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贺渡道。
肖凛不再跟他绕弯子,道:“我查了长安舆图,发现青冈石最方便运出城的路是水路,就让他们四个去盯船。”
肖凛虽然不清楚血骑究竟发现了什么,但脱离码头潜去运河查探就一定是有古怪;贺渡则因都水使顾缘生的通风报信,命郑临江去追查那艘“免检民船”。
然而他们晚了一步,到码头时朱雀舳已启航离港。郑临江不甘心,也下令追出城,却撞见血骑兵攀上灯塔,疑似蒙混上船。他想卖顾缘生一个人情,遂出手拦截。
贺渡听完始末,看了肖凛一会儿,转头笑出了声。
“这不就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
肖凛不近人情地道:“谁和你一家人。”
贺渡慢慢走近,弯腰与他平视:“殿下何必嘴硬,如今你我不正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烛火斜照,贺渡的五官被微光勾勒得深邃惑人。肖凛很不喜欢跟他的目光打交道,他的笑容像面具一样嵌在脸上,那双充满迷惑性的眼里更像藏着无形漩涡,将人卷进去就难以抽身。
什么蚂蚱,分明是只狡猾的狐狸。
也许因距离太近,贺渡颈侧溢出的暖香直扑鼻端。一个大男人捯饬得比女人还香还干净,肖凛伸手一推,道:“你怎么总是……凑得这么近。离我远点,成吗?”
贺渡覆住了他的手,故作伤怀道:“殿下总如此拒我一颗亲近之心,我会难过。”
肖凛被他麻得打哆嗦,连抽了几下手抽不出来,拉着脸道:“咱们好像还没熟到这个份上吧?”
“陛下都说了,要我们和睦相处。”贺渡散漫笑着,“我看我再不主动些,一辈子也等不来殿下敞开心扉。”
“......”肖凛转了转手腕,“撒开,痛。”
贺渡力道一松,任他抽回去。肖凛顺势就着袖子擦了擦手。
“殿下若不信任我,以后这样的事会越来越多。”贺渡单膝跪地,微微抬头,“以后殿下想做什么,可以告诉我一声,当然,我要做什么,也会与你商量。”
肖凛不答应也不拒绝,而依他的性子来说,这就是默认。
半晌,他闷着声道:“你方才说,那免检章是怎么一回事?”
“只有大内直出的车船方能向蔡公公申请此物。”贺渡道,“那艘朱雀舳是一大丝绸行的私船,这商行常替宫中采办,有这个章不奇怪。这一回,是为运给琼华长公主的节礼。”
肖凛道:“给长公主的东西怎会派遣商船?再说,这都上元了,这时候送年礼岂不晚了?”
“这也是我会让郑临江去查的原因。”
肖凛思索着道:“你怀疑有人借运送节礼的由头夹带私货?”
“不错。”贺渡道,“太后和陛下对长公主心怀愧疚,每逢大小节日都有赏赐,景和布庄的丝绸倒是常见,不过这是第一回用他们的船。”
“运节礼的事是谁安排的?”
贺渡道:“司礼监。”
“司礼监,又是蔡无忧。”肖凛头更疼了,“怎么哪哪儿都有他。”
贺渡起身,背着手踱进黑暗里,道:“被阉党骑在头上撒野,我自来不服。更何况,如今他们所做之事更伤及藩地利益,殿下还要坐视不理?”
若说先前他的种种拉拢皆是暗示,这些话则彻底暴露野心。贺渡要从阉党手中夺权,肖凛要铲除削藩势力,只要彼此愿意,他们的确可以串成一条绳上的蚂蚱。
肖凛沉默良久,道:“六部走私青冈石,尚无实据与蔡公公相关。”
“是么?”贺渡道,“你我大可以拭目以待。”
这番自信让肖凛很嘉许,他微笑道:“好啊。”
贺渡笑意愈深,牵起了他搭在扶手上的手。
“冷不冷?”
肖凛道:“问你个事。”
“你说。”
“为什么总盯着我看?”肖凛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裳,“是我不对劲,还是你有病?”
“是殿下好看。”贺渡道,“这辈子没见过西洲人,好奇。”
肖凛道:“你有病。”
“也许吧。”贺渡道。
肖凛突然狠狠掐进了他的手掌里。
贺渡吃痛,讶异地看向他。肖凛前倾着身子,脊背紧绷,仿佛一只蓄势待发的苍鹰,盯紧黑暗中蠢蠢欲动的猎物:“殿下?”
“嘘!”肖凛低喝,“你听。”
贺渡屏息竖耳,除了肖凛的呼吸声,在烛火照不到的角落,还传来极轻的嘶嘶声。
“我去看看。”他才要起身细查,却被肖凛拽回来。
肖凛抬起轮椅扶手,摸到一处不起眼的凸起,“嗖”地一声,银光乍破,一根极细的针射出,直击隐蔽的角落!
一坨翠绿的东西从角落翻滚出来,竟是一条竹叶青,细针贯穿其腹,被钉在地上。它还没死,抽搐扭曲成了一团。
“有蛇!”贺渡立刻挡在肖凛身前,眼神扫向四周黑暗。
没时间细想静室为何会出现剧毒之蛇,头顶又传来簌簌声响。
贺渡猛力将轮椅推开,厉声道:“小心!”
轮椅方才旋开,一大堆活蛇从头顶换气孔里掉落在地,狭窄的密室转瞬间无处下脚。扇起的风扑灭了唯一的火光,石室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这些蛇不惧生人,纷纷昂首,吐着信子爬过来。看不见有多少条,肖凛干脆闭了眼,把自己完全融入黑暗,仅凭细微的声音辨位。
一抠扶手暗钮,七枚骨钉疾射而出,将几条竹叶青钉死在脚下石板。
蛇血溅上他的面庞,带着腥甜的气味。
“殿下!”贺渡的呼唤乍响。
“我在。”他道。
两人仅靠着寥寥数语确定对方的存在。这群蛇无一不是剧毒,静室中又禁带兵刃,此刻两人赤手空拳。要不是肖凛的轮椅暗藏玄机,两人只怕早就被蛇吞食了。
这分明是一场精心布置的谋杀。
贺渡点地腾身,蹬着石壁旋转身形,抓住一条直扑面门的蝮蛇尾巴,甩在了墙上。
落地时,他摸到肖凛挽起的发冠,道了声“得罪了”,一把拔下骨簪,反手将从顶落下的另一条毒蛇钉穿。
肖凛的发鬓散开,他顾不得骂人,只随手拢了拢长发,抬袖抹去脸上血迹。
“左边。”他低喝一声,迅速转动轮椅,把一条蛇碾成了血泥。
贺渡侧身闪避,骨簪落下刺中另一条七寸,大力甩开。蛇身痉挛盘曲,很快无力蜷伏。鲜血泼洒得到处都是,腥臊气息弥漫满室。
蛇群非但不知道怕,同类的血反而激起了它们的凶性,嘶嘶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令人汗毛直竖。
两人堪堪适应全黑的环境,依稀看得见满地游动的阴影。
“暗器还够吗?”贺渡沉声问。
“不够。”肖凛按下机关,轮椅中又飞出数针,贯穿一串毒蛇。但数目实在太多,像是铁了心要置二人于死地。稍一分神,一条银环蛇已经悄然爬上轮椅背。
肖凛背脊骤然发凉,一转头,正与那对冷锐的竖瞳相撞。
“哧”地一声,骨簪破风而来,正中银环蛇头颅,溅了他一脖颈的血。
贺渡扶椅翻身,避开脚下翻涌的蛇群。头顶簌簌声再度响起,抬头一看,换气孔又有一条蛇摇摇欲坠,正对着肖凛头顶。
他本能扑过去横抱起肖凛,刚挪开,那条毒蛇就从天而降,砸在轮椅上。
突然的失重腾空让肖凛搂住了贺渡的脖子,他离了轮椅,等于失了所有反抗手段。贺渡要是把他扔出去,他立刻就会变成畜生的腹中餐。
然而贺渡紧紧抱着他,没有任何把他丢下的意思。
可是抱着他就没法反击,贺渡把他往肩上一抗,肩膀顶到了他肚子的伤疤,差点把肖凛顶吐出来。
贺渡反手一簪,将离两人最近的一条蛇钉死在石板缝隙中。但扛着个人,让他行动处处受限,又要防着蛇掉在肖凛身上,只恨自己生不出三头六臂。
贺渡扛着他来回腾挪,额角汗水直滚而下。
“糟了。”他体力快要耗尽,呼吸越来越重。
肖凛头朝下,被晃得天旋地转,在他颈侧狠狠一掐,道:“放我下来。”
贺渡百忙之中吼道:“放你下来找死?”
“放我下来!”肖凛捶了他一拳,“等你力竭,我们只有等死。不如放手一搏!”
“怎么搏?”贺渡咬着牙问。
肖凛只道:“信我。”
贺渡道:“信什么,怎么信?”
“我有办法,真的,信我。”
肖凛看起来没有半点能救人于水火之中的力量,可声音却沉稳笃定得让人不得不信。
短短一瞬,贺渡做出了个艰难的决定,选择信他,信这个从西洲绝路中杀出的亡命之徒。
“好,大不了一起死。”
他一脚踢开一群蛇,弯腰松手,肖凛揽着他的脖颈滑了下来。蛇影蜂拥扑来,肖凛卷起衣袖,露出左臂紧缠的黑金色筒状物。
不知道他按了什么地方,一个拨片应声弹出。
“轰——!”
青光爆闪,巨响震耳。蛇群刹那间被炸得支离破碎,血肉横飞。反震力将肖凛掀翻在地,他滚了两圈,翻身坐起来,死死握着手臂上的器具。
还未等贺渡出声阻拦,他再次扣动机关。
第二声爆炸将另一侧的蛇群炸得七零八落,年久失修的石壁都震得裂了缝,尘灰滚滚而落,扑了两人一头。
贺渡来不及作任何思考,疾飞过去,拿骨簪将余下几条残蛇戳死。
他转了几圈确认没有漏网之鱼,跑到了肖凛身边。肖凛歪倒在角落,左臂还冒着火药焦糊的气味。
贺渡扶起他,把烧焦的袖子扯下来,道:“臂弩?”
肖凛痛得发抖,却还勉强勾了勾唇角:“幸好戴了这个,不然就死了。”
贺渡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与肖凛同住两个多月,居然一丁点没察觉他有这个东西。臂弩以狠戾著称,瞬息七发,近身杀人如割草。可方才那般凶险的爆裂矢,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必然是肖凛亲手改造,加了火药。
这样的暗器,虽能救命,却是以操作者自身的手臂为代价。那恐怖的后坐力,足以震断筋骨,毁掉一条手臂。
贺渡直接将臂弩拆下,掷在一旁,爆裂带来的灼热已将皮肉烧焦。他道:“这样的东西你也敢用,是不想要这条胳膊了吗?”
“比起命,一条胳膊算什么。”肖凛右臂撑地,吃力坐起,颈侧的蛇血沿着皮肤流入衣襟,他一擦,啧了一声,“好恶心。”
“还能动吗?”贺渡试探着碰了碰他垂下的手臂。
一阵剧痛。肖凛冷汗直冒,摇头道:“别碰,动不得。”
贺渡道:“怕是撕裂了。”
他撕开衣摆,扯下数根布条:“要扎紧,你忍着。”
他把布条一圈圈缠上手臂,动作已尽可能轻,却仍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肖凛闭着眼倚在石壁上,唇色几近失血般的苍白,喉结急促滚动,愣是一声不吭。
贺渡看着他喉结上的一抹血迹,道:“这东西,你什么时候戴在身上的?”
“进你府时就备下了。”肖凛喘息着答,“后来……你不想伤我,我就没再戴。可入宫不同,谁知道会不会有横祸临头。”
贺渡手上打结的力道忽然重了几分,肖凛没忍住,呲牙咧嘴地道:“痛啊!你要谋杀吗?”
贺渡变本加厉,直接欺身压了上来。他盯住那双泛起讶色的瞳仁,道:“你就是如此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吗,世子殿下?”
“起开。”肖凛撑着他的胸膛。
贺渡岂肯松手,一手钳着他右臂,另一手抄过他散乱的长发,扣在后脑,逼他与自己正面相对。
四目交错,逼仄间透不进一丝呼吸。肖凛放弃了挣扎,道:“能胜,我不介意玉石俱焚。”
“疯子。”贺渡从牙关里挤出两个字。
“你要是我,你也会疯。”肖凛舔了舔干裂的唇,道。
贺渡无言以对。
石室里的黑暗几乎夺走了两人全部的视野,可是,他却在此时看清了肖凛平时被掩埋的某些特质。
“孤注一掷的赌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