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娇》 第1章 楔子 大宁承明二十三年,冬,雁门关外风似刀割。 “说时迟那时快!”暖意烘烘的客栈内,说书先生蓄足了中气,惊堂木狠狠拍下,“只见那渡军峡左方山坳里,猛地杀出一队白袍轻骑!马蹄裹布,人衔枚,疾如风,烈如火!那为首将军,玄甲黑龙盔,掌中一柄陌刀长一丈八,舞动起来便如银龙出海!刀光过处,突厥蛮子的头颅滚滚落地!硬生生在那铁桶般的包围圈里,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满堂茶客酒客屏住的呼吸此刻轰然炸开,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喝彩。几个性情豪烈的年轻汉子激动得满面红光,拍案而起,震得桌上杯盘茶盏叮当乱响,酒水泼洒了一桌。 喧嚣鼎沸之中,唯独角落一桌,一位身着靛青棉布长衫的茶客微微蹙起了眉头。他面容清俊,却带着几分不正常的苍白,指节分明的手拢在袖中,只轻轻捏着一只白瓷杯。他伸手,精准地拽住了正忙得脚不沾地、穿梭于桌隙之间的小厮的衣角。 “小二哥,劳驾打听一事。”茶客的声音清冽,压得极低,如同窗外悄然飘落的雪籽。他另一只手从袖中排出三枚磨得光滑的铜钱,无声地推过桌面。 小厮忙得满头是汗,下意识就要不耐地挥开,眼角余光瞥见那几枚铜钱,脸上立刻堆起热络的笑,手中抹布飞快在桌上一擦,铜钱便眨眼间消失在他油亮的袖口里。 “客官您请问!小的必定知无不言!” “方才说书先生讲的这位贺骁将军……究竟是何等人物?为何我听着,似乎……”靛衣茶客顿了顿,似在斟酌词句,“……似乎结局并非如此壮烈?” 小厮闻言,脸上笑容僵了一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压低声音道:“客官您……是打外邦来的吧?或是从中原富庶之地来的贵人?竟不知贺都督?”他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唏嘘,“贺都督贺骁,那可是我们北地儿郎心里的真战神!雁门关外的定海神针呐!有他在,突厥蛮子就不敢越过雷池一步!” 他说得与有荣焉,仿佛亲眼见过那赫赫军威,但随即又猛地警觉,飞快瞥了眼四周,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不过……唉,那都是二十年前的老黄历喽,如今……提不得,不大提得了。” “哦?”茶客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好奇,“愿闻其详。” 小厮叹了口气,把脏兮兮的抹布往腰间一别,身子斜倚在旁边的木柱上,摆足了要长谈的架势。“客官您既问了,小的就斗胆说说。康定三年,也是这么一个能冻掉人耳朵的冬天,贺都督……咳,说是贪功冒进,中了突厥人的埋伏,七千白袍儿郎哪……那可是我们大宁最精锐的轻骑,全折在渡军峡那鬼见愁的雪窝子里了,一个都没能出来……贺都督也殉国了。” 他摇着头,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挤眉弄眼道:“惨呐!如今啊,别说朝廷讳莫如深,连城里祠堂里,他老人家的牌位……都早叫人悄悄撤了。” 茶客摩挲着温热的茶杯沿,指尖微微发白。他沉默片刻,才似不解地追问:“既是力战殉国,纵使兵败,也应算为国捐躯的英烈,何至于此……连祠堂都容不下?” “哎哟我的客官,您真是不知我们这边关的苦处和人心呐。”小厮像是找到了倾吐的对象,又凑近了些,带着一股葱蒜和汗味的热气喷在茶客耳畔,“老百姓过日子,图的是安稳。赢了,自然是万家生佛,供奉香火;可输了,还是这样的大败,死了那么多好儿郎,那就是塌了天!谁还管朝廷里说的什么‘虽败犹荣’、‘功过几何’。输了就是输了,败了就是败了,七千条人命呐,连尸骨都没抢回来,喂了峡里的野狼秃鹫……死得这般不光彩,还指望年年有人给他们烧香磕头吗?胜者王侯败者寇,自古就是这个理儿。”他说得直白而残酷,带着边民特有的现实和麻木。 正说着,柜台后传来掌柜一声不满的咳嗽,警告地瞪了这边一眼。小厮浑身一激灵,忙抓起抹布,假装卖力地擦拭旁边的空桌。 靛衣茶客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其中情绪。 就在小厮以为这番谈话已然结束,准备溜走时,那茶客却又轻声开口:“……不过,我似乎曾听闻,贺将军……或许还留了条血脉在世上?” 小厮擦桌的动作猛地停住。他惊疑不定地看向茶客,犹豫了一下,左右看看,装作鞋带散了,蹲下身去,声音从桌下传来,细若蚊蝇,却清晰无比:“客官您……消息竟也这般灵通?确有这个传言,说是当年贺夫人怀有身孕,城破之时并未殉节,而是趁乱……被心腹家将护着,九死一生逃去了玄武国避祸……”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神秘:“上月,听说大理寺的密折直接递到了御前,说是……千真万确,寻着那孩子的下落线索了!” 茶客指尖微微一颤,杯中平静的水面漾开一丝极细微的涟漪。他轻轻“哦?”了一声,似是随口问道:“若我没记错,如今的大理寺卿……年纪颇轻,似乎是平华侯府的那位世子?” “您说的是宋敛宋小侯爷!”一提到这位,小厮忘了谨慎,几乎要手舞足蹈,嗓门不自觉提高了些许,“那位小爷可真是神了!年纪轻轻,断案如神!听说这回,单凭半张烧焦的信纸残角和几页快烂掉的发黄兵书,就硬是顺藤摸瓜,摸到了那孩子藏身的确切下落!这本事,真是……”他话还未说完,掌柜压抑着怒火的吼声已从柜台后炸响:“狗剩!你个杀才!又在偷懒嚼什么舌根!还不快滚过来!” 小厮吓得一缩脖子,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兔子,瞬间蹿了起来,一溜烟逃向了后厨,再不敢回头。 角落桌旁,只留下那靛衣茶客独自一人。他缓缓端起茶杯,凑到苍白的唇边,却并未饮下。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过于精致的眉眼,唯有一双深潭似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冷、极复杂的光,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窗外,北风呜咽,卷起千堆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楔子 第2章 第 2 章 大宁承明二十三年冬,雁门关。 狂风似困兽咆哮,卷起漫天黄沙与碎雪,狠狠撞击着这座边陲孤城的城墙,发出令人齿冷的呜咽,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其撕扯开来。 厚重的棉帘被掀开,云晚寒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快步挤了进来,带进一股能刺入骨髓的寒意。 “哥哥,这风邪性得很,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今日……当真非要走不可?”他语气里是掩不住的担忧。 桌边的贺愿被那窜入的冷风一激,掩唇低低咳嗽起来,单薄的肩胛微微颤动。待气息稍平,他才抬起眼,声音温润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平静:“小侯爷既定了今日启程,你我便只能听命。” 时值寒冬十一月,雁门的风如刀割,云晚寒也不过穿了件厚实的寻常冬衣,额角甚至还有些许奔波后的薄汗。可贺愿却裹着足足三层雪白的裘氅,昂贵的雪貂围领严密地掩至下颌,只露出一张过分清俊却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整个人像是用新雪堆砌而成,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这屋外的狂风吹融了去。 云晚寒眉头拧得死紧,愤愤不平:“明知哥哥你这身子受不得半点寒气,偏挑这种鬼天气上路!那位宋小侯爷,究竟安的什么心!” 贺愿闻言,唇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像是冰面上掠过的一丝微光:“好了,他说的也不无道理。若再耽搁几日,大雪彻底封了山路,届时才是真正的进退维谷,反倒更受罪。” 门外传来几声沉稳的叩响,力道均匀,清晰地穿透呼啸的风声。 贺愿起身,许是动作急了些,刚站直便似牵动了肺腑,扶着梨花木桌沿闷声咳了起来,咳得眼尾都泛起了薄红。云晚寒急忙上前替他轻轻拍背顺气。 贺愿摆了摆手,气息微促:“无碍……去拿包袱吧,别让小侯爷久等。” 云晚寒咬了咬牙,终究将满腹牢咽了回去,转身进了里间,取出两个早已收拾妥当的蓝布包袱。待他再出来时,贺愿已神色如常地立于门边,隐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正紧紧攥着一只铜制汤婆子。 “走吧。”贺愿说着,率先掀开了厚重的棉帘,一步踏入了那漫天沙尘怒号之中。 门外,宋乘景如青松般长身而立,见二人出来,恭敬地抱拳行礼,动作干净利落,带着军旅之人的硬朗。 贺愿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大宁无人不知,宋小侯爷身边有个形影不离的哑巴侍卫,刀法诡谲精绝,据传是侯府老管家的独子,自幼与宋小侯爷一同习武长大。只可惜……天生喑哑,不能言语。 宋乘景此刻的恭敬里,七分是冲着他那战死沙场的“战神”父亲贺骁的敬重,剩下的三分,大抵是对贺愿这副仿佛一吹就倒的病骨支离模样,生出的一点不易察觉的怜悯。 贺愿心知肚明,却懒得计较,更无意点破。 他对那位素未谋面的父亲,并无半分感情。自幼随母亲云映月在玄武国僻远小镇长大,若非母亲临终前泣血告知身世,他大抵会一辈子做个病病歪歪的闲散纨绔,醉生梦死在异国他乡的温柔富贵乡里,直至无声无息地湮灭。 “宋侍卫,有劳带路。”贺愿淡淡道,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将军府门外略显萧瑟的空地上,静静地停着一辆其貌不扬、灰扑扑的马车,车周肃立着十余名牵着马的侍卫,穿着打扮皆寻常无奇,混入人群便再难辨认。 唯独马车前倚着的那道身影,仿佛是从繁华皇都裁下的一角矜贵,与这粗粝苍凉的边城背景格格不入。 那人身着一袭玄色烫金滚云纹的锦袍,外罩一件玄狐大氅,风毛出得极好。衣摆在边关粗野的风里猎猎翻飞,勾勒出劲瘦腰身。修长指间,一枚薄如蝉翼的柳叶刀片正灵活地上下翻飞流转。他一条长腿随意支起,姿态慵懒闲适,垂落的几缕乌发半掩住面容,只隐约可见一抹线条流畅、冷白如玉的下颌。 宋乘景引着二人上前,再次行礼。然而这一次的姿态与方才截然不同,他的背脊弯得更深,眉宇眼波之间流转的,是毫无杂质的、发自内心的敬服,再无半分因旁人而起的迁就与怜悯。 贺愿恹恹的眼睫微抬,眉梢几不可察地轻轻一挑。 这位同住一个屋檐下四日、却始终未曾得以深谈的宋小侯爷,倒是……比他预想中,还要有意思得多。 大宁平华侯嫡子宋敛,名字里虽带个“敛”字,其人行事作风却与这“敛”字八竿子打不着,堪称恣意张扬。 其母乃先帝发妻景皇后所出的文华长公主,是当今圣上同父异母的亲姐;其父平华侯,更是当年追随贺大将军南征北战的副将,情同手足。若非当年渡军峡一役为救贺骁心口中箭,落下难以痊愈的病根,如今大宁军界战功赫赫、能与贺家并称的,绝不止一家。 平华侯后因战功卓著被封侯时,圣上亲笔御赐“平华”二字为号,取的是“平天下,安华夏”的磅礴之意。 而宋敛此人,生来仿佛就是为了让旁人自惭形秽的。十六岁入大理寺,十八岁便官拜大理寺卿,断案如神,令宵小闻风丧胆。如今二十有四,已身大理寺卿、知枢密院事等数项要职,圣眷正浓。偏生还生得一副昳丽如玉的好皮相,更兼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当年一曲自谱的《破阵乐》曾让以乐律著称的老翰林当场掷笔,长叹“后生可畏,老夫休矣”。 贺愿的目光在那枚翻飞的柳叶刀上停留一瞬,随即落在宋敛那半掩于乌发后的冷白下颌上。风卷起玄色衣袂,愈发衬得那人身姿挺拔,与这黄沙漫天的粗粝背景形成一种奇异的、近乎锐利的美感。 他尚未开口,一旁的云晚寒已忍不住小声嘟囔:“装模作样……” 贺愿轻轻瞥了他一眼,云晚寒立刻噤声,只是脸上仍带着明显的不忿。 恰在此时,宋敛似乎终于对指间那点冰冷的趣味感到厌倦。指尖微动,薄刃倏然消失不见。他缓缓抬起头,几缕发丝被风吹开,露出一张极为俊美的面庞。眉飞入鬓,眼若寒星,鼻梁高挺,眼尾一颗红色小痣,唇线抿着一丝似笑非笑的慵懒弧度。他的视线轻飘飘地掠过满脸戒备、几乎要炸毛的云晚寒,最终稳稳地定格在贺愿身上,那目光从上至下,缓慢地、仔细地巡梭了一遍。 那目光并不带多少情绪,却让贺愿无端觉得被冷风刮过皮肤,激起细微的战栗,下意识地将汤婆子攥得更紧了些。 “贺公子。”宋敛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风声,带着一种清冽的磁性,“车已备好,可以出发了么?”他语气还算客气,但那姿态分明是通知,而非询问。 贺愿掩唇低咳两声,才微微颔首:“有劳小侯爷费心安排,自然可以。” 宋敛唇角那点似笑非笑的弧度加深了些,他侧过身,做了个“请”的手势,目光却并未从贺愿脸上移开:“雁门至京城,路途遥远,气候多变。贺公子这身子……若有什么不适,需得提前告知于我。”他顿了顿,补充道,“免得路上出了差错,我也不好向陛下交代。” 这话听起来像是关切,细品之下却透着公事公办的疏离,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麻烦? 云晚寒脸色更沉,几乎要忍不住反驳,被贺愿一个眼神制止。 “小侯爷放心,”贺愿声音温和,甚至带着点病弱的虚浮,“虽是不才,倒也不会轻易死在路上,误了小侯爷的公务。” 宋敛眉梢微动,似乎没料到这病秧子说话竟这般直接,还带着软钉子。他深深看了贺愿一眼,那双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兴味,快得让人抓不住。 “如此最好。”他不再多言,转身便欲利落地跃上马车前辕。 “小侯爷。”贺愿却冷不丁地再次出声,唤住了他。 “嗯?”宋敛动作一顿,回眸看来。 贺愿轻轻叹了口气,似是无奈,又似是认命。他说话慢条斯理,每个字都像是斟酌过,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我畏寒,车内需得常备暖炉,炭要用银骨炭,烟少。马车需走得极稳,颠簸了,我会吐。每日需得服三遍药,药罐子我得自己看着火候……” 他一桩桩一件件细细道来,要求多得令人咋舌。 宋敛面无表情地听着,袖中的手指却微微收紧了。果然是个麻烦精。他几乎能预见这一路将会何等鸡飞狗跳。 “还有,”贺愿顿了顿,那双墨玉般的眼睛看向宋敛,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光彩,“沿途驿站简陋,我惧夜间寒凉,恐那被褥单薄,实在难熬……不知能否向宋大人借件大氅暂且御寒?就大人身上这件玄狐皮的,我看着……便觉得甚是暖和。” 他语气坦然,甚至掺入一丝微弱而自然的、惹人怜惜的恳求,仿佛这要求再合理不过。 这究竟是在试探他容忍的底线,还是单纯地想变着法儿地折腾他? 宋敛盯着贺愿那张苍白得几乎能看见淡青色血管的侧脸,沉默了片刻。就在贺愿以为他会断然拒绝或出言讥讽时,却见宋敛抬手,利落地解开了颈间的系带。那件价值不菲、带着主人体温和一丝清冷松木气息的玄狐大氅,下一刻便被毫不迟疑地扔进了贺愿怀里。 宋敛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半分喜怒:“贺公子的要求,还真是不少。” 第3章 第 3 章 那件还带着体温和男人身上香气的玄狐大氅落入怀中,沉甸甸的,压得贺愿指尖微微一蜷。他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面颊上投下小片阴影,掩去了其中一闪而过的讶异。他原以为,至少会换来一句冷嘲,或是片刻的僵持。 “多谢小侯爷体恤。”他将大氅仔细拢好,雪白的貂毛围领与他毫无血色的唇几乎融为一色,愈发显得他脆弱易碎,仿佛一件需精心呵护的薄胎瓷器。 宋敛没再应声,只利落地一撩衣摆,翻身跃上马车前辕,动作潇洒流畅,与这需要极大耐性伺候人的差事格格不入。他屈起一腿,手臂随意搭在膝上,另一手握住缰绳,目光投向远处风沙弥漫的官道,侧脸线条冷硬,显然不打算再与这位娇贵的贺公子多有言语交流。 云晚寒扶着贺愿,小心翼翼地踩上脚凳,将他送入那辆看起来朴实无华、内里却显然经过一番布置的马车。车厢不算宽敞,但铺着厚实的软垫,一角固定着一个小巧精致的铜制暖炉,里面银骨炭烧得正旺,散发出均匀的热力,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苦中带甘的药草香,显然是提前备下的。 贺愿靠坐在最里侧的软垫上,将自己深深裹进宋敛那件大氅里,闭目养神。先前一番折腾和长久的咳嗽似乎耗尽了他本就稀薄的气力。 云晚寒坐在他身侧,依旧紧绷着脸,竖着耳朵警惕地听着车外的每一丝动静。 “哥哥,那小侯爷看你的眼神……冷冰冰的,倒像是在看仇人。”云晚寒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愤懑。 贺愿眼睫未抬:“他气的并非是我这个人。他气的是我这般病骨支离,手无缚鸡之力,却偏偏占着贺氏唯一血脉的名分,让他不得不接下这趟耗时费力的苦差。” “可当年分明是……”云晚寒声调骤然拔高,却被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捂住了嘴。 贺愿摇了摇头,示意他隔墙有耳。见后者不甘愿地点头,他才松开手。 “他态度如何,无关紧要。小晚,记住,我们如今是寄人篱下,步步皆需谨慎。这位宋小侯爷,明面上是护送达官,暗地里……未尝不是陛下的耳目,监视之人。在他面前,我只需做一个弱不禁风、需要他全力保护、偶尔闹点无伤大雅的小脾气、翻不出任何风浪的‘病秧子’便好。” “至于其他的……”他微微停顿,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弧度,“来日方长。” 车轮碾过被冻得坚硬的土地,发出沉闷而规律的辘辘声。马车果然行驶得极稳,显然是得了严令,车夫技术极为精湛,尽可能地避开了所有明显的坑洼与起伏。 起初一段路,除了窗外无止息的风声和单调的车轮声,车厢内外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然而,这份刻意维持的平静并未持续太久。 约莫行了一个时辰后,路况逐渐变得崎岖。即便车夫技术再如何高超,颠簸依旧不可避免地加剧。 贺愿的眉头渐渐蹙紧,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褪得一丝血色也无,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揪住胸口的衣料,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冷汗。 “哥哥?”云晚寒立刻察觉他的异常,紧张地凑近,“是不是又心慌气短了?” 贺愿摇了摇头,想开口安抚,却被猛地一阵剧烈的咳嗽狠狠打断。他慌忙用素白的手帕捂住嘴,咳得浑身颤抖,单薄的身子痛苦地蜷缩起来,看着可怜至极。 云晚寒急得不行,手忙脚乱地从随身包袱里翻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精心晒干的橘皮,还残留着清冽的果香。他捏起一小片,小心翼翼地凑到贺愿鼻尖下。 “哥哥,快闻闻这个,会好些的。” 橘皮特有的清新香气稍稍驱散了车内的沉闷与药味。贺愿艰难地缓过一口气,虚软地抬起手,松松地圈住云晚寒的手腕,将那截握着橘皮的腕子从面前轻轻拉开。 “好了……没事了。”他唇角勉强牵起一个微弱的弧度,抬眼的瞬间,却蓦地撞进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里。宋敛不知何时竟掀开了车帘一角,正默不作声地、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车内这番忙乱的情形。 贺愿仓促地移开视线,随即听得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宋敛一言不发地掀帘弯腰而入。他高大的身形带着一身外面的冷气,瞬间让本不算宽敞的车厢变得逼仄起来。云晚寒像只受惊的兔子,整个人下意识地贴靠在贺愿身前,眼神里充满了警惕,紧紧盯着这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宋敛却混不在意,大马金刀地坐在靠近车门的外侧软垫上,目光毫不掩饰,直直地落在气息未匀、脆弱不堪的贺愿身上。 他并未说话,只是那般坐着,目光沉静地落在贺愿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近乎剖析的意味,仿佛要透过那层病弱的皮囊,看清内里究竟藏着什么。 贺愿被他看得极不自在,下意识地又低咳了两声,将半张脸埋进玄狐大氅丰厚柔软的毛领中,只露出一双因剧烈咳嗽而泛着水光的眼睛,眼尾洇开一抹脆弱的红。 云晚寒浑身紧绷,像一只护主的小兽,横身挡在贺愿前面,尽管他的身形在宋敛面前显得如此单薄。 “小侯爷有何指教?”贺愿的声音从毛领里传出来,闷闷的,带着病后的沙哑无力。 宋敛的视线扫过云晚寒警惕的脸,最终回到贺愿身上。他并未回答贺愿的问题,反而朝云晚寒伸出了手。 云晚寒一愣,不明所以。 “橘皮。”宋敛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也不是命令,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件寻常事。 云晚寒迟疑地看了一眼贺愿,见贺愿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才不情不愿地将手中那片干橘皮递了过去。 宋敛接过,修长的手指捏着那片橘皮,凑到鼻尖下轻嗅了一下,随即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似乎不喜这过于浓郁的香气。但他并未多言,只是将那橘皮递还给了云晚寒。 “只是气逆咳喘?”宋敛的目光重新锁住贺愿,“心口可疼?” 贺愿微微一怔,没料到他会问得如此具体。他沉默一瞬,才轻轻“嗯”了一声,算是承认。心口时常揪紧般的闷痛,是他这破败身子的老毛病了。 宋敛闻言,从怀中取出一个不及巴掌大的小巧扁平的白玉盒。盒子剔透温润,一看便知价值不菲。他打开盒盖,一股清冽沁凉的药香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巧妙地中和了原本的橘皮味和苦药气。 他用指尖剜了一点莹白剔透的药膏,看向贺愿:“手。” 贺愿看着他,又看了看那药膏,墨玉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淡的疑虑。但他并未犹豫太久,缓缓从大氅下伸出一只手腕。那手腕纤细苍白,皮肤薄得几乎能看见底下青紫色的血管。 宋敛的动作出乎意料地干脆。他并未触碰贺愿的手腕,而是直接用沾了药膏的指尖,精准地按压在贺愿左手腕的内关穴上。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室外带来的微凉,但力道沉稳适中,缓缓揉按。 一股清凉之意顺着穴位渗入皮肤,起初是冰,随后渐渐转化为一种奇异的暖流,沿着手臂经络缓缓上行,竟真的将那翻涌欲呕的恶心感和心口的憋闷压下去了些许。 贺愿眼底掠过一丝真正的惊讶。他没想到这位看起来矜贵傲慢、只会断案杀人的小侯爷,竟还通晓药理穴道。 “此药能宁神止呕,缓解心脉拘挛。”宋敛一边不紧不慢地揉按,一边淡声解释,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比那橘皮有用。” 他的手法专业,态度却疏离,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公务,确保这重要的“物品”不会在抵达京城前损坏。 按了约莫百息,他收回手,将那白玉药盒随意放在身旁的软垫上。 “难受时自行取用,涂于内关穴或膻中穴即可。” 说完,他不再看贺愿二人,径自闭目养神起来,仿佛刚才那一番举动只是兴之所至,此刻兴致已过。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却比之前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 贺愿垂眸,视线落在那被随意搁在软垫上的白玉药盒上。随即,他感受到一旁云晚寒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指尖正轻轻搭在他的腕间脉门上。 片刻后,云晚寒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极轻微地颔首,示意药膏并无问题。 贺愿这才重新闭上眼,将身体更深地陷进柔软温暖的皮毛里,苍白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细微的弧度。 这人,倒真是……口是心非得有些出人意料,甚至称得上……有趣。 另一边,宋敛环抱双臂,微微蹙起眉头。 他此行来得匆忙,只带了这一件御寒的大氅,谁知竟被那病秧子一眼看上,轻而易举地讨了去。 方才在车外迎着凛冽寒风驾车,冷风像刀子似的刮过额角,吹得他阵阵头痛。 可一闭上眼,方才贺愿咳得浑身颤抖、眼尾洇红、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碎掉的模样,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在眼前。 那点因失去大氅而生的细微不快和身体的不适,终究还是被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压了下去。他抿了抿唇,将那份难以言喻的烦躁默默咽回心底。 第4章 第 4 章 贺愿闭着眼,感官却变得异常清晰。他能感觉到那件玄狐大氅上残留的体温和清冽松香正丝丝缕缕地包裹着自己,也能感觉到对面那道即使闭目养神也依旧存在感极强的视线,或者说,是一种无声的审视。宋敛的存在,像一块投入静湖的石头,打破了所有伪装的可能。 他并未真的睡去,只是在脑中细细描摹这位小侯爷的轮廓。矜贵,倨傲,身手不凡,心思缜密,甚至……还通晓医理。这样一个天之骄子,却被派来干这护送“病秧子”的苦差,心中怨气可想而知。但他偏偏又将那怨气压得极好,举止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甚至还能拿出那般珍贵的药膏。 有趣。实在有趣。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缓缓停下。车夫在外低声禀报:“小侯爷,前方有处避风的土坡,是否在此稍作歇息,用些干粮?” 宋敛睁开眼,目光第一时间落向贺愿。见他依旧蜷缩着,眼睫轻颤,似是睡得并不安稳,脸色也比之前更白了些。 “嗯。”宋敛应了一声,声音不高,以免惊扰。他率先利落地翻身下车,冷风瞬间灌入,贺愿下意识地将自己裹得更紧。 云晚寒立刻紧张地看向贺愿,用眼神询问。 贺愿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无碍。他听着车外宋敛低声吩咐侍卫们轮流警戒、喂马、取水的声音,条理清晰,指令简洁有力。 很快,宋敛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车门外,他手里拿着一个皮质水囊和一个油纸包。他先将水囊递给云晚寒:“温水。”然后,目光转向贺愿,将油纸包递过去,“灶糖。能缓一缓恶心,也能补充些气力。” 那油纸包里是几块看起来朴实无华的麦芽灶糖。 贺愿微微一怔。他没想到宋敛会注意到他晕车不适的细节,更没想到会准备这个。灶糖甜腻,并非他平日所好,但确是缓解晕眩恶心最立竿见影的土法子。 “多谢小侯爷。”他伸出手,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宋敛的。对方的指尖带着车外的寒气,却干燥而稳定。贺愿接过糖,指尖蜷缩了一下。 宋敛没说什么,转身又去查看马匹的情况。 云晚寒小声嘀咕:“他倒是细心……” 贺愿捏着一块灶糖,放入口中。甜腻的滋味瞬间在舌尖化开,冲散了喉间的苦涩和恶心感。他慢慢咀嚼着,目光透过车窗缝隙,落在那个正弯腰检查马蹄的高大背影上。 风雪似乎小了些,那人玄色的衣袍在昏暗的天光下,高挑挺拔。 休息约莫一刻钟,队伍再次启程。 这一次,宋敛没有再坐到车外去。他直接掀帘进了车厢,在原来的位置坐下,依旧闭目养神。 车厢内因为多了一个人,空气似乎都变得有些不同。那清冷的松木香气混合着药膏的沁凉,若有似无地萦绕着。 贺愿依旧假寐,却能感觉到,自宋敛进来后,马车行驶的速度似乎又放缓了些,颠簸也减轻了许多。 他心中那点微妙的兴味,愈发浓郁了。 这位小侯爷,嘴上说着怕麻烦,行动上却处处细致周到。他究竟是不屑于掩饰这份“职责所在”的照顾,还是……别有深意? 就在这各怀心思的静默中,马车猛地一个颠簸,像是碾过了一个深坑,整个车厢都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唔!”贺愿猝不及防,被颠得向前倾去,胸口猛地撞在身前的小几上,一阵尖锐的闷痛瞬间攫住了他,让他眼前发黑,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哥哥!”云晚寒惊呼。 几乎是同时,一只沉稳有力的手臂迅疾地伸了过来,稳稳地扶住了贺愿的肩膀,阻止了他进一步摔倒的趋势。 贺愿痛得蜷缩起来,额角瞬间渗出冷汗,手指死死按着心口,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脸色白得吓人。 宋敛的手并未立刻收回,他扶着贺愿单薄的肩膀,能清晰地感受到手下身体的细微颤抖。他眉头紧锁,沉声对外喝道:“怎么驾的车!” “回小侯爷,刚……刚有个暗坑,没瞧见……”车夫的声音带着惶恐。 宋敛收回目光,看向痛苦不堪的贺愿,眼神扫过云晚寒:“药!” 云晚寒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去取水囊和常备的丸药。 贺愿艰难地摇了摇头,手指颤巍巍地指向被放在软垫角落的那个白玉药盒。 宋敛瞬间明白过来,他伸手拿过药盒,打开,这次直接用自己的指尖剜了稍多的一些药膏。 “膻中穴?”他看向贺愿,语速快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断。 贺愿疼得说不出话,只是极轻地颔首。 宋敛再无迟疑,伸手轻轻拨开贺愿护在胸前的冰冷手指,指尖精准地探入衣襟,按在他胸前膻中穴的位置,力道适中地将那沁凉的药膏揉按开。 微凉的触感伴随着沉稳的力道渗入,那尖锐的绞痛奇迹般地开始缓缓缓解。 贺愿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冷汗却已浸湿了鬓角。他虚脱般地向后靠去,长睫湿漉,微微颤动。 宋敛收回手,看着贺愿这副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模样,眉头蹙得更紧。他沉默片刻,对外扬声道:“放缓速度,不必赶路。寻最近的驿站歇脚。” 命令一下,整个车队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贺愿缓缓睁开眼,望向宋敛。对方也正看着他,那双寒星般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懊恼与……关切? “又欠小侯爷一次。”贺愿声音微弱,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 宋敛移开视线,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疏离,却似乎没那么冷了:“份内之事。贺公子无恙抵达京城,才是首要。” 宋敛的手臂依旧稳稳地揽在贺愿肩头,隔着几层衣料,也能感受到对方身体的单薄和仍未停止的细微颤抖。那力道并不强硬,甚至算得上克制,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支撑感。贺愿几乎整个人倚靠在这份外力上,方才那阵剧痛抽空了他所有的气力,此刻连指尖都泛着软。 他没有动,宋敛也没有松开。 云晚寒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手里还捏着水囊和药瓶,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他看看自家哥哥脸色依旧苍白如纸、虚弱无力地倚靠着对方的模样,又看看那位小侯爷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丝毫情绪却并未撒手的意思,眉头不由得微微蹙紧。 又一个觊觎哥哥美色的登徒子! 贺愿缓了片刻,才微微动了动,试图坐直一些。然而刚一动弹,胸口残留的闷痛便让他轻轻抽了口气。 “别动。”宋敛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依旧没什么起伏,带着命令的口吻。他手臂的力道微微调整,让贺愿能靠得更舒服些,另一只手则取过云晚寒手中的水囊,拔开塞子,递到贺愿唇边。 “喝一点,慢些。” 贺愿抬眸看了他一眼,对方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此刻这般近乎亲密的举动再寻常不过。他沉默地就着宋敛的手,小口啜饮了几口温水。温热的水流滑过干涩的喉咙,稍稍驱散了些许不适。 喝了几口,贺愿便偏开头示意够了。宋敛也不勉强,将水囊递回给还在发愣的云晚寒,动作自然流畅。 “还有多远到驿站?”贺愿的声音依旧带着倦意。 宋敛看了眼车窗外逐渐暗淡的天色:“半个时辰内必到。”他顿了顿,补充道,“已让人快马先去打点,会备好热水和清淡膳食。” 贺愿轻轻“嗯”了一声,重新闭上眼睛,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依旧靠着宋敛,仿佛那块骨头天生就该撑在他的重量,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倚靠。 宋敛垂眸,看着贺愿安静脆弱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唇色淡得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他的目光在那毫无血色的唇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看向前方,依旧保持着环抱的姿势,稳如磐石。 云晚寒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默默地收起药瓶和水囊,缩回自己的角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偷偷觑着那两人之间难以言喻的氛围,见贺愿似乎并无再次起身的意思,只得暗自咬牙,又狠狠地剜了宋敛一眼。 登徒子!趁人之危! 马车以极其平稳的速度前行着,再感受不到一丝颠簸。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贺愿几乎要在这种奇异的安稳中昏昏欲睡时,车队缓缓停了下来。 车外传来侍卫清晰的禀报声:“小侯爷,驿站到了。” 宋敛“嗯”了一声,声音不高,却足以让车外的人听清。他低头看向依旧靠在自己肩头,呼吸略显清浅的贺愿,并未立刻动作。 云晚寒立刻警惕地坐直了身子,眼神在宋敛和贺愿之间来回扫视,一副随时准备扑上来抢人的架势。 贺愿的长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眸中还带着初醒时的朦胧水汽。他似乎是怔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仍被宋敛揽在怀中,这个认知让他苍白的脸颊极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绯色。 “能自己走么?”宋敛问道,手臂依旧保持着支撑的姿势,并未立刻撤开。 贺愿试着动了动,胸口那闷滞的痛感虽已减轻,但浑身依旧酸软无力。他微微摇了摇头:“恐怕……还需劳烦小侯爷再搭把手。” 宋敛没说什么,只是率先利落地下了马车,随即转身,朝车内的贺愿伸出手。他的手掌宽大,指节分明,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和力量感。 贺愿看着伸到面前的手,略一迟疑,还是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宋敛的手掌立刻收拢,稳稳地握住他冰凉的手指,力道恰到好处,既提供了支撑,又不会弄疼他。在云晚寒的帮助下,贺愿有些艰难地挪下马车,双脚落地时,膝盖仍有些发软,几乎一半的重量仍倚在宋敛的手臂上。 第5章 第 5 章 驿站早已被清场打理过,虽略显简陋,但还算干净整洁。驿丞早已候在门口,见到宋敛,毕恭毕敬地行礼,目光在触及被他半扶半抱着的贺愿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但很快便低下头去,不敢多看。 “热水和膳食可备好了?”宋敛一边揽着贺愿的腰往里走,一边问道,语气是惯常的冷淡。 “回小侯爷,都已按您的吩咐备妥了,房间也收拾出来了,是最好的两间上房。”驿丞连忙躬身回答。 “带路。” “是,是,小侯爷这边请。” 宋敛扶着几乎挂在他身上的贺愿,跟着驿丞上了二楼,进了一间还算宽敞的房间。屋内果然备好了热气腾腾的浴桶和几样清淡小菜。 “多谢。”贺愿轻声道,试图站稳,脱离宋敛的扶持。 宋敛却并未立刻松手,目光在他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扫过:“可需唤个大夫来看看?” “不必了,”贺愿摇摇头,“老毛病了,歇息一晚便好。小侯爷也去歇息吧,今日……多谢。” 宋敛看了他片刻,才缓缓松开手:“既如此,有事让云晚寒来隔壁寻我。”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房间,并未多留。 房门关上,屋内只剩下贺愿和云晚寒两人。 云晚寒立刻上前扶住贺愿:“哥哥,你怎么样?刚才真是吓死我了!那个宋敛……” “小晚。”贺愿轻声打断他,借着他的力道缓缓起身,“不得无礼。小侯爷……只是尽责而已。” 云晚寒抿紧了唇,脸上写满了不以为然和担忧,显然对那套“尽责”的说辞半个字也不信,但看着贺愿疲惫苍白的脸色,还是将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贺愿借着云晚寒的搀扶,有些艰难地挪到床榻边沿。他并未立刻躺下,而是勉力盘膝坐定,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翻涌的腥甜。随即,他并起略显苍白的两指,指尖凝着一股微弱却精纯的内息,迅疾如电地连点自己胸前璇玑、华盖、紫宫等几处大穴。 每一次落指,他额角的冷汗便多渗出一层,脸色也更白一分,仿佛那指尖点中的不是穴位,而是蚀骨的毒钉。 当年渡军峡一役,七千白袍军慷慨赴死的前夜,践行酒里早已被无声无息地掺入了阴损至极的“见山红”。 那毒本身已足够猛烈,偏偏遇酒则性烈三倍,能瞬间焚毁经脉,令人内力滞涩,四肢绵软,如同待宰羔羊。 贺愿的母亲云映月,因当时正怀着他,并未饮酒,却也未能幸免。她饮下的汤羹中,同样被掺入了份量稍轻的毒药。她拖着中毒已深、日渐衰败的残躯,在最后几名忠心亲卫的拼死护送下,九死一生逃入玄武国境内,隐姓埋名。 而尚在母腹中的贺愿,便从那一刻起,生来就带了这跗骨之蛆般的奇毒,与母体同源,却更为顽固。 此毒无药可解,至少至今未曾寻到。只能依靠精纯的内力日夜不息地强行压制,延缓其侵蚀心脉的速度。 可偏偏,他又天生体弱,习武练气比常人艰难数倍,进展缓慢得令人绝望。 玄武国皇室怜其母遭遇,惜其父英名,更因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考量,破例延请了玄武国中最负盛名的十四位武道太傅,轮流悉心教导,耗费无数灵药奇珍,才堪堪用这种近乎逆天改命的方式,将他这具破败的身子骨一点点锤炼出来,硬生生用海量的资源和顶尖的秘法,堆砌出了如今这个看似弱不禁风、实则内力修为深不见底的贺愿。 每一分压制毒素的内力,都伴随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和代价。 每一分压制毒素的力量,都来得无比艰难。 指尖最后重重落在膻中穴上,贺愿猛地咳出一口暗沉近黑的淤血,溅落在身前衣襟上,触目惊心。他身体剧烈一晃,几乎栽倒,被云晚寒及时扶住。 “哥哥!”云晚寒慌忙用干净布巾去擦拭他唇边血迹,眼圈瞬间红了,“每次逼毒都这般凶险……” 贺愿闭目调息片刻,才缓缓睁开眼,眸中疲惫深重,却带着一丝毒素暂退后的清明。他轻轻推开云晚寒的手,声音低哑:“无妨……老样子了。吐出来,反而舒服些。” 他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驿站孤零零的灯火在风中摇曳,像极了记忆中玄武国边境那个总是弥漫着药味的小院。 十四位太傅……他几乎能一一数出他们或严厉、或无奈、或惋惜的面容。有人耗尽心力,教他如何将自身那点绵薄的内力锤炼得如绣花针般精准,用以艰难封锁流窜的毒素;有人逼他识遍天下奇毒,尝百草而面不改色,甚至以身试毒为他寻找缓解之法;更有人授他权谋机变、人心算计,告诉他活下去,有时比痛快一死更需要智慧和忍耐,背负着秘密活下去,本身就是一种最残酷的修行。 玄武小国能于强国环伺中傲立至今,靠的便是举国尚武,更因每一位供奉太傅皆是能以一当千、震慑四方的存在。他们倾尽所能,才勉强为他从阎王手中抢回这残破不堪的十九年。 “小晚,”贺愿声音里带着一丝飘渺的回忆,目光依旧望着窗外,仿佛能穿透黑夜看到很远的地方,“还记得当年特意从南疆请来,教我们辨识蛊虫和毒瘴的那位苗疆太傅吗?” 云晚寒正拧了热毛巾小心替他擦拭指尖的血污,闻言动作一顿,脸上下意识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怎么不记得……他养的那只碗口大的五彩毒蛛,爬过我手背的时候,我差点没哭出来。” 贺愿极淡地笑了一下,那笑意染着苦涩:“他后来……是因坚持要试尝我的一碗毒血,想找出解毒契机,才被其中霸道的毒性反噬,坏了半条胳膊的经络,一身蛊术尽废,不得不黯然辞官,归隐山林。” 云晚寒沉默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毛巾,指节泛白。那些年为了压制贺愿体内这诡异的胎毒,玄武国暗中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又折损了多少像苗疆太傅这样身怀绝技的能人异士。这些沉重的代价,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日夜套在贺愿的身上,比那毒素本身更让他喘不过气。 云晚寒声音闷闷的,带着哽咽:“哥哥,这不是你的错。从来都不是。” 贺愿没有回应这句话,只是缓缓抬起自己那只依旧抑制不住细微颤抖的手,透过昏暗的灯光,看着苍白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脉络。“这毒……就像烙在骨头上的印记,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我从哪里来,又背负着什么。”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也提醒我,有些人,或许并不希望我活着回到大宁,回到……某些人的视线里。” 云晚寒神色骤然一凛:“哥哥是说今日马车那异常颠簸……” “意外也罢,试探也好。”贺愿打断他,重新闭上眼睛,将身体的重心完全交给背后冰凉的床柱,眉宇间尽是倦色,“那位宋小侯爷……他今日出手缓解我的痛苦,究竟是出于职责所在,还是另有所图,尚且难说。我们……步步为营,静观其变。” 这世上,真心希望贺愿活下去的人,屈指可数。 而希望他永远沉默、彻底消失的人,却多如牛毛。 渡军峡七千白袍军的冤魂至今仍在风雪中哀嚎不散,总得有人,咬着牙,把这修罗道,一步一步走成通天途。 贺愿坠入了七岁那年的梦魇。 玄武国疫病横行的第三个月,死亡的气息浓得化不开,连乌鸦都喑哑了叫声,只顾着啄食城门口无人收敛的腐尸,羽翼拂过处带起阵阵蝇虫。 云映月从城外疫病集中诊治的医馆回来时,惨白的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清冷的光辉也驱不散满城的腐朽气。她纤细的背上,伏着一个身着锦缎、却早已污损不堪的小男孩。 “阿娘,这是谁啊?”小贺愿正踮着脚在院中石臼里研磨黄连,药杵与石臼底部摩擦,发出刺耳尖锐的刮擦声。他攥紧了手里的药杵,看着母亲背回一个陌生的、气息微弱的孩子。 云映月将人小心翼翼安置在屋内唯一还算干净的床榻上,动作轻柔。 “不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公子,与家人走散了,倒在疫区外的乱葬岗旁。”她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却依旧温和。 她轻轻掀起男孩的衣袖,暗红色、密密麻麻的丘疹瞬间暴露在视线里,其间几粒已然溃烂,形成可怖的、月牙状的深疮。 “啊!”跟在后面的云晚寒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猛地捂住了嘴,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别怕。”小贺愿立刻放下药杵,微微侧身,用自己尚且单薄的身子护住了身后吓得微微发抖的弟弟,目光却紧紧锁在那些可怕的疹疮上。 “愿儿,去把我带回来的那包药煎了,记住,文火慢煎。”云映月吩咐着,已转身去打来热水,浸湿手帕,极其轻柔地擦拭男孩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和污渍。 就在这时,榻上一直昏迷的男孩忽然动了,滚烫的手猛地攥紧了云映月的手腕。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吐出两个微弱得几乎被风吹散的字: “母后……” 那声音虽虚弱至极,却清晰得如同惊雷,炸响在小小的院落里。 贺愿僵立在屋檐投下的浓重阴影里,手中的药包险些掉落。他知道了这男孩的身份。更何况是云映月。 这是玄武国国君唯一的皇子。中宫皇后亲生,千娇百宠、身份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 “阿娘……我怕……”云晚寒死死拽着云映月的衣角,整个人几乎要缩进她身后,声音带着哭腔。 等贺愿守着那只破旧的药罐,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滴浓黑药汁倒入碗中,端着它转身进屋时,榻上躺着的人,却换成了云映月。 她脸色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败,呼吸急促而浅薄,仿佛下一刻就要断绝。 “阿娘!”云晚寒跪在床榻边,凄厉的哭喊声被窗外骤然炸响的惊雷狠狠碾碎,吞没在滂沱的雨声中。 贺愿扔下药碗狂奔过去,滚烫的药汁泼了一地,苦涩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可他甚至……连阿娘的一片衣角都没有碰到,就被那无形的、名为绝望的屏障狠狠推开。 冰冷的雨水穿透简陋的屋顶,砸在他脸上,生疼。 恍惚间,他听见母亲用尽最后气力发出的、破碎却清晰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他灵魂上。 “愿儿……要成为……大宁的骨……” 豆大的雨点疯狂砸落,打得他睁不开眼,脸上湿漉一片,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那沉重的嘱托混着雨水的咸涩,狠狠灌入他七岁的胸膛,从此再未散去。 第6章 第 6 章 翌日清晨。 天光尚未完全透亮,灰蒙蒙的,带着边塞特有的料峭寒意。驿站院落里静悄悄的,只有零星几个早起的侍卫在无声地活动,检查车马,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冷空气中。 “吱呀”一声轻响,贺愿的房门被从里面推开。 云晚寒先探出头来,谨慎地四下看了看,这才侧身让开。贺愿缓步走了出来。他今日换了一身更厚实的月白素绒长衫,外头依旧严严实实地裹着宋敛那件玄狐大氅,雪白的毛领簇拥着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 他的脸色比昨夜稍好一些,但眼底仍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唇色淡得几乎没有血色。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稳当,似乎刻意控制着节奏,避免牵动胸口的隐痛。 几乎是同时,隔壁的房门也打开了。 宋敛走了出来。他已换上了一身便于骑行的玄色劲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利落线条。他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贺愿身上,从上到下极快地扫过。 两人在走廊上迎面遇上,空气有片刻的凝滞。 “贺公子昨夜休息得可好?”宋敛率先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例行公事的询问。 贺愿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带着几分病后的低弱:“尚可。有劳小侯爷挂心。”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院中已然准备停当的车马上,“小侯爷这是准备即刻启程?” “嗯。”宋敛应了一声,“早些动身,午后若能过黑风隘,路会好走些。”他的目光在贺愿看似平稳、实则气息仍显虚浮的状态上停留了一瞬,补充道,“车上备了软垫和暖炉,若途中不适,不必忍耐。” 这话听起来依旧像是公事公办的嘱咐,但比起昨日的纯粹疏离,似乎又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容忍?或者说,是见识过他昨日那般惨状后,一种基于职责的、更为务实的考量。 贺愿再次颔首:“多谢小侯爷安排。” 两人之间并无更多言语。宋敛略一示意,便率先走下楼梯,步伐沉稳有力。贺愿则在云晚寒的小心搀扶下,跟在后头,一步步走得缓慢。 早膳贺愿只用了几口清粥和小半块糕点便放下了筷子,面色依旧恹恹。 队伍再次启程,这一次,宋敛没有选择骑马,也没有坐到车辕上,而是径直跟着贺愿二人一同上了马车。 车厢内依旧温暖,铺设得极为舒适。贺愿靠坐在最里侧,闭目养神。宋敛则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手里拿着一卷书册,看似专注,但眼角的余光却始终若有似无地笼罩着对面那个安静得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人。 马车行驶得比昨日更加平稳缓慢,显然是得了严令。 云晚寒看看闭目调息的贺愿,又看看一旁看似看书、实则气场强大的宋敛,缩在角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行程枯燥而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闭目的贺愿忽然极轻地蹙了一下眉,虽然很快舒展开,但一直留意着他的宋敛几乎立刻捕捉到了这一细微的变化。 他放下书卷,目光直接地看过去:“怎么了?” 贺愿睁开眼,似乎有些意外于他的敏锐,顿了顿,才轻声道:“无碍,只是有些气闷。” 宋敛闻言,并未多说,只伸手将车窗推开了一道极细的缝隙。清冷新鲜的空气瞬间涌入,冲淡了车内浓郁的暖香和药味。 “可冷?”他问,视线落在贺愿裹紧的大氅上。 贺愿摇了摇头:“正好,多谢。” 车窗外的景色逐渐变得荒凉,远处出现了嶙峋的山崖轮廓。 黑风隘快到了。 就在马车即将驶入隘口前那片相对平坦的谷地时,宋敛的目光骤然一凝,抬手示意车夫:“停一下。” 马车应声缓缓停下。 宋敛侧耳倾听片刻,眉头微微蹙起。贺愿也若有所觉,抬眼看向他。 “前方有异。你们待在车里,不要出来。” 说完,他迅速而无声地掀帘下车,动作轻捷如魅,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贺愿静默片刻,目光落在宋敛方才随手放下的那卷书册上。 那是一本《玉壶野史》。 云晚寒紧张地攥紧了衣袖,身体下意识地朝贺愿靠拢,耳朵却竖着,竭力捕捉外面的任何一丝动静。 贺愿的神色异常平静。他微微倾身,修长的手指拾起了宋敛遗落在座位上的那卷《玉壶野史》。书页还残留着主人指尖的温度和一丝淡淡的松墨香。他并未翻开,只是用指腹缓缓摩挲着略微泛黄的封皮,眸光低垂,若有所思。 《玉壶野史》……并非正经史书,多记载朝野轶闻、秘辛传说。这位以断案、武功闻名的小侯爷,竟会看这等书? 车外,风声似乎变得不同了。不再是单调的呼啸,而是夹杂了一些极细微的、几不可闻的摩擦声,像是轻功极高之人在快速移动时衣袂带出的风声,又像是利刃出鞘前那瞬间的嗡鸣。 云晚寒连呼吸都屏住了,脸色发白。 贺愿却仿佛浑然未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他甚至极轻地翻开了书册的第一页,目光扫过那些记载着前朝旧事的字句。 突然—— “咻!” “咻咻!” 几声尖锐的破空之声骤然撕裂空气,是弩箭。 紧接着,便是金属猛烈撞击的刺耳声响、短促的呼喝声以及闷哼声。打斗声毫无预兆地爆发开来,显然宋敛已与埋伏者交上了手。 “哥哥!”云晚寒惊得差点跳起来,却被贺愿一个眼神定在原地。 “噤声。”贺愿的声音低而稳,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冷静。他合上书卷,指尖在书脊上轻轻敲击着,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仿佛在欣赏一曲并不算悦耳的乐章。 打斗声激烈却短暂。来袭者似乎训练有素,但宋敛的身手显然远超他们预料。不过十数息的功夫,兵刃相交的声音便稀疏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几声重物倒地的闷响和一声绝望的惨嚎。 很快,车帘被一只沾着些许飞溅血点的手掀开。宋敛探身进来,气息略促,玄色劲装的衣领处微微散开,周身还带着一股未曾散去的凛冽杀气。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贺愿身上,见他安然无恙,甚至连姿势都未曾大变,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什么。 “几个不开眼的毛贼,已经解决了。没吓到贺公子吧?” 他的视线扫过贺愿手中那卷《玉壶野史》,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贺愿缓缓抬起眼,将书卷轻轻放回原处,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看不出情绪的弧度:“小侯爷身手了得,区区毛贼,自然不足为虑。”他顿了顿,目光似无意地扫过宋敛衣领处那一丝极细微的、几乎被血色掩盖的破口,“小侯爷……无碍吧?” 宋敛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随手把折扇插在腰间,又抹去领口那点血迹,语气淡漠:“无妨。不是我的血。” 他退回车外,沉声吩咐:“清理一下,继续赶路。” 马车再次缓缓启动,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杀戮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车厢内,贺愿重新闭上眼,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 毛贼?哪里的毛贼会用得起军中制式的弩箭?又哪里的毛贼,能有这般干脆利落、一击不中便立刻赴死的狠辣? 宋敛盯着贺愿看了片刻,喉间溢出声冷笑:“你可知,你可知,御史台那些要求滴血验亲、彻查你身份的折子,怕是早已淹了紫宸殿。” 贺愿闻言,几不可察地微微蹙眉,那抹病弱的倦意似乎被这话语刺穿了一丝。他并未回避宋敛的视线:“他们怕的……哪里是什么死人还魂。不过是怕我这侥幸未死的孤魂野鬼,不识时务,要来翻一翻十九年前那笔无人敢碰的旧账罢了。” 宋敛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似是讥讽,又似是别的什么,轻笑一声:“你倒是……看得通透。” “看得通透?”贺愿轻轻重复了一句,唇角那抹极淡的弧度染上几分自嘲,“不过是苟活之人,被迫看得清楚些罢了。”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投向车窗外不断后退的荒凉景致,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七千白袍军的血,染红了渡军峡的雪。这十九年来,那血色可曾真正褪去?有人希望它永远被积雪覆盖,被时间遗忘。而我活着回来,本身就是在提醒一些人,有些债,迟早要还。” 宋敛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车厢内只剩下车轮碾过地面的单调声响和暖炉里银骨炭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贺愿转回头,墨玉般的眸子对上宋敛的视线,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虚弱和朦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清明。 “小侯爷奉命接我回京,是皇命。这一路护我周全,是职责。但回到京城之后呢?我是谁?我该是谁?我能是谁?这些问题,恐怕不是一道圣旨就能彻底说清的。” “御史台的折子,”贺愿轻轻笑了一下,“不过是某些人投石问路的第一步。他们想看看,我这‘死而复生’的战神之后,究竟是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还是……真的带了点能搅动浑水的煞气。” 第7章 第 7 章 “小侯爷今日出手迅捷,解决得干净利落。但有些东西,是挡不住的。回到京城,才是真正的漩涡中心。小侯爷这般人物,想必也不愿一直充当一个病秧子的护卫吧?” 这话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甚至是一点微妙的挑衅。 宋敛听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眸子微微眯起,打量贺愿的目光更深了几分,仿佛要重新评估眼前这个看似脆弱不堪的青年。 片刻后,他才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似乎比刚才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贺愿,”他第一次直呼其名,“你可知,你想翻的这笔账,牵扯的可能是盘根错节的势力,甚至……动摇国本。你凭什么认为,你这副病骨支离的身子,能扛得起这滔天巨浪?”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刀锋,直指核心,毫不留情地撕开那层温情的、小心翼翼的伪装,露出底下残酷的现实。 贺愿并没有因他的步步紧逼而后退,他甚至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淡得如同水墨画上最后一笔浅淡的渲染,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执拗。 “就凭我姓贺。”他缓缓道,声音依旧虚弱,却透出一股难以摧折的韧劲,“大宁兵马大都督贺骁的贺,仅此而已。” “好得很。”宋敛身体微微后靠,重新拿起那卷《玉壶野史》,淡淡道,“在其位,谋其政。至少在这一路,你的安危,归我管。其他的,不在我职责范围内,亦不在我关心范围内。”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公事公办的态度,又隐隐划清了界限。 贺愿静静看了他两秒,随即也缓缓靠回软垫,重新垂下眼,唇角的弧度似有若无。 “如此,甚好。”他轻声道,仿佛真的放下了心,“那这一路,就继续有劳小侯爷了。” 宋敛盯着面前书页上那些跳跃的字迹,眼角的余光却将贺愿那副安然闭目、仿佛万事皆休的模样尽收眼底。见这人真的不准备再多解释一句,甚至隐隐有就此睡去的架势,一股无名的火气猝不及防地窜起,蹭蹭地往头顶冲。书页上的字一个也看不进去了。 他暗中寻访了这人整整十九年,跨越两国边境,耗费无数心力,怎么到头来,这人是这般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性子?明明脆弱得下一刻就要碎掉,偏偏骨头硬得硌人,一句服软的话都没有,甚至还敢暗示他回到京城后最好“划清界限”? 简直是…… 宋敛只觉得胸口一股郁气堵得发慌,几乎要气笑了。 贺愿正兀自盯着宋敛后腰处别着的那支莹润玉箫和收拢的折扇出神,揣测着这两样风雅之物与这位杀伐果断的小侯爷是何等的不相称,却冷不防见那人猛地合上书卷,豁然起身。 动作之大,带起一阵疾风。 下一秒,车帘被他刷地一下狠狠甩下,发出一声震天响,整个车厢都仿佛随之震颤了一下,充分宣泄着主人突如其来的滔天怒火。厚重的帘子剧烈晃动,隔绝了外面大部分的光线,也隔绝了宋敛瞬间消失的背影。 贺愿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微微一怔,眸中闪过一丝罕见的茫然。 “……?” 这人……突然抽什么风? 宋敛带着一身压抑不住的燥怒摔帘而出,凛冽的寒风瞬间如同冰水般泼了他满头满脸,激得他下意识一个哆嗦,从头到脚透心凉。 刚才在车内被暖炉和莫名的火气烘得忘了形,此刻才猛地记起。他那件唯一御寒的玄狐大氅,此刻正严严实实地裹在里头那个没心没肺的病秧子身上! 边塞冬日的风,如同裹着冰碴子的刀子,毫不留情地刮过他仅着劲装的身体,瞬间穿透衣料,带走所有温度。刚才那点因怒气而生的热乎气,眨眼间就被吹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刺骨的冰冷贴在皮肤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他脸色更沉了几分,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咒了一句什么,声音被风吹散,听不真切。回去取?绝无可能。方才那般摔帘出来,再灰溜溜地回去拿衣服,他宋小侯爷的脸面往哪儿搁? 他只能硬生生挺直了背脊,试图凭借内力抵御这彻骨的寒意,然而内力运转周天也需要时间,哪比得上皮毛直接御寒来得立竿见影?冷风嗖嗖地往他领口、袖口里钻,吹得他额角发丝乱舞,更添几分狼狈。 他黑着脸,动作略显僵硬地翻身利落跃上前辕,取代了车夫的位置,一把夺过缰绳,仿佛跟谁赌气似的,狠狠一抖。 “驾!” 马车猛地加速,车轮碾过一块冻硬的土坷垃,整个车厢剧烈地颠簸了一下。 “唔!” 车内立刻传来一声压抑的、带着痛楚的闷哼,虽然极其轻微,但宋敛耳力极佳,听得清清楚楚。 他攥着缰绳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车速几乎是瞬间又缓了下来,变得比之前更加平稳,甚至带着一种过分的小心翼翼。 为首的宋乘景小心翼翼地觑了他一眼,被他周身那“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冻得微微蹙眉,没敢比划着多问一句“公子您怎么不坐车了”,更没敢提“大氅”二字。 宋敛迎着风,眯着眼,心里那点憋闷非但没被冷风吹散,反而越烧越旺。 真是上辈子欠他的。 简直是……岂有此理! 车厢内,贺愿在那一声压抑的痛哼后,便彻底没了声息。云晚寒紧张地扶着他,焦急地问:“哥哥?是不是又疼了?” 贺愿闭着眼,轻轻摇了摇头,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方才那一下颠簸,确实撞到了他胸前的旧伤,一阵尖锐的刺痛过后,便是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闷痛蔓延开来。他下意识地伸手探入怀中,紧紧攥住了那只冰凉的白玉药盒,指尖微微发抖。但他没有拿出来,只是死死忍着,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不愿再泄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 车外的风声似乎小了些,或许是进入了相对避风的地带,又或许是……驾车的人刻意调整了方向和速度。马车行驶得异常平稳,几乎感觉不到任何晃动。 云晚寒疑惑地侧耳听了听,又看看贺愿紧蹙的眉头,似乎明白了什么,抿了抿唇,终究没再说话,只是更小心地护着贺愿,生怕再有半点闪失。 前辕上,宋敛迎着风,脸色依旧难看,但握着缰绳的手却极稳,每一次细微的调整都精准地避开路上的坑洼不平。内力缓缓在体内流转,驱散着刺骨的寒意,但那份由内而外的烦躁却挥之不去。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车内那人极力压抑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每一声都像小钩子一样,不轻不重地挠在他心头的火上,浇不灭,反而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他一抖缰绳,似乎想借此发泄那股无名的火气,却又在下一刻意识到什么般猛地收紧,硬生生将马儿刚要加快的步伐勒住,让马车维持着一种近乎诡异的极致平稳。这种反复无常、毫无征兆的操控,让训练有素的马儿都有些困惑地打了个响鼻,不满地甩了甩头。 宋乘景与其他侍卫交换了几个眼神,皆是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困惑。小侯爷这分明是在生气,气得都快冒烟了。可偏偏又死命忍着,将那火气硬生生压成了一种更令人胆战心惊的、风雨欲来的沉寂。 又过了一刻钟,宋乘景策马靠近,比划着手势,指向不远处山坳间隐约露出的一角屋檐:“小侯爷,探马刚回禀,前面似乎有家废弃的山神庙,看着还算完整,可要暂时过去避一避?这风邪乎得很,云层也压得更低了,看样子像是要有一场大风雪。” 宋敛抬头看了看天色,原本就灰蒙的天空此刻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透着一种不祥的预兆。寒风也的确更加刺骨,卷着地上的雪沫,打在脸上生疼。 他沉吟片刻,又侧耳听了听车厢内依旧安静的动静,终于冷声道:“过去看看。” 马车再次启动,缓缓驶离官道,朝着那处废弃的山神庙行去。 庙宇果然十分破败,门板歪斜,窗户破损,但至少主体结构尚在,能遮挡大部分风雪。 宋敛率先跃下马车,仔细查看了四周环境,确认并无危险,才示意侍卫们将马车赶到庙宇背风处。 他站在车辕旁,盯着那纹丝不动的车帘,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过了好几息,他才似乎极其不情愿地、硬邦邦地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依旧清晰地传入车内: “下车,避风。” 第8章 第 8 章 车内静默了一瞬。 随即,车帘被一只纤细苍白的手从里面轻轻掀开一道缝隙。云晚寒先探出头来,接触到外面凛冽的空气和宋敛冰冷的视线,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但还是利落地跳下车,转身小心翼翼地去搀扶里面的贺愿。 贺愿挪动的动作很慢,每一下都似乎牵扯着痛处。他依旧裹着那件玄狐大氅,整个人被厚重的皮毛衬得愈发清瘦单薄。他避开宋敛的视线,垂着眼睫,在云晚寒的搀扶下,一步步缓慢地走向破庙那歪斜的门洞。 宋敛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他微跛的背影上,看着他每迈出一步时那微不可察的僵硬和隐忍。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沉默地跟在后面,保持着几步的距离。 山神庙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为残破,到处积着厚厚的灰尘,蛛网遍布,残存的神像面目模糊,透着一股荒败阴冷的气息。好在屋顶大体完好,确实能遮风挡雪,显得安静了许多。 侍卫们迅速行动起来,清理出一块相对干净的区域,又找来些干燥的枯枝,在庙堂中央的空地上生起了一堆火。跳跃的火焰驱散了些许寒意和阴暗,也映亮了众人疲惫的脸。 贺愿被云晚寒扶着坐在毡毯上,立刻忍不住低低咳嗽了几声,声音闷在大氅的毛领里,听得人揪心。他微微蜷缩起来,将下巴埋进温暖的皮毛中,闭目忍耐着咳嗽带来的胸腔震痛。 宋敛站在门口,背对着庙内,望着外面愈发阴沉可怖的天色和漫天飞舞的雪沫,身形挺拔如松,却透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凛冽气场。庙内的火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微微晃动,恰好落在贺愿身前的毡毯边缘。 一时间,破庙里只剩下寒风的呼啸、炭火偶尔的噼啪声,以及贺愿极力压抑却仍不可避免的、细碎而隐忍的咳嗽声。 这压抑的寂静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终于,宋敛像是再也无法忍受那持续不断的、折磨人的咳嗽声,猛地转过身。 他几步走到那便携暖炉旁,拿起架在一旁的铁钳,有些粗暴地拨弄了几下里面的炭火,让火烧得更旺些,仿佛跟那炭块有仇似的。 然后,他走到自己放在墙角的行囊处,翻找起来。动作带着明显的不耐烦,甚至有些粗鲁,瓶瓶罐罐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片刻后,他拿着一个比之前那个白玉盒稍大一些的紫檀木盒走了回来,看也不看,直接塞到一旁正紧张盯着他的云晚寒怀里。 “用温水化开,给他喝了。”他的声音硬邦邦的,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甚至比外面的寒风还要冷上几分,“止咳平喘的。” 说完,他看也没看贺愿一眼,再次转身走回门口,抱着手臂,继续当他的“门神”,只留下一个写满“烦躁”和“生人勿近”的背影。 云晚寒愣愣地抱着那沉甸甸的、触手温润的紫檀木盒,看了看门口那尊煞神,又低头看了看怀中一看就知价值不菲的药盒,一时有些无措。 贺愿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那个紫檀木盒上,眼底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他沉默了片刻,才极轻地对云晚寒点了点头。 云晚寒这才赶紧行动起来,找来水囊和干净的小碗,小心翼翼地按照宋敛的话操作。 药粉被温水化开,呈现一种澄澈的琥珀色,散发出一股清苦中带着奇异回甘的药香。 贺愿接过药碗,指尖感受到碗壁传来的温热。他垂眸看着碗中晃动的药液,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 片刻后,他抬起碗,将药汁缓缓饮尽。 药效似乎来得很快。不过片刻,他那撕心裂肺的咳嗽便渐渐平息下来,虽然呼吸依旧略显急促,但听起来已经不再那么痛苦。 破庙内再次陷入一片寂静,只有门外风雪呼啸的声音愈发猛烈,仿佛要将这世间一切彻底吞噬。 许久,贺愿望着门口那个几乎要与外面黑暗风雪融为一体的背影,唇瓣微动,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多谢。” 那背影似乎极其轻微地僵了一下,随即,一声意味不明的、极低的冷哼被风吹了进来,轻得仿佛是错觉。 突然—— “咻!” 一支弩箭毫无预兆地穿透破旧的窗棂,带着凄厉的尖啸,直射向火堆旁一名正在添柴的侍卫。 那侍卫根本来不及反应。 “小心!”宋敛厉喝一声,身形如鬼魅般疾动,腰间那柄看似装饰的墨玉折扇瞬间展开。 “锵!” 一声脆响,那支势大力沉的弩箭被他手中的精钢扇精准地劈飞,钉入一旁的梁柱。 几乎在同一时间,破庙四周响起一片密集的机括声响。 “敌袭!保护公子!”侍卫统领怒吼一声,与其他侍卫瞬间拔刀,迅速收缩,将贺愿和云晚寒护在中间。 宋乘景脸色一沉,毫不犹豫地提刀抢先一步,魁梧的身躯如同山岳般挡在众人最前方。 “咻咻咻——!” 无数弩箭如同疾风骤雨般从门窗的破洞中射入。力道极大,显然是军中专用的强弩。 箭矢密集地钉入地面、梁柱、墙壁,发出令人牙酸的咄咄声。火星被箭风带得四溅。 宋敛面沉如水,折扇在他手中舞成一团银光,将射向他和身后区域的弩箭尽数格挡开去,动作快得只留下道道残影。 金属交击之声不绝于耳。 “找掩护!”宋敛的声音在箭矢的尖啸中依旧清晰冷冽。 云晚寒早已将贺愿扑倒在地,用自己的身体紧紧护住他,躲在一根粗大的柱子后面。箭矢不断钉在他们身侧的墙壁上,碎屑纷飞。 贺愿被云晚寒压着,胸口被挤压,闷痛再次袭来,他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痛哼出声。他的目光却越过云晚寒的肩膀,看向前方那道浴血奋战、如同磐石般挡在最前方的玄色身影。 袭击来得突然,结束得也极快。 几轮箭雨过后,外面的机括声骤然停歇。 破庙内一片狼藉,地上、墙上插满了箭矢,如同刺猬一般。一名侍卫胳膊中箭,闷哼着被同伴拖到后面。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只剩下火堆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粗重的喘息。 宋敛持扇而立,扇缘斜指地面,几滴暗红的血珠顺着锋刃滑落。他眼神死死扫视着门窗的破洞,全身感官提升到极致,凝神听着外面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 “咳咳……”贺愿忍不住低咳了两声,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 宋敛猛地回头,目光如电般射向他所在的角落。 就在这一分神的刹那。 “轰!” 庙顶年久失修的房梁猛地断裂,一大片瓦砾椽木夹杂着积雪,朝着宋敛和火堆的方向轰然砸落。 而几乎同时,三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破窗撞入,手中钢刀闪烁着寒光,直扑向角落里的贺愿。 声东击西。 他们的目标始终明确——贺愿。 “哥哥!”云晚寒惊骇欲绝,想也不想就要扑上去挡刀。 宋敛瞳孔骤缩。 上有塌陷之危,旁有刺客突袭。 电光石火之间,他甚至没有思考的余地,身体已然做出了最本能的选择。 只见他足尖猛地一点地面,非但没有后退躲避塌落的杂物,反而以身化箭,以一种近乎恐怖的速度朝着贺愿的方向疾扑而去。手中精钢扇骨分裂成几条,划出一道凌厉无匹的弧线,后发先至。 “铛!” 一声刺耳巨响,他竟硬生生格开了最先劈向贺愿的那一刀,火星四溅。 同时,他左臂猛地一揽,将正要扑出去的云晚寒和缩在角落的贺愿一同狠狠推向更里面的安全角落。力道之大,让两人踉跄着摔作一团。 而就在这瞬息之间—— “砰!” 沉重的断梁和瓦砾轰然砸落,大部分落空,却有一截尖锐的木头狠狠擦过宋敛来不及完全闪避的后背。 “呃!”一声压抑的闷哼从宋敛喉间溢出。 但他身形甚至没有半分停滞,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手中扇骨如同毒蛇出洞,精准地刺入一名冲过来的刺客咽喉。 银光再闪。又一名刺客捂着喷血的喉咙倒下。 最后一名刺客见同伴瞬间毙命,眼中闪过骇然与决绝,竟不顾一切地挥刀砍向被宋敛护在身后的贺愿。 宋敛眼神一寒,侧身用肩膀硬生生撞开刺客的刀锋,右手软剑顺势一送,直接贯穿了那刺客的心口。 温热的鲜血喷溅而出,有几滴甚至溅到了贺愿苍白的脸颊上。 刺客轰然倒地,眼中还残留着难以置信的惊愕。 一切发生在兔起鹘落之间。 从房梁塌落到三名刺客毙命,不过短短两三息。 破庙内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灰尘弥漫,以及浓重的血腥味。 宋敛背对着贺愿,持剑而立,微微喘息着。玄色的劲装后背处,被尖锐木头划破的地方,深色的布料颜色正在一点点加深、濡湿。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首先落在贺愿脸上,确认他无恙后,才冷声问道:“没事?” 第9章 第 9 章 贺愿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只是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 云晚寒慌忙扶起贺愿,连声道:“没事,我们没事!小侯爷你……” 宋敛却像是没听到他的后半句话,只是确认了贺愿无碍,便漠然移开视线,仿佛刚才那奋不顾身的扑救只是随手为之。他对着迅速围拢过来的侍卫沉声吩咐:“检查伤亡,清点现场。宋乘景,带人出去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侍卫们毫不迟疑,立刻领命,高效地分散行动开来,训练有素地开始处理狼藉的现场和同伴的伤势。 贺愿在云晚寒的搀扶下,脚步有些虚浮地重新坐回了那张勉强还算完整的毡毯上。他的目光低垂,落在沾染了灰尘和零星血点的毯面上,不知是刺客的,还是……他的目光几不可察地飘向那个背对着他、正看宋乘景比划手语的高大身影。 宋敛的后背,玄色衣料被划开一道长口子,边缘翻卷,露出底下更深色的里衣布料,那一片濡湿的痕迹仍在缓慢地向外扩散,黏连在布料上,勾勒出紧绷的肩背线条。他却站得笔直,仿佛那伤口不存在一般,只凝神听着属下汇报,偶尔颔首,或冷声下达一两句指令。 宋乘景的手语贺愿看不太明白,只见对方双手呈上一枚造型奇特的、三棱状的镖,镖刃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蓝的色泽,显然淬了剧毒。 宋敛接过那枚毒镖,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句话:“真是阴魂不散。” 他手腕一翻,将那枚毒镖收入袖中,再转身时,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淡漠,只是眼底深处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他的目光扫过蜷缩在毯子上、脸色苍白的贺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还能走吗?”他问,语气依旧是公事公办的冷硬,“此地不宜久留。” 贺愿抬起眼,对上他的视线。那目光深处似乎有什么情绪极快地闪过,快得让人抓不住。他轻轻点了点头,在云晚寒的搀扶下,试图站起身。然而或许是方才受惊过度,又或许是牵动了内伤,他起身时眼前猛地一黑,身形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险些软倒。 云晚寒惊呼一声,急忙用力撑住他。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道玄色身影已迅疾地掠至近前。宋敛的手臂稳稳地托住了贺愿的另一边胳膊,那力道强势而不容拒绝,指尖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一丝冰冷的寒意和……一丝极细微的、压抑着的颤抖。 “废物。”他低斥一声,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烦躁,但托着贺愿的手臂却异常稳固,甚至小心地避开了他可能受伤的部位,“连站都站不稳,还想翻旧账?” 贺愿靠在他手臂上,缓过那一阵眩晕,闻言极轻地笑了一下,气息微弱:“让小侯爷见笑了……” 宋敛冷哼一声,没再接话,只是就着这个半扶半抱的姿势,几乎是挟着贺愿,大步朝庙外走去。“收拾东西,立刻出发!” 马车早已被重新驾到庙门口。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天色愈发阴沉,如同墨染。 宋敛毫不客气地将贺愿塞进车厢,动作看似粗鲁,却在贺愿后背即将撞到车壁时,不动声色地用手垫了一下。 他站在车辕下,最后扫了一眼这片狼藉的破庙和正在收整队伍的侍卫,目光尤其在那枚毒镖来的方向停留了一瞬,眼神晦暗难明。 “小侯爷,”贺愿的声音忽然从车内传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你的伤……” 宋敛动作一顿,没有回头,只冷硬地丢下一句:“死不了。” 说完,他利落地翻身跃上前辕,取代了车夫的位置,玄色的背影挺直如枪,仿佛刚才那险些被砸断脊梁、此刻仍在渗血的重伤从未发生过。 贺愿望着他挺直的背影,又看向破庙地上那柄被主人随意丢弃、扇骨沾血折损的精钢折扇,唇瓣微张,终究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驾!” 马车再次启动,碾过积雪,驶入茫茫风雪之中,将那座充满血腥与杀机的破庙远远抛在身后。 车厢内,贺愿靠在软垫上,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脸颊上那已经干涸、却依旧带着隐隐腥气的血点。 那不是他的血。 是宋敛杀人时,溅上来的。 贺愿缓缓闭上了眼,指尖在宽大的袖中无声地摩挲着一件冰冷坚硬的物体。正是那枚造型奇特、淬着幽蓝剧毒的三棱镖。 那是方才混乱之中,趁宋敛全神贯注于应对头顶塌陷和正面刺客、陷入两难抉择的瞬间,他以极其隐秘的手法,悄然收入自己袖中的。 方才为了完成那个看似简单却极需精准时机的动作,他不得已动用了些许压制毒素的内力,此刻才反噬般感到如此虚弱不堪,气血翻涌。 事实上,最后那名刺客不顾一切劈来的那一刀,他本可以自己避开。 只需将身体微微侧开半尺,便能轻易让那刀锋落空,同时……也能让飞身扑来的宋敛不必硬生生用肩膀去撞开刀锋,不必受那后背重重的一擦。 但他没有这么做。 他在赌。在用自己和宋敛的安危进行一场危险的试探。 他想看看,这位母亲临终前反复提及、语气复杂难辨的“小侯爷”,在生死一线的关头,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是否真的……如母亲口中那般,尚有一丝值得托付和依靠的旧情。 当年母亲云映月离开京城时,宋敛不过是个四岁的孩童。 如今十九年光阴荏苒,物是人非。当年稚童已成权势煊赫、心思难测的朝廷新贵。 谁也不知道,岁月和立场,究竟将他雕琢成了何等模样。那点微薄的、源自父辈的的情谊,是否早已在时间的风沙和权力的倾轧中,磨损得一丝不剩了。 贺愿依旧闭着眼,仿佛真的力竭昏睡。 然而,他全部的感知却如同绷紧的弦,清晰地捕捉着车辕上那个人的每一丝动静。他沉稳的呼吸,偶尔因颠簸而调整缰绳时衣料的摩擦声,甚至……那极力压抑下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因背后伤口疼痛而偶尔加重的吸气声。 赌赢了吗? 或许。 宋敛确实在千钧一发之际选择了护住他,甚至不惜自身受伤。 但这能说明什么?说明他顾念旧情?还是仅仅出于职责所在,不容许陛下要的人在他手上出事? 贺愿在心中无声地嗤笑一下。自己方才的试探,何其幼稚,又何其……卑劣。竟用这种方式,去丈量人心,去赌一个十九年未见之人的底线。 代价是宋敛背后那道此刻仍在渗血的伤。 以及自己体内因妄动内力而再次蠢蠢欲动的毒素。 那枚毒镖……绝非寻常江湖手段。淬毒的手法,镖的制式,都透着一股训练有素的阴狠。是谁如此急切地想要他的命?甚至不惜动用这等明显带有军中痕迹的杀器?是当年那些隐藏在渡军峡惨案背后的黑手,已然知晓了他的存在?还是……京城之中,有人不愿看到他回去? 而宋敛,他显然认出了这镖的来历。他那句“阴魂不散”,又藏着怎样的深意?他知晓多少?在这盘棋局中,他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是执棋者,棋子,还是……也想掀翻棋盘的人? 母亲模糊的遗言再次回响在耳边:“……宋家那孩子……若他心性未改……或可……” 或可什么?母亲未曾说完,留下的只是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期望。 今日的试探,像是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激起涟漪,却远未能探清潭底深浅。宋敛此人,心思深沉如海,看似因伤势和情绪泄露出些许端倪,但谁又知道,这是否是他愿意让人看到的一面? 胸口那股熟悉的闷痛再次蔓延开来,比之前更加汹涌,带着灼烧般的刺痛,仿佛有无数根毒针在血脉中游走。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的毒镖,冰冷的金属反而带来一丝诡异的慰藉。 “咳……”一声压抑不住的咳嗽冲破喉咙,带着明显的血气。 车辕上,宋敛握着缰绳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车速几乎在瞬间又放缓了些许,变得更加平稳。 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询问。只是那挺直的背影,似乎更加僵硬了几分,隔绝了所有试图探究的视线。 云晚寒担忧地看着贺愿,想开口,却被贺愿一个极轻微的眼神制止。 破庙中的血腥味似乎还萦绕在鼻尖,混合着那枚毒镖上幽蓝的色泽,在贺愿脑中交织成一幅阴冷的图景。 这枚毒镖,是线索,也是催命符。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车帘缝隙外那片灰暗混沌的天地。风雪依旧,前路茫茫。 而车辕上那个人,他的心思,比这风雪更加难以捉摸。 “小侯爷。”贺愿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虚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若我死在路上……你是否就好交差了?” 话音落下,车厢内外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风雪的呼啸声更加猖狂。 许久,前方才传来宋敛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 “你的命,现在归我管。是死是活,我说了算。” “至于交差?”他顿了顿,声音里淬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等你真死了,我自会带着你的尸首,去紫宸殿前,向陛下好好‘交差’!” 贺愿闻言,非但没有惧意,反而极轻地、无声地弯了一下唇角。 很好。 至少现在,他们暂时在“活下去”这件事上,站在了同一边。 至于以后…… 他再次闭上眼,将喉间翻涌的血气强行咽下。 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