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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囚笼

作者:西沉月亮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鹤长生抽噎了好一阵,终于止住,抹了把脸,又从碗里扒拉出几块藕送进嘴里。吃完,他执意不让贺渡动手,将脏盘脏碗一并包揽,默默进厨房收拾去了。


    贺渡又回到了躺椅上,原想着闭目歇一歇,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不过半个时辰,他却做了梦。


    梦境诡谲,像是从脑海深处发酵许久的霉气,或许是受了和肖凛一番关于“牢笼”谈话的影响,它有了形状。


    他梦见一座笼子。


    漆黑、逼仄,腥臭难闻。黑水漫过膝头,凉得像刀子割进骨缝里。一个孩子泡在那水里,抱膝蜷缩着。


    笼子四面是发霉的木板,缝隙间爬满了潮虫,水下有恐怖的动物窸窣而过,冰凉怂恿着他的小腿。头顶的木板严丝合缝地压着,透不进一丝光来。


    他与面前躺着的一具女尸对视着。


    她衣裳焦烂,全身上下溢出一股混合着脂油与血腥的恶臭。她卷曲地躺着,融化了的五官正对着他,扭曲可怖。


    他想吐,胃里强烈的恶心翻涌不止,但他不敢吐,因为上方的木板还在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道一道来回踱着,似是在搜寻什么。


    一炷香之前,侍女抱着他躲进了这座笼子,外面就是这样嘈杂的来回搜寻的脚步声。


    侍女将他抱在怀里,死死捂住他的嘴。


    漫长的静谧过后,沉寂的水面忽然掉进去个什么东西,紧接着,“哧”一声,一缕细白的烟气在水面蜿蜒腾起。


    又一滴,又一滴,滚烫的液体接连滴入,水雾四起。


    侍女大而圆的杏眼死死睁着,溢满了绝望与恐惧。


    滚烫的热油顺着木板缝隙,淋到了她的脊背上,和落在水面一样,冒起焦味的白烟。


    侍女的惨叫被生生压进喉咙,喉骨在剧痛中颤抖。她却没有放开他,反而将他抱得更紧。


    她用尽全力,将自己蜷缩成一道弯曲的屏障,把他牢牢护在胸前,将那滚烫的油雨尽数挡下。


    焦味迅速蔓延,弥散在这狭窄的死笼中,她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痉挛。


    一炷香后,外面的人走了,她也倒下了,脸沉进了冰冷的黑水里。


    他颤抖着伸出手,将她的脸拨正。


    他终于再也撑不住,掐着自己的喉咙,发出一声撕裂天地的惨叫。


    他疯了一般猛推头顶木板,然而冷却凝固的油脂早已将缝隙封死,动弹不得。他仰身跌入黑水,双腿蹬起,拼命踹击,也依旧无济于事。


    直到力竭,仍掀不开那道封死生路的板。


    黑水溅了他一身,灌入鼻喉,咸腥中带着腐朽的味道。他不再挣扎,蜷作一团,缩入角落,一动不动。


    呼吸全无,仿若死去。


    他不知自己坐了多久。时间像阴影一样漫长地压在他身上,饥饿如洪水猛兽袭来,在腹中横冲直撞,最终逼得他睁开眼,再度与这片潮湿逼仄的黑暗对视。


    他重新看向那具已泡得胀烂、散发出浓重腐气的女尸。


    她闭着眼,仿佛只是在沉睡。


    他看了她很久,久到不知是否又过去了几个日夜。


    某一刻,他把手伸向了她。


    贺渡倏然睁开了眼。


    戛然而止的梦境融进了现实,他看到了门口垂着一枝枯藤,风中还荡漾着炖排骨的肉香。


    贺渡从躺椅中弹起来,猛地拉过脚边痰盂,弓着腰一阵剧烈地呕吐。


    鹤长生听着动静,从厨房跑出来,道:“怎么了!”


    刚刚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贺渡掏出手绢擦嘴,拿过桌上的大碗茶漱了漱口,吐到痰盂里,才道:“这家糟鹅太油了,以后不买了。”


    ***


    肖凛到温泉庄子时,周琦正在厨房做饭。


    宇文珺没穿甲衣,坐在小板凳上帮他择菜,两人有说有笑。


    肖凛转进门,道:“伤还没好,就别跟着瞎忙活了,叫他自己干。”


    宇文珺抬头,眼睛一亮,丢下手里的菜迎过来,喜道:“哥,你怎么来了?”


    她行动利落,看来伤已无碍。厨房里飘着香气,热油炝锅的声响断断续续传来。肖凛道:“饿了,来蹭个饭。”


    周琦不防他来,只煮了一锅臊子面,连忙拿起锅铲道:“殿下稍等,我这就再炒两个菜。”


    “等你炒完我都饿死了。”肖凛自己动手,从地上支起的锅里舀了碗面,“珺儿,跟我一块吃。”


    他没去餐厅,而是拐进了书房,将面碗放在案几上,又铺开一张宣纸,提笔蘸墨,左手夹面,右手唰唰地在纸上写着。


    宇文珺凑近一看,那字是奔放凌厉的草书,不过看得出压了几分劲,字还算保持着形。


    肖凛写下一长串名字,递给她,道:“这些人,你认识多少?”


    纸上列着的是五寺九监、禁军之中较有头脸的一些人物。


    宇文珺细细看了一遍,道:“除了白相和杨晖,其他有些听过名,但不认识。”


    肖凛便将贺渡这几日试探与逼迫他的事情,一一说了。


    他指着纸上的人名敲了两下,道:“如今朝中势力分为两派。一是安国公与太后为首的勋贵旧族,司礼监跟他们是一伙的,中书门下及六部全在他们掌控之中。另外一边,就是重明暗中培植的新贵反党。”


    宇文珺嘴里的卤蛋“啪嗒”一声掉进碗里。


    她吸了吸口水,道:“重明司为太后所建,他们为何要反?”


    肖凛揉着额角,道:“这就是最麻烦的地方。贺渡弃了陈党,赖上了我。他想做什么,死也不肯明说。长宁侯府倒了以后,我在京中没了根基。他如今已将朝中新贵全数收拢成网,织得密不透风。我在朝中没人脉,想从他那边挖点消息,难如登天。”


    宇文珺歪头想了想,道:“西洲王府早与太后势不两立,他找上你也算合情合理。只是,哥,你真想这么做吗?”


    “贺渡三番两次提点我,暗示侯爷的案子与太后有关。”肖凛道,“可这案子被太多只手压着,想翻出来太难了。除非彻底掀翻棋盘,让陛下真正掌权,他母家的旧案才有可能重查。”


    宇文珺神色复杂地看着他,道:“不说为了宇文家。就只为了你自己,你愿不愿意?”


    她这话问得极巧,肖凛被问住,好一会儿才道:“如今已不是我愿不愿意的问题。陈家想让江山易主,陛下是一定要死的。贺渡能护他一时,护不了一世。眼下狼旗大伤,无力再犯,正是血骑营最有机会调动的时候。一旦等他们缓过劲来,我们的人被牵制在西洲,那时太后布好局,再乱点个鸳鸯谱,封了我亲事,我就彻底被他们绑住了。”


    宇文珺听着,低头看了一眼碗里的面,忽觉难以下咽,干脆将碗推到一边,道:“枪炮才是硬道理,他找你,无非就是看上了血骑营。重明再有手段,声势再大,手里没兵还谈什么。区区两万禁军……呵,我都不想说他们。”


    两人自幼长在京城,对禁军什么德行再清楚不过。平日里穿得人模狗样,对官员点头哈腰,对百姓吆五喝六。朱雀大街旁的勾栏瓦肆、秦楼楚馆,坐着的一半都是墨绿武袍,全是闲出屁来的禁军在吃酒采花。


    韩瑛在禁军干得不痛快,便是因为看不惯这些。他管得严一些,下面的人反而怨声载道。他有心建功立业,却被迫与一群游手好闲之辈混在一处,心气自然难平。


    那时禁军中靠武举提拔的人寥寥可数,大多是世袭军户子弟抽调,入伍时连拳脚功夫都不懂。他们连兵都算不上,如何能与经正规训练出身的京军匹敌?更何况人数上还被压制,根本就是蚍蜉撼树,自取其辱。


    所以贺渡才会说,这天下能反的,唯有肖凛一人。


    肖凛嗦了两口面,又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贺渡入仕之时,我还小,什么都不懂。”肖凛道,“你对他知道多少,宇文叔叔平时可提过他?”


    宇文珺道:“我只知道他是武举入仕。”


    “武举?”肖凛颇感意外,“是直进了大内,还是别处调去的?”


    宇文珺答道:“他是元昭九年的武举探花,先做鹰扬卫的上将军。后来不知道怎么搭上太后,入了重明司。”


    “居然是禁军。”肖凛道,“元昭九年,我是十年走的,他那时候已经到了太后身边。也就是说,他只在鹰扬卫待了不到一年就飞升了。”


    “是。”宇文珺道,“我听爹爹说过,重明司剥离了都察院和大理寺的一部分职权,为的就是替太后在朝中多安一双眼睛。这么多年,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太后鹰犬,可他居然……”


    她没把话说完,显然也意识到了此人的可怕之处。


    半晌,她慢慢地道:“他藏了这么久,却在你面前摊了牌,这既是他的诚意,也是拿定了你只有跟他结盟这一条路可走。”


    肖凛的面也吃不下去了,轻啧一声道:“真是让人很不爽啊,这个人……”


    他有些懊恼未曾早些查清这人的根底。只当贺渡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这恐怕是他这辈子犯下的最大错判。


    肖凛把新写出来的那几个字给宇文珺看:“你跟着宇文叔叔去过多次岭南,听说过这个人吗?”


    是“鹤长生”三个字。


    宇文珺拧眉想了半天,道:“好耳熟的名字。”


    “流水刀法现有记的唯一传人。”肖凛提醒她,“前些日子我偶然发现,贺渡练的很像流水刀法,可他又不像岭南人。”


    宇文珺忽然想到了什么,跑出书房。过了一会,拿着一堆皱巴巴脏兮兮的纸回来了。


    “哥,你快看看这个。”


    肖凛接过纸,一张张摊开。纸页上染着黑灰,字迹已模糊,但图文并茂,依稀能辨出是某种武学招式的讲解。


    起手式——断岸流泉:反式刀势如急湍破堤,一击斩断敌锋,横扫疾冲,似断流飞泉。


    “一刀断水岸,一式碎中流”。


    防守式——回澜照影:刀光回旋如水中回澜,身影与刀影交融,虚实莫辨。


    “水照人影乱,影中藏杀机。”


    …….


    每页角落都印有篆体“流水”二字,显然出自同一卷秘籍。纸张破碎残缺,像是从整本书中撕下来的散页。


    配合上图解与残文,肖凛立时想起,贺渡打败姜敏时用的那一招,十有**是这“断岸流泉”。


    原是从起手就输了。


    肖凛道:“这是哪来的?”


    宇文珺道:“之前周大哥做饭总说烟囱堵,爬上去清理,从里面捅出来一堆纸团。小寻说是他藏的,瞧着是兵书之类,以为无用,就没跟你说。”


    肖凛继续往下翻,后几页全是兵法注解与军中枪法的图谱,无一成册,多半是小寻仓促间撕下的碎页。


    他将那些纸捋平,道:“这些书,都是宇文叔叔从前常翻的。”


    宇文珺皱眉道:“有点怪。”


    “哪儿怪?”


    “要是那鹤长生真是流水刀法唯一传人,那武学秘籍理应只传弟子。可为何我爹爹手里会有?”她翻着那堆纸,“他也不是屑于收藏盗版秘笈的人啊。”


    “也许他久驻岭南,与当地高人打过交道也未可知。”肖凛道。


    但十分可惜,宇文家已经无人去证实这一点了。


    山庄大门响动,有人匆匆走了进来。


    姜敏低着头,踏进书房,懊恼之色都快从脸上掉下来了。


    肖凛瞥他一眼,道:“跟丢了?”


    姜敏愧然点头:“我明明跟得紧,谁知一眨眼的功夫,贺大人就没影了。”


    肖凛倒也意料之中,没生气,只道:“还得多练,先去厨房吃点面吧。”


    姜敏应了,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


    待他走远,宇文珺问道:“他怎么了?”


    “我让他盯着贺渡,看他要跟谁接头。”肖凛道,“贺渡那人深藏不露,八成是察觉了,有意甩开他。”


    宇文珺想了想,道:“要不,我去试试?”


    肖凛一怔:“你?”


    他不是质疑她的本事。在他亲兵四人中,周琦擅长调兵遣将,王骁骑术最佳,岳怀民枪法第一。而宇文珺虽入营稍晚,却以身法灵巧著称,她那双刀旋风斩,连周琦都接不下来。


    早年她随宇文策游历岭南,在岭南军中历练。岭南军有大楚最大规模的陆地步兵,岭南多山,他们擅长途跋涉,宇文珺跟着练,也练得夜行五十里不带声息,隐匿、追踪也颇为拿手。


    真要盯梢,的确比重甲骑兵出身的姜敏合适得多。


    但——


    肖凛顾虑的仍是她的身份,不宜在京中抛头露面。


    宇文珺看出他的迟疑,抬手摸了摸脸上的疤,笑道:“我戴面具遮住就是,不会吓着人。”


    肖凛皱眉道:“你什么模样都好,别被人认出来就行。”


    这时周琦从厨房回来,嘴里叼着筷子,看到案上的两碗面几乎没动,奇道:“怎么剩这么多,是不是太咸了?”


    肖凛道:“盐不要钱,再多撒点。”


    周琦默默将坨成一团的面收走。肖凛忽而问:“岳兄呢?怎么没见他人?”


    周琦放下碗筷,道:“还在南码头呢。”


    岳怀民奉命盯梢布庄的船,只是这些日子音讯寥寥。景和布庄再没派出过朱雀舳那样的大船,偶有几艘小船出港,行向四方,全都检查开箱,未见异常。


    “有什么进展?”


    “倒是有个事。”周琦道,“重明司那个姓郑的来过一趟,说务必在三月十五之前盯死南下货船。”


    “他说的?什么时候?”


    “就今早。”周琦老实回答,“只说了这一句,别的什么都没提。”


    肖凛道:“三月十五是个什么日子?”


    宇文珺看着他,接口道:“陛下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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