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裹着寒意,刮得院子里的老槐树叶簌簌掉落,落在泥土地上,积了薄薄一层。刘霖正帮着大父把刚晒干的粟米往陶罐里装 —— 这些粟米颗粒干瘪,还混着些细小的砂石,却是全家忙活了大半年的收成,大父就反复叮嘱 “轻点儿装,别撒了”,像是在呵护什么珍宝。
阿娘在灶间忙着煮野菜粥,烟囱里冒出的青烟细细一缕,在冷风中很快散了。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一阵粗鲁的喧哗声,夹杂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哐当” 一声巨响,院门口的柴门被人一脚踹开,木屑飞溅,落在地上。
刘霖吓了一跳,抬头看去,只见两个身着羯族服饰的汉子走了进来。他们穿着黑色的短褂,腰间别着锋利的短刀,裤腿扎在皮靴里,走路时带着一股蛮横的气势。为首的羯吏满脸横肉,颧骨上有一道刀疤,眼神像刀子一样扫过院子,最后落在米缸旁的粟米上,咧嘴一笑,露出黄牙:“哟,刚收的粟米啊?正好,交税的日子到了,赶紧把粮交出来!”
大父脸色瞬间白了,手里的木勺 “当啷” 一声掉在地上,他连忙上前,佝偻着背,双手作揖,腰弯得几乎贴到地面:“长吏息怒。今年天旱,收成不好,就收了这么点粮,能不能宽限几日?等我们……”
“宽限?”刀疤羯吏不耐烦地打断他,伸手一把推开大父。老人本就腰疾缠身,被他推得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米缸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脸色更白了。“你知道今上要修邺宫吗?耽误了工期,别说宽限,你们全家都得去填护城河!”
另一个瘦高的羯吏也跟着起哄:“少废话!赶紧把粮拿出来,别让我们动手,不然连你这破屋都给你拆了!”
刘霖站在一旁,看着羯吏嚣张的模样,看着大父被推搡的狼狈,一股怒火猛地从心底窜上来。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想上前理论,却被刚刚再次站稳的大父死死拉住。老人颤抖着双手,拽着他的衣角,眼神里满是恳求,摇了摇头 —— 那眼神像一根针,扎得刘霖心口发疼,他知道,大父是怕他冲动,怕连累全家。
刀疤羯吏没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径直走到米缸边,弯腰看了看,撇了撇嘴:“就这么点?不够塞牙缝的!” 说着,他从腰间解下一个粗布口袋,扔给瘦高羯吏,“装!全装进去!”
瘦高羯吏应了声,拿起木勺,舀起粟米就往口袋里倒。木勺撞击陶罐的声音 “哗啦哗啦”响,每一声都像敲在刘霖的心上。阿娘从灶间跑出来,看到这一幕,脸色瞬间变了,她扑过去想拦住:“长吏,不行啊!这是妾身全家过冬的粮食,都拿走了可怎么活啊!”
“滚开!”刀疤羯吏回头,一脚踹在阿娘腿上。阿娘本就瘦弱,被他踹得站立不稳,重重摔在地上,手擦在坚硬的地里,立刻渗出了血珠。她顾不上疼,只是趴在地上,伸手想去抓羯吏装粟米袋子,声音带着哭腔:“别拿了,求求你们,留点吧……”
“娘!”刘霖再也忍不住,挣脱大父的手,冲过去扶起阿娘。他看着母亲手背上的血痕,看着地上散落的几粒粟米,看着羯吏还在不停地往口袋里舀粮,愤怒像火焰一样烧遍全身。他抬起头,死死盯着刀疤羯吏,声音因为压抑而发颤:“你们不能这样没有人性!这是我们的救命粮!”
刀疤羯吏终于注意到他,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嗤笑一声:“哟,这小崽子还敢跟老子呲牙?汉人就是贱种,给今上交税是你们的福气,还敢这里墨迹?” 他说着,上前一步,伸手就想拍刘霖的脸,动作粗鲁。
“长吏,长吏饶命!” 大父连忙扑过来,挡在刘霖身前,双手紧紧抓住刀疤羯吏的胳膊,“孩子不懂事,您别跟他一般见识!粮我们交,我们交!”老人的手因为紧张而颤抖,声音里满是哀求,花白的头发垂在额前,显得格外可怜。
刀疤羯吏甩开大父的手,嫌恶地擦了擦胳膊:“老东西,早这样不就完了?”他看了一眼装满粟米的口袋,满意地点点头,对瘦高羯吏说“走!”
两人拎着口袋,大摇大摆地往院外走,路过刘霖身边时,刀疤羯吏还踹了他一脚,大声骂道:“小贱种,再瞪老子,下次把你抓去服徭役,让你一辈子回不了家!”
看着他们出门走远了,大父赶紧将摇摇欲坠的大门关上,院子里终于恢复了寂静,看着一片狼藉的地面,刘霖心中泛起一丝无力感。
刘霖扶着阿娘回到屋子里,检查她身上的伤口。掀开裤腿只见她腿上的淤青已经发紫,而手背上的伤口也殷红一片,眼泪差点掉下来:“阿娘,您没事吧?我去拿草药给您敷上。”
阿娘摇摇头,只是盯着空了大半的米缸,眼神空洞,嘴里喃喃自语:“粮食没了,过冬可怎么办啊…… 阿爹的咳嗽药还没着落,你还要长身体……”
大父靠在米缸上,慢慢滑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头,肩膀微微颤抖。他没哭,却比哭更让人心疼 —— 那是一个老人在乱世中,拼尽全力守护家人,却连一点口粮都保不住的绝望。
刘霖走到米缸边,看着里面剩下的一点点粟米,还不够装满一个小陶碗。他想起早上装粮时,大父反复叮嘱 “别撒了”,想起阿娘煮粥时舍不得多放一粒米,想起这两月来,他们顶着烈日、忍着饥饿在田里劳作的日子…… 这一切,都被那两个羯吏轻易地毁掉了。
刚才的愤怒还在胸腔里燃烧,可更多的是无力 —— 他有现代的灵魂,有反抗的勇气,却没有反抗的力量。在羯族的压迫下,汉人就像蝼蚁,随时可能被踩死,连保护家人、保住一口粮食的资格都没有。
“汉人就是贱种”—— 刀疤羯吏的话像一根毒刺,扎在刘霖的心上,让他浑身发冷。他以前在史书上看到 “民族压迫”,只是冰冷的文字,可现在,他亲身体会到了这种屈辱:不是贫穷,不是饥饿,而是被人践踏尊严,被人视如草芥,连反抗都不敢。
阿娘缓过神来,擦干眼泪,走到大父身边,扶起他:“阿爹,别难过了。粮食没了,我们再想办法,多挖点野菜,多摘点野果,山林里多弄点橡子磨成面,也总能熬过冬天的。”她又看向刘霖,勉强笑了笑,“阿霖,别往心里去,咱们汉人,活着就不容易,忍忍就过去了。”
刘霖看着阿娘强装出来的笑容,看着大父通红的眼睛,用力点了点头。他知道,“忍” 是这个时代汉人活下去的唯一办法,可他也在心里默默发誓:他不会一直忍下去,他要尽快变强,要学会保护自己,保护家人,再也不让他们受这样的屈辱。
夕阳西下,把院子里的影子拉得很长。刘霖帮着阿娘把散落的粟米一粒一粒捡起来,放进小陶碗里 —— 哪怕只有几粒,也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