小小年纪,你那稀里糊涂的师父没告诉你,这种事,做不得。”
言庆一怔,他没想到自己只是买两馒头,怎会引得刘婶这番疑神疑鬼的阻扰。
“臭小鬼,乔大志这事儿可不是闹着玩的。”对方压低声音,脸色也难看了起来,“你那神神叨叨的师父兴许能干,你干不成。如今,连我们这地儿都在传,今夜是乔大志头七,又赶上正清明,都撞在了一起。你那师父是帮人看风水,会不知道这里头的凶险?还能让你去?”
刘婶心底没少骂陈老头,这会儿倒是知道要出远门?怕就是去避风头的。
“大婶,不碍事,我心里有数,我和师父生活这么久,师父会的我也会。我都懂。”言庆心里无奈,早知如此,还不如不买什么馒头呢。
“你懂个屁!”刘婶当头一喝,那劲儿仿佛被她一巴掌掀掉了天灵盖。“我和你说,乔大志可是吊死的,这死法真到了阎王殿都得三堂会审。他还是乔家独子,独子自缢,这叫不孝重罪,更别说还凑上了这种时候。”
刘婶说的头头是道,他们乡里都忌讳的很。“头七你该知道吧!就是冤魂回煞的时辰,你这不是去找死?”
言庆心中自然明白,最后几句才是重点。
乔家如此大费周章请人守灵,不就是心中有鬼。若只是寻常丧事,何至于要这般兴师动众,还非得寻个镇得住场子的人去守?
可眼下,自己有鳏夫在,师父说过,这人厉害着呢!
想到此处,言庆自然没什么好担心的,漫不经心地朝着铺子外瞥去,却见那黑伞红衣人早已走在了田埂野地间,人影都快看不到了。
言庆再不管刘婶的叮咛警告,边喊边跑,“哥!你等等我啊!......”
《中洲小志》鳏夫的这把伞,通体黝黑似夜,伞面泛着幽光,看似如纸般轻薄,入手则坚实无比。
此伞遇阳成阴,挡煞驱邪,罩浊气而不外侵,从此便留在了鳏夫侧。
据传,当年有个人,曾嫌岱舆山上的那只鸟太吵,有一日便扒了对方身上的黑羽,才凝成了这把伞。
那鸟为日之精,居日中,且有三足,名曰金乌。
故此,这伞得名,金乌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