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屿脸上明显多了些不自在的神色，可惜赵女士并没有看到，满不在乎地把裙子往上提了一小截，露出里面的金属支架。
“出了点小意外，现在已经没什么事了，那会他爸爸假都休完了不能再请假，都是佳佳在医院里照顾我。”赵美林想得简单，自己家的事情也不能瞒着人家小姑娘，将来结婚生子，双方父母的身体情况都要考虑进去的。
陆洵心里像是被狠狠揉了一把，酸胀得厉害，“那您现在……”
“能走路，就是得加这个辅助支撑的东西，跑啊跳啊是有点困难，不过正常生活没什么影响的。”赵美林脸上依旧是笑着的，周嘉屿心里却很不是滋味，张了张嘴，也没说出话来。
好像，在这件事上，他比赵女士更在乎，也更别扭。
“宁宁啊，阿姨跟你加个微信？”赵美林从包里拿出手机，“有时间我去看看你外婆。”
“好。”陆洵低头，把那点诧异和复杂的情绪藏得刚刚好。同情和怜悯，有时候往往更伤害人心，倒不如像平常一样去对待。
陆洵认识的赵美林，大多是通过周嘉屿的描述。赵女士性格风风火火，是个事业型女强人，刀子嘴豆腐心，爱好丰富，平时喜欢徒步登山跳舞……
“妈，我打好车了。”周嘉屿插话，“赶紧走吧。”
他的心不住地往下沉，说不出什么滋味，故人重逢让他更想起以前。
以前——这些事情都没有发生，他还能做个没心没肺的孩子。
上了出租车赵美林还在抱怨，“你都多大了还跟小时候一样，没看到我正跟宁宁说话嘛。”
“妈，不是你说孙姨一个人在店里你不放心要早点回去吗？”周嘉屿转移话题。
赵美林哼了一声，心里有点不痛快，“你觉得妈妈腿不好给你丢人了？”
这一声并不大，却像利刃似的戳在周嘉屿心头，一阵阵刺痛。
“我，从来没有觉得你丢人。”他强忍住想流泪的冲动，“就是跟人家也不熟，哪有那么多话可说。”
“怎么不熟了？你们小时候不是好朋友嘛，人家转学你还在家里哭呢，都忘了？”赵美林说，“你跟何溪不也一直是同学，她外婆又是我的老师，多有缘分啊，以后又在一个大学念书——”
赵美林越说越觉得真是缘分天定，只是自家儿子脸皮薄心事重，不好戳破他那点小秘密。
周嘉屿完全没听见去赵女士的话，心里乱糟糟的。陆洵会觉得同情，可怜亦或是根本不会放在心上，转眼就忘怀？毕竟是别人家的事情，唏嘘两句之后就也像风吹过枝叶一样不留半点痕迹了。
何溪今天的状态看上去好了很多，看样子是已经跟家里和好了。
周嘉屿有点想叹气，但赵女士总说人活一口气，要打起精神来，不能总唉声叹气的，便生生忍住了。
“你别跟着我到店里了，就那么大点地方，挤死了。”赵美林挥手让周嘉屿回家，“把志愿书好好看看，晚上你爸回来我们再商量。”
这个季节临江有下不完的雨，湿漉漉的，浑身像沾满水汽一样。空气里都是潮湿的味道，雨水透过纱窗细密的孔钻进阳台。
周嘉屿换了拖鞋去关窗，回到房间的时候电脑还开着，显然杨明没有及时关机的好习惯。
很模式化地点开游戏图标，登录，熟悉的界面又出现在眼前。这会时间太早，好友列表里灰蒙蒙一大片。
习惯性地去陆野惊风家里替他收菜，系统突然弹出一条提示——您的好友［陆野惊风］已上线。
［私聊］醉寒霜州：师父。
平时他很少这么早就登游戏，周嘉屿对这位师父和自己同龄的信任度并不高，总觉得这是他编出来的，就跟游戏里的妹子们都说自己十八岁一样。
［私聊］陆野惊风：去做日常？
［私聊］醉寒霜州：好。
他喜欢和陆野惊风一块做任务，安静，效率高，不像杨明总喜欢开语音，非常聒噪。
尤其是现在，他只想安静地一刀刀砍死小怪，颇有些发泄情绪的意味。
愤怒的外放的情绪往往很容易消解掉，但压在心底意味不明的复杂心情压根就不知道怎么才能化解，就像一场雪还没有融化，下一场雪又落了下来，层层叠叠，白茫茫一片。
［私聊］陆野惊风：考得怎么样？
［私聊］醉寒霜州：还可以。
话题就此卡住，周嘉屿是在传送到下一个任务点的时候才意识到，他也应该礼貌地回问一句。
看着游戏里魔族战士高大的背影，周嘉屿深吸一口气。
［私聊］醉寒霜州：师父，你考得怎么样？
［私聊］陆野惊风：也还可以。
周嘉屿：……
好吧，话题终结者这个名头，他们师徒可以共同拥有。
［私聊］陆野惊风：有心事？
周嘉屿愣了一下，他表现得很明显嘛，打字又不像说话，这也能看出来？
［私聊］陆野惊风：你今天喊师父的时候，没加波浪号。
［私聊］醉寒霜州：……
［私聊］醉寒霜州：也没什么，就是对未来有些迷茫。
他们老王就经常说，这个年纪就是该迷茫的，这会不迷茫什么时候迷茫。
［私聊］陆野惊风：能跟我说说吗？
周嘉屿愣了一下，脑子里思索了片刻，他这位师父是太无聊了？还是，他其实也是一个很热爱八卦的人……
乱七八糟的想法转了一圈。
［私聊］陆野惊风：说出来，说不定你的思路会清晰一些。
周嘉屿犹豫了会，今天知道陆洵就是小时候那个朋友的事情又深深刺｜激到了他，特别是，赵女士那么坦然地说出往事，更让他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他不知道自己在矫情什么。
陆洵看着屏幕上一动不动的小道士，心里微微叹了口气，正准备说，如果不愿意就不要勉强，那个小小的语音标志突然亮了一下。
响起的是少年清冽的声音。
“我们边打副本边说吧。”
周嘉屿咬了下嘴唇，反正这只是个游戏，和游戏里的人大概率这辈子都不会见面，等完成和振长空的PK，说不定他就会慢慢淡游呢。
后面，后面也该开学了，越来越忙——
做了很大一番心理建设，周嘉屿才打开麦克风。
声音通过电流传出，有种失真的飘渺感，陆洵眼里突然变得柔和起来，很安静地听着少年说话。
是个他们都很熟悉的简单副本，魔族战士在前面挡住了绝大多数怪物，小道士跟在后面，偶尔帮帮忙。
“我想去学医，是因为想治好我妈妈的腿。”周嘉屿想了想，开了口。
外面的雨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阳光又洒在枝头。
“我是真的很想去学骨科，神经学，虽然医生都说她痊愈的可能性很小，但是万一呢。”
即便只有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他也想去试试。
“她不想我去学医，不想我牺牲什么，可我并不觉得这是牺牲，这是我愿意的……”周嘉屿说，“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她能好起来，能像以前一样。”
陆洵握鼠标的手紧了一下，指节发白。
“我总觉得，只有她好起来，我的人生才能进入下一个阶段。”
他被无休止地困在那次意外当中，就像一个梦魇，拼了命想去摆脱，往哪个方向却都是南墙。
说完这一大段话，心里那股闷气确实好像消散了一些，就连杨明都不是非常清楚那次事故，身边的朋友小心翼翼，唯恐触及他的逆鳞。
久而久之，他好像也找不到人去说，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私聊］陆野惊风：你有跟你妈妈说过这些吗？
周嘉屿卡了一下壳，慢慢地说：“没有。”
就像他的朋友们都心照不宣地不提及那件事情，他和老周也一样，尽量避免触及到赵女士的伤口。
虽然赵女士看上去依旧活泼开朗，但似乎他们总会默认她是脆弱的需要被保护的那方。
［私聊］陆野惊风：你做这些，是不是有自我感动的成分在呢？
周嘉屿眉头一皱，心里涌上一股不悦的情绪，大家只是网友而已，说话这么不客气吗？
［私聊］陆野惊风：医生的培养周期是很长的，与其你自己从零开始学习，不如找已经有经验的医生不是吗？更何况，也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学医，如果你以后在这条路上发展不顺利，你会不会有怨气呢？
“我……”
周嘉屿动了动嘴唇，“我不会。”
他自己愿意的，无论以后怎么样也不会有怨言，但这话到了嘴边他却又犹豫了一下。
［私聊］陆野惊风：我建议你好好跟你妈妈沟通，你这样做或许对她来说也是很大的压力。
最后一只小怪死在魔族的长枪下，血溅出来的画面很逼真。
周嘉屿闭了下眼睛，暗骂游戏公司，能不能不要优化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
［私聊］陆野惊风：我还有事，先下线了。
小道士呆呆地站在副本入口，忽然有种做错事的心虚。
他这是，被陆野惊风说教了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