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北,辽西郡。
“王爷!王爷!不好了!”
三更寒夜,朔北王府惊起一阵高喊。
朔北王林凤年正酣睡,被门外的叫声惊醒。他睁眼坐起,门窗紧闭,却挡不住窗缝钻进的狂风,将炭盆火苗吹得乱窜。
他疑惑,披衣起身,推窗欲看动静,却被一股裹着冰雪的狂风劈头盖脸打了个正着,呛得趔趄了几步。他忙关紧窗扇插上窗销,喝道:“什么事?”
小厮淌过厚雪,好不容易奔至卧房,跌跌撞撞冲入室内,跪地高喊:“王爷,不好了!北城楼塌了!”
“什么?”风雪呼啸,林凤年没听清。
“北城楼被大雪压塌了!连带临街的长寿坊也被埋了!”
“什么!”林凤年面色骤变,厉声道,“快,快!给本王更衣!”
“您要去哪?这大雪马车都走不了啊王爷!”小厮苦着脸,“不如等明日……”
“马车走不了,难道腿还走不了?!赶紧叫人跟本王来!”林凤年怒喝,一把扯过貂裘披上,戴好虎皮帽,推门就往外冲。
雪已没膝,狂风几乎将人掀翻,他咬着牙往前挪。侍从们见主子已出门,也顾不得多想,连忙举灯追随。
雪已连下三日,愈演愈烈,成了暴风雪。风卷着雪扑在人脸上,睁眼都难。林凤年低头踏雪,凭着记忆一步步往北城楼赶。
他咬着牙,浑身打颤。长寿坊是城中百姓聚居地,少说住着上万人,如今被雪埋门塌,怕是伤亡惨重……
一个半时辰后,他终于抵达北城楼。
远处大雾迷漫,巍峨的城楼已成一片瓦砾,断梁残柱堆在废墟中。原本架设于楼上御敌的火炮尽数摧毁,跌落在地。北风自外灌入,砖石顺势砸向城中长寿坊,大片民宅倒塌,埋入厚雪之下。
惨叫与哭声刺破风雪。百姓们踏着泥泞血水,在死人堆里挣扎着往外爬。
林凤年伫立原地,突然听见有人哭吼:“我闺女还埋着呢!”,他一瞥,看到个从泥水里趟出来的妇人,正跪在屋前往下刨,一边刨一边满手流血。
他望着这一切,脸色惨白。
城门守卫见王府来人,忙从雪堆里钻出来,急道:“王爷!这里不安全,快进钟楼避避!”
林凤年被人搀扶着进了钟楼,说来可笑,堂堂城楼已塌,反倒是这口老钟楼尚能屹立不倒。
他气喘吁吁地爬上顶层,举目望去,长寿坊被毁的惨状愈发清晰。他一把揪住守卫的衣领,咆哮道:“这他娘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守卫战战兢兢回道:“风雪太大,这老城墙年久失修……”
林凤年不等他说完,转身又抓住小厮肩膀,喝道:“秦王呢?!秦王现在何处?!快,给我把人找来!”
小厮连滚带爬奔下楼,他回身又对那守卫怒吼:“你他娘的还杵在这儿干什么?!郡守呢?!报了没有?救人去了没有?!”
“回王爷,已去回禀了!”守卫一边抹眼泪一边道,“事发太急,城门上守夜的兄弟都被埋了,属下带着的人手也只剩三个,两个已去搬救兵,只是这雪太大,只怕援兵赶不过来……”
“本王都能过来,他们怎么就不能!”林凤年怒发冲冠,一掌拍在栏杆上,声震楼板,“今夜赶不过来的,明日就都别干了!”
他盛怒之下,众人噤若寒蝉。
林凤年终于撑不住,缓缓坐下,胸口起伏剧烈。他一手掩住心口,整个人霎时老了十岁。
秦王刘璩姗姗来迟,雪水早已浸透了靴履,冻得两腿发麻,需人搀扶方能行走。
入了钟楼,他一声不吭,先把那双泥泞不堪的靴子踢掉,把双腿搭在火盆边烘烤。
他迟迟不开口,林凤年忍无可忍,急道:“秦王殿下,这如何是好啊?”
刘璩看了他一眼,道:“你这城墙是纸糊的?怎地说塌就塌了?”
林凤年扶着额头道:“前朝留下的老墙,少说有两三百年了,还让人拿炮轰过,现在才倒算是给面子了!”
刘璩不咸不淡地道:“早不去修,非等塌了砸死了人才来问我怎么办。”
林凤年还指望他出个主意,却见他说出一筐风凉话,火气压不住往上窜:“我若是有这个钱,早修了!眼下我问的是,这下面的人怎么办?!”
刘璩只是伸手烤火:“还能怎么办?王位你坐了十几年,赈灾还不会?叫人去掘人、开仓、放粮,再把城门楼子修起来。”
林凤年气得几乎跳脚:“殿下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怎样?这些谁不知道!问题是钱从哪来?!我但凡有这个钱,早就自个儿干了!赈灾也用不着跟朝廷开这个口了!”
他越说越气,一顿竹筒倒豆子:“朝廷只会装聋作哑,京里送来的都是什么破玩意?一袋米粮里至少掺半袋沙子!殿下别想着置身事外,要是今夜安置不好,长寿坊的流民跑去长安,我看到时候大伙儿怎么交差!”
刘璩皱了皱眉:“你吼我作甚?你要有本事,就自己进京一趟,亲自去户部把银子抠出来。你们能吃上带沙子的米,全靠老子自掏腰包撑着,你不感恩戴德也就算了,还真把老子当摇钱树了!我沦落到这给你收拾烂摊子,全凭一颗良心做事!我就是撒了手不管,你也一个屁放不出来!”
林凤年被他这一顿骂得狗血淋头,哑了火,踉跄退了一步,最后重重一拳砸在案几上,坐下不再言语。
朔北本就贫瘠,岁入有限,如今又遭百年不遇的大雪灾。他朔北王府若有余力,是断不会向朝廷伸手的。可他王府家底都赔上了也抹不平这个窟窿,实在走投无路,只能上折求援。
这些年,朝廷一贯放任藩地自生自灭,他是死马当做活马医。谁成想这次朝廷意外地爽快,二话不说把秦王派了下来。
然而,等人到了朔北地界才知,朝廷是派他来“添把人手”的,至于钱粮,根本没影。
朔北要人何用?他最不缺的就是人!
倒是秦王,还算尽力而为。他王府不得宠,封赏微薄,全靠俸禄过活。在这等光景下还能掏出体己银子支援,已是仁至义尽。
靠着秦王仁义,本已喘过来一口气,年久失修的破城楼却又塌了。北边尚有金国人虎视眈眈,城门防御火炮却毁得一个不剩,加之长寿坊连片楼宇被砸得稀烂。这下就算把朔北王府卖了,也再修葺不起了。
万一!万一要是流民真的奔进长安,把这消息喊到御前去,那他朔北王府,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林凤年火气被浇灭了,颓然道:“方才是我唐突了,殿下待朔北之心,我林家记在心里,来日必当报答。就麻烦殿下,再上封折子催催吧。”
刘璩谅他心急口不择言,不跟他计较,道:“已经寄了,但劝王爷你别指望太多。此前几道折子有回音吗?石子丢水里好歹还有个响动,你还真盼着三省替你我伸冤?”
林凤年道:“可这回不一样!明日天一亮,满街都是无家可归的灾民,吃什么喝什么,叫我往哪儿安置?朝廷若再不理睬,真是要把我往绝路上逼了!”
刘璩睨他一眼,冷笑道:“这就绝路了?二十年前你朔北王府还敢进京勤王,如今却连拼一把的骨气都没了?朝廷要弃你,你便真打算在朔北坐以待毙?”
林凤年嘴唇抖了抖,没敢接他这番大逆不道之言,只苦笑一声道:“今非昔比了。先父在时,诸藩是何等风光,如今又是何等光景,怎么比,能比吗?”
刘璩烦躁地道:“自己不早谋出路,如今被人掐了脖子才知道叫唤,晚了!”
林凤年仰头长叹:“是我不懂未雨绸缪,有负先祖。可说再多,废墟底下的人还埋着呢!”
刘璩吐出一口气,咬牙道:“先救人再说。”
他换上干靴,在楼内踱了几圈,道:“钱的事,我再想想法子。”
林凤年一愣:“什么法子?”
刘璩大吼:“你问我我问谁,等着就是了!”
林凤年几乎哽咽:“多谢,多谢秦王殿下,要是朝中都是殿下这般的人,朔北也不至于……”
“别说废话了。”秦王打断他,抖抖身上的雪水,将雪帽往头上一扣,对随从道了声:“走。”
转瞬之间,一行人便消失在钟楼外的雪雾中,只余风雪呼啸。
三日后,京中。
一封拜帖进入贺府,韩瑛请肖凛小聚。
在小年之前,太后为了过节解了肖凛的禁足。查青冈石走私的事还没有头绪,他无事可忙,便应邀而去。
他三令五申不许再提青楼这两个字,韩瑛又怕摘星楼膈应他,就选了花萼楼设宴。这地方是长安城中最负盛名的酒肆,仿唐时兴庆宫花萼相辉楼制,素为朝官富商设宴之地,凡入其楼者,非富即贵。
肖凛如约而至,人已在等候,面前点了一大桌子菜。
韩瑛冲他招招手:“快来,等你好久了。我也记不得你爱吃什么了,随手点了几样招牌菜。”
说是随手,可席间满是山珍海味,菜式考究精致,分明是一掷千金。
跟秦王一脉的人,要官职没官职,要封赏没封赏,全凭俸禄过活。以金吾卫的俸禄来说,这一顿称得上奢侈了。
肖凛入座,笑道:“你这是发达了?”
“你我兄弟一别就七八年,重聚一席,自然要请你吃最好的。”韩瑛拿过酒壶,给他倒酒。
肖凛覆住杯口,道:“不喝,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韩瑛道:“伤还未好?”
“没好全。”肖凛道,“这两天又有点咳,喝点茶水罢了。”
韩瑛换了花茶,道:“你早说啊,不舒服的话,咱改日再聚也成。”
肖凛摆手:“没事,其实应该我请你。”
韩瑛嘿嘿一笑:“这回轮到我有事找你帮忙了。”
“就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肖凛笑了笑,“说吧,什么事。”
韩瑛叹了口气,先给他舀了碗鸡汤:“先吃,吃饱了再说。”
肖凛拿鸡汤碗和他碰了杯。
作为京师长大的世家公子哥儿,曾经也是一呼百应前呼后拥,朋友遍天下。而在长宁侯抄家,西洲王室和朝廷离心后,这些人跑的跑躲的躲,见了他就装不认识。现在肯与他亲近的,只剩下了韩瑛一个。
韩瑛酒喝得不少,拉着他絮絮叨叨说了不少小时候的事,肖凛插不上嘴,就干听着。
很多事,肖凛听得陌生,甚至怀疑有没有发生过。韩瑛打一百二十个包票说绝对没记错,还质疑他是不是健忘,他这才恍然发现,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忆往昔了。
对于长安的记忆,都被西北的风沙和长宁侯的死埋没了。当回忆不再是一件充满怀念和感叹的事,它变得痛苦,就会被选择性遗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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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朔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