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想起来,肖凛自十五岁离京,从立血骑营到凉州起兵,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拿命在赌。
“富贵险中求,懂不懂。”肖凛歪着头道,“拼一把还有一分赢面,不拼只有死路一条,换做谁都会拼。”
“那你抗旨起兵,”贺渡盯着他,“难道也是因为活不下去了?”
肖凛默然片刻,咳了一声,道:“话不能这么说,如果我不这么干,今天你也没有压着我的机会了,是不是?”
贺渡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他的行为。他何尝不懂,如果肖凛不曾看重家国百姓,又何苦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可是,他没有得到他应得的尊重,反而在这静室里差点丢了性命。
“你别这样看着我。”肖凛抽出胳膊捂住他的眼,“我不都说了么,我后悔了。”
贺渡又怎不知,是怎样的心寒,才会让他把后悔二字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他拨开肖凛的手,替他抹去了脸颊与颈间的血,道:“罢了,再说下去,我都要心疼了。”
肖凛道:“重明首领,也是有心的?”
“殿下这话,我倒不知怎么答了。”贺渡笑道,“没了心,人不是死了么。”
他翻过身,把人放开。
肖凛长呼出一口气,被他扶着坐起,与他肩并肩靠在墙上。
“闹了这么久,也没个人进来看看我们死活。”肖凛瞥了一眼岿然不动的石门。
“待不够十二个时辰,不会开门的。”
“好渴。”
他的嘴唇已经干巴起皱,贺渡道:“没有水,毕竟是受罚,没有那么舒服。”
肖凛叹了口气,散乱的发丝黏在颈间发痒,他扒拉开,左看右看:“我簪子呢?被你扔哪儿了?”
贺渡爬起,在蛇尸间摸索半晌,才把骨簪拔出来。簪尖尚滴着血,他皱眉道:“好脏。”
“脏也要。”肖凛道,“难不成让我披头散发地出去?”
贺渡只好忍着恶心,在衣摆上反复拭净血迹,道:“转过身来。”
肖凛扶着墙缓缓转身,道:“别捅到我头皮。”
贺渡撩起他一背乌发,青丝顺掌而下。他头发太顺了,贺渡怕拽痛了他,极尽轻柔地挽起,骨簪穿过,束作发冠。
肖凛摸了摸头发,居然梳得还挺端正,道:“伺候人的功力见长。”
贺渡也笑:“殿下赏脸,让我在你身上练出来了。”
两人复又靠着坐了下来。
肖凛托着无力垂下的左臂,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道:“今日之祸,你到底是被我连累了。”
贺渡道:“与其说是连累,不如说一箭双雕。”
“你的命,在蔡党眼里竟有那么值钱?”
“我跟他只是没撕破脸而已。”贺渡道,“毕竟同侍太后身侧,面子上得过得去。但重明对司礼监来说始终是个阻碍。”
“是么。”
“昨日你我手下打得见血,外头都以为是你我水火不容。我怀恨在心杀了你,他们再把我拿下给西洲一个交代,不战而屈人之兵。”
肖凛道:“你觉得是临时起意?”
“蓄谋已久,和临时起意,其实不冲突。”贺渡在他手臂上捏了捏,“殿下,你忍到最后,未必能忍出一条生路。”
肖凛笑了笑:“贺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他蔡无忧又是个什么东西,值得我去忍?”
“他背后势力盘根错节,不好妄动。”
肖凛捻着指尖残留的血,道:“放心,我今儿从这里活着出去了,会让他晓得,什么叫自知之明。”
他闭起眼,没了动静。
贺渡轻声道:“困了?”
“嗯。”肖凛道,方才那场恶战已经耗尽了他本就不充足的精气神。但他不敢真地睡,谁知道会不会从某个犄角旮旯再爬出几条蛇。
贺渡将他的头按到自己肩上,道:“没事,睡一会儿吧,我替你看着。”
“行。”肖凛实在疲倦,没工夫同他推辞,就借他肩膀当了枕头。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刺眼的白光自石门缝隙直射进来。肖凛迷迷糊糊睁眼,眼前却忽然多了一只手替他遮光。
贺渡眉目紧蹙,自己也被照得睁不开眼。
“二位,时辰已到,可以出来了……”慎刑司的小内监踏进石室,踩到一滩滑溜溜的东西差点摔倒。他低头一看,半只脚居然踩进了蛇尸堆里。
他扯着嗓子大声惊叫。角落里的两人慢慢爬起,贺渡抱起肖凛,将他放回轮椅,在内监错愕的目光下推着走出静室。
骤然沐浴在天光下,眼睛被耀得生疼。贺渡回头道:“慎刑司招了蛇,赶紧叫人来收拾。”
那内监瞠目结舌:“有、有蛇?”
贺渡俯身道:“回家么?”
肖凛点头:“我那两个兵,放走了没有?”
“太后开口,禁军怎敢不放。”
贺渡推着他出宫坐上马车。回府后,先找大夫来看过肖凛的左臂,他手臂肌肉非常结实,有点撕裂但没伤到筋骨,就以木板做了固定,配以药膏涂抹。
送走大夫后两人一头扎进了浴房,肖凛见惯血腥,可这满身畜生血实在太恶心。贺渡洁癖发作,连当日所着衣衫都嫌污秽,洗都不让洗,全丢了出去。
肖凛在静室睡得腰酸背痛,躺上床正想补个回笼觉。姜敏在旁替他收拾染血的衣物,他盖上被子,道:“宣龄,替我办件事。”
“殿下请吩咐。”姜敏停下手。
“魏长青你认得吧?去探探他在宫外的宅子在哪。”肖凛闭着眼,边打呵欠边说。
姜敏道:“殿下怀疑,今日之祸与他有关?”
肖凛缩进被中,迷糊道:“单纯看他不顺眼罢了。”
他一睡睡到夜幕沉沉。正月十六的月亮依旧圆满明亮,他叫来马车,往温泉庄子而去。
岳怀民正在院中打水。肖凛把绑着绷带的伤臂藏进狐裘里,进了门,道:“岳兄,他们二人回来没有?”
“殿下!”岳怀民放下水桶,“回来了,就是宇文姑娘伤得重些,在床上躺着呢。”
“我去看看她。”肖凛单手转着轮椅,往内室去。
宇文珺靠在床头,捂着肋下,正接过周琦手中的药汤。见肖凛进来,她怔了怔,道:“哥,你来了。”
“伤势如何?”肖凛上前,细细打量她,气色还算好。
宇文珺摇头,愧疚地道:“大夫看过,骨头没断,不碍事。对不起,我不知道那是重明的人,好不容易有了些线索,却被我们搞砸了。”
周琦也立刻跪下:“末将有负殿下托付,罪该万死!”
肖凛将他扶起,道:“经过我都清楚了,不能全怨你们。重明也盯上了那艘朱雀舳,景和布庄确实有古怪。”
宇文珺迟疑道:“重明也在查船?”
肖凛道:“我知道你不信他们,但当年的事或许与他们无干。我一直没告诉你,王小寻,是他们故意放走的。”
“为什么?”宇文珺满脸不解,“他们会有这般好心?”
肖凛也说不出确切缘由。连他自己,也未摸清贺渡除夺权以外,是否还有其他动机,含混地道:“人在朝堂,总有身不由己。既然他们伸手相助,何妨先接下再说。”
“我怕他们设局。”宇文珺道。
周琦却道:“末将倒觉得,重明好像没有恶意。要不是禁军总督进宫撞见贺大人,让我们串了串词,事情还没有这么容易解释。重明要想借题发挥,完全能治我们一个大逆之罪。”
肖凛点头:“青冈石走私牵扯六部,六部背后是司礼监。重明这么做不是帮我们,而是要制衡蔡无忧。”
宇文珺出身京中大族,对于朝堂的理解不浅,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错综复杂,冷笑道:“原来是狗咬狗。那接下来怎么办?”
肖凛道:“你两个好好养伤。既然已经暴露行踪,就不要再跟船了。”
“那岂不是白白放他们走了?”宇文珺急道。
“让岳怀民去,见过他的人少。”肖凛道,“船有一艘,就有第二艘,不怕他们跑。”
他不宜在庄子待太久,临走吩咐道:“你伤了,这几个老爷们照顾你不方便,我明日找两个丫鬟来。另外,你们把血骑营军规抄一百遍,抄好了送进宫里,就算罚过了。珺儿有伤,你们三个分着替她抄一抄。”
肖凛赶在宵禁前赶回城里。次日一早,蔡无忧亲自登门,自称奉太后之命补送上元节礼。
肖凛正在临帖静心,受伤的左臂缠紧吊在颈中。他道:“公公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蔡无忧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关切,道:“昨日慎刑司闹蛇,有几条竟钻进了静室,惊扰了殿下。太后娘娘听闻后忧心不已,特遣奴才来探望,殿下可有受伤?”
肖凛道:“被毒蛇咬一口,我还能坐在这儿与你说话?”
蔡无忧笑道:“旁人都说殿下吉人天相,奴才今儿算是见识了。难怪殿下能从那九死一生的战场上下来,当真是福大命大。”
肖凛只当听不见,翻开一页新帖,道:“今日公公清闲,难得来与我说话。你那徒弟呢,怎么不让他来?”
蔡无忧干笑两声,道:“司礼监有差事,他跑腿去了。殿下一早不声不响出了宫,可把慎刑司的奴才们吓得够呛。”
肖凛一笔一划写着正楷,不作理会。
蔡无忧有些窘迫,又续道:“那些蛇的来历,已查清了,是驯兽所的奴才失了手,放跑了一笼。慎刑司多老鼠,才引它们钻进去。”
肖凛道:“处置了没?”
蔡无忧道:“陛下发了大火,给坏事的奴才下了车裂之刑,说非重刑不足以儆效尤。”
连这等极刑都搬出来了,肖凛写字的动作停下,“嗯”了一声。
这份冷淡让气氛僵硬得厉害,蔡无忧等不来别的话,勉强笑道:“太后娘娘说,要是殿下身子无碍,不妨进宫叙话。”
“昨日不是叙过么?还有何事?”
“太后娘娘担心殿下在静室受惊,想亲眼见您安好。”
肖凛抬了抬绑紧的左臂,道:“手崴了,需要静养,便不再进宫叨扰太后了。”
“这……”
肖凛字写得不顺手,把字帖了扔出去,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姜敏,送客。”
蔡无忧低下了头:“殿下好生歇息,奴才告退。”
人走后,姜敏略有些不安,道:“您这样驳他的脸,万一他回去搬弄是非可怎么好?”
“随意。”肖凛满不在乎地道。
姜敏把话吞进了肚子里,他依稀感觉殿下是受了某些人的影响,心境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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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