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多山,小城便匍匐在山坳里,像是被时代列车匆忙卸下的旧行李。俞微微一生的伏笔,就藏在这片苏联风格的军工家属院里,等待着时间的揭示。
楼体是敦实的藏灰色,屋顶覆着藏青的瓦,历经风雨仍透着一种规整。阳台是统一的方形,像冷静的眼睛,注视着院内枝叶繁茂的法国梧桐和永远干净的水泥路面。
这里的空气,没有小城别处常见的散漫与闲适,飘荡着一种特殊的气味——厂区锅炉房传来的淡淡煤烟,与食堂蒸馒头时飘出的甜暖蒸汽混在一起,成为这个封闭王国的独特标识。这里曾是三线建设骄傲的军工堡垒,一个自足的世界。
在**十年代的辉煌时期,这里是小城人人艳羡的“上面”。父母所在的军工大厂,意味着最稳固的铁饭碗、最丰厚的薪水和不曾间断的福利。厂里的卡车会从远方拉来市面上少见的外供水果,成为孩子们小小的、甜蜜的优越感。
俞微微的父母是老实人。老实,意味着他们曾是光荣的“三线建设”第二代,是螺丝钉,拧在庞大机器上就再没想过动弹;也意味着下岗潮一来,他们成了最先被拂去的那层灰。家境骤然收紧,桌上油荤少了,母亲的缝纫机声却响到深夜。他们的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她上学的决心,沉甸甸,却也仅止于此。至于精神世界的丰瘠,那是另一个维度的事,他们无从知晓,亦无力触及。
然而另一方面,她却拥有一个截然不同的精神源泉——外祖父母的家。同样在家属院里,却仿佛一个异托邦。外祖父是□□前念过大学的知识分子,因时代洪流被卷入这山坳里的堡垒。外祖母,则是旧式乡绅家的小姐,即便穿着最普通的确良衬衫,也永远保持着一种历经风雨的从容。于是,俞微微的成长,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矛盾。
当厂区播送着通知时,外祖父的书房里飘出的是贝多芬的声响,是他吟诵的古诗文音。他的书架,是微微真正的启蒙之地。当别的女孩在跳皮筋、讨论电视剧时,俞微微已懵懂地潜入《战争与和平》的宏大叙事,在《红楼梦》的悲喜间徘徊。
外祖母则会一边沏着廉价的茉莉花茶,一边用平静的语调,讲述她如何毅然放弃优渥安逸,选择跟随被贬谪的外祖父来到这山沟。“日子可以清简,但人不能掉价,”这是她的风骨。有时话至尾声,她也会看着山外的夕阳,喃喃自语:“女人这一生,选路比走路更重要。选错了,风骨就成了负累。”
那时俞微微还不完全懂,但这些话,却像一根极细的针,悄无声息地扎进了心尖最柔软的地方,在往后的岁月里,隐隐作痛。
许多年后,俞微微在另一个男人的臂弯里醒来,听着身旁均匀的呼吸声,总会猝不及防地想起蒋之南送给她的那张银行卡。他说:“和我,不需要这些。”那时她也不懂,这并非慷慨,而是一个骄傲的男人,在命运面前最早的、也是最无力的妥协。
而这一切的伏笔,早已藏在布满煤烟与书香的童年。
也许这种与生俱来的撕裂感赋予她的,不仅是向上攀爬的原始动力,更是一种刻入骨髓的、对“另一种活法”的永恒追问与意中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