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金色蝴蝶与美少年
晚上,亚历山大躺在沙发上和母亲打电话。
“**拉美术学院怎么样?”
“还可以,同学很友好,老师讲课也行,不过我有点失望。”
“失望?”
“这里有些东西我不喜欢。”
“什么东西?”
“……没什么。”亚历山大怕母亲担心。
“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确实会不适应。我和你姥爷、姥姥从辛格莱德到伯恩哈德,都用了很长时间适应,不一样的食物、规则、文化,有时候一件小事都会很不方便,慢慢来,不要着急。”
“嗯。”
“明天周六,你可以休息一下,到街上逛逛,买买东西。”
“明天托马索教授要带我们去卡罗教堂。”
“校外教学吗?卡罗教堂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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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座在街角的小教堂,面积不大,但博罗米尼利用优美的曲线,塑造出强烈的仿佛流水波纹的动感。
站在纯白的穹顶之下,精密的几何图形,亚历山大感到眩晕。
亚历山大在图册上看过依华堂的穹顶,曲线螺旋上升,三角形与圆形的和谐演奏。如果神存在,那么几何和数字便是它伟大的杰作,博罗米尼则是将这种神圣具象给世人的传信者。
可惜这位传信者的下场并不怎么样。
托马索带学生们到隔壁的另一间安德烈教堂,与刚才纯洁、严肃只用几何图形的朴素风格完全相反,金碧辉煌、富丽堂皇,走进这里,如同走进了一间由天使、教徒等等组成的剧团,强烈的感官ci激,似乎站在穹顶下的,不该是信徒,而是交响乐团。
“贝尼尼认为这是他最好的作品,虽然很多人不同意。他打败了博罗米尼,风光无限,而博罗米尼郁郁不得志,烧毁了自己的图纸后自sha了,所以这里不仅是他的作品,还是他的胜利奖杯。”
“如果博罗米尼多懂一些社交就好了。”李说,“建筑是繁重的工作,需要有权有钱的支持者,光靠天才的想法是无法成为现实的,要搞好和金主的关系,像贝尼尼那样。”
阿曼达走到穹顶下感叹,“明明是天才,却要想办法巴结权贵才能活下去,到底是神的公平,还是社会病了。”
亚历山大想起了伊恩的话,回头,伊恩的幻影站在教堂门口。
一个笼罩着黑色混乱线条的黑影,看不到五官,却能感觉到阴森的黑影在看着自己,它凝聚了亚历山大最恐惧的东西,不可名状、不可反抗的惆怅。
【“这是大人世界的一环,你必须接受。”】
【“你以为我在干什么?我在为你铺路。”】
【“离开我就能获得自由?”】
亚历山大感觉脑袋里有把小锤子,在敲打他的大脑,嗡鸣作响。
【“你一定会后悔的”】
“亚历克斯?”李看亚历山大又在发呆。
亚历山大忽然回神,瞪大眼睛的样子吓到了李。
“你没事吧?”
“没事。”亚历山大揉了揉脸,“最近没睡好。”
“我刚来的时候也这样,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慢慢就好了。”
亚历山大微笑着点头,回应李的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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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亚历山大带着他的画去托马索的办公室,在一栋远离教学楼的旧楼里,环境安静。
托马索戴着老花镜检查学生修改的成果。
“嗯,嗯,好多了。”托马索摘掉眼镜,“既然认真能画这么好,前几天是怎么回事?”
亚历山大紧张地咽了口口水,“我刚来这里,二十二年来第一次离开老家,很紧张。”
“我能理解你。我还记得第一次离开家求学,和你一样,很焦虑。多投入工作,找些朋友,慢慢就习惯了。”
托马索坐到办公桌后面,摆弄他的茶具,倒了杯茶给亚历山大。
“谢谢。”亚历山大喝了口茶,“好烫!”放下茶杯,甩了甩被烫红的手。
托马索却像是个没事人一样,细细品茶。
“教授。”
“嗯?”
“我听说校长要你为一名学生走后门,你拒绝了他,是真的吗?”
托马索放下茶杯,神色凝重,“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专注创作。”
“我在伯恩哈德时,我的一个艺术圈的朋友,画展评选期间,为了讨好某些领导,去评选委员家里宣传领导女儿的画,完全不在乎我的心情。我很愤怒,所以离开了,不想再经历类似的事。”
托马索的表情依旧严肃,“我知道有些人会这么做,其中也有老师,简直是亵渎教师这项职业。哪里都一样,只要是人类建立的社会,就存在由权力带来的灰色地带。但我还是希望你现在不要过度关心这些事,徒增烦恼,先做好自己能做的。有实力才有底气。”
“博罗米尼很有实力,可他的下场呢?”亚历山大怕被骂,低着头带着情绪说。
“我也不希望你和博罗米尼一样郁郁不得志,只是想告诉你,你现在还是学生,学习在现阶段更重要。”
“……”
“喝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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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工作室,面对空白画布,亚历山大从没有如此无助和恐惧。他似乎还留在伯恩哈德,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在催他成熟,变成大人。
他为了证明伊恩是错的,才选择离开伯恩哈德,但是走得越远,越证明伊恩的话是对的。
他必须要承认社会就是有些规则自己无法反抗的,即使是错误的也不行,因为规则的基础是由许多人参与执行的,对错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多,谁嗓门大谁对。
是该随波逐流?还是坚持己见?还有什么是自己能控制的?
这种境况亚历山大很熟悉。
“……”
不愿回忆苦闷的童年,亚历山大想去卫生间洗把脸,起身,不小心踢倒了涮笔筒,里面稀释剂全撒出来。
低声骂了自己一句“真笨”,扶起罐子,捡起画笔,用所有的纸巾擦地。
“我的纸用完了。”亚历山大把一坨皱巴巴的纸巾扔进垃圾桶。
“用我的吧。”李从自己的画具箱李拿出一卷新的纸。
“不了,稀释剂也没了,我出去买新的稀释剂,顺便买纸巾。”
菲利斯建议,“学校东门有一家画材店,很近。”
“我知道,我每天早上都路过那里。”
亚历山大穿上外套,离开工作室,到卫生间洗了洗手,然后离开学校去了画材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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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西画材,在学校东门的东南方向,两条街道的交叉口。
听菲利斯说,大部分美术学院的学生都来这里购买画材。店长萨瓦尼先生人很好,从父亲手里接过这家画材店,算是家族经营。
店面不大,货架之间的过道比较拥挤,东西种类很多,陈列整齐。这会儿是工作日的上午,没什么人,收银台也没人。
亚历山大大致转了一圈,找到放油的货架,站在货架前慢悠悠地挑选,恨不得把条码每个字符都看了,就是不想回工作室继续面对干净的纯白画布,烦恼身不由己的境况,什么都画不出来。
他甚至萌生了请假回家的想法,反正回去也是发呆,有什么区别呢?
可矛盾的是,他总不能一直样下去,总不能接下来两年都在抱怨的状态下生活和学习……
“啪嗒!啪嗒!”
“对不起,能让我过去吗?”
亚历山大察觉自己堵住了本就狭窄的过道,向货架走了半步,让出空间。
“谢谢。”青年的声音唯唯诺诺,没有什么力量,如果让一些自以为是的心理学家分析,会认为他没有自信,并且胆怯,一个标准的社会边缘失败者。
但却吸引了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回头。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金发蓝眼青年,比他稍矮一点,瘦瘦弱弱,穿着围裙,抱着纸箱,应该是画材店的员工。
他改变主意,180°转身,强烈的目光毫不掩饰地盯着青年看。
金色发丝反射午后阳光,冰蓝色眼珠宛如大海般深邃,皮肤白皙透亮,衣着简单朴素,没有过多装饰,在他身上看不到一点尘世的痕迹,只需一眼就打动了亚历山大的心。
这样勾人魂魄的男人,应该装进福尔马林,放在艺术馆,而不是任由他变老失去青春……好可怕的想法,但这是亚历山大看见他的第一想法。
青年拖着右腿,一瘸一拐地穿过亚历山大和货架之间的空隙。
亚历山大尾随青年到另一排货架,偷偷地看,自己也不知道缘由,把伊恩的恩怨、冬季画展、博罗米尼和贝尼尼、纯白的画布都抛到了脑后,沉浸在青年的美貌中。
也许是因为看到他时,亚历山大会获得平静和从焦虑中被拽出来的兴奋。
一只金色蝴蝶不知从哪儿飞进来,落在青年的肩颈区域衣领没有挡住的那部分,光滑的皮肤,紧致的颈部曲线从松散的金丝滑下,看起来很有弹性、柔软,让人想……
“要结账吗?”不知何时收银台前出现了一名中年秃头男人,似乎是店长。
亚历山大吓了一跳,心虚地回头,鬼鬼祟祟的像做了坏事,“啊?嗯,我要结账。”
“收银台在这边。”
亚历山大最后看了一眼金发青年,向中年男人举了下手中的稀释剂,去收银台结账。
结了账出门,亚历山大仍试图从玻璃橱窗寻找金发青年的身影,但被秃头男人警告的表情吓到,赶紧跑了。
亚历山大三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地看着画材店。
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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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乔。”菲利斯听了亚历山大的形容,立刻确认了。
“乔……”亚历山大自己念了一遍,似乎在回味。
“他在那儿工作一两年了吧,长得很好看,去年还有老师请他来做过模特呢。我跟他不太熟,但我认识他的室友拉斐尔。”
“他从哪儿来?为什么在画材店打工?”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没问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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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躺在床上,亚历山大翻来覆去,无论用什么姿势都睡不着。
他无法忘记乔的身影。
胸口闷闷的,额头冒汗,喉咙干咳,躁动不安,心神不宁。有什么东西在挠他的心,无法用具体的东西比喻,是一种抽象的感觉,每挠动一次,他就无比兴奋,手脚蜷缩。
亚历山大打开窗户,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稍微好了些。
和伊恩在一起时,他们从没有过肌肤的亲密接触,吸引亚历山大的也不是伊恩的身体,那具初见衰老的躯体,头顶稀薄,吸引力早已不复往昔。但乔不一样,还年轻,皮肤光滑、白亮。
乔在亚历山大心灵最疲惫的时候出现,如一汪清泉,滋润了狂躁不安的心。
亚历山大第一次体会到人们常说的——yu望像一个难以满足的黑洞,是什么意思。
他必须要再见他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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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亚历山大特意起早去学校,经过画材店时,痴痴地隔着玻璃橱窗望着工作中的乔。
他也许还是单身?也许会喜欢男人?也许认同柏拉图式爱情?但最好不要完全认同。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什么来历?长成这样可以去试试模特一类的工作,在小画材店太浪费这张脸了。
乔抱着纸箱移动,亚历山大跟着横向移动。
乔拐进靠墙的货架,消失了。
亚历山大愣了一下,换了个方向的橱窗,继续盯。
乔从纸箱里取出墙绘用的1升装丙烯颜料桶,想把它放到货架顶层,但勉强够到顶层货架的边,踮起脚,马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亚历山大想起上次来的时候,他走路需要右脚拖左脚,也许受伤了?于是想都没想,冲进了店里。
就当颜料桶重心不稳要砸到头上时,一双手从后面托住,乔被环绕进陌生人的臂弯中,吓了一跳。
亚历山大故意往前走了半步,使两人的身体贴地更近,把颜料桶塞上货架,然后赶紧退后,以免让他不舒服。
“谢、谢。”乔脸颊微红。
“没事。是扭伤吗?”
“啊?”顺着亚历山大的视线低头看脚,笑容苦涩,“嗯,我下公交站台时,踩空了台阶。”
“这么严重?没有其他地方受伤吧?”
“胳膊上有些擦伤,其他没什么,我太笨了,做什么都心不在焉的。”尴尬地笑了笑,想起自己的工作,“你需要什么?”
“啊!?哦,呃,”亚历山大左看看右看看,“我来买亚麻布。”
“画布在这边。”
乔带亚历山大到放画布的货架前,将一捆亚麻布摊开放在桌子上,“要多少?”
亚历山大根本没计划要买画布,随手比划了一下,“从这儿到这儿吧。”
乔用尺子量了下大小,快速裁切好画布,卷成一捆,系上绳子交给亚历山大,在便签上写下画布种类和裁切的长宽,交给亚历山大,“还需要什么吗?”
“还需要……还需要……颜料!”反正是耗材。
“油画颜料?”
“油画的。”
乔又领着亚历山大到颜料的货架,用手比了个范围,“这里到这里,是油画颜料。那边是丙烯。”
“哦。”
亚历山大随手取了一管淡紫色的颜料,装模作样地看。
乔想起自己刚才干了一半的活,纸箱还扔在过道。
亚历山大发现乔走了,赶忙叫住,“等一下!”
“还有什么问题?”
“呃,”亚历山大这才仔细看颜料管上的字,“这是什么牌子?”
“安杰洛,我们店里只卖本地的牌子。你是从外地来的吧?需要我给你介绍吗?”
“务必给我介绍一下!”
“考虑到性价比的话,我推荐用安杰洛的,大部分**拉的学生都用这个牌子的,价格适中,颜色正,覆盖力强,基本能满足学生使用。杰利是大厂品牌,价格便宜些,但颜色和质量不如安杰洛,会有点出油,干了后变暗,不过容易推开,而且不贵。如果你预算充足,也可以用多蒂奇,是老牌子,除了贵没有任何毛病。如果都用不惯的话,第四十五号街上有个很大的画材店卖外地牌子的颜料。”
“我现在在**拉,还是入乡随俗吧。”
“你是十月入学的新生?”
“嗯,我读的是硕士。”
乔盯着亚历山大,漫不经心地说,“祝贺你。”
“谢谢。”亚历山大再次对乔的脸心动。
乔却没有过多停留,表情复杂地转身,想要离去。
亚历山大紧张地叫住他,“你去哪儿?”
“把颜料桶都放架子上。”
“我帮你吧。”
“不用了。”
亚历山大把颜料挂回架子上,回到刚才救了乔的地方,快速将纸箱里的颜料桶塞到货架上。
乔走地慢,跟上亚历山大很不容易,“你是客人,不需要做这些,这是我的工作。”
“你刚才踮脚都那么吃力,就这三桶,很快的。”
乔看了眼自己的脚,无奈地说,“谢谢你。”
“这没什么。”
“你为什么……”乔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说出口,“你赶紧去学校吧,时间不早了。”
亚历山大看了眼手表,“那我中午再过来。”
“过来干什么?”
“颜料还没买。”
“对不起!我忘了。”
“没关系,反正不急着用,我中午再过来。”
乔露出淡淡的笑容,点了下头,指着亚历山大怀里的画布,“这个呢?”
“哦!还有这个!我这就去付钱!”
两人都张皇无措,不知道因为什么紧张。
付了钱,出了店门,亚历山大抱着画布路过橱窗,看到乔在跟他招手。
亚历山大也向他招手,转身走向学校,身体轻飘飘的,像要飞起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