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温为了自证清白命监中主簿宋远顶风冒雨地去难民营帐抓来了五个老实巴交的壮汉,他们凌乱的鬓发被雨水打湿狼狈地贴在脸上,黄褐色的皮囊下裹着精壮却僵硬的脊背,脸面上五双朴素的眼睛没有一点神采,几位一进殿门,跟个提线木偶似的就只知道穿着没有脏污补丁的新衣服朝着正前方疯狂叩拜。
“许大人并没有为难我们,一切都是我们自愿的……还有……我们在这里吃的饱,穿的暖,住的还踏实,比在外面流浪强多了!求陛下别赶我们走,我们一定竭尽全力造好贵妃陵!”
最先跪地说话的这位沈名见过,是刚才那对母女被迫害时,躲在一旁的帐篷里探出脑袋观察情况的那些人中的一个。彼时,他眼中的痛惜之色并不比她清减半分,可见现下的所作所为必是受人威胁。
“是啊,是啊,求陛下开恩啊,别让我们离开这里……我们当牛做马也报答恩情!”
其他四位也相继叩拜,声音从最开始的自证变为哭喊,最后一发不可收拾。宋远站在一边看他们闹得逐渐浮夸,便小声警告了一两句,他们才安定下来。
“陛下明鉴啊,臣历经两朝,一生赤胆忠心,从不敢做悖逆祖上有负皇恩之事啊,之所以征用难民,是因为工匠人手实在不够,也不好每次都去平京大张旗鼓地给陛下添乱,就只能就地取人了。谢监作他血口喷人,刚复职不到一天就污蔑栽赃陷害臣,臣心寒啊,没想到其竟是这般忘恩负义之人,亏得臣及监中同僚之前见他体弱多病还颇多关照于他,真是狼心狗肺!”
许温看情势有利,便扭转枪口直对沈名,对夏誉哭诉,了时想着还没斩草除根,便又道:“为臣为匠,皆以人品为重,谢监作如此跋扈,想来是不能胜任将作监作一职,臣提议,即刻罢免其官职遣送回家!”
陈楚江在一旁听着,想起秋拾所介绍的谢允之和沈名之间的世家继承,心中忧虑的同时却也觉得沈名是自作自受,继而沉默不语。
夏誉体面安慰许温,“许卿年事已高,要注意气大伤身啊。”
“谢陛下体恤!”许温见夏誉回应他,更热切地拱手回道。
“既然许卿已经拿出证据了,谢监作,那你的证据呢,也带上来一看吧。”夏誉目光投向沈名。
沈名不惧,只跪直了身板,郑重其事道:“这座贵妃陵就是臣最好的证据,里面的地宫内部及各式陪葬品,外面的神道碑亭,包括我们目前所在的隆恩殿都有不同程度的偷工减料。”她从里怀又掏出一张清单,举起来示意众人,“臣这里有贵妃陵所需材料的品类清单,陛下可对照此单一一比对各项营造用材!”
“胡扯!你才第一天来到这里,你怎么会有品类清单!”
将作监丞许文生是许温六子,前两年才托父亲关系进了将作监的大门,先是录事而后闷声升职到了监丞,一直做事小心谨慎,不曾想今日被沈名直踢了面门,只好出头回应。
“哦,忘记说了,臣的这份品类清单并不是将作监编撰的正版文书,而是我一早点卯时发觉这里上上下下存在诸多纰漏,就随手简单记录出来的草稿。我记得那时各位正在门口迎接陛下圣驾,并无人在意我的去留。”
沈名狡黠,灵机一动就联想到了这个理由,实际这清单也是一份简单的背调,它融合了谢允之给的贵妃陵营造法式的参考资料,还有自己被拐至贵妃陵做苦工时的见闻,内容并不详尽,还有点潦草,根本拿不出手。
“你身为臣子,不遵礼仪恭迎圣驾,藐视天家威严,你还有理了?谢安,朕怎么从前没发现你性格原来如此乖张?”夏誉一脸严肃教训道。
闻此,沈名与陈楚江皆是一愣。
陈楚江拿不定陛下是不是发现了谢家的偷梁换柱之举,如果真有察觉他们会不会供出自己,欺君之罪实在太大,如果牵连家族,母亲又如何在太后面前自处。陈楚江有点懊悔,早知道沈名为人如此鲁莽,当初就不该救他们出难民营。
沈名这边则是打鼓雍和帝为何放着铁打的证据不追究,反而把矛头指向自己。壮汉们势微屈服于权柄不能为己伸冤尚能理解,可雍和帝身为天下之主,再加上将作监又不是什么军政要务的核心机关,他有什么不敢调查的,难不成真是个糊涂昏君?
沈名突然想起谢允之与秋拾给自己科普有关大夏和谢安的前情提要,内心嘀咕,“雍和帝如此小心翼翼,这里指不定还有谁是太后的眼线,他不好动。”
沈名又开始磕头谢罪,这次的响动大,邦邦几下就把额头给磕红了,她求饶道:“陛下恕罪,臣绝无此意,臣只是复职心切,不曾想冤枉了同僚们,既如此那就一定是他们搞的鬼!”沈名突然话锋一转,回头,手指着身后几个惶恐壮汉大声说,“他们如此迫切地想要留在这里,除了许大人平日里对他们多加照拂外,还有一层原因就是他们会在做工时偷拿东西对,偷工减料的就是他们!”
几个壮汉见沈名把锅莫名其妙地甩在自己脑袋上,都愤懑不平,“这位大人!你不要瞎说话啊!怎么能冤枉好人啊!”
“我们都是按照典事们的吩咐干活,他让我们干哪儿我们就干哪儿,那要是有一点违背,小皮鞭啪啪的抽,可疼了,咋还有什么心思偷拿东西呢,能保命就不错了。”
壮汉们在争辩时,其中一位说漏了嘴,身边人赶紧拍打提醒他,他闭了嘴,可也晚了,宋远见情况不对,瞪着他们,一脸凶神恶煞,“都满嘴胡言乱语什么呢,陛下面前也敢造次!”
“不敢,不敢,大人他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
沈名眼熟的那人带着兄弟们维护说错话的同伴,宋远也不依不饶,几位话音纠缠在一起,场面混乱。
沈名在混乱中抬眸注视着夏誉,夏誉也看向她,两人神色意味不明,都没说话。
沈名认为夏誉但凡是个智商正常的皇帝就应该能看得出这件事里的门道,再无需多言。
另一视角下,夏誉望着那双男生女相的桃花眼内心渐生出一丝好奇来。之前谢安因病怯懦,与人相处时常退至千里之外,他曾一度因此想起自己小时候生病时母后怕被传染而唯恐避之不及的事。他看着烦躁,便也学着拿屏风隔绝一切嫌弃他的存在。
谢安的营造技艺是好的,牡丹山的温泉天池虽说没有多精巧,但其中设施周全,非常有利于小鱼养病,虽然最后还是没有救回她,但终究还了她片刻安宁。
可如今不同了,他眼前的谢安不仅不再躲避甚至步步紧逼,短短一个时辰,他话里话外已经把这里搅得人心惶惶天翻地覆,他是跪着的,但眸光炯炯,没半点恭敬顺从之意,反而像是来讨债的。但有一点不错,就是他还懂分寸,还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
沈名拱手,大声制止吵闹,“诸位息怒,谢某手中也并无证据,的确不便随意下定论,兴许大家都是冤枉的,是谢某多心了。”
众人一秒安静,都没反应过来时,沈名又对夏誉言,“但陛下,臣有一事实在不能忍,就是这些毫无营造经验和技艺的难民们实在不适合继续留在这里修建陵墓,他们看着人多,但做工手法过于笨拙粗糙,做出来的工事完全不理想,不如今日就随便给他们一笔补偿金,全部遣散了吧。”
夏誉无奈道:“你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啊,罢了,朕累了不愿再同你计较,就按你说的办吧。”
“是!那臣还可以再找其他名匠过来帮忙吗?臣想把去年和臣一起营造牡丹山温泉天池的师傅们叫来帮忙,其余打下手的,就按照之前惯例抽调一些地方守备,一万人就够了,来此助臣一臂之力。”
沈名有向秋拾详细请教过谢安之前的行事规则和用人范围,如今正好用上,前后呼应,避免怀疑。
“都随你,只是一个月之后,朕会再来查验,你若没有让朕满意,就戏耍之过这一样,朕就能让你把牢底坐穿!”
夏誉撇下狠话,然后再没低头看一眼,挥一挥龙袖大步走了,有福公公紧跟在后面,朝殿外大喊,“来人!起驾回宫!”
这场闹剧过后,谢安一战成名,将作监上下再无人敢无视他的存在,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不怀好意地监视着。
但沈名不在意,她已经得到她想要的了,便什么因承什么果,活该受着。
沈名靠陈楚江的右校署官令指派了一些人负责遣散难民,拆除成片的难民营帐和粥棚,进行至傍晚时分贵妃陵已经空了大片,被解散的难民们疯了一样逃离这里,他们甚至不敢在春阳村久留,连夜顺着树林小道往平京方向去了。
余下满地狼藉,沈名看着却很是欢喜,她站在废墟之上笑出声来,好像自己打了一场胜仗,这时陈楚江从身后靠近,轻言道:“你跟你哥如此不像,不怕到时事情败露死无葬身之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