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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作者:七十五一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翌日清晨。


    天光尚未完全透亮,灰蒙蒙的,带着边塞特有的料峭寒意。驿站院落里静悄悄的,只有零星几个早起的侍卫在无声地活动,检查车马,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冷空气中。


    “吱呀”一声轻响,贺愿的房门被从里面推开。


    云晚寒先探出头来,谨慎地四下看了看,这才侧身让开。贺愿缓步走了出来。他今日换了一身更厚实的月白素绒长衫,外头依旧严严实实地裹着宋敛那件玄狐大氅,雪白的毛领簇拥着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


    他的脸色比昨夜稍好一些,但眼底仍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唇色淡得几乎没有血色。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稳当,似乎刻意控制着节奏,避免牵动胸口的隐痛。


    几乎是同时,隔壁的房门也打开了。


    宋敛走了出来。他已换上了一身便于骑行的玄色劲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利落线条。他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贺愿身上,从上到下极快地扫过。


    两人在走廊上迎面遇上,空气有片刻的凝滞。


    “贺公子昨夜休息得可好?”宋敛率先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例行公事的询问。


    贺愿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带着几分病后的低弱:“尚可。有劳小侯爷挂心。”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院中已然准备停当的车马上,“小侯爷这是准备即刻启程?”


    “嗯。”宋敛应了一声,“早些动身,午后若能过黑风隘,路会好走些。”他的目光在贺愿看似平稳、实则气息仍显虚浮的状态上停留了一瞬,补充道,“车上备了软垫和暖炉,若途中不适,不必忍耐。”


    这话听起来依旧像是公事公办的嘱咐,但比起昨日的纯粹疏离,似乎又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容忍?或者说,是见识过他昨日那般惨状后,一种基于职责的、更为务实的考量。


    贺愿再次颔首:“多谢小侯爷安排。”


    两人之间并无更多言语。宋敛略一示意,便率先走下楼梯,步伐沉稳有力。贺愿则在云晚寒的小心搀扶下,跟在后头,一步步走得缓慢。


    早膳贺愿只用了几口清粥和小半块糕点便放下了筷子,面色依旧恹恹。


    队伍再次启程,这一次,宋敛没有选择骑马,也没有坐到车辕上,而是径直跟着贺愿二人一同上了马车。


    车厢内依旧温暖,铺设得极为舒适。贺愿靠坐在最里侧,闭目养神。宋敛则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手里拿着一卷书册,看似专注,但眼角的余光却始终若有似无地笼罩着对面那个安静得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人。


    马车行驶得比昨日更加平稳缓慢,显然是得了严令。


    云晚寒看看闭目调息的贺愿,又看看一旁看似看书、实则气场强大的宋敛,缩在角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行程枯燥而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闭目的贺愿忽然极轻地蹙了一下眉,虽然很快舒展开,但一直留意着他的宋敛几乎立刻捕捉到了这一细微的变化。


    他放下书卷,目光直接地看过去:“怎么了?”


    贺愿睁开眼,似乎有些意外于他的敏锐,顿了顿,才轻声道:“无碍,只是有些气闷。”


    宋敛闻言,并未多说,只伸手将车窗推开了一道极细的缝隙。清冷新鲜的空气瞬间涌入,冲淡了车内浓郁的暖香和药味。


    “可冷?”他问,视线落在贺愿裹紧的大氅上。


    贺愿摇了摇头:“正好,多谢。”


    车窗外的景色逐渐变得荒凉,远处出现了嶙峋的山崖轮廓。


    黑风隘快到了。


    就在马车即将驶入隘口前那片相对平坦的谷地时,宋敛的目光骤然一凝,抬手示意车夫:“停一下。”


    马车应声缓缓停下。


    宋敛侧耳倾听片刻,眉头微微蹙起。贺愿也若有所觉,抬眼看向他。


    “前方有异。你们待在车里,不要出来。”


    说完,他迅速而无声地掀帘下车,动作轻捷如魅,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贺愿静默片刻,目光落在宋敛方才随手放下的那卷书册上。


    那是一本《玉壶野史》。


    云晚寒紧张地攥紧了衣袖,身体下意识地朝贺愿靠拢,耳朵却竖着,竭力捕捉外面的任何一丝动静。


    贺愿的神色异常平静。他微微倾身,修长的手指拾起了宋敛遗落在座位上的那卷《玉壶野史》。书页还残留着主人指尖的温度和一丝淡淡的松墨香。他并未翻开,只是用指腹缓缓摩挲着略微泛黄的封皮,眸光低垂,若有所思。


    《玉壶野史》……并非正经史书,多记载朝野轶闻、秘辛传说。这位以断案、武功闻名的小侯爷,竟会看这等书?


    车外,风声似乎变得不同了。不再是单调的呼啸,而是夹杂了一些极细微的、几不可闻的摩擦声,像是轻功极高之人在快速移动时衣袂带出的风声,又像是利刃出鞘前那瞬间的嗡鸣。


    云晚寒连呼吸都屏住了,脸色发白。


    贺愿却仿佛浑然未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他甚至极轻地翻开了书册的第一页,目光扫过那些记载着前朝旧事的字句。


    突然——


    “咻!”


    “咻咻!”


    几声尖锐的破空之声骤然撕裂空气,是弩箭。


    紧接着,便是金属猛烈撞击的刺耳声响、短促的呼喝声以及闷哼声。打斗声毫无预兆地爆发开来,显然宋敛已与埋伏者交上了手。


    “哥哥!”云晚寒惊得差点跳起来,却被贺愿一个眼神定在原地。


    “噤声。”贺愿的声音低而稳,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冷静。他合上书卷,指尖在书脊上轻轻敲击着,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仿佛在欣赏一曲并不算悦耳的乐章。


    打斗声激烈却短暂。来袭者似乎训练有素,但宋敛的身手显然远超他们预料。不过十数息的功夫,兵刃相交的声音便稀疏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几声重物倒地的闷响和一声绝望的惨嚎。


    很快,车帘被一只沾着些许飞溅血点的手掀开。宋敛探身进来,气息略促,玄色劲装的衣领处微微散开,周身还带着一股未曾散去的凛冽杀气。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贺愿身上,见他安然无恙,甚至连姿势都未曾大变,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什么。


    “几个不开眼的毛贼,已经解决了。没吓到贺公子吧?”


    他的视线扫过贺愿手中那卷《玉壶野史》,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贺愿缓缓抬起眼,将书卷轻轻放回原处,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看不出情绪的弧度:“小侯爷身手了得,区区毛贼,自然不足为虑。”他顿了顿,目光似无意地扫过宋敛衣领处那一丝极细微的、几乎被血色掩盖的破口,“小侯爷……无碍吧?”


    宋敛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随手把折扇插在腰间,又抹去领口那点血迹,语气淡漠:“无妨。不是我的血。”


    他退回车外,沉声吩咐:“清理一下,继续赶路。”


    马车再次缓缓启动,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杀戮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车厢内,贺愿重新闭上眼,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


    毛贼?哪里的毛贼会用得起军中制式的弩箭?又哪里的毛贼,能有这般干脆利落、一击不中便立刻赴死的狠辣?


    宋敛盯着贺愿看了片刻,喉间溢出声冷笑:“你可知,你可知,御史台那些要求滴血验亲、彻查你身份的折子,怕是早已淹了紫宸殿。”


    贺愿闻言,几不可察地微微蹙眉,那抹病弱的倦意似乎被这话语刺穿了一丝。他并未回避宋敛的视线:“他们怕的……哪里是什么死人还魂。不过是怕我这侥幸未死的孤魂野鬼,不识时务,要来翻一翻十九年前那笔无人敢碰的旧账罢了。”


    宋敛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似是讥讽,又似是别的什么,轻笑一声:“你倒是……看得通透。”


    “看得通透?”贺愿轻轻重复了一句,唇角那抹极淡的弧度染上几分自嘲,“不过是苟活之人,被迫看得清楚些罢了。”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投向车窗外不断后退的荒凉景致,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七千白袍军的血,染红了渡军峡的雪。这十九年来,那血色可曾真正褪去?有人希望它永远被积雪覆盖,被时间遗忘。而我活着回来,本身就是在提醒一些人,有些债,迟早要还。”


    宋敛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车厢内只剩下车轮碾过地面的单调声响和暖炉里银骨炭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贺愿转回头,墨玉般的眸子对上宋敛的视线,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虚弱和朦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清明。


    “小侯爷奉命接我回京,是皇命。这一路护我周全,是职责。但回到京城之后呢?我是谁?我该是谁?我能是谁?这些问题,恐怕不是一道圣旨就能彻底说清的。”


    “御史台的折子,”贺愿轻轻笑了一下,“不过是某些人投石问路的第一步。他们想看看,我这‘死而复生’的战神之后,究竟是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还是……真的带了点能搅动浑水的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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