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肺叶
白色走廊在面前分成三条路,均呈现一个顺时针的弧度以及微微下行的缓坡,冼观几步掠过他又走到了最前头,领着所有人刷卡进了右侧第二扇门,便是他们原定参观计划的地质动力实验室。蓝牙耳机里再次传来平静无波的科普内容,童昭珩难免有些恍惚,根本不想跟进去,只想着等会儿结束后说什么也不能再坐电梯了,最好让冼观也别进。
顺着右侧的走廊向前走,隔着很长一段白墙才看见第三间实验室,随后是第四间、第五间……这里研究的内容确实丰富,门类也分得很细,童昭珩一边走,心里默念着门上的名牌:智能声学观测室、生物荧光应用实验室、深海矿物原位分析站……
或许是因为没有人气的原因,童昭珩总觉得整个实验区都透着一股不详——惨白的灯光电压偏低,显得墙面和管道都脏兮兮的,不像是世界一流的科研集群,反而透露着一股破败的气息。
话说回来,上一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触发二级警戒?他实在想不明白,是漏水了?海底火山喷发了?还是被什么大型海怪给撞了?
他脑子里的猜想越来越没谱,直到耳机里来自冼观的声音突然消失才反应过来。
糟糕,走神太久,一不小心距离太远了,童昭珩连忙拔腿往回走。迈步前,他情不自禁又回头看了看——纯白的走廊似乎无穷无尽,宛如一根巨大的基因树般盘旋下行。他产生了一种诡异的感觉,似乎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漩涡,被某种宏大无形的命运所牵引着,手脚都没有着力点,只能无助地下陷。
刚走回到生物声学实验室门口,童昭珩迎面便见班长朝自己匆匆走来,他正欲开口,对方却抢先说:“你跑哪去了?我找半天了,快回去吧。”
童昭珩抱歉地笑笑,跟在班长身后,一路还在被他念叨。
“真是的,一个两个都这么不省心,这么大个人了,参观海洋馆还乱跑。”班长回头瞪他:“赵爽他们也是,让进门了跑去买纪念品,让下楼了跑去和珊瑚拍照,让拍照了又去预约全息剧场,怎么这么难招呼?”
“宋星月也是,开直播也不分个场合,也不管别人想不想入镜,现在连你也……”
“好了好了,”童昭珩忙道:“我错了还不行吗,等会我保证不掉队,帮你一起催他们。”
“哎!”班长似是对他嬉皮笑脸的模样很不买账,少年老成地叹了口气。
这位班长因为复读了两年,年纪比同龄人都大一些,做事一向认真。就是太认真了,又容易焦虑,比起同学,很多时候他更像个老妈子,有时候难免惹人嫌弃。但童昭珩并不讨厌他,便赔着笑脸又哄了几句。
眼见着两人快要走回地质动力研究所了,弧形的墙壁已传来赵爽大嗓门的回音,童昭珩连忙快走几步越过班长,和众人打招呼道:“回来了回来了,不好意思,一没留神溜达太远了。”
他回头正要招手叫班长一起来,余光却忽然瞥见他头顶有一团模糊的阴影,像是丝线在随风飘扬。
“嗯?”童昭珩疑惑地上前半步:“通风口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班长不甚在意地抬头看去,“不就是蜘蛛网吗?”
“蜘蛛网?”童昭珩略带疑惑地小声重复着,正欲凑近看清楚些,头顶通风管道的嗡鸣声却突然变了调。一连串沉闷的砰响由远及近,好像什么气体在管道里爆炸了的声音,管道连接处的金属部件挤压摩擦,发出指甲刮擦金属内壁的刺耳声音,童昭珩从头皮到脖子瞬间麻透。
“啊!!!”众人都捂着耳朵叫起来:“什么声音!”
在刺耳的刮擦声中,童昭珩隐约分辨出一种更加不详的动静——头顶右侧那条粗大的灰色管道,焊接处附近发出了阵阵细微的龟裂声,好像什么重物快要把管道撑坏了!而站在正下方的,就是刚出来寻他的班长!
童昭珩顾不得其他,立刻要朝班长扑过去,可几乎是同时,他被人拉住外套帽子猛地向后一拽,屁股重重摔在地上。连帽衫将他脖子紧紧一勒,童昭珩差点没翻白眼,立刻趴跪着生理性干呕起来。
下一刻,管道终于不堪重负,轰然炸开,黏稠的液体瀑布般喷涌而出,童昭珩吓得原地起飞,手脚并用地往后爬。那些浓稠的液体泛着荧蓝色的光,类似某种化学试剂,表面飘荡着蛛网般的细丝,还鼓着一颗颗乳白色的气泡。
“这是什么鬼东西!”众人顿时乱作一团,“救命!救命!快来人!”
“躲开点!”洗观不知何时再次出现在身后,双臂伸到他胳膊下面架着,把他又往后拖行了几米,回头道:“所有人,不要乱跑!我已经按了警报!进入隔离室关好门,等待救援!”
“小观老师!”童昭珩大叫道,“怎么回事,这些是什么?”
“不知道,快站直,不要被碰到!”冼观言简意赅。
童昭珩来不及多说什么,突然听见班长惨叫一声——他被这些忽然奔涌而出的液体阻隔在走廊那头,踉跄后退间,鞋子踩进荧光黏液里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童昭珩这才发现自己手背溅了两滴黏液,皮肤瞬间灼出硬币大的水泡。
“啊!啊啊啊!”班长脚下一滑,整个人跌入莹蓝色的粘液之中,发疯似地大叫起来。乳白色根须从黏液里暴凸出来,一丛一丛地,蛇群般缠上班长的左腿,整条胳膊更是刺啦冒烟,他撕心裂肺地大叫:“救命!救命啊!!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童昭珩也看呆了,他浑身起鸡皮疙瘩,只觉得眼前一幕又恶心又恐怖。
“是……藤壶?”冼观满是疑问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藤壶?童昭珩这才看清,原来压断管道的并非只是浓稠的胶液,而是一些螺状的晶丛——它们从管道的断口处源源不断地滚落,立刻便附着在了光滑的地板上,有些甚至还没完全掉下来,便已经和天花板与墙壁粘黏在了一起。而那些捆住班长小腿的根须,就是从这些巨型藤壶的碗口处生出来的。
“不太正常,”冼观又快速说,“看着像基因突变了。”
童昭珩此时深刻体会到了冼观宛如解说旁白一般的声音在特定环境下是多么大的慰藉,简直和镇静剂有一拼。眼看着班长的小腿已被迅速膨胀的藤壶丛层层绊住,童昭珩四下一看,不再犹豫,火速冲到墙角。
冼观:“等等,你干什么!”
没有时间解释,童昭珩曲肘撞碎玻璃,取出里面的消防斧,大踏步地奔回来。
不知是不是他举着斧头的模样过于有魄力,冼观半张着嘴,却没说出什么话来,只是退了半步让开路。
“救我!快救我!”班长半脸眼泪,或许是吓的,也可能是疼的,语无伦次地喊叫:“别砍到我的腿!别砍我!哇哇哇,等等你先在旁边练习一下!”
“什么时候了还练习!”童昭珩怒道,“你以为演泰坦尼克号呢!”
虽是这样说,但他握着斧柄的手心很快出汗了,他小臂肌肉发颤、根本下不了手。
冼观忽然出声提醒:“别横着砍,照着根部和地面的地方砸下去。”
童昭珩看了看手里的消防斧,又观察了一下不断冒出的藤壶丛,吞了口唾沫,点点头。
他先朝着靠近自己的晶丛试着挥了一斧头,斧刃卡进根须时发出砍进湿木头的闷响,更多黏液从断口喷溅出来,荧光孢子团雾似的腾起。
“等等!”冼观忽然拉住他。
“等不了了,来不及了!”童昭珩想要挣脱他的手,却被强行按住。冼观将一个防毒面罩盖在他脸上,一手拉住系带,利落地一扣,然后松手退开。
童昭珩眨了眨眼,立刻明白了,他朝冼观一点头,将握柄的双手略分开一些,重新抡圆了斧子。这次他瞄准根须与地板连接处,胳膊发力,狠狠砍了下去。
或许是因为过去一小时里他始终心神不宁,在等着什么不好的事发生,所以当变故突降的此刻,他竟有一种诡异的放心感。
第二斧切中了藤壶丛的边缘,好几簇晶丛立刻被砸得粉碎,童昭珩立刻再次举起斧头,略微调整了一下准心,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劈下。
不料斧刃切开胶质层时,脓血似的蓝浆骤然喷了他满身,孢子雾腾空而起,浓得几乎眼前什么都看不见。即便隔着面罩都能闻到腐烂海藻的腥气,童昭珩下意识将斧柄脱了手,要去挥开眼前蛛网般的蓝雾。
糟糕!童昭珩暗道不好,这颜色,不会有辐射吧!
紧接着他的腹部被撞了一下,童昭珩吃惊地低头一看,班长竟已连滚带爬地脱离了藤壶根系的缠绕——他膝盖往下鲜血淋漓,裤子破破烂烂,但所幸总算把腿抽了出来。童昭珩忙扶着他往远处奋力挪动,手心满是化学灼烧的剧痛,浑身都是冷汗。
“其他人呢?太吓人了,这个地方不能呆了!”童昭珩大声喊道,“快叫医生,不对,快叫警察。”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突然感觉耳后的皮肤发痒,似乎是有几粒孢子钻进了面罩缝隙,并顺着他大张的嘴巴钻进了喉咙里。
冼观力气很大,一手一个,将童昭珩和班长抓了起来,然后用背撞开安全门的弹压开关,把两人推了进去。
第一声咳嗽震得他眼前发黑。童昭珩跪在安全通道的台阶上,咳出的血沫在应急灯下泛着诡异的蓝光。洗观正用对讲机呼叫救援的手指顿了顿,突然扯开他的面罩,双手捧着他的脸掰正凑近了仔细观察。童昭珩气管里好像有一千只小虫子在啃咬,为了忍咳而憋得脸通红,眼睛里泛起一层泪花。
冼观取下手腕上的智能表,调试几下后贴在了童昭珩颈动脉上,金属的表面还带着他人的温度。童昭珩感到脖颈处一阵轻微的刺痛,便见冼观拿走仪器,严肃地盯着屏幕上的读数。
“肺功能衰竭……百分之八十六,八十七。”洗观的声音像隔着水幕,朦朦胧胧。
“八十……七……?”童昭珩一开口,又是一声咳嗽,这次他真切尝到了铁锈味——咳出的血沫里浮动着细小的光点,像是把银河系碎在了肺叶里。冼观忙扶着他坐下:“别太担心,我刚已经叫了救援。”
童昭珩绝望地点点头,身体根本没有半点力气,手脚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痉挛,只能勉力靠在冼观身上。视野开始出现雪花噪点,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些孢子正在他的肺泡里生根发芽,每一次喘息都带出荧光的血雾。他低头看自己手心的血,又将手翻成背面,茫然地抬头问:“我的手怎么了?”
童昭珩十指的指甲开始剥落,露出下面水晶化的甲床。
冼观双唇紧抿,眉头死锁,答不上来。
“还有五分钟不到,”他只能一再重复,“医疗队五分钟后到。”
可惜,五分钟,对于此刻的他而言实在太漫长了。
生命之火渐熄,童昭珩竟莫名有些想笑——上轮他被困死在电梯里花了六小时,这次居然只要五分钟。他双目失焦,迷茫地落在洗观衬衣领子上——又弄脏了,他心想,不过这次是因为自己的血。
不对,自己的血是有毒的。
糟糕……童昭珩迷糊间挣扎起来,想着把冼观推远一些。冼观没有防备,被童昭珩整个人从自己怀里滚了出去,差点摔下楼梯。
“别靠近我,我……咳咳,我肯定感染了,”童昭珩满嘴血沫,“小心变丧尸,咳咳,藤壶丧尸。”
冼观没有说话,只曲起手指敲了敲自己的面罩,像是在说“不碍事”,又伸手把他捞回来,枕在自己膝盖,单手托住他的后脑。
童昭珩实在想不明白,这人怎么能做到这么淡定的,可惜他意识模糊,四肢无力,喉咙里翻涌的血块堵住了所有声音,连话也说不太出了。
这种感觉实在奇妙,他可能是太痛了,痛到快要感觉不到痛。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垫在他脑后的那只手传来的温度。
意识在逐渐远去,他想问问班长怎么样了,又觉得似乎没有问的必要了。
他闭上眼睛,安静的消防楼梯间里,班长的抽泣声逐渐变为痛苦的呻吟,最后连呜咽声也渐渐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