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便是四公主的生辰?”
楚月安放下茶杯,脸上露出些恰到好处的惊讶来,他眼眸微微睁大,藏着一丝未及反应过来的错愕:“我还以为公主方才说的是玩笑话呢,看来臣女要提前备着礼物了。”
他声音轻柔却又清晰,难得露出些与一贯冷淡神色之外的神情,陆景辞心中微动,笑着道:
“柏舟有心,想来双婵也是欢喜的。”身为太子殿下,陆景辞对楚月安毫无架子,他伸出修长的手指,稳稳拿起银箸,仔细地挑走鱼肉中的刺,待挑好刺后,他轻轻夹起那片鱼肉,带着几分温和与关切,将其夹至楚月安的碗中。
“这家的清蒸鲥鱼,倒是比御膳房做得多了几分鲜甜。柏舟,你快尝尝。”
楚月安本欲夹面前菜盘里的豆角,被陆景辞忽然举动一惊,筷尖顿住,脑中先冒出来个不合时宜的想法:
你和顾少室不会是串通好了吧?怎么想拉近关系都是给人夹菜?还都夹鱼肉?
面上,楚月安却是缓缓抬眼,目光平静无波,落在夹过来的那块白净剔透的鱼肉上,微微颔首,声音清清淡淡,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多谢殿下。”
说罢,他才拿起银箸,极秀气地将其夹起,小口咬下。动作优雅,却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客气。
这动作确有一分是楚月安刻意为之,但更多,则是因为他对鱼刺有非常不好的童年回忆,故而能不吃就不吃,非要吃必细嚼慢咽不可。
陆景辞看着她这副模样,稍有懊恼。自方才进雅间起便一直是他在挑起话题,楚月安自己吃菜不多,倒是频频给身边的吕柚宁夹菜,与他回应也是短短几句矜持作答。
难得方才见她神色有所松动,以为能趁机提一提她的婚事,不想片刻又回到了最初的冷淡。
陆景辞自上回相见也算摸清了这位将军府独女的性子,知道她并非刻意为之,而是本性使然,却仍有些挫败。
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飘进来的街市声。陆景辞看着楚月安清冷淡漠的侧脸,阳光洒落,在她纤长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更衬得她面庞秀丽精致,陆景辞越发意动,忍不住说道:
“听闻城西新开了家书局,有不少孤本,柏舟若有兴趣,改日本宫……”
“殿下,”楚月安忽然抬眼打断他,语气依旧平静,却多了几分疏离,“臣女近日身子不适,怕是无暇外出。多谢殿下美意。”
明眼人皆看出太子如今对楚月安有意,几番优待偏爱,频频示好,她却仍无动于衷。话说到这份上,再迟钝也该明白她的意思了。
陆景辞面色微沉,室内气氛倏然凝固,吕柚宁也觉察出不对来,眼神在两人之间飞速一扫,有些坐立不安。
这回不等楚月安主动,陆景辞开口:
“柚宁妹妹,百味楼的荷花酥最是一绝,我让人带你去尝尝怎么样?”
吕柚宁虽然年纪小,却比陆双婵懂事得多,闻言怯怯点头。
陆景辞便扬声唤道:“来人!”
……
雅间内终于如陆景辞所愿余下他们二人。
楚月安全程不动声色,唯吕柚宁起身时悄悄在她耳边说了句:“别怕”,便继续侧过头看窗外的街市,陆景辞亲自将人送到了门口,随着“咔哒”一声房门被合上的轻响,和陆景辞缓步走回桌前的脚步,楚月安终于回眸望他,神色犹是一尘不变的淡然。
“柏舟风姿,虽非初见,尤甚夺目,令人见之心醉。”陆景辞端着款款笑意入座,目光灼灼直盯着楚月安面颊,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和……占有。
楚月安虽非女子,此时也不由得感受到那目光所蕴含的强烈的打量之意,进京以来类似的眼神他见过许多,却从没有哪一次让他这么不适,甚至想立刻掉头离开。
平心而论,陆景辞身为太子,容貌自是不差的,属于那种在人群中虽不至于第一眼见之惊艳屏息,却会为他周身沉稳气质所叹服。
他眉眼是规整的剑眉星目,眉峰微微上扬,看人时总带着几分锐利的审视,显出几分威仪。鼻梁挺直,唇线分明,不笑时唇角微微抿着,带着点不苟言笑的持重,笑起来也只是浅浅一提,不见半分轻佻。
按理说,太子殿下同样也是不可辩驳的端方君子,甚至比之顾少室有过而不及,而不知怎的,楚月安与他相处,却总想起那位顾丞相来。有时觉着,同样是君子如玉,他似乎更偏爱些温润的圆滑来,倒对古朴的守正有些品之无味了。
楚月安心里思量,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避开陆景辞直白的视线,恭声应道:
“多谢殿下赏识,臣女愧不敢当。”
陆景辞显然不是为了听他道谢,倾声过来为他空了的玉杯满斟,同时加重了语气道:
“是‘无希’。”
楚月安稍一愣神,立马明白了陆景辞指的是让他称呼他的字,当即摇了摇头,同样加重了语气:“殿下,不可。”
陆景辞今日显然较昨日更有耐性,持筷为他夹了枚虾饺,适才道:
“如此场合,柏舟也不愿满足本宫这点愿望吗?”
楚月安严守不退,神情已有些淡淡的不悦:“君臣有别,臣女恕难从命。”
陆景辞轻叹一声,忽然定定与他对上眼神,口中则道:
“莫非柏舟能接受丞相请婚,却对本宫有所成见?”
“臣女不敢。”楚月安一惊,当即起身行礼,低垂着头。
成见,又是成见。他心中吐槽,顾少室也说我对他有成见,你也觉得我对你有成见,我怎么不知道呢!
陆景辞没有如方才一般亲自扶他,端起玉杯,不紧不慢啜饮,半晌,才接着道:
“你既不否认,便就是同意?既然如此,昨日晨又为何答应太后留在殿中?”陆景辞冷呵一声,“你莫要以为本宫真是个傻的,被人拿来当了挡箭牌都不知道。”
陆景辞比他高约三寸,此时他虽站着,却屈着膝,便比陆景辞稍矮一头。楚月安正思索如何回应,蓦地喉间一痛,竟是陆景辞忽然伸手掐住了他脖颈!
“并非…并非如此。”楚月安吃痛,便顺势掐着自己手心挤了两滴泪挂在眼角,看上去我见犹怜:“殿下明鉴,昨日晨,太后娘娘体谅臣女身子不好,便特地开恩让臣女在偏殿休息,并非是知道殿下之后会来殿中,”还请…还请殿下明鉴!臣女所言无半字错漏,殿下若不信,可派人寻知霜姑姑查证。”
“我知道是姑姑让你去的。”陆景辞眯着眼,居高临下盯着他,“只是之后,你敢说你不是故意在勾引本宫?”
这话要是拿来说别的官家小姐,恐怕当场就要面色通红勃然大怒,可楚月安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闻言只是脸白了白,眼睫扑扇一下,咬着唇,陆景辞施加在他脖颈上的力道毫不留情,他方才能说完那么一长段话已经力竭,甚至差点露出自己本音,此时几乎是气若游丝:
“殿下若执意如此认为,臣女…臣女也无话可说。”
两人对视,楚月安不知道自己如今眼角发红,一双红唇打着颤,吐字气息全铺洒在陆景辞虎口之间,软舌在白瓷般的贝齿间若隐若现,秀眉蹙起,那副高岭之花般的神志终于被打落,变得任人蹂躏。
陆景辞不自觉舔了舔唇缝,另一只手忽然抚上他面庞,轻声说了句:
“无妨,这样也很好。”
楚月安被他掐得大脑缺氧,没注意到他在说什么,下一刻,陆景辞忽然放开了手。
楚月安连忙回身坐到自己座位上,以袖掩唇大口呼吸。心中忿忿,这个该死的陆景辞等我大哥回京我一定要让他好好——
“本宫听闻重束兄上月在梧州行了冠礼,不知是否有此事?”
话题转变得太快,饶是楚月安也愣了一愣,未免陆景辞再次发飙,他轻咳一声,放下衣袖,坦然与他平视,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却在目光接触到那双暗沉的眸子时,放在案桌下的指节缩了缩。
“确实如此。”楚月安轻轻回他。
陆景辞突然提这个干什么?
他不明所以,此时却不能主动发问。
陆景辞自然极了,又恢复成一派和颜悦色的神情来:
“本宫与重束向来交好,却无缘一观他的及冠之礼。男子皆视双十成人,将冠礼看得很重,却总忘了这天也是他的生辰,本宫素来与重束有商量,今岁却没了主意,能否请柏舟帮忙替本宫择一生辰礼?”
楚月安稍怔,下意识点头想应,却生生止住:
不对。
太子殿下何许人也,即便他与楚暮河少年同窗私交甚厚,这些烦琐小事又何须他亲自挂心?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稍一思索,谨慎回道:
“殿下厚爱,柏舟在此替兄长先行谢过。只是……”他神色露出点犹豫来,“臣女不愿瞒着殿下,只是兄长长年居于京中,直至上月我们二人才再次相会。中间多年,兄长的喜好习惯,臣女都已不再熟知,恐怕对殿下的需求爱莫能助了。”
陆景辞却是噙着两分笑意,摇了摇头:
“柏舟,你是最清楚不过重束兄当下想要什么礼物的,现下时间尚早,不若再仔细想想?”
楚月安心弦一紧,脑中灵光忽现。
原来如此。
御前殿司统卫掌印!
陆景辞是想让他亲口求他向圣上请旨,将保管在赵德禄手上的掌印还回来!
如此一来,楚家即便没有实质性与太子合谋,在外人看来也必然归入太子党了。紧接着只要陆景辞再向上请婚,他嫁入东宫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楚月安手中不自觉用力,指尖甲片嵌进肉中。
他错了,他要收回一直以来的想法,太子陆景辞哪里是什么毫无所觉地抱朴君子,分明是夹着奸计的大尾巴狼!
他还以为他演了一出惺忪美人图就真把太子钓上钩了,该说他是真傻,以为能把这些人算计得团团转,却自己一脚踩中陷阱,甚至差点把小命赔进去!
楚月安暗吸一口气,维持住了面上摇摇欲坠的淡然神情,勉强扬起一个微笑,转移话题道:
“…殿下,说到生辰礼,方才臣女惹了四公主不快,想来这礼物更是不能怠慢,既然殿下屈尊有请,能否请殿下亦帮一帮臣女呢?”
他主动示了弱,端起桌上茶壶为陆景辞添满,心里疯狂思考此计何解。
陆景辞没听到想要的答案,眉心皱了皱,正又要发作,恰在此时,房门忽然被人从外撞开:
“殿下!大事不好!平南侯小姐方才…被三殿下带走了!属下不好多拦,如今他们一行人已近春湖湖岸,属下难以再追,还请殿下定夺!”
那人说罢,猛一蹲身俯首,神色是显而易见强压的镇定。
陆景辞一甩茶杯,面色骤然阴沉:
“一群废物!来人!起驾,本宫倒要看看我那好三弟这回又要闹出什么祸害来!”
楚月安唇色一白,心中的惊慌一齐涌上,不用他特意演,此时他面上的无措掩饰都掩饰不住,他几乎是立刻看向陆景辞,急声道:
“殿下,臣女也要去。”
是那个号称“雍都第一纨绔”三殿下陆景贺啊,若说白子尧是扶不上墙的烂泥,那陆景贺就是品行低劣到路过的狗都想踹他两脚。
可偏生,他的生母是当今圣宠不衰的姚贵妃,连带着陛下对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小娇惯长大,如今竟敢当街拐走平南侯府小姐,当真是无法无天了!
无怪楚月安如此慌忙,而是他深知,要是吕柚宁在她照看下出了什么差错,那么吕柚宁的兄长、平南侯府的嫡子、也就是他大哥楚逸骁的副将——吕明锐,恐怕绝不会善罢甘休。
到时候莫说轻则吕明锐和他大哥离心,要是搞不好楚吕两家离心,那才是得不偿失。
情势急迫,陆景辞点头以应,不多时,两人便上了马车,直奔春湖湖岸。
安安:(拍桌)谁!谁要害我们家小柚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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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设圈入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