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深潭
李执只觉得自己在摸黑一直往前跑,不知道自己跑了有多久,气喘吁吁但身体上却不觉疲惫。
“李执…李执!”
究竟是谁在叫他?他停下脚步在原地打转,看不到自己,看不到来人,也看不到方向。
他不想再跑了。
心念一动,就看到这片死黑中忽起了一个白色光点,对他而言是一个诱惑。李执回头一看,身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如果他停下脚步,那么终将被这片黑所吞没。
只有他自己,这一路上枯燥孤独。
别无选择,他往那白色光点处行走,越靠近它,它就变的越大。渐渐地,光点变成了一道人形大小的缝隙,与其说是缝隙,不如说更像是一道……门。
李执犹豫了,穿过这道光门,自己又会通往何处?心神皆疲,他不想再跑了。
他伸出一只手臂穿过光门,没有触摸到什么,再收回来的时候,手臂也没有异样。
又在原地沉思了一会,往前一小步,几乎是贴在了光门上,试探一般将脑袋浸入到了那道光,一道强光让他睁不开眼,他皱着眉头紧闭双眼,还等着一点点适应。
倏地,一道力气将他往前一推,他整个人猝不及防地跌入了光门里。是谁?!他还未能睁开眼就一个回身想抓住那个推他的人,结果向前打了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李执不急于爬起,而是躺在了地上用双手捂着脸,在手掌的保护下睁开了眼,慢慢地双眼没有刺痛感了,他放下了手。
是天空……细碎的阳光透过树冠洒了一地,手下还摸得出草地湿润的触感。他撑起身子,哪还能见到什么光门啊!他此时身在了一片山林之中。
这并不是太渊山。
太渊山打眼看到的几乎都是裸露的山石,在严冬时还能看到覆盖的积雪。但是这里放眼看去是茂密的树林,还有丝丝缕缕的白雾穿梭在林间,宛如仙境。
李执起身,拍落身上沾着的草叶和碎土。往山林深处走去,能听到“哗哗”的水声,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浮上心间。不过走了一会,白雾消散,豁然开朗,仰头一看就见一道直泻而下的飞瀑。飞瀑约有十丈高,倾泻的水流撞击在两侧的尖石头,激起一道道水花,最后流向了飞瀑下的深潭。
李执无心欣赏眼前的美景,他站在潭边,看到一个身影漂浮在中央,不知是死是活。没有任何犹豫,他走进这片深潭,清澈的潭水逐渐淹没腿肚,再到腰腹,等离那身影还有三尺距离的时候,潭水已经到了他的颈处。
双臂又划了两下,接着长臂一伸,将那人拉了过来。兴许是用力过猛,那人半沉半浮在潭水中,等李执看清了他的脸的时候,下意识的手一松,难以置信的看着那人漂离了他——那是一张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脸!
他是谁?自己又是谁?
那人睁开了双眼,悲痛地盯着他。
“李执…李执…”
依旧是那个声音,不停地喊着“李执”这个名字,盖过了“哗哗”激流声。
“李执!”
李执睁开了眼,又是梦。
他左右看了看,屋内也是一片黑,听到鼾声正畅,李执便知对床的梁捕快还在熟睡。梦里那最后一声“李执”实在是过于真实,以至于以为是有人叫醒了他。
揉了揉眼,翻身一起,本来还很清晰的梦境已经消散无几,李执还在努力回想试图抓住一些画面,也就只记得最后看到了张跟他一样的脸。
外头天还未亮,李执猜测现在应该是在亥时左右,心里有了盘算,赶忙起了身,不想将梁捕快吵醒,刻意地放轻了动作。
黑影蹑手蹑脚的来到门前,轻轻拉开木门,如雷的鼾声却停了。李执没有再动,凝神听着梁捕快那边的动静。一个翻身,梁捕快咂巴咂巴,呼噜呼噜的鼾声又起。
木门紧闭,屋内就剩他一个人了。
李执先是巡了一圈县署,衙役们都不知道在哪偷懒去了,并没见到有人影。天光初现,远远地就看到守在牢狱前的衙役低头在打瞌睡,李执就这么堂堂正正走进牢狱,衙役都没有醒过来。
西源县署跟戚国其他县署比算是小的,因此牢狱也并不像其他地方还分为男女狱。李执当差十年,也算是熟悉牢狱布局,一进来就能看到最里处的墙面上写着大大的“惩”字,入口处的门上靠近房梁的位置有一个只够人探出头大小的窗口,牢里的犯人还能靠这个窗口分清白昼黑夜。字墙前摆有架着犯人用的木桩,上头还挂着刑具,中间摆有一方桌,还配有长凳。两侧皆是一间间牢房,除了关着小八,就没有其他犯人了。
在尉迟骁入狱的时候正巧赶上一拨提审,这牢里零零散散的不少犯人各有去处,赦免的赦免,发配的发配,整个牢狱里只关了尉迟骁一个人。洪大人还笑称这山匪重犯,腾一整间县牢关他,可见看管之严了。
牢狱里什么都看不清,李执摸出火折子,点着方桌上的那盏油灯后,拿起油灯就在找小八被关进了哪间牢房,直至找到刑架左侧的那一间。
小八靠着墙角,脖子上还戴着木枷,整个人都缩成一团。
“小八!”
李执压低声音,叫着小八的名字,小八只是动了动并没有抬头。
又叫了几声,见小八还是没有反应,李执伸手在地上摸索着,捡到一颗小石子后,就轻轻朝着小八丢了过去,石子正好砸到小八的脑袋。
小八抬头,看到栅栏外手拿油灯的李执,他简直不敢相信。
“小八!”
听到李执叫他的名字,小八当下就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忍不住激动大喊。
“师…师父!”
李执隔着栅栏一把捂住他的嘴,然后看着入口处,没见着有人过来,才放下了手。小八心领神会,眼含热泪看着李执。
“师父,你怎么来了?!”
小八头发凌乱,身上只着着白色里衣,通过烛光,李执看到白衣上还有血迹。他掰过小八的肩背,看到小八背上一道道的血痕,李执目光一凛。
“他们对你用刑了?”
小八脸上鼻涕眼泪都混在了一起,一点头,下巴就磕在了木枷上。
“我和梁捕快说了我和山匪没关系,可他不信,就上了鞭刑……”
李执想到这趟来的正事儿,得弄清楚山匪脱狱的事情才有可能救出小八,不多废话,他盯着小八。
“小八,你告诉我,尉迟骁究竟是如何脱狱的,你又为何会一同消失?”
“师父,难道你也不相信我吗?”
李执摇摇头。
“山匪脱狱这事过于蹊跷,你只有告诉我这其中经过,才有迹可查。”
小八看着李执坚定的神情,他双手扒着栅栏,有了些希望。
“师父,十五那夜我来轮值,才到牢狱没多久,就进来了一个戴着眼罩的男子,是他拿刀逼着我开了牢房……”
说到这,小八有点惭愧看着李执。当时独眼龙跟他说,就算他不开这房门,等死在刀下,照样能拿到钥匙,何必丢了小命。
“雁栖山匪凶残,你并非他们对手,确实应当保全自己,才能有机会通报。”
小八见李执不仅没有责怪,还认为他应该保全自己。这些日子经历的恐惧和委屈,再也压抑不住,他只想嚎啕大哭。
李执见小八又开始哗哗流泪,紧接着继续问。
“那这些时日你去了哪?”
小八带着木枷根本擦不到脸,只能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强迫自己不要再流眼泪。
“尉迟骁让独眼山匪带着我一块,说是要打掩护。出了县署后,就在北里那一块占了一户人家。”
“打掩护?按理说县署内有捕快衙役,门口又有巡守差人,怎会那么轻易地就出去了?”
小八一边努力回想,一边说着接下来发生的事。
“我那时也想着若是看到人便有机会呼救,但那一夜兴许是因为过节,离开县署的一路都没有碰到人。”
李执也跟着想了下,十五前后恰逢过节,洪大人让一众差人多留意县内治安。那晚不少衙役都去了南市那块儿,也包括他。这是不是也过于巧了?
“师父!当时山匪还有好几人!那独眼山匪还叫尉迟骁大哥!他们有好几个当家呢!”
雁栖山匪本就分散,行踪更是难测,至今不知首领是谁。难不成尉迟骁就是山匪头目?李执对于这个想法有些难以相信。是什么让一个山匪头目冒着极大的危险隐藏身份,竟然在西源牢狱里关了半月有余?
“被占的那户人家可是安好?你又是如何逃出?”
这是小八最不想回忆的部分,他闭上眼,身子瘫软跪坐在自己的腿上,半晌,无力地摇了摇头。
“山匪突然开始咬人……”
短短一句话,李执的心也一沉,猜到了后面发生的事情。山匪成了怪物,普通人定是在劫难逃。
“师父,外头我碰着的人都模样恐怖,不像是活人……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啊?!”
初入县署牢狱,小八也是慌乱的,可是一想到自己在北里所见所闻依旧历历在目,他生起了宁愿待在牢房里的念头。
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李执拍了拍小八的臂膀。小八还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不容易。
“若山匪脱狱与你无关,可这一切实在太蹊跷了……”
李执若有所思。
“小八,我无法完全信你所说,毕竟你确实嫌疑极大。但我也会查清真相,若你真是被冤枉的,我必定禀报洪大人还你清白。”
小八没有因为李执的承诺而兴奋不已,却是眼神犹疑看着李执。
李执起身准备离去,脑中还在拼凑着小八所言,并没有看到栅栏后小八的神情。
“师父。”
小八叫住了李执,他的双腿因为冰凉的地面早已发麻,不得已扶着木栅栏站了起来。
见小八还有话说,李执凑到了栅栏边。
小八瞟了一眼门口确认没有人,然后尽量靠近了李执。
“洪大人来过牢狱……”
李执皱着眉,有些意外。
“洪大人?”
小八点头,下巴又磕在了木枷上。
“洪大人来过两次,都是在夜里。说是有话要亲自审问山匪,让我出牢狱等着。”
县令到牢狱审问犯人?此事并不常见。李执神情严肃看着小八。
“小八,此事不可胡说。”
小八以为李执不相信他,有些着急。
“师父!我定不可能骗你的!再说有一次在牢狱外头等的时候,我还看到一个女子一直往这边看。她肯定是看到洪大人进了牢狱,说不定能替我作证!”
“你说的女子是何人?”
小八瘪了瘪嘴,有些气馁。
“我不知道她姓名……”
县署内的女人并不多,或许还是能找的出来小八说的这个人。
“对了师父!我见到过这个女子送客出了县署,听守门的哥哥们说那是来替夫人看病的大夫。”
送客……替夫人看病的大夫……难不成女子是青鸢?
想到小八回到县署那日,洪大人的反应就是咬定他是勾结山匪的同伙。李执心中有了个极大胆的猜测,但不能说。
“小八,这个事情还有谁知道?“
“我不敢说,只告诉了师父你。”
李执点点头,看着小八一字一句。
“这件事切勿和其他人再提起。”
牢狱不能久留,李执快步离开,带起的一阵风让守牢的衙役惊醒,左右看看只看到远远的一个身影,他挠了挠脸又低头睡去。
第三十二章 分道
疲惫像一双柔弱无骨的手,轻搂着他不愿放他离开。可惜他并非是个容易沉溺的人,带着疲惫睁开了眼。
有一束光柱从门板处照入了茶肆,能看到光柱中扬起的尘粒。有了一些光亮,茶肆也不像夜里那时伸手不见五指了。独眼龙低头看着自己怀中,怀中的背袋原本是包裹着婴孩,如今却空空如也。
“季之……”
独眼龙叫了一声,茶肆内无人回应,显然这屋中只有他一个人。
季之趁他熟睡的时候抱走了孩子。
不愿去想那最可怕的结果,独眼龙压下心中的惊惧,他站起身活动了下僵硬的身子,然后挪开虚掩的门板,走出了茶肆。
西源今日日头正好,照着独眼龙身上,驱散了些寒意,但盖不住街上的萧瑟之意。
季之带着孩子去哪了?独眼龙看着东门方向,季之说了要从东门离开西源,所以这是他最不可能带着孩子去的方向。他现在不会杀了孩子,而是要将孩子作为诱饵,来吸引那些怪物。
独眼龙转了一个方向。那肯定是越远越好,或者……是能够足以牵制怪物的地方。独眼龙看着西源北里,里头虽然怪物多,但是巷弄也多,季之毕竟也是利用里头的地形突袭了尉迟骁。他一定会选择在自己熟悉的地方,他们从进了西源就被困在了这一片,那么这里就是他会布下诱饵的地方。
街上又回到了空无一人,“啪嗒”一声,茶肆的那块门板再也立不住,直直地砸落在地上。
独眼龙快速穿行在长巷之中,他并不知道季之带着孩子会在哪间民宅之中,又要小心不惊动巷子中游荡的死人,避无可避的时候想起季之曾说这些怪物是被声响吸引,就紧紧贴着墙看着三两个死状可怕的怪物,发出嘶哑的叫声慢慢从他眼前走过。
季之,你究竟在哪?!
独眼龙再也掩盖不住心中焦急,额间已经覆上一层薄汗。他恨不得大喊季之的名字,期望有所回应。可是他不能。
“呜哇!呜哇!”
他停下脚步,凝神静气,仔细听着这微弱声响,唯恐自己是因为心急而出现了幻听。这一带早已没有活人,安静的可怕,这声音像是被放大了数倍。
“呜哇!呜哇!”
独眼龙和那孩子也是朝夕相处了些时日,他十分确信这就是那婴孩的啼哭声。
这下他不再迷茫犹豫,迅速判断了下声音是从西边方位传来,就迅速往哪去了。
独眼龙不是唯一听到哭声的。西源西门,聚集在此的活死人也纷纷转过了身,接着往北边跑去。他们毫无知觉,陷入疯狂,因为同时动作撞倒了不少同类。倒在地上的活死人被几番踩踏之后,依旧一节节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汇入了活死人群,
“呃…啊…”
活死人的嚎叫声也开始游荡在了巷弄之中。
一个拐角,独眼龙差点与人撞上。
“哥?!”
季之一手拿着长刀,要不是看清来人,长刀就险些一砍过去。
独眼龙看着季之安好,松了一口气。但是没有看到孩子,他的心又吊了起来。
“孩子呢?”
季之听到他张口就是问那个与他俩毫无关系的孩子,立刻冷下了脸。
“孩子我丢了。”
这句话说的毫无感情,更别说还会有半点心虚。季之扬起了下巴看着独眼龙,右手将刀握的更紧了。
“孩子你丢在哪了?”
季之听这话,就明白独眼龙还要去找孩子,薄唇紧抿,一双漆黑眼眸就看着独眼龙。
“季之!孩子在哪?”
独眼龙见季之不说话,也有些动气,朝着季之低吼了一句。
“你找不到他!”
现在离开西源要紧,季之不愿再多说,拽着独眼龙就想往东门方向走,独眼龙却一把甩开了他的手。
“呜哇…呜哇…”
啼哭声渐弱,孩子显然是哭得没劲了。
一边是自己的亲生弟弟,一边被托付给他的无辜婴孩。独眼龙知道季之是不会说出孩子的下落,还想趁着能听见哭声,自己寻过去。
“季之你先走,等我找到孩子就去东门找你。”
季之的长刀架在了他的肩上,两人相视无言。季之难以理解,为什么独眼龙要为一个别人家的小儿深入险境;独眼龙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被季之用刀指着。
“哥哥,就看你是选他,还是选我了。”
这个问题,在尉迟骁杀回崔宅的时候,季之也这么问过他。
“季之,你我是亲兄弟,保护你是我的责任。”
独眼龙痛心看着季之,季之脸上已经尽是戾气。
“所以我不能看着你一错再错了!那只是个孩子啊!”
“哈哈哈哈!”
独眼龙的回答让季之忍不住发笑,拿着刀的手因为大笑而一颤一颤,他甚至笑出了眼泪。独眼龙担心他将活死人引过来,低低叫了他一声,提醒他不要发出太大声响。
“哥哥,我何错之有啊……是杀了尉迟骁?那就是个无恶不作的山匪,死不足惜。还是不管这一直哭闹的小儿?我这么做就是为了我俩能够逃出西源!不仅仅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你啊!”
季之瞪着独眼龙,近乎低声咆哮。
“等我们离开了西源,也不用回雁栖山了啊!这天下之大,去哪都行,我们就自由了啊哥哥!”
独眼龙已经听到远处的活死人叫声了,他频频地回头看,还在担心着婴孩的安慰。
“你我兄弟二人落草为寇,杀了太多的人,早已与好人无缘。可是若留这孩子独自面对那么多怪物……季之,如果我们忘了自己是人,那和西源里的这些怪物无异。”
独眼龙想将剑身从他肩上抬起,季之一个用力,又狠狠打落在他肩上。
“不准去!你本就欠我的,那就听我的!”
“我欠你的,自会慢慢还你。季之,我不能重蹈当年没救下你的覆辙,这样我们才能真正的自由。”
独眼龙很平静。他一把将剑身从自己肩上推落,剑身随着季之的无力垂落在地。季之知道,他拦不住独眼龙了。
“哥哥,你执意要去找那小儿,那我们兄弟俩从此分道扬镳,你不再是季仁,你就是独眼龙。”
季之这话说得也很平静,他左手抓着独眼龙的手腕,看着独眼龙,他在等。
独眼龙看着自己的手腕处。小的时候季之很喜欢缠着他,也会抓着他的手腕闹着让他陪自己玩。独眼龙另一只手握住季之的左手,将自己被握着的那只手抽了出来。
“季之你赶紧去东门,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他不能再等了,孩子也等不了,独眼龙一个狠心,不再看季之,转过身继续去找孩子了。
季之看着独眼龙的背影,他的本意分明是不想让独眼龙送死,可偏偏还是阻止不了。他凄然一笑,拎起了刀,回身继续朝东门去。
一条长巷,两个身影,相背而行。
北里的巷子本来就不宽,活死人一下全涌进了,互相挤着要往啼哭声去。明明就是人群,看着却诡异得很,被撞到的又爬起来,没爬起来的在地上也要往前蛄蛹,剩下的都是在往一个方向冲,姿势各异。远远看去,就像是卷来卷去的人潮。
“呃…啊…”
独眼龙听到这个令人发麻的叫声,拔出了刀。也顾不上自己寻人的这番动静是大是小了,他只想赶紧找到孩子。孩子的哭声越来越清晰,他离这声音越来越近。终于,他停在了一幢两层楼的民宅,看向虚掩的门,哭声就是从这屋中传出,一推开门就看到孩子在屋中桌上,他进了屋反身就将门关好。
太好了!独眼龙一步步走近,将刀放在桌上,抱起了孩子拍了拍,孩子像是也熟悉了独眼龙,啼哭转而抽噎。他看着孩子的脸心中满是激动,眼底泛起了薄薄水光。
“呃…呃…”
密集的脚步声和嚎叫声不由他再浪费时间,他赶紧将孩子放入背袋中裹好,背在身上。刀都还未来得及拿起,房门就被撞开,活死人涌进了屋里!
独眼龙紧忙往楼上跑,身后的活死人紧追不舍,本只有两人宽的楼梯一下受不住,扶手都硬生生被撑断,爬上来的活死人又被挤了下去。他三步并作两步,一个闪身躲进了二楼的房间。
房门是撑不住的,刀又落在了楼下。他见房内有一扇窗户,一个箭步推开窗户,要是没有办法就只能跳窗了!可是低头一看,楼下巷子里也是挤满了活死人。
这该如何是好?独眼龙的眼神落在了对面的接檐矮房,如果能跳到矮房屋顶上,那还有一线生机。只是距离稍远,一个不慎就会掉入巷子里的活死人堆。他没得选了,只能赌一把!
他后退了几步,一个助跑——同时,房间的门也被撞塌了!千钧一发之际,独眼龙高抬腿踩上窗沿,用力一蹬!他腾空而起,身后的活死人没有抓住他,一个接一个的翻出了窗户,摔在了巷子里。
矮房屋顶两面呈坡状,独眼龙并没有一下跳到对面屋顶,他上半身挂在了屋檐上,下半身悬在空中。他想使劲往上爬,伸手一扒就带着松动的瓦片一片片往下滑,砸在了巷子里的活死人,瓦片滑动的声响也吸引了活死人的注意。
他们聚在了独眼龙的半身下,高举双手试图要抓到他,指尖正好也就擦着鞋底而过。独眼龙虽然看不到身下的情形,但听到屋檐下的嚎叫,甚至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脚和活死人不过近在咫尺。
独眼龙稳定住身子,利用双臂小心地一点点将自己往上挪,小半盏茶的时间,他才好悬把自己的腰抬上屋檐。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他胸前压着的瓦片突然往下滑落,整个人直接往下坠了一截,小腿险些就被底下的活死人潮抓住。幸好他迅速收起了双腿,但依旧半挂在空中。
只是这样收起了腿,就使不上劲了。如果再不快点爬上去,挂在屋檐久了他也撑不住。身后背着的婴孩因为他的动作,又开始抽噎,要有啼哭之势。糟糕!孩子要是哭了,那么活死人全被引来不说,说不定会更加癫狂。
独眼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再乱动以节省力气。他看到瓦片脱落的地方,瓦片之下是数公分厚的,混有麦秆谷壳、石灰的泥层。心里有数之后,独眼龙尽量让自己的身体接触那层泥。接着他闭着眼开始吐气吸气,准备着下一次的运力。
活死人就在他的脚下,稍不注意自己就会被他们拖下去。
再睁开眼时,独眼龙十指张开,双手手掌覆在泥层之上,一个提气,他努力撑起自己上半身,两条手臂在不停地在颤抖,他咬着牙等手臂撑直的时候,双腿用力一蹬!独眼龙整个人重心向前,就要往坡面倒去。
他紧忙抽出一手,往稍前位置又一撑,手腕震得发疼,但也稳住了整个身子。他慢慢地向上爬去,直到爬到了屋脊处,他挺起了半个身子坐在屋脊上,才敢松了一口气。
巷子里人影耸动,活死人还在高举着双手发出怪叫。
独眼龙将裹着孩子的布带转到了身前,一手轻拍,孩子在他怀中又慢慢安静了下来。他又饥又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疲惫再度袭来,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他抬头看向远方,看来一时半会赶不到东门,只能在心里暗暗希冀季之能够顺利离开西源。
第三十三章 口腹
西源今天日头好。
窝在二堂里的街坊百姓,都挪到了二堂外的空地,或蹲或坐,在晒太阳。之前洪大人分的两个炭火盆早就用完了,隐约还能见到里头还有些枯枝树叶,就靠着这在院子里捡的枯枝残叶来挨过寒夜。
“那!那还有!你是瞎了吗?!”
坐在地上的几个爷们儿正发号施令,指挥着勒巴收集院里昨夜被秋风打落下来的枯叶。星儿坐在一旁,瘪着嘴看着这几个爷们儿,泪珠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勒巴捧着枯叶往返于院子和堂内,不过两三趟,也只填满了一个炭火盆。他身上早已出了汗,身上微微发热,可只要寒风随时一吹,刚退去的寒意又会加倍回来。他看着星儿,露出微笑安慰星儿,星儿揉了揉眼。
“怎么停下了?!”
勒巴又小跑到几个爷们儿面前,毕恭毕敬。
“大爷…这实在是没得可捡了。
几个男人交换了下眼神,其中一人起身去堂内看了一眼,回来看着勒巴,脸上尽是不满。
“就一个盆?”
“大爷,您也是看着我在院里捡拾这些……”
勒巴急于解释,为首的那人摆了摆手。
“行吧,那你退下吧。今夜你们父女俩就别过来取暖了。”
勒巴面露难色,他们已经好几个夜晚不让他和星儿靠近火盆。夜里勒巴都是用自己身上的长袍裹住星儿,父女两人相互依偎着取暖,但他还是能感觉到星儿被冻得发抖。
也在晒太阳的曹老太冷眼看着这一幕,勒巴是外族人,她没有多管闲事的打算。只是这几人平日在县里看着还是老实模样,没想到如今却成了这副嘴脸。
“人呢?”
梁捕快带着个差人,一进二堂没见着有人,不过一拐就看到众人都在二堂前的空地晒太阳。
人还未到声先至,刚还颐指气使的男人立马起身,急急地迎了上去。
“捕爷,捕爷!您可来了!”
听到是捕爷,众人也不散漫坐着了,都起了身,看着梁捕快。星儿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依旧坐着,勒巴赶紧将她抱起。
“嗯。”
梁捕快不看那人,只是用鼻音回了一句。
“捕爷您瞧,咱的炭火都用完了,白日有日光还好说,夜里冷得很。再说…还有老人孩子呢。”
男子用手指着炭火盆,可是梁捕快压根儿不看,只是瞥了他一眼。
“洪大人上回都说了,这都是往年剩余的炭火,就连我们县署当差的人都用不上,你还敢有如此多要求?”
“不敢不敢,哎哟捕爷言重了!”
男子连连摇头,如今借着县署的地方,万一得罪了捕爷那可不妙。
“那捕爷,如今都过晌午了,今日的粮食还没分发呢。”
梁捕快看那人谄媚地笑,冷哼了一声,看着院内众人。
“如今西源情形各位也明白,洪大人宅心仁厚,让各位能在县署以避外头凶险。”
众人连连点头,梁捕快身侧的男子更是,嘴上还说着“洪大人简直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梁捕快见铺垫得差不多了,又接着道。
“这边军未到,避难百姓又远超县署负担,县署的存粮只少不多。从今日起,每日就只发一次粮。”
话音一落,站在院子里的百姓哗然,连他身旁男子也呆愣住。
“这……这……”
男子“这”了个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每日两次粮他都只吃得八分饱,一次粮那还得了!
“洪大人下此令是不得已而为之,也是想我等能坚持到边军来。”
可是,这边军什么时候来啊!众人心中都有着一样的疑问,可就是不敢问出来。
梁捕快侧身给了身后差人一个眼神,差人回身跑出了二堂。再回来时候,就是和另一个差人提着半筐麦饼回到了梁捕快所在的位置。
所有人的视线都跟着那半筐麦饼。
“一人半个,不许多拿。”
粮筐放在了地上,梁捕快就带着两名差人离开了。
空地上的人已经无心晒太阳了,都盯着粮筐咽着口水,虎视眈眈。离粮筐最近的那名男子先有了动作,空地上的人立马都朝粮筐涌来,男子才一伸手想抢,就被撞开。人们相互推搡着,还夹着大叫声,也不管什么还有老人小孩了。
“不许抢,不许抢!”
没有走远的差人听到声响回来查看,小小的粮筐周边挤满了人。虽然他没见过外头的活死人,但他此刻莫名的想起刘四三跟他说过外头的情形,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掌柜的!”
二娘站在前台就看见小二扒在门后朝她拼命招手。
“我去去就来。”
二娘朝着堂内人一笑,施施然地就往酒家后院去了。进了后院,二娘将门关好,又听了会门内动静,才看向小二,小二引着二娘进了庖屋。
“怎么了?”
小二将二娘引到水缸前,两个水缸的盖子都被打开,二娘都探头看了一下,靠外头的水缸已经空了,靠里的水缸里虽然还有水,但也已经快要见底了。
二娘蹙着眉收回了身,小二已是忧心忡忡。
“掌柜的,快没水了。酒家现在人又多,吃的怕是也撑不了多久了。这该如何是好?”
二娘沉吟,心知这件事的严重性。
吃食不够可是个大问题。如今酒家里众人看她姚二娘是掌柜,躲在酒家里还有生存可能,大家才能以礼相待,给对方一点面子。一旦躲在酒家里连生存都成问题,就算她是这西源酒家当家,说的话也不管用了。
“粮食和水一时半会不可能寻到,那酒家容不下那么多人了。”
小二是明白二娘的意思,但就是有些为难。
“掌柜的,这人多也不好解决,咱是不是下药比较稳妥?不过这药是不是也不够那么多人用呀!”
二娘翻了个白眼,一拍小二脑袋。
“你还想不想活了!酒家要是一下死那么多人,等城门开了后,那可是妥妥的死罪!就算逃了这罪,这生意也不用做了。”
小二摸摸后脑勺,看来他是会错意了。
“掌柜的,那我们应该咋做?人不能死,这外头又是这情况,肯定赶也赶不走。”
二娘将水缸的盖子盖好,拍了拍手。
“我们赶人那肯定是行不通……”
话没说完,二娘还在低头沉思。小二看着二娘,也不敢打断她,就在一旁候着。半晌,二娘抬头看着小二,目光如炬。
季之出了北里之后,他就没有碰见有活死人,赶到东门的一路,出奇的顺利。如今他离东门不过就一里地,自由唾手可得。他回头看了眼身后,不再有眷恋,继续向前走去。
东门的营帐内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腐臭味,季之捂着口鼻,绕开腐烂的尸体,快速穿过。一出营帐,城门就在他的眼前。
城门已经变形了,带着门闩部分向内凸起一块。季之摸着凸起部分,心中疑惑外头究竟是有什么将这厚重城门撞成了这样。不容多想,他试着抬起门闩。木质门闩裹着一层铁皮,本就不是一个人能轻易抬得动,如今城门变形更是将门闩卡得死死的。
他发力时只觉脚滑,低头看了眼地面,看到有些砂石,一路到门缝处。应该是从门缝中流入。他想从门缝中看看,但是城门不知是被什么挡住了,什么都看不到。一抬头,却看到高处的缝隙透着光。
“他娘的!”
东门打不开,就意味着走不了了。季之狠狠踢门泄愤一番,接着累得席地而坐。他靠着门呆坐了有一炷香的时间,突然笑出了声。他起身拍了拍屁股,竟然东门走不得,还有西门。也好,出了西门那就是离开了戚国,也是另一番天地了。
季之沿着东街一路来到了西街,听到了闷闷的拍击声。
“该死!”
他在西街上远远地就看到了西门前徘徊的活死人,除此之外,还有更多的活死人正从各个巷口里冒出,然后都往西门方向而去。季之一时之间理不清头绪,但也知道这里并非久待之地,走为上策。
“呃…啊…”
一个回身,迎面就是活死人,又有数个活死人从他身后巷口走出。季之本能一个挥刀砍了下去,他面前的活死人倒在了一旁的脂粉摊上,发出的声响瞬间让其余的活死人朝他这来猛冲过来。
季之砍向另一个,刚到下的活死人又爬起来。这些活死人根本死不透,狠战一番却成效甚微,季之的力气倒是被耗了不少。
“呃…啊…”
不管是聚在城门还是本往城门去的活死人,都被他这边的动静所吸引。季之余光瞟到那些冲他而来的身影,趁眼前还有一条路,季之一边挥刀一边往前奔去,身后的活死人紧追不舍。西街就是一条笔直大路,不可能轻易甩掉活死人。他一个转身,拐进了一条巷子。
他都觉得有些可笑,今日绕了大半个西源,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西源北里。他利用交叉的长巷,趁自己还有最后的体力一路狂奔。又拐进另一条巷子,趁身后的活死人还没有跟上,看到两扇大开的木门,他闪身进去,躲在了木门后。
他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口鼻,就怕自己急促的喘气声被活死人听到。紧接着,他听到急促而繁乱的脚步声,随着活死人的怪叫声,离他越来越远,才敢放下手来。
季之略微使劲,抬起木门,尝试推了下门,确认没有声音了后,将这扇门关上,又用同样的方法关上另一扇,才合上了这一双木门。至此他才彻底地松了一口气。
等缓过神来,季之提刀进屋搜寻了一番。好不容易看到里屋桌上有水壶杯具,里面却一滴水都没有,季之气得将桌上的物件一扫,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他接着又去别处搜寻了。
离院门不远处一侧墙角,塌裂了一小块。
季之还在专心搜寻。
“呜…呜…”
他僵直了身子,听到了这野兽的呜咽声,季之慢慢的转过了身。一只狗龇着牙跳进了屋里,喉咙中发出着阵阵警告声,随时就会向他扑来。
季之握紧了手中的刀。如果这狗一叫,活死人势必就会被吸引过来,他必须先发制人。一人一狗,都呈进攻状,蓄势待发。
刀尖擦过地面,发出了细微但刺耳的摩擦声,那只狗一跳,朝季之扑去。屋内不过方寸,长刀在空中一砍,血肉的迎击产生了巨大冲力。那狗的头颈处卡着刀身,重重地摔在了地面上。季之拔出刀又重重的一砍!那只狗的头颈处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皮连着身子。
血溅在了季之的脸上,看着汩汩冒出的鲜血,他的喉结动了动,跪在地上大口饮起尸身上的血。
再起身的时候,季之下半张脸已经满是鲜血,他意犹未尽地伸出舌头舔了一圈,接着又扑了下去。
后来季之将那只狗剥了皮,利用身上的火折子在院子里生起了火,火堆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不多时就闻到一股肉香味。
那耷拉的狗头孤伶伶的躺在屋内的地上,依旧是龇着牙的状态,只是它的眼眶里却不见眼珠,而是一层厚厚的白翳。
第三十四章 偷生
西源酒家,一楼大堂闹哄哄的,原先被并在一块儿的木桌长凳又重新被摆放好了。
“小二,这是有啥事儿?”
“哎哟,您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怎么那么突然让大家伙都来大堂啊?”
“我也是替我家掌柜传个话,一会儿她就来了。”
小二想走走不得,困在大堂中间被人抓着不停问,嘴上一概回复的是不知道,眼睛却是不停地瞟向楼梯处。昨天二娘让他天一亮就让知会酒家里的人在大堂,现在人都齐了,怎么掌柜的还不出现。
“诸位贵客们莫急呀。”
清脆如铃的女声一出,打断了一楼的吵闹。小二趁众人分神之际,赶紧脱离了包围,站在楼梯处等候着二娘。
二娘扶栏走下了楼梯,她只是简单妆点了一番,唇上并未抹胭脂。手中还是拿着那块绣着杜鹃花的锦帕。她扫了眼一楼大堂,小二按照她的吩咐通知了酒家里所有人,但这大堂里唯独少了一人。
她停下了脚步,站在楼梯中间,回望向了二楼,正中间的天字号客房房门大开。再看向大堂的时候,阿绰已经盯紧了她,二娘迎向那目光,微微一笑,徐徐走下楼梯。
一直在堂内等着的众人,见今日这仗势多少有些不安。上一次这里坐满人的时候,就是他们躲进西源酒家的那天。有些人付了些银钱,住进了酒家内的空房,剩下的人就在大堂内待着,晚上就将木桌并起,勉强能当床应付一下,挤在一块睡个觉。
见到二娘站定,都按捺不住焦急的心情,一个二个就想上前抓着二娘问了,幸亏小二眼疾手快,将他们都拦住,一边劝着一边将他们都推回到座椅上。
“二娘,这是要干啥啊?”
人群之中有人大声问了句,又有几人附和跟着问了起来。
“哎……”
二娘长叹一口气,已换上一脸愁怨,幽幽地看着堂内众人。
“老板娘,你这是因何事发愁?”
叹息声像是蛊惑了众人,酒家大堂渐渐地安静了下来。可二娘就是迟迟不语,小二在旁一个跺脚。
“实不相瞒,我家掌柜的已经发愁好几日,就是不知道怎么和大家伙儿开口……”
接着小二便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看着二娘。
“掌柜的,不如就让我来和大家伙儿说罢!”
二娘低垂眼眸,点了点头。小二得到二娘的准许,才看向众人。
“西源如今的情况不妙,咱还不知道要被困在酒家里多久。”
“这咱都知道,别绕圈子了有话直说!”
后头有人被这一番折腾,耐心尽失,就喊了一声。
小二往说话那人处冷冷一扫,二娘轻咳一声,提醒小二莫要被带跑,继续说正事。
“如今酒家之中不论是水还是粮食,都撑不了多久了。毕竟,各位也看到了,人多口多。”
“人多口多”四个字,小二语气尤为重。此话一出,堂内一片哗然,众人面面相觑。
“姚掌柜,您这是什么意思?”
说话人是个大胡子,语气不善,已经直唤二娘“姚掌柜”,故意在提醒着其他人,这酒家之主是要不管他们死活了。小二还想说话,被二娘拉住。
“咱家小二说话只是直接,并无它意。此前西源酒家也是仰仗着街坊邻居的光顾,二娘心中也是记着各位的关照,但小二所言不假。外头这么多日也不见开门,粮食吃紧,咱又人多,也想着和大家商议着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二娘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又在理,底下的人确实也是受了二娘的恩惠,不好再去说些什么,都互相看着对方,各有所思。
人人都想活着本就无可厚非。如果所有人要在酒家里硬撑,矢尽援绝的那天会来的更快。想要撑得更久,那人就得少一半。再说了,现在外头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出去了也不一定会死,只是让谁走呢?
大胡子的目光在堂内逡巡,看到有三四个年过六十的老人,仗着自己正是年轻力壮,有了些想法。再说话时,叫的又是“二娘”了。
“咱也别为难二娘,走些人便是,说不定外头已经没事儿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本来大家隐藏的心思被翻上了台面,没安静多久的堂内又吵得沸沸扬扬。
“你说得倒轻巧,你怎么不走?”
“嘿!我又没说让你走,你跟我嚷嚷什么?”
“走?我可不走!我才不想死呢!“
声音最大的几人已经拍着桌子吵了起来,二娘一度想出声阻止,可是声音太小一下就被盖
“我并没有要赶人走呀……各位别误会了……”
她声若蚊蝇,挥动着手中的锦帕,脸上是一片焦急之色。大胡子一拍桌子更是把她吓了一跳,小二赶忙上前搀扶着她。
“你,你,你,你们几人离开酒家!”
大胡子已经点上了几人,多是老人和女子,其中包括祁姜。
祁姜初时还不知道那几人争吵是为何,后来听明白了是为了赶人离开酒家,心中本就火大。如今大胡子这一通瞎点,还是专挑软柿子捏,她也坐不住了,腾地站了起来。
“自己怕死还想着推别人去送死?你算什么英雄好汉!”
“是啊!”
还有一些人立马附和起了祁姜,直言点破大胡子用意。
大胡子是没有想到一个小女子竟然跟他叫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就想朝祁姜走去。祁姜也正在气头上,丝毫不惧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大胡子,睁着圆眼瞪他。
见气氛也酝酿的差不多了,二娘一个眼色,小二随手拿起一瓷杯高举砸落在地,堂内众人的注意力回到了二娘身上。
“我实在不忍心让在座的任何一位客人离开,但也是为了能让酒家撑得更久,实属无奈之举。没人能够决定让谁留,让谁走。”
二娘看了眼大胡子,言下之意也是不认可他刚才的点人之举。
“不如就用拈阄的方法,让老天来决定。”
李执赶到县署后花园的时候,已经有好些人在了。
刘四三气喘吁吁跟在他身后,刚才就是他受命去通报李执的,他也昏头昏脑地跟着李执进了后花园。等他站定后才看明白,后花园中只有洪大人和几位捕快,还有那位冯都头,根本没他这个无名小卒什么事儿。他想走时,洪大人已经转过身了,他只得站在李执身后,暗暗希望没有人注意到他。
梁捕快才禀报了二堂百姓每日定粮减半一事,正拱手等洪升雷着回话。
“县署余粮告急,我等肯定是以百姓为重。只是再往后些时日,余粮也不够百姓分了,那时该如何是好?”
“禀大人……”
梁捕快话到嘴边,又低下头不说了。一看就是颇有为难,还等着洪升雷继续点他。
“梁捕快,但说无妨。”
“禀大人,小人深知大人一心为民。如今县署人员众多,若是这两三日西源还是不开,边军始终未来,恐怕……”
“哼。”
洪升雷心中本认可梁捕快所言,但听着冯在业这一冷哼,先压下了表态的想法。
“看来西源的捕快在苟且偷生这块真是一个赛一个的厉害。”
冯在业冷睨着梁捕快,又一瞥李执,哪怕县令在前也丝毫不给面子。几人神色各异,梁捕快碍于冯在业都统身份,又不能出言顶撞,早已满脸通红。
李执来了之后就开始眼观鼻鼻观心,他就算没有看到了冯在业那一瞥,也知道这人是一直是看他不顺眼,只是几番试探都得不出原因。如今,洪大人和山匪的关系又让他生疑,种种谜团让他不知道该从哪出下手。
“哦?那依冯都头之言,应当如何呢?”
洪升雷脸一僵,看着冯在业将话抛回给他。冯在业并不傻,就从这县令能提前得知封城消息,多少也不是个简单人物。冯在业嘴角一勾,懒洋洋的抱着胸。
“我不过是一介武夫,只懂得使些拳脚罢了。洪大人是西源县令,是西源的父母官,那西源的百姓自是由洪大人来安排。”
洪升雷没有接话,面上平静得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几人之间就突然的陷入了沉默。刘四三尴尬得只想赶紧逃离后花园,还在想着怎么样悄悄离开最好,结果身前的李执一动,拱手行礼,刘四三赶忙跟着低着头弯下身子。
“大人,南市有糕点米面铺子,北里有人家存粮食,或许找到不少供应县署百姓的吃食,还能撑上些时日。”
梁捕快已经在心中暗骂了,找东西轻松,想要对付怪物就难了。
“李捕快说的有些简单了吧。县署差人本就不多,若都派出去了搜寻,死了伤了,谁来保护百姓?”
“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可是梁捕头说得也有几分道理,百姓为重是真,县署差人力不能及也是真。谁会愿意冒着危险就是找几口粮食?”
“我。”
李执抬头,看着洪升雷。
“小人愿意。”
有字可留,无字则离。
空白纸团比带有字的纸团多,看着每个人的表情和反应,都能猜到谁留谁走。
二娘说竟然贺公子不来,就让阿绰一块儿抽了。阿绰手上有两个纸团,一留一走。
祁姜手上纸团有字,但她脸上却不见欣喜。
二娘和小二手上都抓着有字的纸团。
“这即是姚掌柜提的拈揪,又是姚掌柜做的纸团,你和小二又恰好抽到了留下。这么凑巧吗?”
慵懒的男声从二楼传出,贺少风扶栏看着楼下,引得所有人都抬头看去。
“对啊!姚二娘,你有舞弊之嫌啊!重新来!”
大胡子抽到的也是无字纸团,惶惶不安,听到贺少风这么一说,立马拍桌第一个同意贺少风所言。
“姚掌柜,你说呢?”
贺少风笑眯眯地看着姚二娘,二娘不好发作,只是握紧了手,长甲已经掐进自己的手心里了。
那些抽到有字纸团的人根本不愿再抽,可是架不住拿到空白纸团的人更多。贺少风这么一点,酒家内大有造反之势。阿绰拔出了剑,跳上了方桌,指着众人。
“那就重新来。谁要不愿就先问问我手上的剑。”
大多数人顺水推舟,收回了纸团重新拈揪。就在阿绰脚下的方桌上,阿绰清点了纸团数后,点了点头。围在桌边的人疯了一样上前去抢,阿绰也任由他们抢,只拿了最后两个。
依旧是有字可留,无字则离,依旧是空白的纸团比带字的多。
祁姜抽到了有字的纸团,虽然不见欣喜,但她还是松了一口气。
二娘抽到了空白纸团,小二抽到了有字纸团,小二慌乱地看着二娘,二娘面色阴沉。
大胡子抽到了有字纸团,已经抑制不住兴奋大笑了起来。甚至开始起身将空白纸团的人一一揪出,拉扯到了门边。他准备拉二娘的时候,小二将自己的纸团塞给了二娘。
“我走!”
“小二!”
二娘有些惊讶,抓住小二的手想要留下他,小二也已一脸慌张。无奈大胡子的力气更大。二娘抬头看着楼上的始作俑者,咬牙切齿。
“贺公子,你们的纸团呢?!”
门边有一人从留到走,一时恨透了贺少风,冲着阿绰而去,就要抢他的纸条。
长剑穿过了那人腹部,他捂着自己的肚子,不敢相信。阿绰抽出剑,血流了一地,他无情地就拖着那人往门边去,所有人都吓坏了,都没有想到竟然有人敢杀人。
“姚掌柜,这区区一个纸团不配决定我的去留。”
贺少风指了指阿绰手里滴血的剑。
“这个才配。阿绰,把他们都拉出去。”
贺少风转身回了客房,不再关心楼下发生的一切。
大胡子倒积极得很,打开了木门就将人一个个往外赶。阿绰长剑指着,有人还想反抗,他直接就一剑刺伤那人,毫不留情。
“小二……”
“掌柜的!我不想死!掌柜的!掌柜的!”
二娘颤抖着双唇叫着,小二晃过神来,还想往酒家里进,阿绰一剑划过他的脚腕处,他重重地摔倒在门口。大门关上的时候,他还在喊着让二娘救他。
出去的人还想挣扎,叫了几声见不可能开门了,便四散而去。只有几个受伤的人还在拍着门。
“呃…啊…”
怪声传来,小二脸色一变,想要赶紧逃命。
“啊——啊——”
惨叫声传到酒家里,二娘双肩一抖,紧紧地闭着眼,她饱满的胸脯剧烈耸动着,好一会,才慢慢缓了下来。
第三十五章 离群
洪升雷看着李执,眼中明显带着审视之意,指节捻过长须。
后花园里这会儿安静得很。
刘四三心里暗暗叫苦,自己本就没资格出现在这个场合,没能及时退走已经是不走运了,现在李执这么一顿“进言”,他只求洪大人别迁怒到站在李执身后、和李执一起向他作揖行礼的自己。
而后,洪升雷叹息一声,他往前一步,就亲自将李执扶起。
“李捕快心系西源百姓,本官实在是为之动容。快快起身说话。”
刘四三偷偷瞧了一眼,李执壮硕的身躯正好将他挡住,洪大人应该不会注意到他这一个小小衙役,他如释重负。
“若是大人同意,小人稍作准备即可出发。”
李执心意已决,那就不如赶早不赶晚,现在出去搜寻一番还能有所准备,若真等到余粮耗尽那天,恐怕就来不及。届时,遭殃的还是百姓。
“好呀!趁现在时候还早,能借得到天光,李捕快速去速回亦无不可。”
洪升雷看着李执赞许地点点头,接着背过了身,鞋底还踩着地上凋败的菊花。
“只是梁捕快刚也说了,县署差人不多,如今还有那么多百姓要看顾。”
他微微侧头睨向梁捕快,递了一个眼神。李执站在他身后另一侧,正好看不见,但这一幕被冯在业尽收眼底。
“梁捕快,你看看有谁能和李捕快一同出县署?”
刘四三才放下的心又吊了起来,将头低的更低了。这一幕简直似曾相识……上回也是在后花园,他就莫名其妙被洪大人点上跟着李执去探访城门。
梁捕快余光从一开始就看到刘四三一直站在李执身后,刚刚他们几人所聊之事,刘四三听了个全,这让他心中难免在揣测刘四三和李执究竟是何关系。
“大人,李捕快身后就带着人呢。依小人之见,李捕快自己早有人选。”
“哦?”
洪升雷和李执同时转过身,看向了刘四三。刘四三垂着脑袋眼一闭,心突突猛跳,恨不得此时有个地洞能让他钻进去。
“本官是真没想到,这县署之中深明大义之人竟还不少,不必行礼!”
“谢…谢大人!”
刘四三哭丧着脸直起了身,只不过在旁人看来多少有点视死如归的感觉。
洪升雷看这人觉得有些面熟,但想不起来是谁。于他而言,不过是个小小衙役,跟着李执一块出去,也没什么损失。
“好好好!能有你们二人,实乃西源百姓之福啊!哈哈!”
“大人说的是!”
梁捕快一个抱拳,眉上带点喜色。
洪大人和梁捕快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刘四三也只能一笑,虽然那笑极为难看。李执看出了他不情愿,但是多一个人总归是好的,他们才能带回来更多东西。
“梁捕快,你就帮着李捕快准备准备,尽早出发吧。”
“是!”
李执离开了后花园,刘四三失魂落魄地跟在身后。
其余人也一一散去,只是冯在业并没有走,后花园中就剩下他和洪升雷了。他依旧抱着胸站在一侧,仿佛刚刚只是看了一场戏,与他无关。
“冯都头是还有事?”
洪升雷心中不喜这都头不将他放入眼里的模样,但神态却与平常无异。他将双手背在身后,身体微微后仰,面对着冯在业。
“冯某确实心中颇多疑问,还请大人指点一二。”
冯在业拧起粗眉,佯作一脸困惑。
“冯都头问便是了。”
“大人不与百姓提城门一事,冯某还能理解,只是这众多捕快衙役皆属西源县署,为何不说呢?”
“本官不与百姓提此事,冯都头是如何以为的?”
“大人应是担心百姓若知道了已无生路,便会失了生的欲望。”
“是,也不是。”
洪升雷似笑非笑,脸上的长须微抽。
“本官也不怕与冯都头说道。如今县署内聚集的百姓众多,只要他们抱有边军会来、城门会开的想法,就会顾忌你我朝廷官员身份,不敢轻易造次。一旦他们得知西源已成弃子,这县署你我还有没有说话的地方,那就不得而知了。此事但凡你我之外的人知道了,百姓也就迟早知晓。”
冯在业目光一凝,暗暗思忖。这洪升雷说话倒是有几分本事,几句话就将其中利害点明,更是还将自己与他也捆成一气了。
“呵呵,冯都头,这权力呀,可不仅仅是在朝堂之上。”
洪升雷一手依旧背在身后,另一手则在捻着自己的长须。在这县署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日,不论百姓还是衙役差人脸上头上都已毛发乱生。唯独洪大人的长须,依旧修剪得体。
他爽朗一笑,看上去就是个面容和善的中年男子。
“若冯某没有猜错的话,洪大人放李执出县署也是有其他想法罢?”
洪升雷听到冯在业叫的是李执的大名,毫不掩饰眼中的探究之意。
“冯都头是认识李执?”
冯在业冷笑,眼中尽是轻蔑。
“不认识。只是不喜欢。”
洪升雷细细观察着眼前人的反应,冯在业对李执的厌恶虽然莫名,但不见有假。洪升雷也只当这参军的人性子都为粗鲁直率。毕竟冯在业对他都无敬意,又何况李执一个捕快。
“李捕快他亏就亏在性子,虽然一心为民主动请缨,若是真能如他所说带了粮食回来也是件好事。要是碰上个意外……本官也作好了失去一得力臂膀的准备。”
这话说得含糊,洪升雷心中还是有些衡量,眼下这冯都头并不能为他所用,言多必失。
“冯都头可以好好欣赏下这后花园中的秋色,本官就不奉陪了。”
话罢,洪升雷转身离去。只是这后花园里那还有什么秋景?冯在业看着他身影消失在拱门处,再看这后花园中残花枯叶,一片衰败之色。
“李捕快要带人出县署找吃的去了!”
这个消息传回了二堂,一下子打破了二堂的平静,听到的人都围了过来。
“当真?!”
“那不可能有假,守在二堂外的差人说与我知的,说是跟着李捕快那个姓刘的衙役亲自告诉他们的。”
“太好了!太好了!”
每日半筐麦饼难以让这么多人果腹,这一个好消息无疑让二堂的百姓们又有了些盼头。
“能不能让李捕快上我屋头看看,不知我娘子还好不……”
这话一出,心里还有牵挂的人也有了这个心思。
“我的儿还在书院,能不能让李捕快带回来?”
朱夫人站在最外头,看着兴奋的其他人喃喃道。曹老太扯了扯朱夫人的衣袖,想要起身却差点摔倒,幸好曹铁眼疾手快扶住了,不然她这身子骨定是要摔坏的。
“娘!”
“不碍事。”
曹老太摆摆手,又去安慰朱夫人了。天气愈发寒冷,曹老太的腿脚已经越来越不方便了,如今要站起来都成问题。曹铁想到自己亲自打的那拐,还在铺子里。
“找吃的才是正事儿!你要真想知道就自己去看!”
有人驳回了那思念娘子的男人,很快大家又畅想着不必再饿肚子的事情,翘首以盼李执的出现。
刘四三整一个心如死灰,他哀怨地站在衙役们的中间,愈发地觉得自己和李执八字不合。三四个衙役围着他,其中一人还搭上了他的肩。
“刘哥,你可真行,居然还敢再跟着李捕快出去!”
他抖了抖肩,挺起了胸膛,将那人手臂抖落下去,强颜欢笑地看着几个弟兄们。因为紧张,他的肚里一阵阵绞痛。
“洪大人吩咐,自当为西源尽一份心!”
“我看等这次灾祸过去,咱都得叫刘哥刘捕快咯!”
搭肩膀之人半是幸灾乐祸半是嫉妒,打趣着刘四三,其他几人也纷纷开玩笑,叫起了刘捕快。
“李捕快来了!”
一人眼尖,看到李执身影,几名衙役收起了散漫模样,站在一旁,眼睛却偷偷看着刘四三。刘四三知道后头还有人看着他,心中纵是万般不情愿,还是一手扶着刀柄迎了上去。
李执刚刚去找了几个装粮食的空橐囊
橐(同“驼”音)囊:盛粮食的袋子。
,肩上背了两个,手上提了两个。他将手中的空橐囊递给了刘四三。刘四三接过橐囊,事已至此他只能在心里安慰着自己,上回都能死里逃生,这回也定是能平安。
两人准备穿过二堂就往大门去了,几个衙役也赶紧跟上。
“捕爷!”
李执才进二堂,就被围住了。二堂里的百姓你一句我一句说着想让李执帮忙的事情,声音嘈杂,李执硬是一句话都没有听清。
“欸欸欸!让开让开!少给捕爷添麻烦!”
那个老使唤勒巴的男子,这个时候出来拦住那些围着李执的人,俨然将自己当成这二堂的主人了,他回头冲着李执谄媚一笑,接着又继续推搡着站在前头的几个百姓。
“闹呢!刚才不都说了嘛,捕爷是去给咱找吃的,你们想要啥干啥,有本事跟着出去!”
这男子的跟班也上前拦住其他人,倒是给李执开出了一条路。
“我去!我跟李捕快去!”
曹铁声音本来就大,一下震住了所有人。他从人群中走出,母子俩应该是说好了的,曹老太担忧地看着曹铁。
“外头可不比县署,不知会发生什么,说不定命都会丢了。”
曹铁虽然身高不过五尺,还得仰头看着李执,但他眼神坚定。
“我只是要去给我娘拿一样东西,不会拖李捕快后腿的。”
“万一你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你娘一人在此怎么办?”
李执提醒曹铁。曹铁回头看了看老母亲,也犹豫起来,但很快重新镇定下来。
“我若不去,真再遇上什么变故,我们娘俩一样过不去。”
李执听说过曹铁是出了名的孝子,又见曹老太虽面露忧色但始终没有出言反对,也就不再劝了,点了点头。
“捕爷!”
朱夫人看着李执同意带上了曹铁,也扒着人群跑了出来。
“我也去!”
李执看着朱夫人凌乱的模样,有些为难,曹铁身体壮实,又是个铁匠,自保还有可能。
“春兰,你快过来,这可不能胡来。”
曹老太行动不便,也只能坐在一旁招唤着朱夫人。朱夫人此时根本听不进去,她看着李执正欲拒绝她, “扑通”就跪下来。
“我儿还被困在书院,那么多天又没有吃的,我只想把他带回来!”
朱夫人说的声泪俱下,李执才将朱夫人扶起,身后就幽幽传来一句。
“欸!那先生不是说学生都死在了书院里吗?”
刘四三惊得回身让那衙役快闭嘴,可惜来不及了。不止李执听到这话,就连朱夫人和身边的人都听到了。
朱夫人的表情像是钉在了脸上,她反应过来想要找那书院先生,可二堂哪还见张文昌的身影。
“啊!”
她惊叫一声,就晕了过去,李执一把拉住,其他人手忙脚乱的将朱夫人接了过去,曹老太什么也做不了,忍不住哀叹。
“春兰真是苦命哦……”
刘四三瞪了眼身后的衙役,说好的保密保密,怎么能随便说呢!
“走吧,不能再耽误时间了。 “
李执带着刘四三和曹铁抓紧赶到大门,在梯子上的差人点头确认无事后,守门差人迅速将门打开一道口子,李执三人就往南市方向去了。
正准备关上门的时候,一只大手摁住了门,守门差人看向来人。
“都头……”
冯在业只是一个点头,接着便在差人惊讶的目光中闪身出了大门。
守门差人眨眨眼,确认自己没看错。今日是怎么回事?一个个都敢往外跑。但手上动作不敢停,县署大门又被合上了。
“李捕快!李捕快!”
一道女声也往大门这边来,青鸢赶到的时候就只有守门差人在了。夫人躺在床上的时间越来越久,她知道李捕快要出县署便赶来了,本来还想让李捕快看看能不能带点药……
她颓然坐倒在地上。
第三十六章 死生
秋风瑟瑟,吹得树叶簌簌直落。
独眼龙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了,从北里逃出后就跑进了一片树林,所幸让他又平安过了一夜。他背倚一棵大树,盘腿而坐,呆呆地低头看着布袋,还在轻拍着怀中的婴孩。
婴孩已经不再发出任何声响了。
他抬手想摸摸孩子的脸,就看到这糙手沾了土,沾了血,脏得不成样子了。他将手在衣服上使劲蹭了蹭,手上的脏污却没有少掉一点,他还是不愿用这样的手碰孩子。于是抬了抬环抱的双臂,侧头靠近孩子的面部,这样僵硬的姿势维持了一会儿。
然后,漫天落叶下,一个男人将脸埋入了怀中襁褓。
他怀中的娃娃没有了呼吸,小小的脸早已是青紫色了。独眼龙抬脸,眼中有一丝痛楚——他还是没能保护好这个孩子。深深的无力感席卷而来,他想要救的人没能救了。
独眼龙试图用刀掘土,可是西源的土干硬得很。他抱着孩子行走在这片树林,最后驻足在一棵老树前,树身上有一个树洞。他小心翼翼地将背袋从自己身上解下,将孩子裹好后放入了树洞里,又收集了些落叶填满了树洞。
离开的时候他又回头看了眼,老树看着与其他的树无异,任谁都想不到在这棵老树怀中还静静地躺着一个死去的婴孩。
不再多想,独眼龙离开阴山林,他得再次穿过西源北里,才能往东门而去。
二娘坐在自己屋里的妆奁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唇上本没有摸胭脂,小二的惨叫停下了后,她是咬着唇强装镇定回了房,此时她的下唇已经被咬破,红的就如她锦帕上的杜鹃花。
酒家里人少一半,这是她在庖厨时候就预想的事情,也确实按她预想的来了。只是没想到将小二搭进去了,更没想到贺少风闹这一出,剩余的人反倒会开始忌惮他。后面要再发生什么,她姚二娘就算是酒家掌柜,说话也不好使了。
二娘知道,她在西源酒家已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了。
她将散落下来的头发捋好,就算是如此,也不能让人看出来她有一点慌乱模样。才重新梳好头,就听见自己的房门被人打开了。
定了定心神,二娘起身掀开了珠帘,看到大胡子将她房门锁上了。等大胡子回过身时候看到二娘,脸上露出了淫笑。
二娘紧盯着大胡子,绕到了圆桌后,脸上不见她常有的笑容。
“这是我的房间,贵客怕不是走错地方了吧。”
“我要来的就是姚掌柜的房间。”
大胡子配合着二娘,两人绕着圆桌,都看着彼此,一个眼中是色欲,一个眼中是警惕。
“你来是有何事?”
“嘿嘿!这种事不用我明说,姚掌柜肯定也是知道的。”
大胡子龇着一口黄牙,他本来就是个猎户,十分擅长也十分享受这种狩猎的感觉,更何况眼前这是个活色生香的女人呢。
“我是心疼一个女子竟要操持着这么大的酒家,没有个男人可更不行啊。姚掌柜若是愿意,我可以好好帮帮你。”
心疼个屁!要把她往酒家外赶的时候,这大胡子可不是这态度。姚二娘算是听明白了,大胡子不仅仅是图她的身子,还图她的西源酒家。
二娘一边和大胡子周旋,一边在想脱困之法。
“哎…有男人又有什么用,刚刚那黑衣公子还有剑呢,取人性命是易事。”
眼见自己又要转到门前位置,二娘放软了语气,态度更是和大胡子刚进门是截然不同,装一个活脱脱的娇弱无助的女人。
大胡子果然一愣,那个叫阿绰的人确实不好对付。趁现在——二娘赶紧朝木门跑去,手才要摸上门闩,头皮一阵痛,让她闷哼一声,二娘反手抓住大胡子的手。
“啊!”
大胡子长臂一伸,拽住了二娘的头发将她往地上一甩,手背上被抓出了道道血痕。二娘才梳好的发又散乱下来,头上、身上传来的疼痛让她低头紧紧闭眼。
大胡子不恼反倒更兴奋了,一脸狞笑地看着趴伏在地上的二娘,他本以为这是只掉入陷阱无处可逃的兔子,没想到兔子急了也咬人。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
“原来姚掌柜喜欢来这一套,那我成全你!”
他不费什么力气就将姚二娘一把拎起,将二娘按在了圆桌上。二娘眼中尽是狠戾,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在发抖。曾经她也是这么被人当作一块破布,过着非人般的生活。姚二娘,那人可是死在了你手里,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大胡子紧贴二娘,也感受到了二娘的颤抖,他得意地俯视着被他按趴在木桌上的女人,心里得到了极大满足。
“怎么样姚掌柜,若是没有个男人,就不仅仅只有我会对你干这事儿了。”
二娘的脖颈被摁住,她只能是侧着头,红唇一张一合,喃喃地在说着什么。
“嗯?大声点。”
大胡子自信二娘是在跟他说着求饶的话,俯身下去想听听二娘说的什么。二娘闻到了男人身上令人作呕的臭味。
“痛……”
大胡子手松了松,二娘的脖子才得以活动,她又抬了抬脖子,突然使出力气张嘴咬住了大胡子的耳朵。
“啊!”
疼痛让他松了劲,大胡子猛地起身,二娘没有松嘴,反倒是缠上了大胡子,借着他的力气也起了身。大胡子抓住二娘的头发,只是他一扯,耳朵疼得更厉害,二娘嘴上又咬紧了,一个用力将他的耳朵硬生生地咬了下来!
“啊!”
大胡子大叫出生,二娘趁机从他身上跳了下来,退了两步。她冷冷地看着捂着脑袋的大胡子,将牙上还咬着的耳朵往地上一吐,又啐了一口。
“欺软怕硬的男人我见得多了。你是对付不了那持剑的人,也就只能做这样强迫女人的龌龊事!”
大胡子直起身,看了眼地上那个自己的耳朵,又看着姚二娘。他的脸上已全是怒色,恨不得将姚二娘撕了。
“臭娘们!”
他大喊一声就朝二娘冲了过来,二娘回身就抓起长榻上摆放的瓷杯茶具砸向大胡子,大胡子的额角被砸出一道血口子,这让他更是兽性大发。
二娘绕着圆桌往珠帘那侧跑去。珠帘被撞开又砸落,碰撞在一起发出“沙沙”声。二娘又被抓住了,此时大胡子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抵在妆奁上。
“婊子,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好呀!”
大胡子将二娘往妆奁旁的木床一丢,接着就上手要撕烂二娘的衣服。
“啊——”
二娘尖叫一声。
大胡子瞪着眼睛,停下了手上动作,二娘躺着看着大胡子,她原本伸得直直的手臂又落回到床上,手心中正握着一根镶有真珠的金银发簪。
一道血线滋在了她脸上。
大胡子慌乱地捂着自己的脖子,怎么也止不住正汩汩冒出的鲜血。
他一步步地往后退,另一只手无助地乱挥,打翻了妆奁,扯断了珠帘。
“噼噼啪啪——”
珠子洒落了一地,大胡子脚一滑,重重地摔倒在地,他的眼前越来越模糊。
二娘缓缓坐起身,她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裳,才一步步走向大胡子。地上的珠子被踢开然后碰撞又发出微弱的响声,滚到了一滩血里才停下。躺在血泊里的人还在用着最后的意识,看着二娘。
“救……我……”
可他得到的回应只是二娘一个冷漠地转身。
她将被打翻的物件都一个个放好了,可惜那珠帘破损难以修复。
二娘坐在妆奁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她一点一点把脸上的血擦去,又在自己的两颊和唇上都点了胭脂,看了看觉得有些不满意,又点了点唇,直到看到自己的双唇比刚刚擦去的血还红。见头发已经凌乱的不成样子,她干脆重新梳了一个髻。
她仔细端详着镜中自己的模样许久,将那支真珠金银发簪插到了髻上,才满意地起了身。小心绕开地上的血迹,拉开了门闩,步出了自己的房间。
二娘屋里刚刚传来的几声动静引来两人躲在楼梯口围观,见到二娘出来了,立马缩回了脑袋。二娘关好了房门,不疾不徐地朝天字号客房走去,也不看楼梯口两人。
玉手轻叩木门,无人回应。
“姚二娘请见贺公子。”
朱春兰幽幽地睁开了眼,她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只是呆呆地看着房梁。
“春兰…”
曹老太坐在不远处,是第一个察觉到她醒了的人。她想过去但是又没有力气站起来,云轻见了,过去扶起了曹老太。
李执他们走了后,二堂的那几个男人自作主张找到了张文昌,将他给简单一捆,一人一拳逼着张文昌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了书院发生的事情。书院的学生们还没来得及跑,就被活死人困住了,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先生,实在是有心无力。张文昌哭喊着自己夜夜梦见学生前来索命,他也不好过,这赖不得他。
听完这事,人人都不给张文昌好脸色,就连几个衙役也干脆不出现了,对二堂发生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人给他松绑,甚至还将他丢出了二堂外。
“书院…”
朱春兰喃喃自语。
“子俊还在书院呢,肯定饿坏了……”
云轻扶着曹老太来到朱春兰身旁,听到朱春兰还挂心着自家小儿,不忍地别过了头。曹老太轻握住搭在床榻上的手,眼中也是哀痛。
“春兰…”
“呜呜呜!啊!”
朱春兰再也没有忍住,大哭了起来,她的相公和她的孩子都没了,她的家没了啊!
“我的儿啊…”
慢慢的,嚎哭转为了啜泣,她床上坐起,双目通红看着曹老太和云轻。
“张文昌呢?!”
二堂外的空地上,哪还见什么张文昌,只留下一团麻绳。
“好家伙!这混蛋又不知道躲哪去了!”
那几个人男人自顾自地带着人四处找张文昌了,围观的其余人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朱春兰,陆陆续续地回了二堂。
“春兰回去吧,等他们找到了再说。”
曹老太看着朱春兰的背影,轻声叫唤,可是朱春兰只是摇了摇头。也罢,就让她自己一个人呆一会吧,女人们簇拥着曹老太,也离开了空地。
朱春兰看着那团麻绳,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在那站了好久。
我的孩儿呢?对,他被那恶鬼害死了。我要和我夫君找它,报仇!夫君,对了,夫君呢?我夫君好像也被那恶鬼害死了。那我,我自己去替我夫君和孩儿报仇!恶鬼,你在哪?我要找你报仇!
她抬头看着另一个方向,那个地方大家都不敢去。朱春兰已经魔怔了,她一步步走向殓房,越靠近殓房就传出了“咚咚”的撞击声。
门面还有李执贴的封条,以来警告他人不要靠近。朱春兰扯掉封条,就看到门上还挂着一把小锁。锁也老旧,她随便拿块石头一砸,就很轻易地砸开了。
“咚咚咚——”
撞门声更急促了,朱春兰手上还拿着那块石头,另一只手轻轻一推,门开了一条缝,一股恶臭顺着门缝向外散发了出来,朱春兰本能捂住了口鼻。
她顺着门缝想窥探下屋内情况,就看到了一张脸。
“呃…呃…”
那张腐烂恐怖的脸发出了嘶哑的叫声。
想到是这恶鬼害了自己的夫君和孩儿,朱春兰暗恨自己软弱。
“恶鬼,我要杀你!”
朱春兰就那样捏着手里的石头,迈进了殓房。不知怎么,门被她带着关上了,只是砸开的锁,就再也落不上了。
第三十七章 得失
季之揉了揉眼,他还是能感觉到自己的眼里黏糊糊的,睁眼的时候眼前只能看到一片白蒙蒙,但还能隐隐约约看到屋内摆设。他又使劲眨了眨眼,感觉又好了一点,但依旧什么都看不清。
他一觉起来眼睛莫名地出了问题,想来想去可能跟昨日里吃的那条狗有关。虽然没有瞎,但什么都看不清就意味着他极有可能寸步难行,尤其是西源如今外头还有那些怪物。看不见东西,这让季之心里又怕又恼。
“真他娘的该死!”
低低咒骂了一句,在身侧一摸索就摸到长刀,拿起长刀,他跌跌撞撞地就往屋外走去,想要找找水洗脸。没走两步险些被绊倒,他用力踢开了地上的狗头,脸上满是怒意。从季家不在之后,老天似乎不再偏爱他,那他还偏偏不信这个邪了!
他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更不可能愿意被困在西源!莫名的恼怒盖过了他的恐惧,他凭着记忆摸到了那两扇木门。这个院子他都已经摸透了,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出去了若是碰上怪物他必是死路一条,但他要是想活下去就必须出去。
他拉开了木门,侧耳听了一会,并没有听到外头有怪物的嚎叫,于是迈出院子,手中紧紧攥着长刀。
季之扶着连绵的院墙,贴着边慢慢地走,尽量让自己的动静足够小,而不会引来成群的活死人。 眼睛依旧难受得很,受不了的时候他就会停下来揉揉眼。揉着揉着,季之便感觉到自己手上有些濡湿。他站在原地,通过拇指指腹确认了摸着像有黏液。要在北里这片找水实在是有些难,想起上回过夜的茶肆。季之换了个方向往大街摸索去。
“呃…”
听到这动静,季之双手把着刀慢慢绕着圈。该死!他看不清。他根本不知道怪物是从何处来,他烦躁用手里的刀凭空劈砍着,直到他感受到刀身像是捅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季之身体一僵,用力拔刀却拔不出来,不敢磨蹭,他只好松开了握着刀的手,慢慢地向后退,后面又有个身子挡住了他。
“啊…”
不用回头,他已经知道自己身后也有一个活死人。
“哈哈哈哈!”
他几次都从这些怪物之间顺利脱身,但偏偏是他什么都看不清的时候,前后被怪物夹击。他觉得有些可笑,难不成天要亡他?季之虽然手上没有刀,但也是双手握拳摆好架势,哪怕最后的结局是被咬死,他也不会轻易地让这几个怪物得逞。
他回身一拳打倒了他身后的人,随时等着活死人爬起来朝他扑咬时候再予以一击,可是却迟迟没有等来想象中的攻击,这让他有些心慌。他想着拿回自己的刀,双手摸索着,一转身就摸到了刀柄。
季之如愿地拔出了刀,但他一个重心不稳栽倒在地,刀身拍在地上发出了“哐——”的响声。完了,这是季之脑海里的最后一个想法。
他听到了活死人嚎叫着朝着他冲来,却又擦着他而过——就像是根本没有发现他一样,只是在他身边徘徊。
……怎么会?!季之满心疑惑。
“姚二娘请见贺公子。”
贺少风才将木匣合上,就听到二娘的敲门声。他轻抚着木匣,垂眸似是在观赏木匣上刻着的花纹。许久他才抬眼,看到门后的人影还在,很有耐心地等着他开门。他将木匣收好后,这才踱步到了门前,门开。
姚二娘一看就是精心打扮过的,贺少风盯着她略微肿起的红唇,侧过身请二娘进了房。门关好的时候,二娘已经坐在了圆桌旁,翘着腿,美目一直盯着贺少风。
“是什么风将姚掌柜吹来了?”
贺少风并没有落座在圆桌,而是走到了隔间,坐在了那张常坐的交椅上。
“贺公子好生分呀,不过是找贺公子闲聊几句,竟然坐得那么远。”
二娘将身子转向贺少风,娇嗔道。
交椅上铺着银鼠裘衣,贺少风坐在那,裘衣就松松垮垮地罩在他身上。贺少风嘴角勾起讥诮的笑,手指轻敲起交椅扶手,只是因为罩着裘衣,听不到敲击声。
“姚掌柜只是想闲聊的话那就免了吧,我就不送了。”
“贺公子,二娘有一事相求。”
贺少风这是下逐客令了,姚二娘也不再跟他拐弯抹角,将腿放下坐直了身子,直接说明来意。
“我不过是一个住店的客人,姚掌柜要求的东西也得我有才行啊。”
“我想求贺公子保我平安。”
轻敲交椅的手指停了下来,他往前探了探身子,饶有兴趣地盯着姚二娘,忽地笑出了声。
“呵!姚掌柜明明才是西源酒家的主人,怎么会跟我要平安呢。”
二娘知道和贺少风正面交锋一定不会是一件易事,但贺少风远比她之前想的更棘手。她知道贺少风想要什么样的回答,眼底闪过一丝阴霾,看向贺少风的时候却嫣然一笑,露出的贝齿衬得她的唇更红了。
“贺公子的随从都亮剑杀人了,在生死面前,底下那些人认的不是我,是那把剑。公子若是愿意,我愿意拿东西换。只要我有,公子尽可取走。”
贺少风重新倚回了交椅上。
“姚掌柜是识时务之人。”
他的长指又开始轻轻敲着扶手,另一只手抵在自己的鼻下,侧仰着头,就这么直接打量着二娘。
“可以。但我不要钱银,不要酒家,也不要你。”
二娘回望他的目光,贺少风跟躺在她屋里的大胡子不一样,他的眼里没有色欲,他既不图美貌,也不图酒家。那么他图的……
她一个做生意的人,深谙‘不计报酬的东西才是最贵的’。
“那我再问一次,姚掌柜听过魏三郎这个人吗?”
来了。姚二娘是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和贺少风搭话的时候,他就问过这个人。
“魏三郎……此人和贺公子是何关系?”
二娘蹙着眉假意在努力回想,并没有给出一个答案,反倒是问起了贺少风。贺少风又怎么会听不出二娘的试探,他冷笑一声。
“姚掌柜,刚刚才夸你识时务,怎么现在又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呢?”
西源酒家如今能说话的人可是他。二娘低头思忖,魏三郎是黎家军余党,本就是朝廷缉杀之人,贺少风入住西源酒家之后似乎就一直在找魏三郎。
“我一直收到消息,西源酒家能助黎家军义士逃离朝廷追杀。可那些义士来到西源酒家后就再无音讯了,魏三郎也是如此。”
他心里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收到那些散落躲藏在戚国各地的弟兄们的传书,都说能从西源离开戚国。此时贺少风目光犀利地盯着姚二娘。
“魏三郎在哪?”
二娘心一惊,贺少风话说得如此明白,那就说明不管她和此事有没有关系,他都会下杀手。权衡一番,二娘只剩一个选择。
“魏三郎死了。”
看到贺少风脸一沉,二娘心中了然,看来贺少风也和黎家军也脱不了干系。
贺少风心中其实早已有这个猜想,但真听到有人斩钉截铁地说出来地时候,他的眼皮还是一跳,看来那些来了西源的兄弟也是如此结局。
“你是在替谁做事?”
二娘一笑,如此她就好办了,她将腿又翘了起来,学着贺少风刚刚撑着脑袋的样子。
“这要是都告诉贺公子了,别说在这酒家护着我了,你怕是第一个要杀我的呢。”
“你要不说,我也会杀了你。”
这可是赤裸裸的警告了,但二娘不恼,眼里都漾出了笑意。
“贺公子现在要是杀了我,那可真就报仇无门了。”
贺少风盯了二娘一会,眼中的怒意也渐渐被隐藏,他向后一倚,任自己被裘衣包裹。二娘起身,一步步走近贺少风,她弯下腰,丰满的胸脯若隐若现,两人的脸不过一拳距离。
“贺公子,不如你我做个交易,你保我平安,我自然也会给贺公子想要的东西。如何?”
三个人影出现在了南市。
李执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分开找,他和曹铁很快就去了不同方向。刘四三站在原地还没弄清楚情况。他上回自己去城门时其实还没见过活死人,真的是属于无知者无畏。但他见识了活死人的恐怖之后……刘四三前后左右都看了看,咬咬牙就先闪进了最近的商铺。
曹铁轻车熟路地回到了自家铁铺,直接找到了自己给母亲打的拐杖,虽然是老木所制,但曹铁用了一层薄薄的铁皮包裹了半把拐杖,会比普通拐杖坚固得多。他拿上拐杖就准备去找李执两人,但才迈出铁铺,想起了什么,又回身往里走去。
肉铺里面已经臭不可闻了,虽然天气变冷,但那些肉也禁不住放的时间长。李执用手臂捂鼻,看到肉铺后头的院子里,圈养着几头羊,也就剩两只还在动,但他还是欣喜万分,将羊圈打开,往屋外赶了赶。那两头羊本就趴躺在羊圈里,虚弱无力,被李执这么一赶,才走出肉铺,便趴到在地,不愿再动了。
也好。李执想着再找找粮食,等回县署的时候再将羊给带上。他在肉铺找来麻绳,套在那两头羊的脖子上。就紧忙往下一个铺头去。
李执找到一家点心铺,铺子里的点心一看就知大部分不能吃了。他扫了一眼,也就装上了一些经放抵饿的糕点。
“李捕快!”
曹铁从铁铺出来,往回走的时候正好路过点心铺看见李执。他左右看看街上无人,也进了点心铺。
“曹铁。”
李执看到曹铁手上拿着拐,便猜到了这是曹铁执意出县署要拿的那样东西,也是为了曹母。曹铁另一只手举起一木棒要给李执,那木棒目测长两尺,跟他大臂般粗,上头植有密密麻麻的铁钉,形似狼牙。
“听闻李捕快不喜用刀,从铺子里拿了个趁手武器。”
尽管曹铁不喜欢李执,也曾在西源酒家对李执评头论足,但他不得不承认,李执是个真爷们儿。
李执接过了狼牙棒,端详着这棒。虽然曹铁以打铁为生,尤其是西源军队来往多,偶有将士也会来铁铺打武器,但平常人家是不能够私藏武器的。
“这狼牙棒曾是西荒游商找我订制,迟迟没等到他取走,钱也没有给我。我就将它留在铺子了,这有好几年我都快忘了。可并非是我私藏兵器啊。”
曹铁看出李执的顾虑。打铁只是他的的手艺,他是靠这手艺吃饭的,对兵器并没有太多兴趣。再说他上有老母,可不敢犯了国家律法。
“多谢!”
李执深深看了曹铁一眼,这声道谢是真情实感。反而让曹铁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他以前可是将李执当作自己的‘情敌’呢!
“嗨。那时候多有冒犯,但这些日子下来,我晓得李捕快你是条好汉子。等熬过这一关,李捕快想要什么武器来找我便是!”
李执手持狼牙棒,双手换单手,居然能不甚费力地在手上抖了个棒花。他眼睛一亮,这条棒子趁手!他抬头望向曹铁。
“好东西!你我不打不相识。从前的事不必多说。”
以前李执和曹铁在西源也是打过不少照面,却未有交集,没想到如今靠这一只狼牙棒生出了小小情谊。
第三十八章 惊变
封条还有一半粘在了木门上,另外一小截无力地垂在半空,虚掩的门摆了摆,带起的风把那一小截封条吹了起来。木门已经大开到能容一人通过,很容易就瞥见屋内只摆有一张验尸用的长桌便再无其他,木桌边缘处还有半个血手印,顺着血手印看去,只见半个殓房溅的四处都是血。
殓房内空无一人。
二堂里,聚着不少人。
“绑紧一点!跑?我让你跑!”
说话的男人正蹲在地上,抽着张文昌的脸,张文昌已经鼻青脸肿了。另外两个跟班正在捆绑住他的手脚,狠狠一勒,打了个结。
“哎哟!疼疼!”
又一掌狠狠打在了他脸上,张文昌努力地转着头,用乞求的目光看着围观的人,希望有人能救他一把。男人捏着他的下巴,拧回他的脑袋,另一只手扬了起来,又是一个巴掌要落下。
“爷!爷!我错了,我不躲了我不躲了!”
男人虽然觉得张文昌也不是个东西,但他更恼的是,张文昌竟然敢跑!还是当着那么多人拂了他的面子。他左右看了看二堂其他百姓的反应,巴掌还是扇了下去,这才稍稍解了他的气。
“哼。”
男人起身,一双聚光的小眼睛看了看周围的人,啧,看的人可不少,但动手的只有他一个。他用手背一擦鼻子,两手一摊。
“欸!我说各位街坊邻居,可别光站着看呀。如此可恨之人,不得来上一脚?”
简单一看人头,他回头看着站他身后的两跟班,大声嚷嚷。
“去!把那些不在的人都给我叫过来。”
张文昌听这话吓得抬头,这县署里头的百姓少说也有三五十人,真要一人给他来一下,那他的小命今儿就得交代在这了。
没多久剩余的人也被喊来了二堂,包括女人们。小眼男人又将刚才那话说了一遍,可是还是没有人愿意动手。他眼一眯,眼睛就剩一条缝了。他随手拖出一个瘦得跟竹竿一样的男人,推到了张文昌面前。
“给我打!”
瘦子看着颇有为难,目光游移在张文昌和围观人群。
“这事儿还是交给官府吧……”
“你要不动手,那说明你就是认同他干这丧尽天良的事儿!”
那人咬咬牙,一手拎起长袖,另一只手给了张文昌脸上一巴掌,接着他的后脑勺就被小眼睛重重地拍了一下。
“打蚊子呐你,大力点!”
瘦子又是一巴掌,比刚才多用了几分力。
“再打!”
张文昌的脸早已高肿,轻轻一碰都疼,跟别说被这么用力一打。不多时,就疼得哇哇大叫,而瘦子在小眼睛一声声的“再打”中,在张文昌的惨叫中,越打越来劲。
“停!下一个!”
瘦子退下,又上来了个胖子。都不用小眼睛说就已经动起手来了,就这么一人接一人……都已经分不清他们究竟是在施行自以为的正义,还是在发泄这些时日的恐惧和憋屈。
勒巴站在最外头的角落处,他拉着星儿背过了身,两手捂住了星儿的耳朵。曹老太在另一侧,也低下头,曹铁不在,她一个老婆子还是谨言慎行的好。云轻已经紧紧地皱着眉头,曹老太朝她使了个颜色,摇了摇头。
张文昌叫的声音都小了,只剩下一嘴血和含糊不清的嘟囔。
“欸!那位朱夫人呢?”
小眼睛又扫了一圈,事主不在那怎么行,又开始嚷嚷道。几个跟班连连说没看到,小眼睛盯上了曹老太。
“老太婆,你不是和那朱夫人最要好了嘛,她人呢?”
“老身不知道。”
曹老太斜睨一眼,就低着眼不看小眼睛。
“你这老太婆!——”
急促的脚步声从二堂外传来,伴随着阵阵怪叫。所有人都望向二堂外的方向。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二堂安静了下来,就连地上的张文昌也不“哎呦哎呦”的叫了。
缺席的朱夫人冲进了二堂,已经不是早些时候他们看到的那副样子。朱春兰脸上、身上全是血,她的发髻散乱了一部分,而那一部分的头皮被扯落了。她的脖颈只见深红血肉,还再往外冒着血。下半张侧脸也被咬掉,直接就可以看到裸露的大牙。覆盖着白翳的双眼还在四处看。
朱春兰的模样已经够恐怖了,但她后头还有个身影也跟着进了二堂。那人面部烂了大半,隐隐见着白骨,还有蝇蛆在蠕动。身上带着一股恶臭。
也就只有熟悉的人,怯怯地喊了一句。
“丁老头…?”
丁老头瞬间朝说话人冲了过去,一跳,扑咬在了那人身上。
“啊——”
“啊!!”
二堂爆发出惨叫声和尖叫声,顿时大乱!
张文昌手脚都被困在了身后,压根儿动不了,他在地上努力拱着身子,只能看到一双双四处乱跑的脚和不断被扑到在地的人。第一个上前打他的瘦子在他不远处被扑倒在地,呼救声很快被咬断,只能无助地看向张文昌,身上的肉被人正在撕咬,血溅得四处都是。
“带上我…救我……”
他已经被吓坏了,抖若筛糠。因为肿脸让他无法喊出声,只能倒在地上含混不清地嘟囔。他看到刚刚被咬死的瘦子,很快便眼上爬了一层白翳,接着一节节爬起了身,就朝不远处的尖叫声冲了过去,跑出了二堂。
二堂里的人越来越少,惨叫声蔓延到了外头。
“先生错了,先生错了……”
张文昌已经疯了,一直被噩梦缠身的他一时分不清,自己此时是不是在另一个噩梦中。
一双绣花鞋出现在了眼前,鞋身大半已经被血浸湿。张文昌想抬眼看眼前的这个人是谁,没想到那人的上半身突然之间直直地折了下来。
他不费力地就看到了朱夫人的脸。
“我错了…我错了…”
张文昌的声音带着哭腔,紧接一声惨叫,渐渐地就只剩下撕咬声。
勒巴抱着星儿,是跟着人群一起跑出二堂的。
他不是戚国人,也不是巽国人。只是西处荒野平原上的游民,但他却饱受几国交战之苦,他的家常常因此沦为了战事之地,他们一族只能不断地迁徙,不断地迁徙。最后只剩下他和星儿无家可归,一路流浪来了西源。
野兽通常不会只捕猎一只羊,而是捕猎一群羊。被惊吓乱窜的羊,更容易激起野兽的杀戮欲望。
见多了战事,他知道人群聚集在一起并非是个好事。只是跟着跑出二堂之后,他没有再继续随着大多数人去的方向。二堂外两侧分别有两棵老树,老树两侧都是厢房。
“星儿,千万不要说话。”
星儿点了点头。勒巴没有躲进厢房,只是犹豫了一下,就抱着星儿往老树身后去。
老树后头的院墙衔接着二堂和厢房,勒巴和星儿就紧贴着二堂和院墙的夹角。他将星儿的头按在怀中,不愿让她看到血腥一幕。老树叶子已经掉的差不多了,好在树身还算粗壮,但也只能挡住勒巴一半身形,勒巴只需头一动就能看到外头的情况。
看来这些就是李捕快说的活死人。勒巴寻思着,如果往深处跑,可能或被活死人堵住,但先躲在这个地方,说不定还能有机会往外头去。
他微微一偏脑袋,观察着外头情况。他看到二堂面熟的几个百姓,也变成了活死人那样的怪物,追着尖叫声去了。尖叫声越来越少,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到了变成活死人的朱夫人从二堂僵硬地走出,她就徘徊在勒巴眼前的这片空地上。
“呃…”
勒巴收回了脑袋,心都悬了起来,但他不敢动。好在星儿什么都看不到,不会因为这一幕而惊慌。
活死人的怪叫时有时无,勒巴不知道老树前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打定主意还是看一眼。从树身伸出脑袋,就正好和朱夫人对上了眼,那双死白的眼睛正盯着他。
勒巴难以控制地无声战栗着,星儿感受到了他身体的抖动,好奇的想抬头,又被勒巴摁回了怀里。
怎么办?!勒巴还在想着应对之策,他连个防身之物都没有,还带了个孩子,实在不行只能自己引开活死人了。主意已定,勒巴刚想动,没想到朱夫人一个转身,就往另一个方向去了。一时摸不清眼前的情况,勒巴目光紧随朱夫人。朱夫人就像失了方向,毫无目的的在这附近徘徊。
“咚!”
传来一声闷闷的撞击声,勒巴都还没有分辨出这声音从哪间厢房传出,朱夫人就直接撞上其中一间房门,门没有撞开,里面就响起了女人的尖叫声,叫的声音越大,朱夫人撞地就越激烈。
“啊…”
勒巴听到远远的怪叫声,又有零星的活死人跑回了二堂的这片空地,直接就冲向了尖叫声不断的厢房,不停地撞向房门。
这些个活死人也原是生活在二堂的百姓。
木门终于经不起那么多人的猛撞,被迫打开了。活死人冲进了厢房里,躲藏在屋里头的那些人的生死不言而喻。
他背靠着墙,缓缓滑坐下,宽大衣袍罩住了星儿,一如之前他保护星儿那般,尽力不让她听到那阵阵惨叫。
想要活下来,那就不能发出声音。
云轻是曾在南市见到有人被活死人扑咬,所以当瘦子被扑倒的时候,她的反应是最快的,就要往二堂外跑。
“云轻姑娘……”
是曹老太叫住了她,她一下心软回身搀起了曹老太,两人赶紧离开这危险的地方。
曹老太毕竟腿脚不便,晚些跑出来的人都已经比他两先往县署后头去了。云轻频频回头,就怕被活死人给追上。曹老太被半拖半拽,很快就没劲了,她看着云轻一脸焦急的表情,又听着四处频频的尖叫声。
“云轻姑娘。”
云轻心思都在身后,根本没有听到,曹老太又喊了一句,但云轻只是含糊回了句。
“嗯?”
“云轻姑娘,我走不动了,你走吧。”
云轻这才看向曹老太,眼中是惊讶和困惑。
“都走到这儿了——”
“你走吧。”
不然她们俩都得死在这,曹老太心意已决,就想将自己的手臂抽出来。云轻没有放手,曹老太将她一推。
“呃…啊…”
身后已经传来了嘶吼,曹老太点了点头,云轻才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跑去,回头间,看到曹老太被包围住了。来不及伤心,她的身后也追来了活死人。云轻慌不择路,跑到了另一条道上,就看到有个差人站在不远处张望。
“有活…活死人!”
她闪到差人身后,但看到了迎面来的活死人,他们就两个人根本抵挡不住。
“快跑!”
听到一声低喊,那差人也没见过活死人,一下见到这场景整个人都呆愣住了,等反应过来,就看到那姑娘已经跑进来一旁的大门里。
云轻跑进门人都傻了,借着头上小天窗透入的光,她看到刑具和牢房,自己怎么偏偏跑到了一个毫无退路的地方。想回头也来不及,她快速找了一间还带锁的牢房将自己关了进去,才将锁落下,那守牢差人也进了牢狱里。
“这里!这里!”
听到云轻的招呼,那差人赶紧去了云轻那间牢房,看到已经锁上了,他慌里慌张的拿起腰间挂的钥匙一个个试着开锁。
来不及了。
活死人也进了牢狱,那差人手抖的愈发厉害,钥匙发出“当啷”的碰撞声,活死人就朝他扑来。
“你腰间有刀,你有刀!”
云轻急切地提醒着他。但那差人显然被吓懵了,手足无措,根本记不起自己还有还手之力。
“啊——”
“啊!!”
守牢差人被扑翻在地,那活死人撕咬的时候,却响起了两声尖叫。云轻这才看到自己对面的那间牢房也有人,两人都没能控制住自己,叫出了声。
第三十九章 拔刀
黄秋云放上了手上的书卷,侧耳倾听了一会,她看着青鸢,显然青鸢也是听到了外头传来的尖叫声,抬头看向门外,脸上露出了不安。
“青鸢?”
看到黄秋云掀开被子,下了床榻。青鸢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儿,走到她身边。黄秋云披着长发,身上只穿了里衣,青鸢拿过那件浅色的裘皮大衣披在了她的身上。
“你去看看外头。”
“是……”
青鸢有些迟疑,但是这毕竟是主子的要求,黄秋云拍了拍她的手。
“快去,小心些,要是有不对劲的就赶紧回来。”
黄秋云自己走到椅子边坐下了,看着青鸢匆匆出了门,她扯了扯身上的裘衣,屋里的炭火早就用完了,她现在身子虚弱,更觉得冷得很。
黄府被抄家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种风雨欲来的感觉?她苦笑了一下,那时候她早已经嫁为人妇,新帝继位颁下旨意,黄家被冠上“乱党”的罪名,堂堂的“三公黄”,居然就这么倒在了新帝登基的台阶前,她连自己的父母亲和妹妹都没能见到最后一面。而助今上扳倒黄家的高家,踩着黄家的尸骨上位,手段之酷烈,黄家上下几乎无人活命,坊间讽为“满门高”。黄秋云能苟活到现在,是“沾了她丈夫的光”,也是那时她才知道,自己的丈夫竟然是高家外戚。
朝堂内的派系之争,她不是不懂,而是不想懂。
梁捕快也听到了叫声,带着差人们想往嘈杂声响的方向去,还没跑到院门前,就看到人陆陆续续都往二堂后头跑来,这是怎地?他一声令下,衙役们在他前头站成两排,一起拔出了刀,想要以此震慑来人。
众人看到县署差人出现,就大喊着“救命”,如同见着救星,直到他们被那些长刀给拦住。
“怪物出来了!怪物出来了!!”
都没等梁捕快发问,就有人急得连连大喊,还一边回头看。衙役们听到是有怪物,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不过区区一个活死人,有何可惧!”
还想当然的觉着只有殓房的活死人,梁捕快高喝了一声,让衙役们提起精神来,并没有放人进来的打算。
“捕爷行行好!一会怪物就追上来了!”
“这后头可是县署内院,岂是你们想进就进的!”
生死关头又见说不清,有人可等不了了,带头就想硬闯,一个衙役慌乱中真将长刀刺入了那人身体,两人互相瞪着眼看着对方,衙役松开了握刀的手,带头的人捂着自己还插着长刀的伤口处,跌倒在地开始大口吐血,竟没想到自己是要死在了自己人手里。
一石激起千层浪。剩余的人作势就要冲破这防线,一拨人想要拦,一拨人想冲,闹成一团乱哄哄的。
“大胆!”
梁捕快大吼一声,可是根本没用,他抽出了自己的长刀。
“啊——”
他听到了远处的嘶吼声混杂着惨叫声。
这下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不过刹那,手上没刀的衙役一下被撞倒,紧接着他就被一个又一个尖叫的人踩过,弓着身子在地上不断痛呼。
梁捕快和其他差人就看着不远处朝这边跑来的一个胖男人被人扑到,而扑倒他的,分明是他们这些时日收容的平民!
不止一个活死人。
他们看到了丁老头,但是更多的是本来在二堂避难的百姓。有差人已经被吓得一步步后退,当看到了这些成群的活死人,不仅仅是他生出了退缩之意。
“你们上前守住内院大门!”
话才说完,梁捕快就已经往内院跑去了。聚集的差人不到二十人,就这么看着活死人们逼近,那个没刀的衙役已经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连刀都不要了就往后头跑去,恐惧先吞噬了这些人,就如同传染的疫病。
转瞬之间,仍然没逃走的衙役不过几人,甚至有人拔出腰刀,试图砍倒活死人,把防线推回到院门前去。但可惜人少力单,再加上不得其法,活死人伤而不死,很快便淹没其中,尽皆倒下。
只有一个年轻的,是这几个没逃走的衙役中唯一活了下来的——活死人太多,扑叠在一起。他从它们和自己同僚的脚下爬过,趁发现自己的还没扑上来,转身往外逃去。
“啊!”
梁捕快听到身后的惨叫声,脚步更快了。青鸢看到他想上前问是怎么回事,险些被他撞倒。
“梁捕快!”
她面露愠色,喊了一句,可是梁捕快根本没有搭理她,头都不回,就像后头是有着洪水猛兽在追赶他。这是发生了什么……青鸢更加疑惑了,又看到跑进一个衙役,一直看着后头,压根儿没有注意到青鸢,被青鸢一拦,大叫一声吓得跌坐在地,青鸢没想到他反应那么大,也被吓一跳。
“外头发生什么了?”
青鸢又急又怕,她扯住对方的袖子,语气也冲了起来。
“活死人!好多活死人!”
那衙役说完爬了起来,把青鸢往自己来的方向一推,想借此拖延下那些活死人的追赶。
“欸!”
青鸢被这么一推,脸色更差了,想回头骂上两句,就看到那衙役跑远了,随即她听到了接连的惨叫声。
刚刚那衙役说的是活死人!她脸上还见什么怒色,一下就变得煞白。得赶紧告诉夫人!青鸢一刻也不敢停留。
“大人!大人!”
梁捕快没找到洪升雷,一边疾呼一边拍打着几间厢房的门。
洪升雷就在自己的书房里。
刚才他听到匆忙的脚步声和惊呼声,引得他拉开一条门缝,就看到好些人神色慌张往后头来了,有人又往后花园方向继续去,跑在最后面的人像是跑不动了,左右看看就想找个厢房躲起。
虽然不知是什么情况,但洪升雷赶紧将门关上落闩,半蹲着身子。没一会儿,外头果不其然就有人在尝试推开门。他听到了门外有人催促着动作快点,说活死人就要来了。洪升雷没有发出声音,外头的人很快就换了对面的厢房去了。
此时他听到了梁捕快的喊声,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开门。梁捕快有多少本事他是清楚的,他也乐于给一些蝇头小利和不切实际的希望,让梁捕快心甘情愿听命于他。但他确实需要有人保护,哪怕他再废物但手上也是有刀的呢。
梁捕快听到有间厢房内有动静,他大力拍打着房门。
“走开!”
里面的几人正烦他至极,眼见自己躲好了,就恨不得外头那捕快被咬死,定是不肯定打开这扇门的,几个人嚷嚷着让门外的人快滚。
“你们这些刁民!”
这不是洪升雷的声音。听到里面的骂声,一下将梁捕快激怒了,咒骂了一句。生怕洪大人受制于这些刁民,接着他又大力拍门。
“大人!大人你在里面吗?!”
“梁捕快!”
梁捕快回头,书房开了一道缝,洪升雷低声叫着他招呼他过来。他狠狠瞪了一眼面前紧闭着门的厢房,然后朝书房跑去。
“夫人!”
青鸢回屋门一关,就赶紧跑向黄秋云,已经控制不住流泪了,黄秋云见她脸上尽是惊恐神色,心一沉,外头肯定是发生了大事。
“发生了什么?”
“我…我也不清楚……只是碰到了在逃跑的差人,说是那外头的活死人进来了!”
青鸢一紧张就说得慢,才和黄秋云说完自己刚刚在外头碰到的事情,黄秋云还没理清思绪呢,两人就听到了一阵怪声,这不像是常人会发出的声音,而那声音不过就在他们所在的厢房附近。
“夫人……”
两人同时看向木门,青鸢惊得头皮发紧,她刚刚太着急了,门只是关上并没有落闩,这就意味着只要轻轻一推,这木门就会被打开!
“呃…呃…”
声音离他们更近了一些,青鸢已经僵着动不了了。裘皮拂过她的脸,她看到黄秋云突然地起身就朝木门快步走去。
“啊!救命啊救命啊!”
一个衙役的身影从内院逃来,跑出了二堂。
还躲在老树后的勒巴听到,微微侧头,看到了他身后是被他声响吸引、紧追不舍的好几个活死人。听到外面的动静,只剩下一副门框的厢房里,又爬出了几个肠穿肚破的活死人。那年轻差人全部注意力都在这些活死人身上,他被追得昏了头,只想赶紧离开县署这个地方。
勒巴心知这差人几乎是必死,也收了出声提醒的心思,只是把怀里的星儿抱得更紧了。
大门前,原先当差值守的人早就不见了,也不知道是逃命去了还是遭了不幸。
那年轻差人穿过一堂,见一堂外空无一人,左顾右盼,也无处可去。他气喘吁吁,更加慌乱了。追赶他的活死人虽然脚步不快,但胜在不知疲倦,此时也已经追着他一路进了一堂,眼见就快追到跟前。
看着越来越近的怪物们,年轻差人不知所措,望见靠在墙边的几副梯子——这是之前开县署正门时,爬上墙头查看门外情况用的。
他如获至宝,也顾不得那么多,跑去扶起一副梯子,就要爬上梯子翻过县署的墙去,可好死不死,腰间的刀在慌乱里正好卡在了梯子间,他爬了不过两三格,就被佩刀死死拽住,上不得上,下不得下。
年轻差人用力撕扯也没有用,他只好解下刀。但已经来不及再爬了:最前头的活死人已经扑到梯子前,张大嘴朝他咬去。
他只好从梯子之间钻过去,趁剩下的活死人还没合围,朝另一头逃去;他解下的腰间佩刀还没落地,连刀带鞘正正好被那头活死人咬住。活死人早就是没有脑子、不知思考的怪物,一时咬着刀也不知道松口,把他卡在了梯子里动弹不得。
县署佩刀,长一尺二,一边开刃,刀背随刃而曲,侧有血槽,刀尖短,刀柄直,皆由郡军械司用精铁锻制。虽然连刀鞘都没被主人拔出来,但依旧暂时为主人阻敌一名。
这一头,两手空空的年轻差人,本想跑回一堂。但眼见一堂暗处影影绰绰,又不敢回去。这一犹豫,活死人越来越多,眼见将他围堵在关着的县署大门前。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无路可逃,年轻差人只好转身,想抬起大门的门栓。那门栓本就由粗壮老木制成,平日需要两人才能抬起。也许是生死之间爆发出的惊人力量,他居然硬生生地把那门栓扛了起来,一耸肩,扔到地上。
活死人们此时已经不过几步远,年轻差人心有余悸。
“爷爷我活了!”
他推开县署大门,朝外跑去。
一只脚刚迈过门槛,他便被迎头扑倒,重新栽回门槛内。一只活死人抱着他的头撕咬着,很快便是第二只、第三只,都从县署门外涌了进来。
县署外本不常见有活死人的,想必是这段县署内的骚乱动静,引来了周围三两个活死人一直守在门外。
差人很快被啃得只剩了半个身子。那些活死人像是意犹未尽般,追着县署内的声音进了一堂。他的残躯抽动着,竟也重新站了起来,转头往县署里头蠕动而去。
终究是没出了县署一步。
第四十章 四三
刘四三提了提身上的橐囊。
李执给他的两个空橐囊,都装满了粟米。两个橐囊的封口处用麻绳系连在一块儿,正好方便他能搭在肩上,一前一后各挂一个。
实在是沉得很,就这两袋,他都已经吃不消了,找不到省劲的方式,走几步就得提一提,麻绳摩擦在他的肩膀处,哪怕隔着衣服,都让他疼得龇牙咧嘴。
南市这条街上还是只有他一个人。李执明明是先出发的,竟然还没他动作快,这让他忍不住腹诽自己是不是被这位李捕快给忽悠了。既然还没有等来人……他眼睛滴溜溜地转到对面的铺子,门上的牌匾写着“裕通当”,这可是南街上最有名的当铺了。
“嘿呦!”
他一个用力,挺起压弯的身子,背着橐囊往当铺去了。
走到了当铺门口,就能看到大门和柜台中间立着一块屏风,人称“遮羞板”。刘四三确认入口处没有活死人后,才赶紧步入当铺,躲在屏风后,探出半个头查看屏风后头的情况。屏风后头是比人还高的柜台,台面上竖有木栅栏,只留出了两个小窗口。柜台最左侧留有个一尺宽的过道,进出柜台的门就在过道里头。
刘四三又从屏风后头躲到了柜台底下,贴着柜台迈着小步往过道去,扒着柜身边缘往过道里看了过去,连着柜台的那道小门是开着。当铺里非常安静,他除了听到自己紧张的心跳声,就没有任何声音了。
他再也按捺不住,钻进了那道小门。
进了后头,右侧是一层高阶,迈上高阶才和柜台的台面齐高。左侧是拼接在一块儿的长桌,上面还放着没来的及收起来的宝钞和金银币,还有不少首饰。刘四三一个小小的衙役哪见过那么多金银珠宝,当铺的高高柜台更是完美地挡住外头的人看不见后头的这些宝贝。
“发财了…发财了…”
他喜出望外的看着这些宝贝,脸上已经是抑制不住的笑容,他赶紧抓起一把宝钞就想往怀里塞,肩上的橐囊碍事得很,让他的动作根本打不开,他二话不说将装满粟米的橐囊放下,顿觉肩上一阵轻松。
刘四三看了眼手中抓着的宝钞,忍不住捂在鼻上深深一嗅,接着他激动地在空中挥了挥臂。得趁李执他们没来赶紧搜刮一番,他将宝钞塞进怀里,然后又抓起一把继续,直到怀中已经鼓鼓囊囊,这仅仅就是一部分宝钞呢!
他不满足,可是怀里实在是塞不进了,他低头又端详了会,如果装太多又会过于明显,等回了县署,难免让人起疑。这可怎么办是好,舍不下近在咫尺的金银财宝,哪怕能再装一些呢?他眼光掠过地上的橐囊。
他蹲下身就解开其中一个橐囊,开始往外倒出粟米,粟米撒落在灰黑色地面上,更显得金灿灿。见倒的差不多,他起身一个伸臂,将桌上的宝贝往地上扫。也不管是啥,又蹲下将那些宝贝往橐囊里装,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黑色长靴碾压着地上的粟米粒。
转眼之间,橐囊已经装满了,他用麻绳绑紧袋口,拍了拍。站起来的时候,双腿已经发麻了,他扶着长桌稳住身子,眼睛还是盯着长桌上还没动的宝贝。
还有一个橐囊呢……
刘四三甚至都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简直不是人。可是这眼前不论是金银钱还是珠宝首饰都实在诱人,让他难以割舍,迟迟挪不动脚,但眼睛还是慢慢盯向了另一个装满粮食的橐囊。
“刘四三,你差不多得了!”
他低声骂了自己一句,又蹲下解开了刚刚系好的橐囊,绳子才一松开,摞在最上头的金银钱便一下就往袋口涌出,落在地上发出了“叮叮当当”清脆响声,然后就静静地躺在了地上那摊粟米上。刘四三伸出一只手想捞,可看到自己鼓鼓囊囊的胸口……光是这些对他一个衙役而言就已是泼天富贵了。
行!掉出来了就说明老天不让他拿!刘四三就这么安慰着自己,本想抓金银钱的手还是抓起了地上的粟米,装进一拨粟米,他就抖抖橐囊,还寻思着一会要是还有位置,就将眼前那两块金银钱硬塞进去。
“呵。”
一声嗤笑从他身后传来,惊得他一下没抓住手上的橐囊,才装进去的粟米又漫出了,正好盖住了他眼前那两块金银钱。
“李捕快!我只是正好躲在这——”
刘四三以为自己被李执抓了个现行,嘴比脑子快就瞎编一番。等回头看去,哪是李执,而是一个英俊少年,少年的前额发上还滴着水珠,脸上带着嘲讽的笑。
竟然还有活人?!刘四三面露尴尬,清了清嗓子,从地上站了起来,想要挡住身后的橐囊和金银钱。少年的视线从刘四三的脸慢慢到他的胸口,刘四三顺着他的眼神低头一看——糟糕!他紧忙双手抱胸,连肩膀都耸起来了,用以挡住少年像是会看穿他胸中都揣着什么的眼神。
“咳!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出现在这?!”
那少年就只是倚在门上看着摆出差人架势的刘四三,也不回话。这人莫非是吓傻了?刘四三又清了清嗓子,这次压低了声音。
“这西源如今四处都有活死人,我正是县署差人,你只要不说出刚刚看到的,我能保你在西源平安!”
“哈…哈哈哈!”
少年听完刘四三的话,反而笑了起来。
“嘘!嘘!”
听他笑出了声,刘四三赶忙摇头摆手让他不要再发出声音。担心活死人随时会被引来,刘四三已经顾不了地上洒落的粟米和金银钱,将橐囊草草打个结,又挂回肩上了。
“你动静太大就会引来那些怪物,我们县署的人就在附近,还是赶紧跟他们汇合为好,跟我来!”
刘四三走出柜台,叫上少年,就要一同离开当铺。
“还有其他人?”
这是少年说的第一句话,他脸上依旧挂着笑,刘四三虽觉得那笑古怪的令他感到不舒服,但他只当这少年是被活死人吓得神智不正常了。
“当然!还有不少人呢,你别怕,我们李捕快神勇,你一会听他的就是!欸?你叫什么?”
“季之。”
少年一把抓住刘四三垂在背后的橐囊,没能让他跨出当铺门槛。刘四三转身,看着少年的笑越来越狰狞,然后拔出了他腰间的刀,捅进了自己的胸口。
痛……刘四三只剩下这个感觉了。刘四三想向后退,却被门槛绊倒,身体倒地带起的震动,让他觉得胸口处更痛了,他看着少年一步步走近,抽走了他肩上的橐囊。刘四三伸手抓住了少年的衣角,还想试图拦住他。少年只是轻轻一用力,就将衣角抽出,然后蹲下身子看着他,将食指抵在了自己唇间。
“嘘——”
刘四三的父亲叫刘四,他是刘四的第三个儿子。随家人迁来西源之后,他的小聪明让他慢慢适应了这边县的生活,更是让自己摸进了县署吃上一碗公粮。唯一可惜的是,没有家人能看到他这身差人衣裳——父母,兄弟姐妹,要不死在了路上,要不死在了战场上。
刘四三没想过,自己没被那些天杀的活死人咬死,居然被个莫名其妙的少年给捅了。真可惜呀,可惜这些粟米,可惜自己这桩即将到手、必然会被洪大人褒奖的功劳,可惜自己怀里的钱财,明明自己马上就能狠狠地发上一笔。
他心里数得很快,但倒也没过几瞬。
那少年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刘四三那些杂念也都烟消云散,最后只剩下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 “要是我能行四就好了,刘四四,四四幺六,要顺要顺,说不定今天也死不成呢……”他迷迷糊糊地想着,咳着血沫,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了一声示警。
“啊——”
李执和曹铁对视了一眼后同时看向门外,李执将橐囊往肩上一挂,和曹铁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点心铺,往声音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扫视着两侧,既是担心活死人不知道会从哪窜出,也是在寻那出声喊叫的人。
“李捕快!那儿!”
曹铁一声提醒,李执在当铺门前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刘四三。
“刘四三!”
李执疾奔到他身边单膝跪下,低呼着他的名字。刘四三的胸口插着一把长刀,李执不敢拔刀,只能将一只手摁在他的伤口处。李执看到他腰上的刀鞘是空的,这分明是刘四三自己的刀!活死人就是直接扑咬人,而刘四三的身上只有胸口处的这个伤口,这不是活死人干的。而且,他分给刘四三的那两个橐囊也不见了踪影。
刘四三看着李执,他再想说些什么可是却被喉咙的血呛住,根本说不出话来。
“是人?”
李执握住了他的手,刘四三艰难地点点头。得到答案,李执的脸色严肃得可怕,县署之外还有活人,竟然如此大胆谋杀官差。想到小八曾说尉迟骁虽变成了活死人,但他的同伙不知生死。李执心中猜想也许只有那伙山匪会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啊……”
已经能听到活死人的叫声了。李执试图扶起刘四三,想要带他回县署。可是李执肩上有橐囊,手上还握着一支狼牙棒,刘四三已经使不上劲了,两人都很是吃力。
“李捕快!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曹铁几欲赶紧离开南街回县署,并非他不想管这衙役死活,而是他不能死在这里,他的老娘还在等着他。
“他已经死了!”
李执低头,刘四三瞪大着双眼已经不再有任何反应了。突然之间,李执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一个穿着军服的男人,那个男人的下巴上有个黄豆大小的黑痣,满脸的鲜血。偏偏这个时候,李执头痛袭来。
“李执!”
曹铁叫着他的名字直接扯着他,李执回过神,甩一甩头,跟上曹铁。两人一刻也不敢耽误,往县署方向跑去。
独眼龙穿过营帐,也看到了变形的城门,门闩依旧被卡得死死的。
季之还在西源!他猛地回身又往里走去,若是季之逃出去了,他心中还能有宽慰,可是这西源如此凶险,季之究竟是出了意外没到得了东门,还是又不知道在哪处躲着。几种能想到的可能在他的脑海来来回转着,季之生死不明,这让他忐忑不安。
独眼龙停下了脚步,就站在了大街上,身后不远处就是东门。他的脸上闪过短暂的迷茫,如没保护好那个婴孩的挫败感卷土重来,他不愿去想如果季之死了这个结果。直觉告诉他季之还活着,眼下他得赶紧找到季之,他必须得保护好他。
雁栖山匪有着一套传递消息用的哨语,可是在西源根本没法用。独眼龙又走回到东门,他想给季之留下记号。
“转过身来。”
一道冰冷的男声在他身后响起,独眼龙就感觉到有个锐物点了点他的背,这是警告,说明他身后的人手中有兵器。他的刀之前落在了那二层民宅中,独眼龙只能慢慢转过身来,就见到了一个武将打扮的男人,手持长刀。
两人都互相扫了一眼对方,见独眼龙不是活死人,那人收起了刀。独眼龙见他穿着军服,抱拳作揖。
“敢问军爷,如何称呼?”
那人瞟他一眼,语气也没有刚才那么硬。
“御风军第三营都统,冯在业。”
冯在业看这个独眼男人打扮的虽然像个普通人,但西源这情况能活到现在,这可并非是简单的命大了。而且,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慌张的神色。
“你若是想寻一方庇护,可以一会随我去西源县署,里头收留了不少百姓。”
独眼龙听到这个消息,眼睛一亮,那是不是说明季之也有可能在?!也好,这个冯在业身上还有兵器,若是遇到活死人,还能有一搏的可能。
“那就多有麻烦冯都头了!”
“跟紧我。”
冯在业只是丢下一句话,就往东门营帐去了,独眼龙跟着他进了营帐,营帐里还是一股腐臭味,独眼龙捂鼻见他在一个行囊里摸索出一把半臂长的牛角短刃。冯在业将短刃别入腰间,又抽走了地上兵卒尸体的刀,丢给了独眼龙,独眼龙一把就接住了刀。
独眼龙知道这个武将的举动是有意而为之,但是他确实需要个防身兵器,哪怕冯在业会对他心存防备。
“一会若是碰到那些怪物,你会使这兵器吧?”
独眼龙点点头,将长刀在自己的袖间一擦。
“走!”