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酝酿得差不多,韩瑛总算说起正事,道:“靖昀,你如今被重明盯着,我原也不愿贸然开口,只是这次实在是事态紧急。”
肖凛替他斟了酒,道:“咱们兄弟之间,还客套什么?有事就说。”
韩瑛有点尴尬:“是我姐夫。他不是去了朔北赈灾么,前日来信,托我转达一事……他想问你,能否借点银钱周转。”
肖凛刚拿起来的饭勺停在半空:“借钱?为何?”
韩瑛将信中所述一一细说:朔北辽西郡连日暴雪,北城楼崩塌,长寿坊百姓死伤惨重,朔北王府已是捉襟见肘。眼下等钱救命,朝廷却作壁上观。秦王实无他法,知西洲王府是个少见还有闲钱的地方,才冒昧托他出面求助。
肖凛有些唏嘘。他知道朔北岁收一向不丰,朔北王的日子过得紧,却不想一场大雪就能把他逼到崩溃。他更加确信贺渡所言的“六部烂账”绝非夸张。
韩瑛沉重地道:“秦王殿下被派到朔北,也是两面难做人。他想救人,就得自掏腰包,要袖手旁观,又有渎职之罪。重明给他挖的这个坑,跳也不是,不跳也不是。”
肖凛分辩了一句:“六部不给钱,跟重明也没什么关系。”
“……一丘之貉罢了。”
重明的恶名太深入人心,贺渡没让人暗中报复了属实不容易。肖凛转而问道:“秦王殿下要多少钱?”
韩瑛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道:“十万两,白银。”
“咳——”肖凛被茶水呛了一口,没忍住指了指自己的脸,“子玉,我看起来很像个冤大头吗?”
这银子花出去和打水漂有什么两样,一个靠俸禄过活的秦王,一个年年财政入不敷出的朔北王,拿什么还。
刘璩能想起跟他一个不熟的人借钱,八成是看准了他藩王世子的身份,不会对同为藩王的林凤年见死不救。到时候钱要还不上来,他也不好意思去开口要债。
韩瑛急忙解释:“修城墙、安置灾民、重建屋舍,桩桩件件都得花钱。这十万两都还得掰着指头花。秦王说了,不白借,三分利。就算勒紧裤腰带,朔北王也一定还你。”
肖凛摊了摊手:“我西洲方才打完仗,也没你想得那般有钱。”
“那……你能借多少?”韩瑛脸上讪讪,声音也低了下去。
肖凛思索片刻,道:“你别急。这笔银子,未必不能从户部嘴里撬出来。”
韩瑛脱口而出:“户部?!问户部要钱可要了老命了。太后本就不待见我姐夫,他们怎肯批银子?”
肖凛道:“我又没说让你去,你不如容我试一试,左右也没什么坏处。要不成,我便借他三万两,不要利,让林王爷慢慢还便是。”
吃完饭,他回到贺府,正碰上贺渡下值归来,两人在门前迎面撞上。
“殿——”
话还没出口,肖凛拽住他衣袖,二话不说直接将人拖进屋去。
大门“砰”地一声合上,肖凛抵着门,面色沉沉地盯着他。
这几天肖凛对他爱答不理的,饭都不愿意一起吃,更别提这样近距离面对面。
贺渡被他盯得不明所以,环顾自己上下,实在不知哪里出了问题,试探着问:“你怎么了?”
肖凛开门见山道:“朔北暴雪压塌了城楼,这事你知不知道?”
贺渡一怔:“没听说过。是谁告诉你的?”
“秦王殿下的信。”肖凛冷声道,“朝廷不肯批钱救灾,他借钱都借到我头上来了,你们重明不是手眼通天、无事不知吗,怎么这事还要我来通知你?”
贺渡神色微变,显是出乎他意料,道:“要是真的,应当是灾情折子被扣了下来,根本没递到陛下手上。”
“扣在哪儿?”
“不是门下省,就是司礼监。”
肖凛黑着脸道:“人血馒头吃起来没够了?”
贺渡来回踱了几步,道:“要是灾情确实严重,流民众多,有流窜到长安的可能,太后当不会坐视不理。”
“你能把那折子弄出来吗?”
“不能。”贺渡拒绝地十分干脆,“我与秦王不是一路人,擅动他的奏章,只会惹太后不快。”
“你不动,我动。”肖凛毫不犹豫道,“堂堂帝王长兄,借钱都要托人绕一圈来找我,说出去还不笑死人。明天小年,我正好要进宫请安,顺道把这事说一说。”
贺渡略一思索,点了点头:“也好,我陪你一起去。”
小年日,宫中在太液池设宴,皇亲国戚相聚一堂。肖凛也在应邀之列。
肖凛小时候跟着长宁侯入宫赴过小年宴,十余年过去,座上宾客无甚变动。首座仍是安国公陈予沛,其次有兼中书令的丞相白崇礼,尚书令陈涉,数位亲王郡王及其王妃家眷,余下便是皇帝的嫔妃和几位年幼公主。
皇后陈氏六日前诞下皇子,是元昭年第一位皇子,更是嫡子,她在月中,没能前来。
皇帝与太后尚未到场,宾客陆续入席,正放松地说着闲话。
肖凛被魏长青推入殿中,看到自己座位时,他抬手止了,不再前进。
他虽未正式受封,但身为待封藩王世子,又是外客,理应坐在左首第一席。可他的位次却被排在左四,落在三省官员之后。
大楚藩王,实为一方之君,纵是一品大员,见之也须谦称“下官”。肖凛看着那不伦不类的座位,道:“公公怕是忙中有失,座位似乎排错了,劳烦换一换。”
魏长青赔笑:“殿下有所不知,您尚未册封,那首座还坐不得。”
肖凛当众横坐在殿中通道中央,道:“既如此,便劳烦公公请三省几位大人来,我好向他们当面俯首称臣。”
以他的脾性,这不是一句玩笑,这倒反天罡的笑话他说到做到。魏长青脸色一僵:“殿下,这可不是规矩,奴才吃罪不起,您别拿奴才取笑。”
肖凛掸了掸衣袖,道:“那就把座位换回来。”
“这……”魏长青道,“那几位大人已经落座,此时让他们换席,恐怕面上不好看。”
肖凛道:“与我何干。”
他稳稳坐着,堵在来往必经之路上。魏长青面色青白不定,又不能把他推走,场面一时僵住。
“吵什么?”
一声拖长的调门传来,蔡无忧着白虎青绸宫衣,执拂尘缓步入内,向肖凛施了一礼:“殿下何故不入座,可是奴才伺候不周?”
肖凛不答。蔡无忧顺着魏长青的目光看向左四的空席,拂尘柄在魏长青头上敲了一下,斥道:“怎么做的差事?座位排错了还顶嘴?怠慢了世子殿下,还不快换回来!”
“是,是。”魏长青忙招来几个小内监换座,又一一向几位长官作揖赔罪,将安国公挪去了右侧首座,再七手八脚地将左侧首席空出。
肖凛抬起眼,蔡无忧将他推入座位。
蔡无忧替他斟上御酒一杯,道:“殿下别怪,摆宴事多,奴才一个盯不住,底下的人就出岔子,回头奴才定好生教训他们。”
肖凛道:“我知道蔡公公日理万机,自然不怪。座摆错了换过来就是,不算大事。”
皇帝与太后先后入殿,蔡无忧忙趋身过去伺候。
众人依礼行拜,依次落座。今日元昭帝似乎精神不济,肥硕的身形倚在龙椅上,时不时呼哧喘上一声。与众臣寒暄几句,便令开席。
肖凛右手边便是中书令白崇礼。趁歌舞声掩去喧嚣,白崇礼偏过身,含笑道:“许久不见殿下,殿下一切安好?”
遍数朝臣,白相是肖凛最为崇敬之人。他曾为长宁侯挚友,是史书上写的那种正直有原则的老臣,敢于直谏,也敢于在僵化死板的朝堂上寻求突破。单是科举制的推行,肖凛无法想象他曾受到过多少来自世家的阻力,但他至今还能高坐三省,统领文臣,足以令人心生敬畏。
肖凛温声答道:“承相爷挂念,一切安好。”
白崇礼打量着他,感叹道:“殿下真是长大了,又忆起你年少随宇文侯赴宴的模样,恍若昨日。不想几年光景,京中已是天翻地覆。”
肖凛将酒倒进汤里,倒上杯茶水,道:“天翻地覆么?我倒觉得无甚变化。这里坐的还是当年的老面孔,新人寥寥。”
“很快就有新面孔了。”白崇礼道。
肖凛问:“白相是说,陛下的嫡子?”
“正是。”白崇礼道,“宫中盼皇子多年,前头一连诞下几位公主,今年总算盼来一位,且是中宫所出的嫡子。”
肖凛道:“皇后是太后亲侄女,她的儿子,怕是很快就要封太子了。”
“你说得不错。”白崇礼执起酒杯,“襁褓之中,便先定下了这江山。”
肖凛从葡萄串上摘下一颗,慢条斯理地剥了皮:“那陛下的意思呢?”
白崇礼笑道:“陛下的意思,当然就是太后的意思了。”
肖凛把葡萄放进嘴里,不再说话。
这种宴席上,元昭帝少不得要将肖凛单拎出来寒暄几句。只是这回,皇帝连唤两声要与他对饮,他却像耳聋了一般,垂着头,盯着自己膝上的衣褶出神。
不给皇帝面子,那还得了?白崇礼忙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低声提醒:“殿下,殿下!陛下问你话。”
肖凛如梦方醒,俯身一揖:“陛下恕罪,臣方才心有所思,一时失神,还请陛下宽宥。”
“没事。”皇帝抬手摆了摆,喘息片刻,“世子脸色不太好,有心事?”
肖凛作出几分为难之色,欲言又止。
“没有外人,但说无妨。”皇帝催道。
他这才拱手,扬声道:“昨日金吾卫韩将军,也就是秦王殿下的妻弟,转来一封信,说秦王殿下欲向臣借银十万两。”
这事非同小可,不仅席上的人都竖耳听起来,太后也不可避免地往肖凛处看。
皇帝眉头一皱:“借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说是朔北灾情加剧,灾民上万无处安置,他与朔北王救急所需。”肖凛神情凝重,“陛下,臣不知国库竟拮据至此,迫使秦王殿下向我一介外臣开口,可西洲战事方定,臣确实难以筹得此数。”
皇帝刚转和的面色又阴了下来。他扫视四周,门下省侍中并不在席,遂看向蔡无忧:“朔北灾情加剧,朕怎么一点不知道?”
蔡无忧连忙躬身道:“朔北大雪封路,或许秦王殿下的折子在途中遗失。此等要务若是送进京来,门下省岂敢不如实呈报?”
“岂有此理!”皇帝一拍案几,“秦王的家书能送来,折子反倒丢了?传旨,命户部去核查朔北灾情,属实立刻加拟章程,遣银赈灾。”
“这……”蔡无忧道,“那林凤年自有朔北税赋,却要让秦王殿下筹钱,莫不是他不愿出?”
安国公陈予沛道:“朔北王若连藩地百姓都不顾,还谈什么一藩之主。”
“国公爷说得极是,”蔡无忧附和道,“奴才觉得,秦王多半是不敢得罪朔北王,这才绕道求到世子殿下头上。”
“蔡公公此言差矣。”肖凛道,“哪个州没有州税,不过是藩地上缴朝廷的比例少些罢了。哪有交了税,却不得援助的道理。退一步讲,朔北的开支,每年俱有呈册在户部留档,从中一查,便知朔北王是真困窘,还是吝啬成性。”
蔡无忧还想说,皇帝先抬手制止,望向太后:“朕认为世子说得有道理,母后意下如何?”
太后看了一眼蔡无忧。
蔡无忧立刻把头低了下去。
白崇礼站起来,道:“臣有话要说。”
太后温声道:“白相请说。”
“据臣所知,秦王和世子无私交,如今竟至借银十万之地步,可见走投无路。如若灾情真严重,恐怕就有灾民南下。城里死伤处理不当,还有起瘟疫之忧。赈灾迫在眉睫,绝对不可轻轻揭过。”
太后颔首,道:“白相说得有理。皇帝,你看着办吧。”
元昭帝点头:“先去查朔北账簿,若情况属实,户部即刻着手赈灾。”
“是。”蔡无忧领下旨,躬身欲退。
“蔡公公且慢。”有一人自末位站起,“依臣之见,此事没有这么简单。”
元昭帝道:“贺卿啊,你有何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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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亏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