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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屠杀

作者:西沉月亮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肖凛回城的路上一直想着这事。


    陛下和琼华长公主为龙凤双生。上回朱雀舳南下,借的便是给长公主送年礼的由头。这一次又逢她生辰,太后素来爱重琼华,必定照例大兴赏赐。


    一年间,她借由各式名目赐物至少七八回。若兵部趁机在这些赏赐货船上动手脚,从蔡无忧处拿到免检章,再避开巡检夹带青冈石,实在再合适不过。


    路过河坊街,肖凛拐进去买了一大堆零碎,慢悠悠回了贺府。


    贺渡不在,他把东西堆放书房,坐在书桌前开始提笔挥毫。


    他在纸上仔细描画着形状,太过专注,忘记了时间流逝。直到夜幕沉沉,闷雷滚滚而过,憋了一日的阴雨终于顺窗滴落,他才停笔,将宣纸竖起吹去未干的墨痕。


    珠帘轻撞,脚步挟着风雨潮湿的气息进来。


    贺渡的肩被雨淋湿,朱红衣衫洇透成深红,像沾了血一般。他看过来时,眼角弯成月牙,像个不怀好意的幽影。


    不怪贺府下人见他都像老鼠见了猫,夜晚看见他跟看见画皮有什么两样。


    贺渡却浑然不觉,解下外衣挂起:“姜敏这么晚了还在外面练刀?”


    屋外刀风带雨,劈断树枝的脆响夹着脚步声,月光下,姜敏身影凌厉如风,翻飞不息。


    肖凛头也不抬:“打不过你,受了挫,正发愤图强。”


    贺渡笑了声:“马下过招,我略胜一筹;若换了马上,我未必能赢。”


    肖凛知道他这番话是谦词。武举要考马术,要是马战不成,断断成不了探花郎。


    贺渡走近几步,朝案上看了眼:“在作画?”


    肖凛飞快将画纸卷起起,另抽出一张纸丢进他怀里:“这些东西街上买不着,想办法给我搞来。”


    贺渡展开一看,纸上写满铜铁器物,还细细附了材质规格。玄铁要凉州的,京师产的不要;楠木得金丝的,普通的不成。他打趣道:“你这是打算开铁匠铺?”


    “少废话。”肖凛道,“能不能弄来?”


    “殿下要星星,我也得去摘。”贺渡把纸收了起来。


    他还真是说到做到。次日,那批器材便已送进府来。重明司钻营渗透之力实在强劲,在京城人脉通天,连云游商人都多有结交,打听消息、调货动员,比谁都快。


    东西一备齐,肖凛便将自己锁进了偏房。


    不知他在鼓捣什么,白日敲铁,夜里锯木,整整六七日屋内叮叮咚咚不绝于耳。除了姜敏可以出入,贺渡连想看一眼都不成。


    他担心肖凛左臂未愈,又怕他操劳过度,几次想敲门劝一劝。敲多了,反被里面那人没好气地骂了出来:“活不到明天了吗?老实等着去!”


    是个不小的工程。还未等肖凛亲自揭晓这“天工巧物”,岳怀民那边,便先一步传来了消息。


    郑临江的提醒非常及时,三月上旬,岳怀民以“给殿下请安”的名义登门贺府,特意带了许多药材补品。他行事张扬,特意不避耳目,由贺渡亲自引入,去了西厢偏厅。


    贺府清净,风吹得帘影重重,四下一片静谧。岳怀民一身青衣风尘仆仆,神色甚是凝重。肖凛出来见人,身上还带着木屑。他抬手免礼,开门见山道:“说吧,何事?”


    岳怀民迟疑地看了一眼旁边跷着二郎腿的贺渡,肖凛道:“不用管他,你说你的。”


    他道:“昨夜,景和布庄又出了一艘免检船。”


    此船早已在都水监备案,挂的是琼华长公主名下的赏赐礼船。临近开船那日,顾缘生揽着一个美人去了南码头。


    那女子是他新纳的妾室,也是之前景和布庄大股东献上的礼物,更是本次丝绸货船船长副手的亲妹。


    兄妹数月未见,相约在码头的饭馆吃饭。顾缘生出钱包了几桌酒饭,除了船长,整条船的船员都下船蹭饭去了。


    船泊在港中,由巡检处把守。但船长一直在甲板和舱里来回走动,岳怀民没机会上去。着急的时候一摸兜,把肖凛给他的机关鸟给摸了出来。


    “我放出麻药给他迷晕了,潜进了装货箱的船舱里。”岳怀民道,“货有几百箱,有标明丝绸布料,也有大内封的珍玩食品。”


    肖凛道:“开箱看了没?”


    “没有。”岳怀民道,“每个箱子都被厚蜡封死,一点缝都没留,根本看不见里面装了什么。我不敢轻举妄动,怕坏了封蜡会被货主察觉形迹,所以没有强行开箱。”


    他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用布裹好的锦囊,小心展开,露出其中几块呈深黑色,形状不一的碎石。


    “这是从船舱地板角落扒出来的,本以为是船上烧的煤遗落在那儿,我拿起来看,却觉得不对。”岳怀民道,“不止是这些石头,整个船舱里都有股淡淡的火药味。”


    肖凛和贺渡对视了一眼。


    岳怀民又道:“我闻着,不像煤炭那种呛人的灰烟,倒像是榴炮炸膛之后的味。”


    肖凛将那几块石头捧在掌心,翻来覆去地端详。表面看上去,与普通黑煤无异,质地、重量、色泽皆相似。


    “贺兄。”肖凛把石头往贺渡那里一抛,“认得此物么?”


    贺渡接住石头,抽刀将其劈成四瓣。


    他捡起碎石,指腹一蹭,薄薄一蹭黑灰落下,竟是一种黑灰交杂的炭壳,中间却是某种质地脆,稍一用力就碎的矿物。


    贺渡捻着石屑,似随意地在指间把玩,道:“殿下应当比我更熟悉此物。”


    肖凛的脸色已沉至冰点。


    他当然认识此物,那是点燃过无数战火、堪为大楚命脉的矿源,青冈石。


    肖凛对岳怀民道:“做得好。你撤手,回庄子里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剩下的事,我来查。”


    “是。”岳怀民面露担忧,“殿下,一定小心。”


    “嗯。”肖凛应声。


    岳怀民离开后,房中陷入了沉寂,只余风声在帘间回荡。


    肖凛俯瞰着地上碎石,道:“青冈石能从我们这里瞒天过海地出去,不代表能从烈罗无声无息地进去。边境巡检都是死人吗?”


    贺渡依然翘着二郎腿,半歪着身子,道:“既然敢做,就必定安排好了接应。赐礼能否送到长公主手上不好说,保不齐过境后便被截下,直接送进烈罗军营。”


    肖凛嵌在日影中的身影有些单薄冷峻,道:“从中原到边境,再到军中,这中间要经多少人之手?身在京师的官员如何能将这些环节一一安排得当?此事绝非几人所能为,必有与烈罗高官或军将暗中勾连的组织插手。而且我记得,南疆边境巡检司,属岭南辖下,不由朝廷任命官吏。”


    贺渡的脸上浮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道:“这便是殿下该明白的了。长宁侯触碰到的,绝非京师几人的利益,而是一条牵连京师、岭南、烈罗的大线。多少人的身家与财路牵扯其中,不可想象。”


    肖凛看着他,不知道他因何能笑得出来。他的笑,和这世道一样,糜烂,颓废,他看着觉得无比刺眼。


    他道:“贺兄,你猜这事,太后知不知情?”


    贺渡望着他的眼睛:“我不知道。但朝廷放任司礼监胡作非为是真,弃藩地于不顾是真,太后想削藩,更是真。青冈石走私,岭南王退败,只会成太后与陈家顺水推舟、铲除岭南王府的借口。殿下,信是不信?”


    肖凛哼笑一声,道:“元昭十二年,烈罗扰边次数十二,军士战死三千,百姓死伤一万一千。”


    “元昭十三年,扰边次数十五,军士战死四千八百,百姓死伤一万两千。”


    “元昭十四年,烈罗挥师北进,一路打到苍梧郡。岭南王独木难支,长宁侯临危授命出征岭南,军士战死一万五千,百姓死伤四万两千,从此岭南军一蹶不振。”


    肖凛一笔一笔念着,这些烂熟于心的血账。


    “近十年来,烈罗骚扰已逾百次,边境城镇遭袭二十四处,岭南军折损将近五分之二。互市中断,军械毁损,粮草耗空,城镇焚毁……各类损失折银六百余万两。”


    他顿了顿,抬眼:“可岭南一年税赋,不过八十到一百万两。”


    “烈罗赢了。”他嗤笑一声,“抢来的金银养得兵肥马壮。”


    “太后也不亏,数度下旨问责岭南王,命其整饬军纪、严防边境。兵部顺水推舟,轮番调将削权,整编岭南军。”


    “如今,李家上下人人喊打,统帅之名已然形同虚设。”


    他缓缓鼓起掌来:“不愧是个双赢的好计策。”


    “可这场大获全胜的局里,是谁输了呢?”


    他自答:


    是不堪其扰、被架空的岭南王李家。”


    “是昔日王牌之师、如今溃不成军的岭南军。”


    “是唇亡齿寒的诸藩宗室。”


    “还是朝廷眼中连一颗青冈石都不如的千万黎民——!”


    他话音戛然而止。风从廊下穿过,吹得帘角猎猎作响。


    谁家无少年,谁家无老翁。


    征人既在远,流血死者同!


    这不是简单的贪腐,这是一场以万民为棋、以疆土为筹的屠杀。


    “王不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贺渡踩在青冈石上,碾成风一吹就散的齑粉,“事到如今,殿下还没想明白吗?”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二人的角力中贺渡已然胜券在握。他不再掩饰自己的布局与算计,甚至不再试图安抚或劝诱。他击碎了肖凛心中最后一丝心理防线,让他退无可退,无路可逃。


    然而,肖凛却抬起头,问道:“明白什么?”


    贺渡恻然笑道:“古来乱臣贼子,最怕名不正言不顺。而你我,乃是名正言顺啊!”


    肖凛冷笑一声,拉起他就往外走,道:“既然贺兄是如此伟岸坦荡的君子,不妨同我来,咱们算一笔账去。”


    他走进卧房,从橱柜里拿出一个红木盒子,打开掏出一叠厚厚的册本,甩到了贺渡怀里。


    贺渡一翻,竟是西洲财政的账册副本。账本边角翻卷,纸页泛黄,显然不是装样子的摆设,而是被人反复翻阅的旧物。


    和岭南王府差不多,近十年由于战乱和各类天灾,西洲财政同样的入不敷出,它的赤字规模,甚至不亚于如今捉襟见肘的朔北。


    贺渡翻了翻,道:“假的吧?殿下不是有钱得很么。”


    “我是有钱,”肖凛冷冷道,“但那是我肖家的私产,又不是官府的公款。你觉得这账本难看,实则这才是正常。”


    贺渡看着他:“说来听听?”


    “西洲跟朔北差不多。”肖凛道,“藩地里西洲多沙漠戈壁,朔北气候严寒,岭南瘴气潮热,巴蜀尽是山岭丘壑,粮食产出太少,根本养不起数十万驻边兵马。”


    “胶东平原充足。”贺渡道。


    “但他们养的是水师,上不了岸。”肖凛道,“藩地开凿了通司隶的粮道,一旦打仗,靠的是中央发粮。这是中央控制藩地军权的一大手段,你一旦有异心,当即掐断你的口粮,你再强,饿着肚子也只能跪地求饶。”


    他掰着手指算:“你看看岭南,年年打,打得家底都快空了。你让他靠什么补窟窿?靠种荔枝吗?”


    贺渡合上账本,靠进椅背,把脚搁上脚凳悠悠摇晃,道:“其他藩王都穷得叮当响,唯独殿下还有余力往外掏钱,朝廷也没想到,西洲王府居然靠卖香料发了家。”


    肖凛的祖父母是一对制香高手,所调一味“苏合香”传入中原,气息淡雅悠长,沾身可步步留香,成了权贵之间争抢的奢侈品,价格比龙涎香还贵。而西洲盛产丁香、胡椒、肉豆蔻等食用香料,也顺着西域商道流入长安,成了百姓餐桌上的必备之物。


    西洲香料不仅供中原,还卖给狼旗。


    “他们游牧,养出的肉好。”肖凛道,“他们也喜欢西洲的调料。”


    战时杀得血流成河,战后边境却还通商不止,毕竟没有人会和银子过不去。


    朝廷那么忌惮西洲,一方面是因为血骑营的崛起,另一方面,是在银钱上卡不住脖子。肖凛现在没有自立为王,全凭一颗良心。


    然而这么一颗沉甸实诚的良心,也被朝廷给踩得稀碎了。


    但贺渡觉得,肖凛大剌剌地把账本给他看,并不是想表达西洲王府很有未雨绸缪的经商头脑。


    肖凛转动轮椅停在他面前,顺手一甩,把他翘在脚凳上的腿打了下去,迫他坐有坐相。


    贺渡无奈地直起身,等他发话。


    “你要拿我这把刀去砍人,就得拿出点诚意来。”肖凛道,“告诉我你在京中安插了谁,对我屁用没有。”


    贺渡笑道:“那殿下想要我如何,捧出一颗比珍珠还真的真心?”


    “那更是一文不值。”肖凛道。


    贺渡捂胸做痛:“殿下这话,可真叫人心碎。”


    “少装了。”肖凛在账本上敲了敲,“要我出手容易得很,你只告诉我,军费谁出?血骑营可不便宜。”


    贺渡身子一倾,鼻尖几乎贴上他,含笑低语:“西洲王府是巨头,殿下那么阔绰,能让你有底气抗旨出兵,怎么这时候开始哭穷了?”


    肖凛抬手挡开他的呼吸:“那是两码事,就跟这财政账本上没有我肖家的私产一样。去年我贴钱,是因为我心甘情愿。现在心不甘情不愿,我就一分不掏。你想借我的东风,还想我掏裤兜,是把我当散财童子,还是当你祖宗了?”


    贺渡微一挑眉:“那你的意思,是要我出?还是让那群寒门贵子凑?他们个个清水衙门,怎么付得起。”


    肖凛淡道:“我不管他们,我只管你。”


    贺渡理直气壮地说:“我没钱。”


    肖凛乐了:“同样是太后跟前的红人,司礼监上下肥得流油,你却说你两袖清风?”


    “我是清官。”贺渡一脸无辜。


    肖凛根本不信他的鬼话,道:“那你是既要又要,做你的白日梦去。”


    贺渡笑道:“再这么耗下去,陛下一咽气,你就回不了家了。”


    肖凛摊开手,无所谓地道:“那便娶了陈家美人,血骑营谁想要谁拿去,我和陛下一样享清福。至于你么……”


    他将贺渡推得向后一仰,俯身压下,攻守瞬间异势。他手指勾起那张向来冷静的面孔,指腹掠过贺渡光洁的下巴,低声道:“陈党大权在握,你和你那帮同谋,就要永无翻身之日了。你说说——”


    他唇角挑起一丝薄笑:“咱俩,到底谁更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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