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波光与初遇
高考像一场漫长潮汛,如今终于退去,留下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当飞机轰鸣低沉,机身缓缓触地,一种不真切的轻盈感,将俞微微从持久的紧张中剥离了出来。
她随着人流走向抵达厅,软糯的闽南语、潮湿温热的风,构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嗅觉图谱。那只精心挑选的、介于少女与成人审美之间的米色行李箱,在光洁如镜的地面发出轻快的嗡鸣,似在宣告一种雀跃。
这里的风是活的,浩荡地从海平面吹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咸腥,是海藻、礁石和渔港蒸腾出的生命气息。它瞬间濡湿了鬓角,却也奇妙地涤荡了肺叶里积存已久的焦虑和沉闷。
这里的一切都在流动,风、云、以及扑面而来的无限可能。出租车载着她驶过演武大桥,海面碎金万点,几乎要灼伤她的眼睛。
突然,那片嘉庚风格的建筑群撞入她的视野。
浓烈的南洋红、庄重的西洋白、优雅的燕尾脊,在澄澈的蓝天下碰撞出既传统又飞扬的韵律。这显然不像她看惯的苏联旧楼,而是错落有致,依山傍海的开阔气度。
路边凤凰木残余花期的炽烈香气,浓郁得几乎令人醺然。
她仿佛像一株被移植的植物,骤然被栽种进到肥沃而陌生的土壤,这座海滨城市,用它全部的热烈与潮湿,拥抱了这个刚刚挣脱束缚的灵魂。
报到、安置宿舍的忙乱初定,微微便被同宿舍的嘉敏再三邀约陪她参加学校辩论队的面试。这是一位来自江浙一带,热情大方的姑娘,还在俞微微怯生生的不知如何开启大学生活时,嘉敏已经规划好了一条既可以加分,又可以开拓眼界的路径。
面试的地点在群贤主楼。走廊深且长,釉面地砖光可鉴人,回荡着陌生而好听的闽南软侬。微微穿着一件素白的长裙,花纹带了点不合时宜的土气,在这片充斥着短裙、帆布鞋和张扬青春的走廊里,像一帧误入失真的旧照片。
方才的面试,在嘉敏兴致勃勃的鼓动下,俞微微也一同参与了,她自觉是陪跑也无所谓搞砸与否。
竟也大着胆子参与了那场关于“人性本善还是本恶”的辩题,她带着不那么标准的普通话,论述着孟子的“恻隐之心”来佐证善,又提及荀子的“其善者伪也”,想论述教化之功。
这个辩题,俞微微记得,在外祖父的书房里,她曾与他深入探讨过,那些深邃的、层层递进的思考,方才跳在她脑中。
面试结束后,正兀自思索着某个论据的俞微微,突然被一阵声响打断。
“嗨!之南学长好!”身旁传来嘉敏的雀跃。
俞微微抬头,光影正好。走廊尽头的拱门处,泻入大片下午四点的阳光,澄澈如蜜。一个推着自行车的年轻男子闻声侧首,映入她的眼帘。
极干净的白衫,手腕上露出简约的沛纳海腕表,金属表带折射出的光泽克制。他推着车不疾不徐,身姿挺拔。
“你好啊,学妹。”他回应嘉敏,嘴角带着礼貌的弧度,目光随即落到俞微微身上。
“是来参加面试的吗?今天“人性本善”的辩论很精彩啊”他爽朗的说到,目光温和地扫过她略显呆萌的脸。
“欢迎加入!”
俞微微还困在刚刚的思考中,楞个神来。张了张嘴,笨拙地点点头。
许多年后,历经世事,见过无数衣冠楚楚的男女后,俞微微仍旧想起,记忆中最深处的蒋之南,定格在那一日的廊下光阴里——白色的衣衫,冷静的腕表,被阳光勾勒得毛茸茸的金色轮廓。
以及,那件左胸上方,绣着的一个小小的、深蓝色的标志:
“南葛”。那两个字,像一枚突如其来的印章,在她十八岁的心版上,盖下了第一个滚烫的、带着海风咸涩的烙印。
那时她还不知道,这个带着青春气息的标志,会成为她未来许多年里,衡量所有心动与遗憾的刻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