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度呼吸
口耳鼻眼全都失去了感官,童昭珩的世界变成一片混沌,他深陷在粘稠的梦魇里,四周是绝对的黑暗。这份黑暗把所有光全部吸走,留下一个吞噬万物的空洞,这个空洞无限扩大,最后比宇宙还大,世间万物最终归于一个奇点,然后无声地爆炸。
童昭珩猛地吸了一大口气,空气重新进入肺部,他再次活了过来。
他大口喘息着,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冒金星,肚子一阵阵反胃。童昭下意识快速环顾四周,试图快速分辨出那些藤壶孢子会从什么方向袭来,眼前的一幕却让他惊呆了。
没有藤壶、也没有触手,他甚至根本不在什么实验区的安全通道里,而是站在一个圆弧形的玻璃通道前——蓝色的幽光映照着景观栈道,鱼群穿梭于水草之间,游客们小声聊天、拍照,景象一片祥和。
等等,这里是……B2层?童昭珩不可置信地后退半步,指甲深深抠进掌心,冷汗顺着脊椎滑落。他缓缓回头——巨大观景玻璃前,冼观第三次安静地等在那里,而他的身边,站着小刘老师以及完好无损的班长。
注意到他的目光,班长疑惑道:“发什么呆?走了。”
“什么?”童昭珩一怔,出口的声音像生锈一样沙哑,“去哪?”
“你梦游呢?”班长好笑地走上来拍拍他肩膀,“要下楼了啊,去B3的实验区。”
听到这话,童昭珩登时清醒了过来,他又活了?
立刻看表,14:30分。
他又复活了,或者说是……循环了。
童昭珩眨巴了好几次眼睛,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但肺叶灼烧的痛楚依旧残留在胸腔,猛烈地刺激着他的神经。童昭珩张了张嘴,憋了半天只吐出干巴巴的几个字:“我不下去。”
“干嘛,你要上厕所?”班长不明所以道。
“我……我……”童昭珩想要解释,舌头却好像中毒般麻痹,怎么也说不清楚,只能不断重复:“我不下去,你们也不要,不要下去,千万不要……”
只要想到几分钟前发生了什么,童昭珩就控制不住地想要发抖。不同于第一次被困电梯时的体验——那时候因为长时间的等待和缺氧,其实到最后他的意识已经很不清晰,算是在昏沉睡眠中死亡的。
但这次不一样,手心的灼烧、肺叶仿佛被穿刺、气管千疮百孔……所有的感受都还仍旧那么鲜明,那种濒死的体验十分真切地残留在每一颗细胞上,怕是一辈子也忘不掉了。
一旦开始回想,死亡的记忆便在他脑中分毫不差地不断重现,童昭珩抑制不住地过度呼吸,心跳加速到悸痛,手脚发麻到近乎失去控制。他弯下腰来,死死抓住胸口的衣领,只觉得天旋地转。
跪倒在地的前一刻,冼观一个箭步迈上来扶住了他,撑着他的肩膀。
“和我一起呼吸,慢慢的,”冼观将手掌贴在他小腹,声音像深海般平稳:“吸气……1,2,3……呼气……”
老师同学也才反应过来,七嘴八舌道:“怎么回事?”
“他怎么了?”
“这是怎么了?刚才不还好好的。”
“吃坏肚子了?”
“童同学可能需要休息。”冼观侧目看着小刘老师,“看症状像是恐慌发作了,值班室备有镇静剂,我先带他过去,然后通知医疗小组来。你们……”
小刘老师愣神了三秒,随即了然:“那我们先在这一层随便转转,等等看他状况如果没有好转,我就先带他出去。”
冼观点点头:“虽然亚特兰蒂斯很大也很安全,但某些深海恐惧和幽闭恐惧的游客还是会感到不适。医疗团队都很有经验,你们不用太担心。”
他扶着童昭珩站起来,一手揽着他肩膀,一手横在他腰间微微用力示意他注意呼吸的节奏,童昭珩救命稻草般死死抓着他的胳膊,双眼被冷汗蒙住,神志不清地被牵着走。
不知几分钟后,他的眼皮感受到一阵光亮……不再是水族馆里那种幽蓝静溢的环境光,而是暖黄色的灯光。
童昭珩被放躺在一个单人床上,冼观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松开自己,童昭珩迟钝地一根根松开手指头,茫然地看着他。
但冼观没有离开,而是又握住了他手腕,良久,他才开口道:“心跳下来了。”
冼观回身取了一瓶纯净水,拧开后弯腰凑近观察他:“好像不再过度换气了,喝点水吗?”
他伸手撑着童昭珩的背:“坐起来点,别呛着。”
童昭珩仿佛一个提线木偶,呆呆的,对方说什么他就照做。
喝了两口水后,冼观示意他再躺一会儿,用手背贴了贴他的脸,似乎是觉得有点凉,于是回头拽了一张毛毯盖在他身上。
童昭珩呆愣地盯着天花板,不自觉将目光放到出风口上,幻视那里什么时候又冒出一大堆怪物来。
现在要怎么办呢?童昭珩心想,能一直躲在这里么?等到危险过去。可是那些变异藤壶万一会传染,整个亚特兰蒂斯会不会变成一个巨大的隔离区,一个海底坟场?
童昭珩在毯子底下攥了攥手,指尖传来麻麻的痛感。
“小观老师,对不起。”
冼观本低头看手机,闻言略意外地抬起头:“什么事?”
童昭珩口腔发麻,半晌才蹦出几个字:“给您添麻烦了。”
“没有。”冼观始终很平静,没有多安慰他,语气也不像是客套。
“我可能是疯了。”童昭珩轻声说。
“恐慌发作的时候,人都会有负面的想法。”
“不是……不知道怎么解释,我一直看到一些幻想的画面,我们在这里遇到了危险。可我知道那是真实发生的。”他纠正措辞:“发生过的。”
“可是你没有遇到危险,”冼观说,想了想也改口道:“我们好像没有遇到过危险。”
“我知道。”童昭珩沮丧地低下头,“所以我说我好像疯了。”
沉默良久,冼观问:“你都看到了些什么?所谓幻想的画面。”
童昭珩抬起头:“你相信我?”
“我只是觉得,你如果对亚特兰蒂斯有什么恐惧和担忧,说出来告诉我,我也可以用科学的方法回答你。”
童昭珩不太明白。
“比如……上次有个游客,看见翻车鱼肚皮朝上,以为鱼被他拍玻璃给吓死了,哭了半个小时,刚好旁边的章鱼又在吃触手,其实只是那个品种交配后的自然行为。”
童昭珩越听越不对劲,打断道:“等等,你说的这个游客他……几岁?”
冼观认真地回想了一下:“六岁左右。”
童昭珩哭笑不得,这是把他当小孩儿了。
明白对方以为自己被害妄想症发作,想要用理性逻辑的方式来告诉他这里是安全的,虽然感谢,但童昭珩还是摇头:“算了,没事,我坐一会儿就好。”
“好吧,”冼观点点头,“我陪着你。”
冼观给人的感觉十分奇妙,气场舒适柔和,明明外形十分亮眼,但却一点攻击性也没有,他博学且有问必答,非常耐心,遇事波澜不惊,包容、沉静,就像无风的大海。
在冼观的陪伴中,童昭珩也逐渐冷静下来,先前那种濒死的恐慌感已经彻底消失,过载的大脑重新开始转动。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是真的时间回溯、死而复生?亦或他因不知名的原因而以一种十分真实的方式预见了自己的死亡?无论怎么说也实在太超现实了,童昭珩从未想过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自从进入亚特兰蒂斯,短短几个小时里,他已经两度“死亡”。但很显然,经历这一切的人只有他,无论是第一次和自己一起被困在电梯轿厢的冼观,还是第二次同自己一起死在安全楼梯间的班长,看上去对此都毫无记忆。
第一次,事故出现于15:38分左右,因为不知名的原因,整馆进入二级警戒,导致他彼时乘坐的胶囊电梯紧急制动。但本该维持三天供养的管道却歇了菜,导致他们几人在几小时后窒息死亡。
第二次,他循环回13:59分,也就是初次乘坐胶囊电梯从游客中心进入到B2的时候,并顺着原定的游览计划继续前进。可是没想到,B3的管道里忽然冒出很多变态藤壶,而这些是第一次循环时没有发生过的。倒推时间,当时他们还没有完成全部参观,时间预估在15:15左右,明显早于电梯卡滞、二级警戒的发生时间,那么有没有可能,这种奇怪的藤壶,就是前一次导致警戒和通风管道故障的原因呢?
而这一次,他重生在14:30分,比前次晚了半个小时,已经彻底错过直接坐胶囊电梯回到海面的机会。按照这个规律,他的每一次重生都会比上一次更晚,直到彻底无法规避死亡的结局。
前提是……他下次还能循环重生的话。
思及至此,童昭珩脸色又黯淡下来。
“休息好之后,还继续参观吗?”冼观的声音响起。
闻言童昭珩坚定摇头:“等会我就和老师说,今天先回去了。”就算走两个小时也要出去,一秒也不多呆!
冼观也没有多劝阻,表示理解地点点头。童昭珩掀开毯子,叠好放在床尾,冼观拉开休息室的门,正欲出门,却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两人对视一眼,未交换一个字,便齐齐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