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敏跑回贺府时,肖凛已经洗漱完,他散了冠,手上拿了个大铁块,一上一下地锻炼着手臂。
看到大冬天跑出一脑门子汗的姜敏,肖凛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姜敏竹筒倒豆子般把京郊发生的事跟他讲了一通。肖凛早就知道,淡定地道:“哦,那应该是贺渡派去的人,还真让他抓着了。”
姜敏一愣:“贺大人?”
“嗯。”肖凛把铁块换了个手继续举,他看到姜敏抱着件披风,身上湿了一片,奇怪道,“你这是怎么了,掉坑里了?”
姜敏这才反应过来。怪不得那人能和司礼监的钩子说得上话。只要让司礼监知道温泉庄子一直在重明司眼皮子底下,多少能打消他们的疑心。
不会有人想到,重明司的指挥使,竟会和立场相对的西洲世子暗中合作。
“想什么呢?”肖凛见他不吭声,道。
姜敏憋了半天,只吐出一句:“可恶。”
“什么?”
姜敏抿紧嘴唇不说话。
肖凛看他一脸心虚,就知道他八成又闯了祸,道:“你是从哪儿被重明的人拦下的?”
姜敏低着头:“庄子外的山路,不知道他在那里蹲了多久。”
肖凛将铁块放在床头,道:“第几次了?”
“……啊?”
“我问你,这是第几次被人跟踪了?”肖凛道。
姜敏嗫嚅道:“两次。”
“再一再二,是不是还打算来个再三?”
姜敏头压得更低:“我实在没想到,重明的人会在那里蹲人。”
肖凛冷声道:“我在京中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还不长记性。要不是他无意害你,换作个心怀不轨的人,你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姜敏抬眼,正撞上他漠然的目光。肖凛没有表情,眼底却寒光凛然,像覆着一层薄冰。
姜敏懊恼不已,扑通跪下:“属下疏忽了,请殿下责罚。”
“犯错不可怕,”肖凛道,“世上没人一辈子不犯错。你第一次被贺渡跟踪的时候,我说你了吗?可一错再错,屡教不改,那就是罪无可恕。”
姜敏拳头抵在膝上,紧紧攥着,道:“属下知错。”
“知错,但就是不改。”
姜敏急声道:“他们老耍阴招!要是堂堂正正和我打一场,我绝不会输!”
肖凛眉头一蹙,打断他:“这是什么地方,谁会跟你光明正大地动手?”
姜敏张了张口,无言以对。
肖凛沉声道:“宣龄,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长安?”
姜敏怔住:“属下……不知。”
肖凛伸出手,抚过他眼下那道狰狞的疤:“你还记得,这疤是怎么来的吗?”
姜敏瞬间浑身发紧,眼下条件反射地传来钝痛:“是……是细作暗算。”
肖凛拿起案上的茶盏,揭盖吹散茶面浮沫,饮了一口,道:“你两年前入营,先是特勤。同期入营的兵一同演武,你虽然年纪小,但却拿了第一,足见你的功夫很好,甚至不输周琦。我想真刀真枪打起来,天下能胜你的人不多。”
茶盏放下,瓷底磕在几案上,发出一声脆响。
“可要对付你很简单,根本不需要拳脚。”
肖凛道:“春天的时候我遣了一队特勤去探查狼旗军的动向,回报的人来说,你们在边境遇到了一伙手无寸铁的妇孺,自称是被狼旗绑架的中原人,求你们相救。”
“一队百余人的特勤,没有敢伸手的。只有一个人出去了,执意要把他们带回军营。”
他抬眼,道:“就是你,姜敏。”
姜敏心头猛地一跳,冷汗顺着脊骨流了下去。哪怕已经过去很久,一提起此事,心底的慌乱仍不受控地涌上来,历历在目的记忆依旧鲜明。
肖凛道:“你的心是好的,你想救无辜百姓。可惜,那是一伙狼旗细作。为首的女人从靴子里拔出刀砍你,要不是你闪得快,留在脸上的就不止一道疤。不说一刀捅瞎你的眼睛,你的头都会被削掉!”
姜敏脸上灼痛,羞愧难当。身子微微颤着,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
那次探查任务因他而告吹,细作和特勤打起来,伤了好几个人。肖凛下令当众打了他二十军棍,把他调出特勤,编入重骑。自此,他只负责正面冲锋,再也没有参与过任何特殊行动。
“属下轻信于人,马虎大意。”姜敏重重叩头,“请殿下责罚!”
肖凛道:“那次已罚过,旧账不再翻,但你半点教训也没长。”
姜敏伏地,愧悔得恨不能钻进土里。
肖凛摇头,道:“你的功夫在重骑里都是佼佼者,卞灵山惜才,唯独就喜欢你,不止一次想要提拔你。但到现在,你还只是个小兵,你知道为什么吗?”
姜敏先点头,又摇头:“请殿下明示。”
“因为我跟卞灵山说,你还不适合做将领。”肖凛道,“你对危险的直觉不够敏锐,你那不合时宜的心软会害死你自己,更会害死你的同袍。”
这些话句句击在姜敏心坎上,姜敏闭紧双眼,死死忍住涌上眼眶的泪水。
肖凛语重心长地道:“宣龄,打仗不只是刀枪对撞,谁力气大谁赢,更不是只有硝烟的地方才叫战场。打到最后,都是人心的较量。”
“我带你来长安,是不想辜负卞灵山对你的期待。我要你明白,人和人的战争是什么样的。在西洲,所能见到的危险就是敌军的刀枪,都在明处。可在这里,看不见的才更致命。你再不长点心眼,就只有尸骨无存这一个下场。”
姜敏的眼泪终于啪嗒啪嗒落下,哽咽道:“殿下,我真的没有想到……都是我的错……”
肖凛抽出一块绢帛,替他擦了擦脸,道:“哭什么?从现在起,你就要学会想到。防人之心不可无。拿我来说,贺渡向我寻求合作,我也不会全然信他。如果有一日他要害我,我不会毫无还手之力。”
姜敏怔怔抬头:“殿下要做什么?”
肖凛不再多说,只道:“出去跪着,好好清醒清醒。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进来。”
“……是。”
姜敏抹了把脸,起身,推门退了出去。
廊外寒风呼啸,吹得灯笼翻飞,影子摇曳不定。透过窗子看去,姜敏已在台阶下跪下。
肖凛转着轮椅出了房门,停在廊下看着他。
隆冬的风像刀子,姜敏没穿披风,衣裳还湿了一半,没过多久就被吹透,冻得瑟瑟发抖。
他咬着牙,还不忘抬头喊:“殿下,我会好好跪着,您进去吧!”
肖凛道:“你跪你的,我不给你设时辰。等你什么时候想通了,自己起来。”
姜敏跪了两个时辰,肖凛没回屋,陪他坐在风里。
每次一抬头,看见肖凛也在寒风里一动不动,他的懊悔就更重。最后也不知自己是真想明白了,还是不忍肖凛再这么陪他受罚,姜敏起来了。
起来的时候腿已经麻了,全身没有一处听使唤,摔了两次,才踉跄着走到了肖凛身边。
肖凛看着他:“想通了?”
姜敏睫毛已经结霜,嘴唇冻成深紫色,哑着嗓子道:“属下真的知错了,以后睡觉都会睁一只眼。”
“早该如此。”肖凛道,“去洗个热水澡,换身衣裳,别冻出病来。”
姜敏点点头:“殿下去歇着吧。”
肖凛看着他一瘸一拐地走去浴房,没有回去,转头去了一趟厨房。
姜敏洗完澡,披着干布回到房中,推门便闻到浓烈的姜味。
桌上摆着一壶热腾腾的姜茶,壶嘴还冒着白雾。
他鼻头一酸,端起茶壶连灌三杯。
热汤滚下喉咙,身上才慢慢有了些暖意。姜敏脱下外衣,钻进被褥,把能盖的全盖到了身上。
他睡不着,翻来覆去睡不着。肖凛的训话其实不凶,相反语气算得上相当平和,但愧疚就是洪水一般一波一波涌上来,冲得他透不过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中听到门开了,刚要翻身而起,一只温凉手按到了他额头上。
肖凛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别起来,我看看你冻着没有。”
姜敏刚忍下去的酸意又翻了上来,哑声道:“我没事,殿下,你也在外面吹了很久,没有事吧?”
“我穿得比你多,不碍事。”肖凛声音很轻,“姜茶喝了?”
“喝了。”姜敏攥着被子,点了点头,“殿下快去休息吧。”
“嗯,我走了。”
轮椅在地砖上碾过。很快,房门合上。
姜敏没忍住,抱着被子翻了个身,眼泪又从眼角滑了出来,一滴一滴渗进了枕头里。
肖凛打了个呵欠,熬夜熬得眼角都在疼。他一边揉眼一边推轮椅,走到房门口,猝不及防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启明星极亮,贺渡站在廊下,侧脸被照得清亮。
不管多少次,肖凛还是会被他神出鬼没给吓着,道:“你干什么,我差点就射你一针了知道么。”
贺渡道:“你大半夜不睡,我来看看你在折腾什么。”
肖凛疲惫得很,都懒得跟他客气了,道:“我睡不睡跟你有什么关系,没事少在我跟前晃。”
“这样说话,真让人伤心。”贺渡捂着心口,偏开了身。
肖凛打了个冷战:“这就演得有点假了。”
贺渡笑了笑,道:“姜敏怎么着你了,发这么大火。”
姜敏跪在外头他都看见了,只是统帅训兵,他插不上手,就没有出去。
肖凛推开门走了进去:“犯了错就该罚。”
贺渡道:“他年纪还小。”
肖凛道:“他没有资格在我面前拿年纪小当借口,敌人也不会因为他年纪小就不杀他。”
这话让贺渡想起来肖凛出征时候的模样。脸上还有未褪的青涩,就已经穿上了沉重的甲胄。
的确没有人能在他面前拿年轻说事,都只是没逼到那个份上而已。
贺渡想跟进来,却被他堵在门口,道:“还有,你让你重明司的人别老跟着他,吓到人你负责?”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贺渡有点无奈,又有点冤。他平时没看出来,肖凛居然这么护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